在我識字到可以閱讀的時代，可讀的書相當少，而且越來越少，許多東西是不準閱讀或者不提倡閱讀的。記得1966年的秋天，我進入小學(xué)五年級的下學(xué)期，老師發(fā)給的課本只有一本，那是紅殼子的《毛主席語錄》。另一個下午，我干的事情是跟著父親把窗簾拉嚴實，在一個舊臉盆里點起火，把他青年時代的藏書全部燒掉。為什么要把這么漂亮的書籍燒掉呢?當火焰劈啪作響的時候，我年少的心中充滿疑問，心靈被猛烈撞擊。書成為可怕而神圣的東西，那個下午是一個藏在我內(nèi)心的啟示，將在未來的歲月中打開，令我成為一個作者。我后來明白，我一生的寫作其實是從1966年這個陰郁秋日的午后開始的。老師和大人決不告訴你自己真正以為有價值的讀物，這些東西要么已經(jīng)失蹤，要么不被提起。我父親對他青年時代閱讀過的東西守口如瓶，但我還是從他的只言片語中聽得出他閱讀過許多我不知道的讀物。因為可以閱讀的東西不多，所以我少年時代就養(yǎng)成了什么都讀的習(xí)慣，報紙、油印的反右材料、從百貨大樓飄下來的傳單、關(guān)于縫紉機使用的說明書、《新華字典》、小人書、大字報、招牌、啟事、標語、通知、小字條、地下流傳的禁書、領(lǐng)袖語錄、《魯迅全集》(他是唯一可以閱讀的經(jīng)典作家)、描寫革命斗爭的當代文學(xué)、某人被紅衛(wèi)兵抄家搜出的日記、文件……有一次開會的時候，我看到地上有半張廢紙，上面印著一段關(guān)于景泰藍制作的文字，樸素而具體，漢語的抒情傳統(tǒng)中很少有這樣的文字。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葉圣陶先生寫的。我的閱讀活動可以在任何時候，只要文字出現(xiàn)。那時代讀書就像乞討一樣，你沒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碰到什么讀什么。我經(jīng)常以為，世界上的書只剩下最后幾本，很快就要被讀完了。

那個時代對文字的大面積封鎖極大地刺激了我的閱讀欲望，我被我的時代培養(yǎng)成為一個第一流的讀者，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寫作沖動，文字被時代賦予一種神圣的英雄和叛逆的氣質(zhì)，閱讀和寫作本身就是一種叛逆。那時沒有書架，書藏在時代的黑暗中，藏在床底下、墻縫里、某人的隱私里，你得有更強烈的好奇心和勇氣，你心中得有光，你才可以多少閱讀到些與眾不同的東西。因為讀物太少，而秘密讀者太多，一本禁書偶然出現(xiàn)，如果你不手疾眼快抓到手，書很快就遁入黑暗里去了。我11歲的時候碰到了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當時這本書已經(jīng)被拆散，被少年們疊成一種方塊玩具，我打開來看了幾段，完全不知所云，只是上面的插圖，那些侏儒怪人令我好奇。這是我第一次注意西方的書。幾個月之后，我忽然得到了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外國名字非常難讀，就像西藥的名稱，但我最后適應(yīng)了，居然讀完了它，并喜歡上了外國文學(xué)。我發(fā)現(xiàn)外國文學(xué)有思想，而中國文學(xué)好玩，中國文學(xué)可以做小人書，例如《三國演義》，但《父與子》顯然是不可能的。忽然，《唐詩三百首》出現(xiàn)了，毫不猶豫。全部背下來。忽然，我看到了《茶花女》。忽然，看《九三年》，忽然《紅與黑》，忽然《左傳》，忽然，背誦普希金的《致大?！罚鋈弧妒f個為什么》，忽然《草葉集》喚醒了我生命中的激情……那個時代書少，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每一本都是經(jīng)典。許多書你根本不知道作者是誰，一本書有時候會經(jīng)過干人之手，好看的書就越傳越遠，不好看的書就自動消失。因為傳經(jīng)多人之手，封面扉頁早已不知去向，而且有時候也故意要掩飾書名，把《復(fù)活》換成《物理學(xué)》的封面，把《基督山伯爵》蒙上牛皮紙，另取個書名，例如準許公開閱讀的《艷陽天》?！拔母铩苯d了文化，它也考驗了文化，什么叫真金不怕火煉，那時候就是。老天有眼，把最經(jīng)典的文字留了下來。許多書的文字版本消失了，卻成為口頭流傳的故事，我記得那時候我曾經(jīng)借到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的作品，自己看罷還掉，又講給工廠里同車間的人聽。把自己看過的書，講給沒看過的人聽，是一種風氣。對書的禁錮，結(jié)果是最好的書留下來了，消失掉的是平庸的東西。1980年我進入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看到老師開列的經(jīng)典書目，驚訝的是絕大部分我已經(jīng)在地下讀過了!

