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般是指這種時刻,陽光只剩下一片白熾的溫度,河水和時間都不再流動。橋埠邊,云和烏篷船的影子歇在一汪凝固的水面上。
不肯安靜的只剩下聲音——蟬的轟鳴,錫器店單調的敲擊,收音機里時斷時續(xù)的越劇,再加上街頭的吆喝聲——這些聲調也像陽光下的樹葉,曬得卷了邊。
“雞頭蓮蓬,清水菱角喲……”這大概是同興橋邊賣水果的麥子,夏天賣蓮子枇杷,春天賣馬蘭頭和白杏。如果在早晨,那聲音是飽含著雨水的,一漾一漾地傳出很遠。
“有——報紙酒瓶賣么?”回收廢品的貓子也倦了。別看這家伙長得方方愣愣,挺憨的一個大男人,喉嚨可是又尖又脆,像飛濺的瓷片劈空而來,剜著全鎮(zhèn)的額頭和耳朵,一嗓子就把賣廢品的人從家里攆出來了。
“咚咚……哩格咚”,撥浪鼓搖得有氣無力的,日本仁丹在打哈欠吧?日本仁丹以前叫老康,扛個箱子走街串巷賣梨膏糖,因為鼻子下面有個銅錢大小的疤,像一塊日本招牌。一街人叫他日本仁丹,他自己也這樣叫。
只有小孩的聲音是不知疲倦的——
“椒鹽餅子五味酥,橋東點心七里香啦……”
“綠豆棒冰,赤豆棒冰,甜甜耶甘甘耶二十四味……”
脆亮的童音在熾烈的陽光下一遍遍地鳴唱。這是方恒志、陳輝煌、老謝和應小紅,都是我們班上的有錢人。
棲鎮(zhèn)的夏天是小孩子賺零花錢的黃金季節(jié),一放暑假,大家就各自拎起提籃,邊玩邊賺鈔票。以前我是不屑于陪他們曬得黑汗直流的,只是替他們抄暑假作業(yè),從他們賺的硬幣里分一把去七里香面館吃魚板面。七里香賣的面比街頭的面攤要貴好多,老謝就拼命倒不要錢的醋。除了吃面,也喝冷飲,打乒乓球,看小人書,嘩嘩啦啦,一轉眼把褲兜掏得安靜下來。
但是這個暑假情況不同了,陳輝煌說再像過去那樣零打碎敲是不行的,必須要賺四十塊錢,才能完成一番事業(yè)。我也被攤派了八塊錢的任務,相當于抄一百個練習簿或者賣兩籃茶葉蛋,數(shù)字龐大得不得了。幸好有老謝出主意,讓我到百樂影院賣電影券,母親工作的繅絲廠每月要發(fā)電影券,看不完的可以削價賣掉。
當時母親老是為我的數(shù)學成績心急如焚,把我關在家里用功,不肯輕易開籠放鳥。不過午后一點半,她搖的蒲扇會準時停頓下來,去鄔橋繅絲廠上晚班,夜間十點才會回來。
我趕緊從草席上一躍而起,加入到午后嘹亮的歌謠里……
完成一番事業(yè)是陳輝煌的說法,其實就是發(fā)動大家趁暑假賺點錢,幫王玲瓏湊足學費。陳輝煌是副班長,班長的位置始終被王玲瓏占據(jù)著,不過我們都聽陳輝煌的。陳輝煌濃眉大眼,長得確實像個干部。女生尤其喜歡他笑起來壞壞的樣子,所以下雨的時候陳輝煌從來不帶傘,總會有人主動把漂亮的花傘塞到他手里。
男生們擁護陳輝煌主要是因為他像及時雨宋江一樣仗義疏財,鋼筆丟了或者作業(yè)本用完了,都找陳輝煌借,并且只借不還,他還是照借不誤,他口袋里總有花不完的零用錢,而且買東西比誰都便宜。陳輝煌的爸爸在棲鎮(zhèn)當稅務所長,不要說滿街商販,就連我們馮校長看見陳輝煌也馬上綻開火辣辣的笑容。
