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以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地打個折扣了。

一歲半，我把父親“克”死了。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力撫養(yǎng)了。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做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

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斗氣。

母親并不軟弱。聯(lián)軍入城，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噬吓芰耍煞蛩懒?，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有時候內戰(zhàn)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槍炮聲。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我偷偷地考入了師范學校——制服、飯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只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提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元的保證金。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后含淚把我送出門去。她不辭勞苦，只要兒子有出息。當我由師范畢業(yè)，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說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日孤獨地過那凄慘的除夕的慈母?？墒谴饶覆粫俸蚺沃伊耍讶肓送?！

七七抗戰(zhàn)后，我由濟南逃出來。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據(jù)了，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西南來。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yǎng)的。我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么呢？心痛！心痛！

情感共鳴〉〉〉

母愛如海，母親是師，咀嚼這段文字，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老舍先生樸實平淡的語言中洶涌澎湃著強烈的感情潮水。母親有著大海一般無私、寬廣的胸懷，無時不在為自己所愛的兒女默默地奉獻著。紙輕情重，作者對母親的深深眷戀豈是這短短的文字所能承載的！“心痛！心痛！”戛然而止又情感無窮的結尾，讓我們仿佛看到老舍先生的淚眼蒙眬。

【何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