那時候讀書，每一本都是從第一個字讀到最后一個字，而且還要做大量的筆記，把書里面的格言抄下來。我抄在筆記本上的格言今天可以直接拿去出版。把整本書抄下來的事情也是有的。1975年的一天，我在昆明華山西路遇到一個鬼鬼祟祟的男子，他手里拿著兩本小書，吞吞吐吐地表示要賣，我要過書來看，是一個叫泰戈爾的人寫的《飛鳥集》和《園丁集》。我不知道誰是泰戈爾。翻開看，里面已經(jīng)畫了許多紅杠，讀了一段，“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么你也將失去群星了”。在當時那樣的漢語環(huán)境中，讀到這樣的詩句真是令人心神蕩漾，黃金在紙上舞蹈!定價1角5分的書，他要賣3元，翻了20倍!而我一個月的工資才15元。我買下了這本平生最貴的書，揣到懷里騎上單車就跑，自己看完，立即給朋友秘密傳閱，大家都喜歡得要命，就決定復(fù)印，買蠟紙、刻蠟版、用老式的油墨滾筒油印機，秘密印了12本。我相當幸運，當我21歲的時候，泰戈爾來了，他是最適合這個年紀閱讀的詩人。

圖書館到我18歲的時候才重新開放，那是1972年，書很少，我居然閱讀了三個圖書館的文學(xué)和社會科學(xué)方面的幾乎全部的書。1972年到1974年的很多時候，我是在圖書館讀書。

1975年我閱讀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書有四本，用牛皮紙包著，只給我看五天就必須歸還。它對我的生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我覺得這本書是為我寫的，我就是一個約翰·克利斯朵夫!我受這書的影響，很多年扮演著一個孤獨、高傲的個人奮斗的英雄。“獻給各國受苦、奮斗、而必勝的自由靈魂”，“創(chuàng)造，只有創(chuàng)造才是真正的歡樂”，“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沒有黑暗的時間”。我的生命里總是響著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聲音，“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一個人要明白何謂寫作，看過這開頭的一句也就夠了。

1979年，昆明出現(xiàn)了公開的民間書市，地下的書現(xiàn)在來到了地上，那是我閱讀史上的輝煌節(jié)日。那些書不是買賣，而是交換，人們把自己讀過的書拿來換沒有讀過的書。白天換書，夜晚如饑似渴地閱讀。我換到了《歐根·奧涅金》、《悲慘世界》，還有夏都勃里昂的書，他的書令我朦朧地發(fā)現(xiàn)了故鄉(xiāng)云南的自然世界。那是讀書人的黃金時代，讀書人就像圣徒一樣熱愛書籍，真正地、狂熱地閱讀它們。我經(jīng)常聽到懸梁刺股的故事，這一點都不希奇，許多書，我是在煤油燈和蠟燭下讀完的，在我的青年時代，電還是比較時髦的東西。

然后，功利主義的讀書時代到來了，書籍成為工具。作者的獲獎與否、名氣大小成為閱讀的基本標準。這是讀物浩如煙海的時代，也是“讀者已死”的時代。

有句老話說，他不是在去書店的路上，就是在從書店回家的路上，哦，我正是這個人。我上周去昆明的一家書店，那里的一位老店員是熟人，她剛剛當了祖母，我當年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少女，兩個人見面，還會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