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水杉樹下,今年又栽了三棵絲瓜,還沒開始跑藤,大片的葉子,像攤開的手掌。
“剛才,出去扔垃圾,看見路邊杉樹的絲瓜藤上,又新開了幾十朵黃花,忍不住贊了一句。不是因為花開得有多美,實在是感動它的殷勤,它的努力開好每一朵花,結(jié)好每一條瓜的認真勁,單純的執(zhí)著與癡迷。
如果有一片菜地——別說一片了,就算給它一盆土,再搭兩根竹架,絲瓜也能給你開出大半年的花來,并且,每日都能給你結(jié)出新的瓜。當然,到后來,你是不大想吃它了,你只把它當做一種豐足的象征,在菜園里,院子里,藤架上,一條條的,長長的,綠綠的,掛著。
一朵花是一滴太陽的淚珠,因為感激著什么而流淌,從春末,到冬初?!?/p>
這是去年秋天寫的一段話,寫的就是那株水杉樹上,纏繞攀爬的三五藤絲瓜。
我是去年八月搬到這個房間來的吧?是的,八月,盛暑季節(jié)。
這個房間不通風,冷天更冷,熱天更熱。除了上班時間,我大多是呆在這個房間里的,冷的時候,懷里抱一個暖水袋;熱的時候,就在懷里抱一份清涼的心情。朝東的窗口,是目光唯一可以延伸的地方,但,也不能伸出很遠,被湖灣對面的山擋住了,彈了回來,落在近處。近處有什么呢?近處就是我每天清晨都會去探看,會站立十分鐘的菜園。
那是別人的菜園,也是我的花園。
“剛才又去了那片菜園。只要不是陰雨天,早上都會走進菜園,去看那些水白菜,蘿卜,香蕪,菠菜,油菜,菊花菜,韭菜。當然最先看的還是日出,日出只是一瞬,出山,的一瞬間最美,不能錯過半分。今天的日出被朝云和山嵐托著,擁著,似一個翩翩少年步出錦幃。
菜園下就是湖灣,湖水又淺下一桿,灘上深綠的葦葉上覆滿秋露,在剛剛升起的朝陽下閃閃爍爍,有一根細長的葦桿上立了四只鳥兒,又飛來一只,葦桿顫了顫,鳥兒又一起飛走,飛進一片灌木林。
灌木林那兒有一棵野柿樹,前天我就看到了,野柿子比家柿子小得多,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起。野柿子成熟后也不落地,就算葉子落光了,果子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枝上,紅得極艷?!?/p>
“這個時候的菜地里多是菜苗兒。走進菜地就像走進幼稚園,菜苗們齊刷刷的,在剛剛升起的朝陽下站得筆直,準備做早操呢。
菠菜苗兒是纖細秀麗的,有些兒矜貴,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的樣子;香蕪苗兒是愛漂亮的異域姑娘,每片葉子都精心打理過,也像翠鳥精致的羽毛,張開雙翅飛翔時的翠鳥之羽;小白菜的苗兒則是純樸的,有著鄉(xiāng)下娃娃的天真與爛漫,圓圓的葉片好似娃娃的團臉,臉上有著不盡的歡喜和惹人疼愛的調(diào)皮;菊花菜的苗兒不太好看,長大了還是不太好看,它好看在開花的時候,那些花兒一朵朵黃燦燦的,大方坦然。菊花菜似乎并不覺得自己只是棵菜,即便開花,也只可以悄悄兒地開,菊花菜這個時候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在冬天到來之前,把生命里所有的美麗通通打開。
菊花菜很像一些成名較晚的明星,只是,開了花的菊花菜確實不能算菜了,一點也不能吃,只能看看。”
“剛剛?cè)チ瞬说?,那些菜苗都長大了,才幾天沒來,它們變化得竟是這樣快,就像一兩歲的孩子,半月沒見,再看,又長高不少。而那些十四五歲的少年,若過半年沒見,再見,就不敢認,鼻下都長胡子了。
變化屬于不斷生長中的事物。
菜地里,又有了新的菜苗,豌豆苗,公主一樣的豌豆苗。
好在別的菜苗比豌豆苗要出得早些,不然和這裊裊倩倩的豌豆苗比起來,會自慚的,就連嬌矜的菠菜苗在豌豆苗面前,也會暗暗生妒,別過臉去不理睬吧。
這些,只是我作為人的想法,也許,菜苗們彼此是不生嫌隙的,只顧在寬厚仁愛的土地上,簡簡單單地生長著。晴也好,雨也好,都阻擋不住它們生長的快樂?!?/p>
——這段零零碎碎的句子,都是我去年寫在這片菜地里的。寫字的確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流逝的時光被我們抓住了一片羽毛,雖然輕、小,也可帶著滯重的靈魂,飛上我們喜歡的星球。
一個人,只要在心靈中保持著可貴的自由感,就算呆在監(jiān)獄里,也有可以飛翔的空間吧。
那棵水杉樹下的絲瓜,過兩天就要跑藤了,沿著粗壯的樹干,一圈一圈繞上去,爬上去,攀上去,與樹合二為一,不分你我。蟬聲濃密的時候,杉樹上就會開出一朵朵,幾十朵,上百朵,上千朵黃花來,每日每日地開,從初夏到冬初。
而我也會像去年一樣,坐在我房間唯一的窗前,把目光放出去,看它們?;蛘撸诿咳盏穆端宄?,走下樓去,走到馬路對面,走到水杉樹下,把我想說的話,寫在太陽一樣金燦燦的絲瓜花里,和手掌一樣攤開的絲瓜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