全班只有王玲瓏對陳輝煌擺起一副居高臨下的表情。王玲瓏人如其名,聰明得玲瓏剔透,也是班上的有錢人。賣棒冰的應小紅一雙球鞋要從夏天蹬到冬天,王玲瓏的長裙和皮涼鞋上已經標上了英文牌子。她爸爸在棲鎮(zhèn)邊的月塘開毛巾廠,騎著雅馬哈摩托,每天風馳電掣,上石拱橋也轟隆隆一駛而過,把摩托當坦克開。
當然這是暑假之前的事了。七月初的一個中午,月塘發(fā)了一場火災,在棲鎮(zhèn)都能看到濃煙滾滾直上云霄。還好,沒燒到人,只把半街木樓還有王玲瓏爸爸開的毛巾廠燒成了一片灰。
火災過后王玲瓏就沒來上學,據(jù)說她媽媽承受不住打擊住進了醫(yī)院,她爸爸忙得焦頭爛額到處躲債。摩托車首當其沖賣了抵債,錄音機、電扇、沙發(fā)也讓她爸爸送進了同興橋邊的寄賣行里。
看樣子王玲瓏交學費都有問題,要是連班長也失了學……班主任老鄒去醫(yī)院探望了王玲瓏的媽媽,回來后居然牙疼似的歪了半邊臉,仿佛眼睜睜看著一件精致的瓷器從三米高的地方摔了下去。
剛放暑假,陳輝煌就給老謝、方恒志、豆豆和我派任務,要求大家各顯神通為王玲瓏湊湊學費。
我們瞪著陳輝煌,幾乎反應不過來。王玲瓏一直是陳輝煌眼里的一粒沙子,每回考試總比陳輝煌高一兩分,然后高傲地瞥他一眼,恰到好處地打擊著副班長的氣焰。
陳輝煌不肯說理由,我們事后才聽老謝補充了一下。起因大概是前天早晨陳輝煌在西陵橋上無意撞見了王玲瓏,當時老謝也在場。老謝說真是公主變灰姑娘,那么趾高氣揚的王玲瓏竟然縮在一邊給他們讓路,還望了陳輝煌一眼,眼光像貓一樣,又乖又伶俐又可憐又……
這種情況你能不起同情心?再說又是面對一個漂亮的女生,男人嘛!老謝痞里痞氣地說。
我懶得去糾正他,其實這一年他和陳輝煌一樣,都是十三歲半。
方恒志的財富都長在樹上。
方恒志外號天不亮,五官天生就不怎么舒展,兩眼還老是睜不開。他住在永和巷后面,比我大一歲還低我一個年級——已經留過兩次級。也不見他逃課,上課也不亂說亂動,成績偏偏一團糨糊。為此老謝總結道,肯定是被他老子打得腦袋進了水。
他的確是經常挨打的。他爸爸在七里香面館旁邊開了一家酥餅店,沒有招牌,也叫七里香酥餅。店里的五味酥瞧上去很不起眼,表皮無油也沒有餡,味道素凈,卻能沁出鵝油火腿的醇厚,一口咬下去讓人的表情都變了。尤其在出爐的時候,酥餅色澤焦黃,熱烘烘的香氣毫無保留地四散飄逸,何止七里。
可惜,有這么好的家傳手藝,他爸爸卻總是不能發(fā)財,家里孩子多(方恒志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還好賭錢。輸空了就找一碟花生米滋兒滋兒地喝酒,一邊監(jiān)督方恒志替他算零售的酥餅賬,一邊紅起眼睛罵人,罵生意不好做,罵家里總不長肉的疙瘩豬,也罵老婆的臭鹵壇子。方恒志的媽是寧波人,習慣腌幾菜壇的臭莧菜,日久天長,咸水壇子里浮涌起無數(shù)的白沫和蟲。他媽媽認為越臭越好吃,每天傍晚一開飯臭得四鄰人仰馬翻。
