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生活像一部永遠放不完的影片,在我腦海里常常來回放映,不管是插敘,還是倒敘,都是武打戰(zhàn)爭片。電影在我童年是很稀罕的寶貝,一個多月放一回,對沒有電視,沒有任何娛樂的農(nóng)村孩子,是一場多么激動人心的盛宴。
放映員是個胖子,笑起來像彌勒佛,只要有姑娘跟他說話,他就笑得嘴巴也合不攏。村長為了讓他一年能夠多來幾回,每次來村里都讓他輪流到最漂亮的姑娘家去吃飯。姑娘的母親好像也很樂意招待胖胖的放映員。這樣,村里就知道哪家的閨女出落得漂亮了。那時候我多么希望自己變成一個漂亮的田螺姑娘,給整天樂呵呵的放映員做飯,可以把一個鼻涕泡變成一個雞蛋燒給他吃。村長家的女兒不夠漂亮,但她纏著父親把放映員領(lǐng)回家,我們跟在放映員的屁股后面走進村長家,看他樂呵呵地吃飯,原來不漂亮的姑娘家邀請他,他也是這樣樂呵呵的。
放映員叫老陸。我們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沒大沒小,“老陸老陸”地叫,他也笑瞇瞇地不厭其煩地應(yīng)答我們,一點也不對我們板著大人成天兇巴巴的老臉,忽然覺得老陸跟我們無比哥們、無比親切。我們知道大隊里有電影了,早晨就把凳子放在老陸通常放放映機的地方,這樣我們可以一個晚上圍著老陸轉(zhuǎn)。
等不到放學(xué),我們就站在村口的高橋上等他,老陸終于開著農(nóng)用掛機船來了。
我們站在高橋上一邊揮手一邊激動地喊:“老陸——”
老陸看著我們笑了,向我們揮手。
我們一邊向村委會飛奔,一邊喊:“老陸來了,老陸來了!”田里很多人停下活計,探頭來看,然后村里沸騰了,晚上有電影看了,大人們終于向我們投來贊許的目光,我們忽然覺得跟老陸在一起是一件多么風(fēng)光的事。掛機船一靠岸,我們就跳上船,幫老陸歇船,把六七十斤重的放映機等家什自告奮勇地抬到村委會,賣力地跟老陸一起撐好銀幕架子,一起把放映機端上桌子,老陸一邊調(diào)試,一邊給我們講今晚的片子內(nèi)容。幾次下來跟我們熟了,老陸喜歡打一下我們的小屁股。
這次我們不讓老陸動手,因為風(fēng)不大,老陸看我們七手八腳地撐好銀幕架子,他用手推了推架子,很結(jié)實,便高興地打了一下大光頭的屁股,大光頭人來瘋一樣開心地在地上打個滾,我也跟著打了個滾,所有的小孩子都跟著打滾,老陸看著我們一群小孩子“猢猻出把戲”,笑得牙齒一直露在嘴唇外面,我們有這么一個大人觀眾,表演得更賣力了。
大光頭是個鬼精靈,腦子轉(zhuǎn)得快得不得了。老陸去大姑娘家吃飯了,囑咐我們看好家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才回來,臉紅通通的,顯然吃了一點酒。大光頭對老陸說,“老陸,我們想拜你為師,跟你一起放電影?!?/p>
老陸瞇著眼,一邊開始放電影一邊說:“你們要讀書的?!?/p>
“我們有了你這門技術(shù)就不用讀書了?!贝蠊忸^說。
“那怎么行呀?”老陸笑著說,“你們學(xué)會了我吃啥呀。”
“老陸,我們不要錢的,只要看電影。”
那時,我們的父母對我們成天在村里晃悠,恨鐵不成鋼,從來沒有好臉色給我們看。我們感覺隨便到哪里,我們的家長都不會來尋的。老陸的親切,使我們遇見了一個夢中的俠客,我們一定要拜老陸為師。但老陸終究沒有答應(yīng)我們的請求。
電影結(jié)束后,我們這群傻瓜沒有幫老陸一起搬東西,我們躲到他的農(nóng)用船上看著老陸一個人孤獨地搬。掛機船開到很開闊的吳凇江時,我們從梢棚里鉆出來,那時皓月當空,水天一色,非常壯觀。我們喊:“老陸!”
老陸嚇了一跳,以為撞到鬼了,船在開闊的河面繞了一個圈,他終于看清了,“你們這些小鬼頭,胡鬧!”
“我們跟你回去,拜你為師。”說完就跪在他身邊。
老陸把臉板起來,“你們以為我好過,披星戴月的,就為了掙點錢?!?/p>
我們覺得老陸完全誤會了,我們才不在乎錢,覺得有點委屈。但老陸不等我們說完,便原路返回,轉(zhuǎn)進村江時,掛機的葉片刮到了河草,老陸用鉤子鉤了好一會也沒有掉下,便把掛機停下,脫下外衣外褲,鉆到河里去拉掉纏繞的長長河草。
時已深秋,老陸起來時打了個冷顫。側(cè)身脫下短褲,光脫脫的背影很清晰地露在我們面前,皎潔的月光下,水滴在他肩上頸項上閃著冷冷的光圈。老陸穿上長褲和外衣,他沒有責(zé)備我們。把我們送到村口的時候,一群家長都在找我們,父親看見老陸把我安全地送回,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上岸后,他把我的雙腿叉到頭頸,我的小屁股正好坐在他的肩上,我終于知道其實父母是非常在乎我們的,只是我們從來不知道而已。
朦朦朧朧的童年像無法自控的電腦程序,牽引著我們做了許多傻事。不知什么緣故,老陸來放電影越來越少了,我們問他,他說是上級的規(guī)定。有一天露天電影忽然銷聲匿跡。那個終日樂呵呵的放映員也隨之消失。我們覺得老陸真不夠朋友,也不跟我們打聲招呼就消失了,碰到他的時候,我們一定要罵他。我們幾個曾經(jīng)要拜他為師的孩子,瞞了家人去鎮(zhèn)上找過他,但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