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猷，1915年生，中國科學院資深院士，物理學家，中國聲學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1936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后考取清華大學留美公費生，1937年赴洛杉磯加州大學物理系學習電聲學專業(yè)。半年后轉到哈佛大學就讀，1940年獲博士學位。同年8月回國。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工學院任副教授，兩年后升任教授。1946年北大、清華等校復員，負責籌建北京大學工學院，并成為首任院長。1951年11月全國工學院院長會議前后，調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工作，任教務長，協(xié)助蘇聯(lián)專家進行教學改革。1955年，調中國科學院應用物理研究所工作。

籌建北大工學院

訪問者：1946年北大復員以后要建工學院。當時您是籌備委員會委員，后來又是首任院長。北大籌建工學院的想法是怎樣產(chǎn)生的?

馬大猷：這同我過去的經(jīng)歷有關。我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工學院電機系工作了六年。那時我除在學校教書以外，還同工業(yè)界有一些聯(lián)系。當時昆明至少有五六個工業(yè)單位、研究所、工廠，還有一些同物理有關系的機械廠、光學廠、無線電廠等，這些工廠的水平都很低。美國人曾經(jīng)評價中國的工廠是“玩具工廠，不能夠做重大的東西”。因此我感到當時國家的工業(yè)基礎太薄弱。另外，日本是個小國，卻侵略了中國，當1940年我回到昆明時，日本幾乎把半個中國都占領了?？紤]到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所以我覺得工業(yè)非常重要。我原來是北大物理系的研究生，和物理、數(shù)學、化學等系的很多同事都很熟悉。因為那時大學不太大，像北大也就一兩千學生。教師倒是不少，師資力量很強。當時一些同事就議論，說中國很需要工學院，但不是當時辦的工學院。一般的工學院只考慮技術，不考慮學術，所以培養(yǎng)出的人才只能按照規(guī)范、標準作設計，不能自己作出新的東西，這樣的工學院對國家來說是不夠的。我們需要工學院，而且需要水平比較高的工學院，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不但會管理工程，還要會設計新的工程項目，研究新的工程技術。

訪問者：您當時認為怎樣才能建立起這種高水平的工學院?

馬大猷：那時北大的一些同事說北大應該辦一個工學院，因為北大的文、理、法等學科是非常強的，許多教師都是全國著名的科學家、文學家、法學家等，假如以北大為基礎辦一個理工結合的工學院，那就不僅要考慮工程問題，而且要考慮工程的原理問題。大家認為北大有這樣的力量。1946年北大復員，就邀請我到北大辦工學院。因為我那時屬于清華，回到北京后，我就到了北大。很快，北大就正式?jīng)Q定設立工學院籌備委員會，并先設立了機械系和電機系，因為機械和電機是工程方面最主要的部分。1946年北大復員時已是8月了，已過了招生時間，于是又補招了新生，大概招了一兩百名學生。1947年，教育部規(guī)定把原來北洋大學北平部劃給北大，北大工學院的系就多了，增加了土木、建筑、化工等系。新中國成立后，這些系都承擔了臨時任務，辦了許多訓練班，后來慢慢就把這些班變成正規(guī)的了。

訪問者：新中國成立后有一段時間北大要建一個航空系。您能談談北大籌建航空系的情況嗎?

馬大猷：北大辦航空系是因為找到了這方面的教授。當時有一個北大畢業(yè)的、學數(shù)學的老同學在美國學習航空設計，他是航空結構方面的專家，所以北大就考慮開設有關航空的課程。原來北大自己的人很少，剛開始時是邀請云南大學的教師主持工程畫方面的課程，并且繼續(xù)邀請其他地方或者從國外回來的人，人員就逐漸增加了。但我不記得成立了航空系，只記得有這方面的教師，開了這方面的課。1950年我參加土改，前后差不多一年時間，回來不久就把我調到哈工大了。我在北大工學院的時間很短，那時的許多工作都沒有直接負責。

院系調整

訪問者：1949年新中國剛成立時有沒有提出要把北大工學院和清華工學院合并?

馬大猷：那時沒有提出這個問題。原來國民黨的工程技術力量很薄弱，工程技術人員非常缺乏。我剛才說了，原來那些工廠水平很低，都很差。所以那時對工學院非常重視。

訪問者：新中國成立初期，清華理學院被調整到北大，是怎么回事?