方恒志那“進了水”的腦袋偏偏一進樹林就出奇的靈光。棲鎮(zhèn)東堤外綠沉沉一片全是樹,梧桐、刺槐、楊柳、苦楝和桑樹。不管樹長得多挺拔,方恒志嗖的一下就躥到了頂,像貓。他課余賣的酥餅錢必須顆粒歸倉,零花錢都是從樹上摘的。
春天幫蠶農和果農采桑葉摘青桃。初夏,抓銀胖子。銀胖子是蟬的幼蟲。夏天的柳樹下,泥土總是潮濕的,無數(shù)的幼蟬開始忙著掏地洞,等待太陽落山便紛紛出土爬上樹,趁著夜色蛻變。幼蟲將背撐裂一道縫,銀白的軀體艱難地從金色外殼里掙脫出來,再耐心等候日出讓翅膀和身體變硬,然后一飛沖天。
傍晚是抓銀胖子最好的時節(jié),男孩們傾巢出動,一串串竹紙燈籠沿著河堤的樹林忽上忽下,從柳樹和梧桐上揪下一個個不會飛的銀胖子,扔在小桶里,回家用油一煎,鮮、香、脆、嫩,湖蟹也不能相提并論。方恒志抓銀胖子連燈籠都不要,上躥下跳隨便摸幾把就把一棵樹打掃得干干凈凈,收獲的銀胖子統(tǒng)統(tǒng)賣給如意茶館做點心。
也許是看他賺錢的身手如此敏捷,陳輝煌給他攤派了十塊錢,讓他的鼻尖直冒汗。他最煩王玲瓏,又不能不聽陳輝煌的指揮。有一回王玲瓏吃了方恒志賣的五味酥,手腕上冒出許多紅斑,懷疑酥餅被蟑螂爬過。方恒志當然據(jù)理力爭,實在吵不過全班女生的七嘴八舌,竟要抓一只蟑螂吞下去,試驗一下是否會冒紅斑。結果陳輝煌挺身而出買了兩只五味酥,若無其事地吃掉,從此把方恒志團結得鞍前馬后忠心耿耿。
然而暑假是方恒志發(fā)財?shù)牡?,桃李都謝了,銀胖子長成了沒有肉只會叫的空殼,堤邊只剩下一樹樹沒人管的桑椹。桑椹一旦成熟那是來勢洶洶的,風都不能摸,一摸就往下掉。方恒志拎了兩籃桑椹上街又不好意思叫賣,這東西不算水果,小孩想吃桑椹到堤邊隨便挑棵樹,可以吃到牙齒軟倒,開口一笑姹紫嫣紅。
到底老謝的算盤精,拎了那兩籃沒人要的桑椹出門活動了一圈,回來竟往方恒志的手里拍了兩角錢,還拍胸脯說以后不管摘多少他都包了。
不要說方恒志,連我和豆豆都激動起來,爭先恐后為他服務。一連幾天老謝都來收桑椹,票子越掏越多。我和豆豆起了疑心,悄悄跟著他,看他拎起籃子樂顛顛進了春草堂。春草堂是中藥鋪,順便也銷售零食和飲料。老謝轉手把我們的勞動成果賣給胖胖的老板娘,不一會那些桑椹就榨出了閃著紫色光澤的甜漿,兌入烏梅和冰糖,成了清甜爽口的果汁露,一毛錢一杯,比兌色素的橘子汽水好賣得多。
我和豆豆憤慨極了,原來傻瓜似的被老謝剝削,那還不如直接賣給春草堂??墒且坏┯腥烁偁?,老板娘砍下的價錢就跟老謝給的差不多,讓人喪氣。索性不摘了,省得替老謝當搬運工。
只有方恒志堅持不懈,或許豐收在望,加上老謝慫恿,越干越歡。上午該幫家里賣酥餅的工夫也挪用去摘桑椹,他將盛酥餅的扁木盆擱在桑樹下,不知不覺拎起籃子摘出好遠,等他回到樹下才發(fā)覺滿滿一盆酥餅都不翼而飛了。
傍晚,方恒志又狠狠挨了一通揍,賣桑椹的錢賠光了也不夠填一盆酥餅的窟窿。想起王玲瓏手腕上的紅斑,再摸摸自己手上曬脫的一層皮,方恒志痛得齜牙咧嘴。
“我是沒辦法才幫你!”他大聲吼。
陳輝煌賺錢的方式別出心裁,他是從宋老干那里學來的。
