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本人的文字中——對的,是他本人——向我們暗示了存在另一個更好的錢鐘書的可能。
《圍城·重印前記》記載了一本據(jù)說比《圍城》更好的長篇小說《百合心》曾經(jīng)的存在:
我抽空又寫長篇小說,命名《百合心》……大約已寫成了兩萬字。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家從上海遷居北京,手忙腳亂中,我把一疊看來像亂紙的草稿扔到不知哪里去了。興致大掃,一直沒有再鼓起來,倒也從此省心省事。年復一年……我慢慢地從省心進而收心,不作再寫小說的打算。事隔三十余年,我也記不清楚當時腹稿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
不過,“就是追憶清楚了,也還算不得數(shù)”,錢鐘書寫道:
因為開得出菜單并不等于擺得成酒席,要不然,誰都可以馬上稱為善做菜的名廚師又兼大請客的闊東道主了,秉承曹雪芹遺志而擬定“后四十回”提綱的學者們也就可以湊得成和得上一個或半個高鶚了。
雖說酒席未曾擺成,但還是可想見其豐盛:
剩下來的只是一個頑固的信念:假如《百合心》寫得成,它會比《圍城》好一點。事情沒有做成的人老有這類根據(jù)不充分的信念;我們對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的甜。
我們看錢氏的筆法:先說《百合心》會比《圍城》更好,然后又話鋒回轉(zhuǎn)、撤出自己、構(gòu)成旁觀,自我調(diào)侃一下:我當然知道這只是作者的主觀感受。接著再次反過來講:這種感受也符合一般人的酸葡萄心理,所以這當不得真——這真是聰明人的造句。不過,我們當然相信錢鐘書先生,因為我們相信:也只有錢鐘書本人,才能寫出比《圍城》更好的小說。
《百合心》畢竟是虛幻事也,縱算寫出來,也不過是充滿個性和異趣的優(yōu)秀小說,哪怕比《圍城》還好一點,也還算不上曠世杰作。更讓人惋惜的是,《管錐編》也沒有寫成全璧!這樣的學術(shù)經(jīng)典終成未竟之作,可與“紅樓未完”比憾。他在《管錐編》1972年序中寫道:
遂料簡其較易理董者,錐指管窺,先成一輯。假吾歲月,尚欲庚揚。
1978年又記:
初計此輯尚有《全唐文》等書五種,而多病意懶,不能急就。
后來楊絳記述:
他曾對我說:“我至少還想寫一篇《韓愈》、一篇《杜甫》?!薄赵ㄖ稿X的讀書札記)里的心得,沒有寫成文章的還不少呢。
而且,據(jù)說《管錐編》還有一個西文的姐妹篇,《管錐編·序》:
又于西方典籍,褚小有懷,綆短試汲,頗嘗評泊考鏡,原以西文屬草,亦思寫定,聊當外篇。
后來,德國漢學家莫宜佳博士來中國幫助整理錢鐘書手稿,見到了錢鐘書的外文筆記:
外文筆記部分數(shù)量很大,用各種各樣的筆記本或自己用紙張裝訂的本子寫成……這樣的本子大大小小的共有二百一十一本,比前兩部分加起來還要多。這部分充分顯示了錢先生的博學與勤奮。外文筆記里涉及到的語種至少有六七種,有英、法、德、意、拉丁文、希臘文以及西班牙文等,題材之廣,令人嘆為觀止。筆記包括了文學、語言學、哲學、文學批評、哲學、文藝理論、心理學、人類學、還有通俗小說以及笑話和百科全書等等……錢先生本打算根據(jù)這些資料,用英文寫一部綜合西方文學的論著。這部論著若能寫出來,就該是《管錐編》的姊妹篇了。
莫宜佳說:
《管錐編》是第一次聯(lián)系著世界文學來商討中國經(jīng)典準則的。反過來說,用英文寫成的這個續(xù)編,就該是對照著中國文學而體現(xiàn)出來的西方經(jīng)典準則了。
《中國學術(shù)》雜志曾經(jīng)刊有錢鐘書殘損的遺作《歐洲文學里的中國》,文章沒頭沒尾、戛然而止。楊絳在按語中寫到:
幾位“年輕”人看到這幾頁未完的稿子,嘆恨沒有下文,連聲說:“太遺憾了!太遺憾了!”我心上隱隱作痛。他們哪里知道錢鐘書的遺憾還大著呢!……反正他連《管錐編》都未能寫完,為這幾頁殘稿還說什么“遺憾”呢!
