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jī)響起,上海的朋友打來的,“一萬五了,你要的梁鴻志詩集,還要不要?……”太貴了,不要也罷。梁鴻志的詩集,名叫《爰居閣詩》,厚厚的四冊,是民國年間最好的別集刻本之 ,開本大得就像一本雜志那么寬,欄格也很疏朗,比起他幫同門黃秋岳所刻的《聆風(fēng)移詩》還要寬大。
《爰居閣集》的刊刻精美,是詩界所公認(rèn)的。章士釗有《酬陳道量惠爰居閣集》七律,詩曰:“投我江南精槧書,此書當(dāng)日價何如。事同狙食迷三四,人忘禽言吐眾諸。溪刻略同林穎叔(原注:名壽圖,爰居外王父)。功名漫擬管夷吾。憐才我輩寧須說,世恐懲狂競廢儒”。孤桐先生固是見慣善本的詩人,他也稱許此書的“精槧”,其貴重當(dāng)可想見。詩集最初是交由上海中華書局排印的,原計劃印三種,即黃潛《聆風(fēng)移詩》、夏敬觀《忍古樓詩》及此種,不意書未印成,黃秋岳先期伏法,梁鴻志急將自己及黃的兩種稿取回(見本刊今年第三期拙文)。當(dāng)時上海中華書局已將《爰居閣詩》排印好,但梁鴻志以其毀約不印《聆風(fēng)簃詩》,故連此集亦一并取消。1938年,梁將詩稿交由文楷齋雕板,當(dāng)時對于板式十分重視,選了好多種詩集作參考,最后決定以閔葆之(名爾昌,揚(yáng)州人)《云海樓詩存》作樣本,陳將初印本送給校對者陳寥士,并自題說:“余刻詩,寥士??敝燎?,嘗以一夕之力校至四五卷,余心識之。比刻成,細(xì)審尚有十?dāng)?shù)訛字,信乎此事如掃落葉也,平生詩功甚淺,但深入淺出,有我不俗,嘗標(biāo)此八言以自糾,寥士以為何如?”這寥±也就是章士釗詩題呈的陳道量。校、刻俱費(fèi)了大功夫,這也是民國詩壇中 段掌故。
梁鴻志出身閩侯望族,曾祖父梁章钷,號茝林,官至江蘇巡撫,是嘉道間名震朝野的收藏家,外祖林壽圖,號歐齋,工書畫及詩詞。梁鴻志生于光緒八年(1882),父親給他取名鴻志,字仲毅,后又改“眾異”,指望其出人頭地。由于父親曾任大清國駐日本長崎的領(lǐng)事館職務(wù),梁鴻志也在日本度過幾年的童年生活?;貒笏恢辈┤」γ3闪伺e人后科舉卻宣布廢除,他便進(jìn)入京師大學(xué)堂就讀,并在此間開始跟隨陳衍(石遺)學(xué)詩,也就是這個期間他與同門同里的黃濬結(jié)為莫逆之交。
有關(guān)梁鴻志與黃濬的相面故事,是近代詩壇與掌故家所津津樂道的話題,詳見汪辟疆《光宣以來詩壇旁記》,略謂抗戰(zhàn)前年,在西湖樓外樓中,一眾詩人雅集,梁忽對黃瞪目曰:“君必不免”,意謂黃必遭橫禍。眾人知梁以善相術(shù)自夸,乃請梁自相休咎,梁至鏡前自視,曰:“我亦不免!”一座皆驚,當(dāng)時兩人身份尚低,黃是小秘書,梁還是閑散政客,何禍之有?又同書亦記載“聯(lián)圣”方地山在安福系潰敗后,曾以梁黃二人姓字作一聯(lián)曰:梁苑嗣音稀,眾議方淆,異古所云今世免;黃庭初寫就,哲人其萎,維子之故我心夷。哲維是黃的別字,哲人其萎正是靈堂上常用的挽詞,此時去二人伏法尚有十余年。