馬大猷：這是教育部的決定。調整的情況大概是文學、社科、物理都調到綜合大學去，清華的文學、社會科學也都調到北大。工程方面集中到專門的工程學校，清華就是一個。農學也集中到專門的學校。那時大學不僅發(fā)生了改變，而且還新成立了一些大學。其中有兩個大的變化，一是航空方面，一是無線電方面。航空方面都集中到航空學院。另外，新中國成立以后有一段時間對無線電通訊評價很低，認為無線電誰都可以接收，沒有保密，所以通訊主要是電話通訊，不安裝無線電。因此工程方面一個重大的變化就是許多學校把無線電“取消”了，即把無線電方面的教師集中到幾個地方，如在北京成立了郵電學院。當時中國的“郵”主要是送信，送信和教無線電的人擺不到一塊，所以很多人有意見。北大這方面的人都調到了郵電學院。當時對無線電的調整不只是對北大、對北京有影響，對全國都有影響。原來上海無線電方面搞得很好，后來把上海、廣州搞無線電的人都調到成都電訊學院，廣州只有一位教授留下。這位教授沒調去是因為他當時有其他事沒趕上和大家一塊走。后來教育部又決定不改了，結果他就留在了廣州。當時教育部改變想法可能是由于大家有意見，因為無線電是當時全世界發(fā)展最快的一個領域，怎么能說無線電不保密就將它“取消”呢?

訪問者：當時按照調整計劃，清華物理系的孟昭英要調到北大，后來他沒調去，就在清華建了一個無線電系。

馬大猷：這可能是因為清華不肯放，當時這種情況不光清華有。如北大應該只有物理系，但也搞起了無線電系。北大搞無線電系是因為燕京大學原來有這方面的基礎，燕京大學的教師調到了北大，并且沒有再轉到清華。因為無線電同物理學很接近，所以這些人就算做物理系的教授。清華留下了無線電師資，后來又成立了無線電系，這是1955年后的事情了。1956年制定的十二年科學技術發(fā)展遠景規(guī)劃中已經(jīng)提出無線電的重要性，所以清華就建了一個無線電系。

訪問者：當時北大工學院調整到清華時，教師有沒有意見?

馬大猷：可能有意見，但沒有人敢說什么，那時要是違反教育部的規(guī)定是不得了的事情。一些主要的規(guī)定不一定是教育部的想法，也與學校有關，好像北大有的人調到天津大學就是因為天津大學有化學工程專業(yè)。不過北大化學方面的人也不是都調到天津大學，像傅鷹原來是北大工學院的，后來又調到北大化學系。

訪問者：當時教育部對院系調整是怎么考慮的?是怎樣組織研究院系調整的?

馬大猷：那時就是學習蘇聯(lián)，完全照搬蘇聯(lián)的東西，沒有任何改變。包括評分辦法，那時很多中國同志有意見。中國是百分制，蘇聯(lián)是五分制。蘇聯(lián)專家也不知道百分制和五分制有什么關系，也沒聽說過百分制，所以就只能夠照抄了。我到哈工大當教務長時，校長就對我講：“他(指蘇聯(lián)專家)說什么話你照著辦就得”。當時就是要學習蘇聯(lián)。后來因為我對辦工學院有看法，認為照蘇聯(lián)的方法不容易辦好，同時專業(yè)也不適合，所以1955年我就請求調回北京了。

訪問者：當時像您持這種態(tài)度、觀點的人多嗎?

馬大猷：當時哈工大教師中基本都是從助教起就學習蘇聯(lián)的課程，所以開始并沒有什么意見，以后這些人見識多了，就有不同的看法了。不過在1953年時還沒有什么，李昌任校長后，他有些想法，以后就慢慢改變了。

訪問者：新中國成立后有一段時間，教育部推行課程改革，您曾參加了教育部組織的課程改革委員會，負責制定工學院的課程草案。當時制定課程草案的原則和思路是什么?

馬大猷：新中國成立后，因為各方面都非常需要工程技術人員，所以開始在北大工學院辦了許多短期班，或者特別班等，主要是土木工程、機械工程、電機工程等方面。以后教育部重視起來開始討論規(guī)模問題，認為工程教育需要加大，并且討論到課程問題。一般來說，工程方面的科學基礎是數(shù)、理、化，但像土木、機械等工程當時不需要化學或跟化學沒多少關系，所以就減少化學課程，或者加大其他的課程。諸如此類。因為要一門一門課程來考慮，所以課程改革的時間很長。

訪問者：當時課程改革的效果如何?

馬大猷：如果說大的效果，就是理工分開了，成立了專門的工學院。具體效果就是各個系的課程都改變了，變得更接近現(xiàn)代實用，但是把長遠的問題放松了。

訪問者：1951年4月教育部召開了個工學院的會議您參加了嗎?

馬大猷：好像沒有，因為我去參加土改，到1951年6月才回來。

訪問者：1951年11月，教育部舉行全國工學院院長會議，您參加了嗎?

馬大猷：也沒參加，那時我已調到哈工大了。

教育改革

訪問者：您到哈工大以后，當時哈工大的蘇聯(lián)專家多嗎?