宋老干在街頭守著一副象棋殘局,他就靠這副象棋糊口,有興趣跟他對一局的,贏了宋老干包賠五塊,輸了就得付他五角錢。很多年都沒人贏過他,找他下棋的人極少,宋老千依然面無表情地曬太陽,兩根老鼠胡子偶爾動一動探探氣息,仿佛一只足夠耐心的蜘蛛在街頭結了一張網。
陳輝煌不會下象棋,他和人比賽玩氣槍,他輸了賠一塊,贏了就賺五毛錢。陳輝煌其實是可以不用上街賺錢的,他的零花錢是細水長流從不間斷,可是最近全讓葛師傅的靶攤掏空了。
葛師傅在西陵橋邊守著一個靶攤?,F(xiàn)在小鎮(zhèn)上很難看到這樣的靶攤了,兩桿油亮的氣槍,幾米外的木柜里豎著一排排紅布靶。放學后,男孩們紛紛往西陵橋跑,摟著氣槍,手指興奮得像通了電,瞇上一只眼反復比劃。嗖的一槍,射倒的紅布靶引爆壓好的火炮紙,啪!火藥味四處彌漫。射中免費,射不中得掏錢,一槍兩分。
大部分時候總是射不中的,我們戀戀不舍放下槍,掏出僅有的幾個硬幣,扔進葛師傅腳下的木匣里。葛師傅從早守到晚,往木匣里一摸,稀里嘩啦一把鋼蹦蹦,一臉的皺紋就更加地深刻起來,全身上下瘦骨嶙峋的到處是銳角。
實在沒錢了,也可以撿煙頭換氣槍玩。葛師傅煙癮大得驚人,用報紙卷最便宜的老刀牌煙絲抽,這種煙絲時而熄火,時而黃煙滾滾,熏得蚊子蒼蠅也望風逃竄。實在沒錢買煙絲,也抽煙頭。教我們到茶樓撿煙頭,雙喜、飛馬、大前門,比葛師傅抽的老刀好得多,揉出煙絲,湊足一紙盒可以跟葛師傅交換五槍。所以茶桌下總有男孩鉆來鉆去,一不留神碰翻茶碗,熱湯淋下來,燙得吱吱叫。
相比之下,陳輝煌就瀟灑多了。他到場慷慨地一拍胸脯,意思是大家玩的這一場他全包。我們歡呼雀躍,集中收拾十九號靶,這個靶最小,又藏在角落,幾乎槍槍落空。五十槍掃過,十九號靶紋絲不動。陳輝煌往葛師傅腳邊丟下一塊錢,踹了氣槍一腳:“破槍,騙人的玩意。”
“站住!”葛師傅咳嗽一聲,眼睛像一個獵手,冷而且黑?!澳阏f這槍有問題?”
陳輝煌重復了一句,破槍。
葛師傅一揮手,啪!十九號紅靶就端掉了——誰也沒看清他抓槍的動作——他只用一只手,氣槍仿佛長在他胳膊上紋絲不動,驀地又飛腳將一個汽水瓶蓋踢上天,一抖手腕,啪!彈丸準確無誤地將空中的瓶蓋釘在屋檐上。
“拿走!”葛師傅把陳輝煌丟下的紙幣踢開,眼睛重新瞇上,依舊委瑣地蹲在靶攤邊抽煙。
這一手把陳輝煌鎮(zhèn)住了,此后放學就搶先跑到西陵橋邊,專心致志練習打靶。不管他掏多少錢,葛師傅總在一旁冷眼瞅著,不加點撥:“先把手感玩熟了再說。”
一學期玩下來,陳輝煌打靶的成績直線上升,考試的分數(shù)直線下降。期末考試后他爸爸陳稅務忍無可忍,把陳輝煌的零花錢全部掐掉了。
沒錢他也舍不得丟掉氣槍,又變出一個比賽賺鈔票的法子。東街的老鷹帶領一伙男孩應戰(zhàn),稀里嘩啦全敗下陣來。男孩們就去找賣香煙的營胖出馬,據(jù)說黃胖能用彈弓射下電線桿上的麻雀。
黃胖到靶攤一瞄,“呵喲,蠻厲害的嘛?!?/p>
“不服氣你也來試試,輸一槍我賠一塊!”陳輝煌信心滿滿的樣子。
黃胖瞪起眼,“輸一槍賠一塊!別賴!”