雖然錢鐘書講“開得出菜單并不等于擺得成酒席”,但是我們面對菜單,卻難免對那桌酒席垂涎三尺。這里,我們大概可以看出有兩個錢鐘書,除了“寫了出來示人”的錢鐘書之外,還有一個“沒有寫出來的”、“可能更好的”錢鐘書。當然我們通常會以為,“沒有寫出來的”的原因——像錢楊兩人申明的那樣,不過是“天不假年”,或“多病意懶”之類,或者如錢傳作者湯宴等人說的“動蕩時代辜負了這個不世出的天才”等,但是,一旦心存了兩個錢鐘書的看法,這一個見于人前、一個隱于幕后兩個錢鐘書之間的關(guān)系,怕不僅那么簡單。
我們稍稍留心就可以發(fā)現(xiàn),錢鐘書有一種“被迫”狀態(tài)下出版(或再版)自己文字的慣例。我們現(xiàn)在有幸能看到錢鐘書的書,大多是一種被動狀態(tài)下促成的。《圍城》是“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槐聚詩存》也是楊絳“手寫三冊……幸免灰燼”,建議“宜自定詩集”,并助“選定推敲”的;《談藝錄》是“友人冒景璠……督余撰詩話”,此書后來“京滬出版社數(shù)請重印,皆敬卻之”,最后還是中華書局“按讀者來函,以《談藝錄》罕購為言,因申前請,固辭不獲”;《宋詩選注》是“鄭振鐸同志的指示”;《寫在人生邊上》和《人獸鬼》的重印多有曲折,最后是柯靈要求,而“我一向聽從我這位老朋友的話,只好應允合作”;《也是集》是“李國強先生要我編一本文集,交給他出版。我很為難,幾十年前的舊作都不值得收拾”;《七綴集》出版干脆是遵從一個不知名的讀者的建議:
我國讀者似乎有個習慣,買不到書,就向常常無能為力的作者本人寫信訴苦。有一位讀者——也許該說,一位無書而欲讀者——來信,要求我把《也是集》和《舊文四篇》會聚一起,在京滬出版,以便流傳。我遵照他善意的建議。
正是熱心人們的“督撰”,我們才能有幸看到“這個錢鐘書”。不過,既然是外力敦促下的產(chǎn)物,我們看到的錢鐘書作品,也就似乎總處于一種未定稿狀態(tài)。錢本人也有意無意呈現(xiàn)出一種隨意性,《管錐編》是“管窺錐指”,《談藝錄》是“咳唾隨風”(如電腦的操作系統(tǒng)一樣,這兩本書不斷出補丁),《七綴集》是“拼拆綴補”,《宋詩選注》是在當時學界風氣和作者別裁無法兩顧狀態(tài)下的“半間不架”的作品,《寫在人生邊上》是對人生的“隨時批識”。這種隨意性給自己留下再創(chuàng)作、再加工的任務,它是自謙嗎?還是可以看成“我想、我能、我該做得更好”的自我期待?甚至理解成一種隱約的推卸責任,“我是隨便寫寫的”,所以“先別批評我,我自己知道寫得不夠好”?不管怎么樣,它給讀者留下想象的余地。至于錢的詩集,干脆以“詩存”為名,如藝文中的“留白”技法,指引我們想象那未曾存留下來的是一個何等美妙的詩世界。