近人以梁黃二人既屬同門,運(yùn)命亦相近,又是姻親,故多并稱之。其實二人在處事,詩風(fēng)等方面亦不盡相同。秋岳詩力追宋人,近于鄭海藏,得勁峭之旨;眾異則力求平淡,得力唐人,功力較深湛。秋岳以文人自命,所存《花隨人圣庵摭憶》一書,已足傳其人。而眾異卻不安于做一個詩客,一心想做政壇魁首,終致賣國取辱,自傷其身。在民國政壇上,梁的舉動亦為時人所不屑?!捌咂呤伦儭鼻埃Y曾邀梁上廬山晤談,梁急忙趨赴,結(jié)果只談幾句即出來。正巧戴季陶撞入,問蔣梁表現(xiàn)如何,蔣笑答,“小政客,沒有什么作為”。此話傳入眾異耳中,遂終生恨蔣入骨,在偽政權(quán)中,梁反蔣最力,也為日后伏法留下禍根。
梁鴻志一生對兩位進(jìn)士感恩戴德,其一是王揖唐(18791948),王賞識梁的詩才,拉其入安福國會任財務(wù)副主任,梁搜刮了不少安福俱樂部的公款,后來王又舉薦梁任段祺瑞秘書。段歸隱上海,梁就用安福系的巨額贓款也在上海置花園洋房一所,并以祖?zhèn)魉未磐嫒渚釉弧叭锡S”(一說是三十三件宋人墨跡)。王揖唐后來在華北任偽政權(quán)頭目,對梁也是一個壞的榜樣。其次是合肥名士龔心釗(1870—1946后),龔是眾異甲辰科(1904)會試的同考官,份屬師生,雖然梁在該試名落孫山,龔卻一直很器重其文才,淪陷期間龔居上海,梁一直很照顧其全家。在梁被捕后,龔還在上海家中設(shè)宴遙祝生辰,以致梁在其遺書中將其幼女囑托與龔家結(jié)為干女兒。
梁在1945年汪偽散場后,以為托庇于舊交任援道手下可保無虞,只帶了小妾躲往蘇州暫避。并且吩咐家人,上海三十三宋齋中字畫古玩俱不準(zhǔn)搬動,以免散失。在被捕后,他又向戴笠送了不少古董,所以在軟禁的日子里,生活相當(dāng)優(yōu)裕,還帶了姨太太及廚子進(jìn)班房!但戴笠一死,眾奸移往提籃橋后,他的待遇一落千丈,三十三宋齋中,長物被抄及瓜分,卻又生出妻妾及子女爭產(chǎn)的鬧劇,梁對此既惱火又無能為力,在寫給女兒的遺書中說“在滬兒女,無以餅一肴相餉者,身后之墳頭麥飯,何待言耶!”指的正是此事。
眾異的遺書,洋洋數(shù)千字,托獄卒帶給其女梁文若,后由其鄰室囚友金雄白發(fā)表于香港《大人》雜志中,始使人知其臨命情形。梁文若的夫婿就是后來聞名港臺的古董商人朱省齋,在遺書中梁也提及“吾鄉(xiāng)薄產(chǎn),損耗已盡……字畫尚有數(shù)件,將來擇兩件以畀左筆(朱之外號)”。梁在獄中,除三十三宋齋的長物毀散外,最令他憂心的是只有九個月大的小女兒,他將其托孤與金雄白,并認(rèn)了龔家作義女,金出獄后自顧不及,避往香港,此女今不知所終。
在《大人》雜志上金雄白還刊登了梁遺書的全文手跡。梁與黃并稱詩界,論書法,秋岳書跡卻比梁要多見,秋岳書如其詩,勁健爽朗;眾異字體略近鄭海藏,有蘇書的肥態(tài)。我苦求多年,才在上海買得眾異書扇一柄,上面以工整的行楷書寫其自作詩三首,背面則是詞人向迪琮所書的集姜白石詞聯(lián),這小扇最可愛之處,是上款題贈給大名士袁克文。詩亦其為袁公子所作,梁的落款說“寒云二兄方家處分”,露出幾分得意的神色。
梁伏法后,不唯長物盡散,連詩集也成了稀見書。汪辟疆說曾有人要為其集作注,梁當(dāng)時欣然同意,此書已付印并有印樣一部云云。承胡文輝兄見告,此孤本他已在上海圖書館覓得,也可彌補(bǔ)三十三宋齋主的一點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