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2月,上海萬象圖書館出版了一本《作家書簡》(真跡影?。?,共收蔡元培、陳獨秀、魯迅、胡適、郭沫若等七十四位現(xiàn)代文壇名家的往來書信八十余通。除少數(shù)者外,這些書信多為“斷簡殘札”,大部分是編輯者虞山平衡(平襟亞)在“戊子孟冬,偶然于上海三馬路冷攤上”購得的。內(nèi)中收有廢名的一封殘簡,茲過錄于下:
這回想不到先生給了我一個煙士披里純寫了一篇長文章,雖見仁見智有不同,其同為正心誠意之處確是一樁大事,茲敬以呈教。此文在拙作中篇幅雖算長的,若較之先生之妙文章如《怎樣洗練白話入文》至多亦不過相等,請準在《人間世》一次登完,千萬莫把他切斷,因為我本來只寫了兩千字的,而正在病中吐不過氣來還是要把他補成現(xiàn)在這樣的篇幅(此話大有叫花子露出瘡腿來伸手乞憐的樣子,然而確是實在的陳情),是可見其有不可切斷之苦心焉,若稿費則無妨打折。是為私心所最禱祝者。久有一點意見想貢獻于左右,這回因為抄寫這篇稿子遂越發(fā)的感覺到,便是簡體字提倡也可不提倡也可,別人提倡也可而我們不提倡也可,我們?nèi)绻既粚懥藥灼t紅綠綠的六朝那樣的文章,豈不是亦大快事,簡體字豈不大為之損色?不讀書的人豈能看得懂我們的文章?能讀書的人恐怕要討厭簡體字。故我以為簡體字者非——林語堂先生主辦的雜志所提倡之字也。實在簡體字者徒不簡耳,不簡手而煩目耳。在字模子上無所謂繁簡,印出來看在眼睛里筆畫少而難認耳。愚見如此,不知先生以為何如?中國目下的事情不在這些小事情上面。而我們的文章大事更不在這些小事情上面。匆匆不悉。敬請
道安
廢名上言 三月十七日夜。
這封信無上款,編輯者也未注明收件人是誰,但根據(jù)信中“若較之先生之妙文章如《怎樣洗練白話入文》至多亦不過相等”一語,可以斷定此信是寫給林語堂的。林語堂時為《人間世》半月刊主編,《怎樣洗練白話入文》系其所作,載于《人間世》1934年10月5日第十三期。至于這封信的寫作時間,當在1935年GCmahqybivgvdLIKQ7moRQ==3月17日。
廢名說,“這回想不到先生給了我一個煙士披里純寫了一篇長文章”。所謂“一篇長文章”,指的是《關(guān)于派別》一文,是廢名于1935年3月13日、14日花兩天時間寫的,同年4月20日一次性發(fā)表在《人間世》第二十六期上。在《關(guān)于派別》開頭,廢名寫道:“林語堂先生在《人間世》二十二期《小品文之遺緒》一文里說知堂先生是今日之公安,私見竊不能與林先生同?!庇纱丝芍|發(fā)廢名“煙士披里純”(按:inspiration之音譯,意為靈感)的,正是林語堂的《小品文之遺緒》。
廢名在致林語堂的信中,最有意思的是針對漢字簡化的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一點意見”。五四時期,以錢玄同為代表的激進主義者在廢滅漢字主張未能得到社會廣泛贊同后,又大力提倡漢字簡化,作為漢字最終改用拼音的第一步。1934年1月7日,國語統(tǒng)一籌備委員會第二十九次常委會一致通過錢玄同的提案——《搜采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案》,并委托錢玄同負責搜采、編選簡體字表。在1934年大眾語論戰(zhàn)的推動下,簡化漢字運動真正進入了實質(zhì)性階段。1935年初,蔡元培、陳望道、邵力子、郭沫若、巴金、老舍、朱自清等二百位文化教育界知名人士和小朋友社、太白社、中華教育社、文學社、譯文社等十五家雜志社聯(lián)合組織、發(fā)起聲勢浩大的“手頭字”(即簡體字)運動,公開提倡和推行手頭字,并選定三百個手頭字作為“第一期推行的字匯”。手頭字運動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一些雜志紛紛開始試用手頭字銅模澆鑄的鉛字排印。隨后不久,國民政府教育部便在錢玄同所編選的《簡體字譜》的基礎上,圈定三百二十四個字作為《第一批簡體字表》,于1935年8月21日明令正式公布。主張漢字簡化者普遍認為,現(xiàn)行漢字筆畫太多,難寫費時,不適用,是學術(shù)上、教育上、文化上的大障礙;而簡化字具有“簡”、“便”、“明”的優(yōu)點,易識易寫,可提高書寫速度,更能夠普及到大眾。
此前,廢名對漢字問題也有所關(guān)注,而且零星表示過自己的一些看法。1932年4月6日,他在為《周作人散文鈔》所寫的序文中曾說過,漢字之所以能“形成中國幾千年的文學”,是因為“有一個必然性在里頭”,是由其獨特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他認為,中國研究文字學的人應當認清漢字的歷史,不要把氣力花在“一個漢字拼音問題”上,而應當從文字音韻方面歸納出一個定則來,這樣至少可以解決“今日的新詩的問題”。1933年2月1日,他在給胡適的一封信中講過這樣的話:“天下事真是要試驗,單理論每容易違背事實,好比文字這件東西應該由象形而進化到拼音,然而中國方塊文字一直沿用到現(xiàn)在,因此而形成許多事實,現(xiàn)在主張改成拼音的人其實是很簡單的一個理論罷了?!痹趯懡o林語堂的這封信當中,廢名站在“讀書人”的立場上,對簡體字抱著一種“提倡也可不提倡也可”的兩可態(tài)度。林語堂雖然不是“手頭字”運動發(fā)起人,但他一直是漢字簡化的積極鼓動者。他曾寫過一篇《提倡俗字》的文章(載《論語》半月刊1933年11月16日第29期)力倡俗字(其實就是簡體字),并主持《論語》半月刊“俗字討論欄”,號召有識之士共同探討俗字的制作方法及其運用。林語堂認為:“今日漢字打不倒,亦不必打倒,由是漢字之改革,乃成一切要問題。如何使筆墨減少,書寫省便,乃一刻不容緩問題?!庇煞钡胶?,畢竟是漢字演變、發(fā)展的歷史總趨勢。廢名并沒有完全拒斥漢字簡化乃至拼音化,他與后來下跪請求中央政府廢止簡體字的頑固保守者們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在廢名看來,字模子無所謂繁簡,簡體字既“不簡手”又“煩目”。簡體字因筆畫少,反倒成了習慣于繁體字的“能讀書的人”閱讀上的障礙。更為重要的是,字體的繁簡與文章本身的高下優(yōu)劣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況且,同“中國目下的事情”和“我們的文章大事”相比,漢字簡化問題只不過是一樁“小事情”而已。因此,他借投稿之機順便“上言”,進勸林語堂不要在其主辦的雜志上運用簡體字排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