兩個人真的比劃起來,葛師傅一聲不吭給他們上子彈,看熱鬧的迅速擁起幾層圈子。兩分鐘過后,黃胖就下巴哆嗦著不肯玩下去了,“這小賊是狠!”他才射中五個,陳輝煌已經不眨眼地撂倒了兩排十個紅靶。
以后,葛師傅就不讓陳輝煌打靶了,在氣槍里填上鉛彈,專門教他去樹林里練習打斑鳩麻雀。練習了兩天,陳輝煌意外地打了五只大斑鳩,挑在氣槍上讓人羨慕得不得了,唯獨他爸爸瞥著這堆戰(zhàn)利品,臉陰得要下雨。
這也是陳輝煌玩氣槍最后的輝煌。當晚收攤的時候,幫葛師傅扛木柜的水生突然眼珠一翻,倒在地上手腳痙攣直吐白沫。葛師傅急忙脫下拖鞋塞進水生嘴里,這是防止癲癇病人咬斷舌頭,然后背起水生去衛(wèi)生院。水生是前年從外地流浪到棲鎮(zhèn)來的,蹲在街頭,見人傻笑見饅頭就搶,等于半個白癡。但他每天按時幫葛師傅扛木柜,發(fā)了病也曉得跑到靶攤一歪。葛師傅認倒霉,藥費掏了好幾回。第二天,陳輝煌的爸爸陳稅務來趁火打劫,收營業(yè)稅。
葛師傅交不起稅,陳輝煌遠遠看見他爸爸派人將兩桿氣槍收走了。
黃昏,他回家嗅到濃郁的紅燒斑鳩和啤酒氣味。開飯前他媽媽差他去買醬油,他用剩余的幾角錢給葛師傅買了一盒雙喜牌香煙藏進兜里。
等他回來一看,那盤斑鳩差不多讓爸爸連骨頭都嘬干凈了,總算還給他留了一只。他搛起那只斑鳩扔進爸爸碗里,濺得陳稅務油星滿臉。
你都吃了算了,他說,免得一窩斑鳩散伙。
“甜甜耶甘甘耶二十四味……”
這是應小紅在長途車站的吆喝聲,江南的叫賣亦如夜雨敲鈴,清脆婉轉。應小紅外號“馬不停蹄”,念三年級那年,老師吩咐我們用“馬不停蹄”造三個不同的句子,她提筆就寫:“我放了學馬不停蹄地去賣豆沙糖,馬不停蹄地賣香草糕,馬不停蹄地賣綠豆棒冰。”氣得班主任在作業(yè)本上回批:“你應該馬不停蹄地認真學習,馬不停蹄地寫檢討,馬不停蹄地重新造句!” 她課余賺錢確實是馬不停蹄的,收獲一絲不落全攢起來,交了學費,還買紅發(fā)卡、藍書包、咖啡皮鞋白襪子,把自己包裝成一棵果實累累的樹。
如果不這樣馬不停蹄應小紅就有可能失學。她沒有爸爸,弟妹還小,母親在菜場踩三輪車拖魚,經常頂著炎炎烈日,拼命往橋上拽一車爬滿蒼蠅的爛魚。所以盡管應小紅的數(shù)學成績一塌糊涂,算賬的速度卻非常驚人,她可以在瞬間算出賣掉五毛錢的棒冰相當于掙了一個新書包的幾分之一,相當于她媽媽把三輪車蹬多遠。
起初陳輝煌并沒有發(fā)動應小紅加入我們的事業(yè),應小紅既是班上的有錢人,也是出名的小氣鬼。她賣出的棒冰不計其數(shù),夏天卻從不肯吃棒冰,寧愿湊到街邊水管下喝自來水。
找她幫忙是老謝的主意,因為豆豆賺不到鈔票,老謝就自作主張安排他給應小紅打工。老謝的理由是——第一,應小紅會賺錢;第二,她也可以幫陳輝煌賺到錢。應小紅和方恒志一樣心甘情愿服從陳輝煌的分配,不同的是陳輝煌從來沒為她挺身而出,她的理由只是陳輝煌的眉毛特別漂亮——“真好看,比電影演員還好看!”說這話的時候她毫不害羞,一臉的神往。
果然,老謝一交代給王玲瓏幫忙,應小紅僅僅抽了一下鼻子。老謝故意撓撓頭說:“不點頭就算了,說不定陳輝煌沒辦法了會找張葉幫忙……”我們同班的女生張葉在文林巷邊守書攤,也曾經在下雨天紅著臉往陳輝煌手里塞過雨傘。
“回來!”應小紅喊住老謝,狠狠給了他一個白眼,“算我倒霉,我?guī)?,我愿意幫忙還不行,嗎?”當真分出兩只裝棒冰的大號保溫瓶給豆豆,講好賣一瓶可以提成四毛錢。