馬大猷：我到哈工大時，中國的干部很少，就有一個校長、一個副校長，還有一個秘書長，再加上我。我剛到哈爾濱時是當研究生院主任，1952年任教務長。中國教員中只有一個數(shù)學教授是原來在那里的，其他課程都由蘇聯(lián)專家擔任。蘇聯(lián)派了一整套教師，以一個教授為主，有許多教員，教員其實都是講師，跟教授水平差得很遠。不過他們都嚴肅認真，是優(yōu)秀的教師。那時哈工大還從全國調了很多教師，哈工大校長到各個學校去，了解一些講師、助教的情況后，就提出把他們調到哈工大。

訪問者：向誰提出這個問題?

馬大猷：向教育部提，由教育部把人調到哈工大。當時調人的說法就是去學習做系主任。實際上是做蘇聯(lián)專家的研究生，學習蘇聯(lián)專家開的課，以自己能夠開出這門課就算畢業(yè)。通過這種辦法，哈工大各方面的教師都有了。

訪問者：各校派來的人能開課后，還能不能回原來的學校?

馬大猷：絕大部分留到哈工大了，也有一部分過了一年或兩年后又回原來的學校了。當時這些研究生，后來不少成為重要人才。

訪問者：當時哈工大的教學計劃、教材是不是全是蘇聯(lián)的?

馬大猷：教學計劃基本是將蘇聯(lián)的教學計劃加以修改。為什么要修改呢?是因為我們的一些教授覺得蘇聯(lián)的教學計劃比較難實行。有一個教授叫洪晶，原是燕京大學的教授，她就感覺到有些蘇聯(lián)教學計劃提得太高。比如當時有一份教學計劃里有超導體。在普通大學，講超導體是很困難的，因為導體還不知道，怎么講超導體?她就問蘇聯(lián)教授，說這怎么考慮?蘇聯(lián)教授說這很簡單，你就講一句話就行了，不必細講。所以當時的教學計劃不是要嚴格照講的，很多東西講一句話就過去了。我們修改后的教學計劃就是把蘇聯(lián)的教學計劃簡化到實際使用的程度。

訪問者：那教材怎么辦?

馬大猷：很簡單，都用蘇聯(lián)教材，是蘇聯(lián)的原本在中國翻印的。那時蘇聯(lián)同意中國影印，所以當時哈工大影印了一大批蘇聯(lián)教科書。后來就慢慢翻譯這些教科書，也慢慢有些變化。最初用的蘇聯(lián)原本教材與教學計劃比較符合，復雜的東西也有，但實際講課時并不講那么多。所以剛才我說的那個蘇聯(lián)教授就自己寫了一本講義，把蘇聯(lián)原本教材簡化了。

訪問者：其他蘇聯(lián)教授對簡化教材有沒有意見?

馬大猷：沒意見，他們也是這么講。因為當時只能這樣講，不可能把復雜的問題都講了。

訪問者：那時其他學校用沒用哈工大的教學計劃和教學大綱?

馬大猷：大家都來學習。以后慢慢注意到有些規(guī)定不是很合適，開始有些改變。剛開始都是照搬的。

訪問者：當時哈工大教研組是怎么組織的?

馬大猷：沒有什么教研組，就是蘇聯(lián)教授帶著他的學生，沒有別的教員，后來慢慢才加大的。中國的說法是蘇聯(lián)教授是系主任的顧問，但是從蘇聯(lián)教員的角度來說，他們是主要的。

訪問者：1952年到1956年這段時間，中國大學學習蘇聯(lián)教育制度，對中國的大學教育有什么影響?

馬大猷：沒什么好處?？偟膩碚f，我認為當時中國大學已有相當高的水平，任何對大學的改動都有不好的后果。這并不是說中國教育已經(jīng)盡善盡美了，可以說中國教育基本上是好的，是居世界較前水平的。所以教育改革應在培養(yǎng)學生的水平上改進，而不是學制、學生負擔等方面。

訪問者：1952年到1956年這段時間的教育改革對中國工業(yè)的發(fā)展有什么作用?

馬大猷：對工業(yè)的發(fā)展，一方面是有促進作用，增加了許多具體的工程技術人員；一方面就是忽略了提高，工程方面主要是引用、抄襲。

訪問者：在您的印象中，或者參加的會議里，您覺得哪一次會議對高等工程教育發(fā)展有重大影響?

馬大猷：最重要的一次是1977年，鄧小平召集了一個科學教育座談會，大家談了許多大學的情況、研究的情況。最后的結果就是恢復了大學招生考試，因為“文化大革命”把什么東西都取消了，大學也不招生了?；謴痛髮W招生考試對以后的影響非常大。我覺得它的作用非常大。

責任編輯 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