豆豆拎起保溫瓶,樂得滿臉像融化的奶油雪糕。他念五年級才轉學到棲鎮(zhèn),住在外公家里。他積極加入我們的行列只是圖個新鮮好玩。
午后車站的人多,我就有機會被豆豆抓去濫竽充數(shù),一起在擠車的人流里鉆進鉆出,汗流浹背地歌唱:“棒冰棒冰,甜甜甘甘耶……”歌聲嘹亮,把空氣擦拭得非常干凈。
只會吆喝是不行的。應小紅做買賣可是既靈敏又有經驗,掃一眼乘客的表情立馬知道誰會掏錢,一根綠豆棒冰搶先就笑瞇瞇地遞上去了。我們學不來,豆豆一急干脆扯起嗓門吆喝:“誰吃棒冰,赤豆棒冰綠豆棒冰果醬橘子香蕉棒冰……”其實只有赤豆綠豆,估計他是把南京街頭的冷飲廣告搬到棲鎮(zhèn)來了。
亂喊偶爾還是奏效的,真有人上鉤,用買果醬雪糕的錢買綠豆棒冰。豆豆得手后趕緊開溜。不過他太激動,賣了兩三根就忍不住揭開保溫瓶數(shù)一數(shù),計算收成。那么熱的天,數(shù)來數(shù)去就把棒冰數(shù)得化完了。
暑假快結束的午后,豆豆在車窗邊一口氣賣掉了八根棒冰,誰知沒等收錢,汽車突然開走了。買棒冰的那個家伙一頭長毛,對我們吹個口哨,一臉賴賬的快意。
等應小紅發(fā)覺,我和豆豆還不知所措地望著車后揚起的灰塵。應小紅大叫一聲:停車!給錢!竟然一路追了過去。
鎮(zhèn)東那段路盡管坎坷不平,客車跑得磨磨蹭蹭,也是兩條腿追不上的。但她絲毫不考慮速度的問題,只是為即將失去的八毛錢馬不停蹄地追趕。三百米,四百米,客車越跑越遠,她依舊緊緊咬在后面,清水掛面的一小把頭發(fā)甩在腦后,像夏天里一只羽毛著火的鳥。
那輛車終究受不了她的糾纏和尖叫,停了下來,長毛乖乖地往車窗外扔了一張鈔票,我遠遠看見應小紅一把撈住飛舞的鈔票,竟然還找了長毛兩張零錢。
她回到車站,劇烈地喘息著,從口袋里翻出八毛錢遞給豆豆,透明的汗才成片地從額頭上淌下來。
百樂電影院在最繁華的地段。棲鎮(zhèn)的街道大多只橫著三座橋,百樂這條街有五座橋。這里以前是戲樓,高高的石庫門非常派頭,霓虹燈照得電影海報流光溢彩。海報是教我們美術的小章老師畫的,他畫的人只會傻笑,劉曉慶和陳佩斯在他筆下同一個表情,吃錯藥的樣子。
電影票五毛錢一張,如果放映《南征北戰(zhàn)》這類愛國教育影片,各單位要集體發(fā)放電影券。母親上班的繅絲廠工會非常慷慨,不管放什么電影都定期發(fā)電影券,一張影券抵一張電影票。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末,母親照例要領回五張粉紅的電影券,往抽屜里一撂,從來不去看??壗z廠的女工只要做了母親都不會看電影,都忙,不太忙的空隙也要打毛衣,電影院里太黑,沒法飛針走線。
這些電影券就任憑我胡亂揮霍。中國的,外國的,愛情的,不談愛情的,有一段日子簡直看得頭昏。等陳輝煌的任務一派下來,老謝就捅我的腰,小意思,賣幾張電影券就夠了。
我其實老早就打過這個主意的,又怕被影院的保衛(wèi)干事抓住。電影券是優(yōu)惠供應給各單位的,嚴禁倒賣。可是除了電影券,我也找不到賺鈔票的門路。母親積壓的電影券總共三十五張,削價處理,一塊錢四張。上午讓老謝賣,下午我去找他會合。
午后,我趕到電影院,老謝正在和賣梨膏糖的老康吵架。我扯開老謝問,賣了多少?老謝說豈有此理,才賣了四張日本仁丹就來警告我不要搶生意。
影院門口賣瓜子香煙的小販,包括日本仁丹都兼職做票販子,在他們手里買削價電影券要搭瓜子或者梨膏糖。我們不附加條件,影響了票販子們的公平競爭。
面對老康的虎視眈眈,我們只好打打游擊,兜著電影券四處亂跑,也四處出擊。畢竟價錢比電影票少一半,很快賣了十多張。老謝甚至得寸進尺地說,早知道這么搶手,該讓方恒志來搭酥餅賣。
可是計劃沒有變化快。第二天午后我拉上方恒志,剛到百樂影院找老謝碰頭,被日本仁丹和黃胖堵住,問我們還有多少電影券,識相就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拿幾包鹽水瓜子回家去。
老謝嗤之以鼻,我們會被幾包瓜子打倒?笑話。日本仁丹見我們軟硬不吃,突然揪住老謝大喊:“倒賣電影券,快來抓小黃牛啦!”糟了!鼓起金魚眼的保衛(wèi)干事馬上推開窗戶朝這邊張望。
幸好老謝比泥鰍還滑,掙脫了老康的雞爪,扯起我和方恒志就跑。這么一鬧,手氣非常不順,好半天才賣了一塊錢,還險些被一個頭發(fā)燙得像獅子的女人揪住。
當時老謝拉住那女人的衣角,滿腔熱情地問她看不看削價電影。獅子頭卻莫明其妙發(fā)覺丟了錢包,扯起高音喇叭要老謝坦白交代錢包的去向。
金魚眼這家伙對日本仁丹倒票視而不見,這時候卻操起警棍行動起來。我們只好又逃,慌不擇路竟一頭闖進廁所。我急中生智,拉那倆笨蛋溜進存放拖把水桶的雜物間。金魚眼追進靜悄悄的廁所,探頭一望,沒人。緊要關頭,老謝竟然憋出一個屁,臭不可聞,方恒志忍不住呸呸了兩下,三人應聲落網。
處理結果就不多說了,我們身上沒有錢包,排除嫌疑。電影券被沒收,罰寫了一份檢討,最痛心的是方恒志,連他沒賣完的幾個酥餅也被沒收了。
方恒志沒有抱怨,老謝倒是耿耿于懷,一直埋怨他,你呸什么呢,吃了屁還吐殼?
夏天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們重新在西陵橋邊碰頭,統(tǒng)計暑假的收成。除了老謝沒來,我和豆豆、方恒志、陳輝煌一共湊了十九塊八毛三分錢,距離陳輝煌當初制定的目標還很遙遠。
我把這一大把浸透了汗?jié)n的零錢遞給陳輝煌,陳輝煌撓著頭說,再等等老謝吧,似乎盼望老謝能創(chuàng)造奇跡。
豆豆忍不住問,要是王玲瓏真的不能上學了怎么辦呢?
緊接著我們就看到了王玲瓏,她爸爸依舊騎著那輛神氣的摩托車,轟隆隆從街頭一駛而過,她坐在爸爸身后,抱著一包新衣服或者文具。我揮著手里的鈔票喊了王玲瓏一聲,她沒有回頭,也許根本沒聽見,漂亮的長發(fā)如一面驕傲的旗幟,在午后的風中飛揚。
轟鳴的蟬聲突然停下來,四周靜得發(fā)慌。老謝興沖沖地來了,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王玲瓏的舅舅從香港回來了,在月塘投資了一大筆錢,她爸爸的毛巾廠馬上要重新開工了……
我們對老謝的新聞不感興趣,都望著陳輝煌,陳輝煌望著天空。夏天過去了,他的眼里開始多了些天高云淡的影子。
“椒鹽餅子五味酥……”
方恒志抱著賣酥餅的木盆吆喝起來,清亮的童聲有一點嘶啞,還有一點溫柔,宛如一滴顫動的水,在午后的長街上滾出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