錢鐘書還經(jīng)常丟自己的書?!栋俸闲摹愤z失了,《寫在人生邊上》和《人獸鬼》的修改本遺失了,別人從上海復制的原本也遺失過。雖說這可以和生活顛沛流離、居所狹小“容膝易安”等客觀原因及錢鐘書“沒有藏書的習慣”等有關(guān),但從主觀方面講,如果我們拿弗洛伊德確立的“過失心理學”中“遺忘的心理機制”說事,遺失物件實際上可能是潛意識中希望它遺失,那么或可以說錢鐘書是以“遺失”這種方式來否定舊作。這呈現(xiàn)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狀態(tài)呢?我們能感覺到,“那個錢鐘書”對“這個錢鐘書”是不滿意的(當然,大概也只有錢鐘書自己才有“學術(shù)資格和能力”對錢鐘書不滿意)?!板X鐘書誰都看不起”曾經(jīng)是一個流行的說法,我們想提醒憑此認為錢鐘書心氣高傲的人注意,錢鐘書連自己也“看不起”:
我寫完《圍城》,就對它不很滿意。
對于過去寫過的東西,我并不感興趣。
曾經(jīng)有好事者編過《圍城》匯校本,錢鐘書將其告上了法庭。錢通常是飄然世外的,此事之所以觸怒錢鐘書,恐怕不是這個書影響了《圍城》定本的銷售,而是因為這個書極其惡劣地把《圍城》的“修煉”過程呈現(xiàn)在普通人面前,這正是錢鐘書希望讀者和自己都能遺忘的。我們推測,這觸動了錢心理最幽微的部分,是以錢可以對滿大街的盜版不動怒、對海外的盜印不動怒,但是無法對這個冒犯淡然處之。楊絳曾經(jīng)多次表示:
他不愿意出《全集》,認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全部收集。他也不愿意出《選集》,壓根兒不愿意出《集》……他對自己的長篇小說《圍城》和短篇小說以及散文等創(chuàng)作,都不大滿意。盡管電視劇《圍城》給原作贏得廣泛的讀者,他對這部小說確實不大滿意。
我們看到,當大眾對“這個錢鐘書”頂禮膜拜、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時候(主要是通過《圍城》),“那個更好的錢鐘書”冷眼旁觀著,以錢的智力和口味,當然不會把大眾的愛好(即很多人的智力和口味的平均數(shù))太當一回事情。當然,這不是說錢鐘書輕視自己:
他的早年作品喚不起他多大興趣?!靶r候干的營生”會使他“駭且笑”,不過也并不認為見不得人。
錢鐘書作品處于未定稿狀態(tài),絕非錢鐘書對學問有隨意和輕巧的態(tài)度?!皼]有寫出來的那個錢鐘書”對“寫了出來的示人的這個錢鐘書”既不滿意又滿意——他還是會經(jīng)常流露自得之意,畢竟兩個錢鐘書是一體的,而寫出那個水平的文字當然也當?shù)蒙献缘米韵?。對那些“敝帚之享,野芹之獻”,錢“偶爾聽到入耳的稱許,會驚喜又驚奇”,而且“希望畢生的虛心和努力,能得到尊重”。我們認為,錢對自己作品的輕視,說明他期望做得更好,反而呈現(xiàn)了他對學問的鄭重態(tài)度。
那么,這些可以用謙虛、淡泊來解釋嗎?——一般情況下大家就是這么想的,錢在生活中也是淡泊的本色讀書人,但生活中的淡泊并不該拿來解釋學術(shù)中的謙虛。學術(shù)是實打?qū)嵉氖虑?,在生活領(lǐng)域是好品德的,到了學術(shù)領(lǐng)域就未必。對才智平庸的人謙虛有違學術(shù)真誠,并非好事。從更根本上來說,錢鐘書的表現(xiàn),與其說是對于名利的輕視,不如說是對于學術(shù)至道的敬意。這里我們提出一個推測:“那個錢鐘書”對“這個錢鐘書”的態(tài)度,包含著對學術(shù)至境的一種追求。錢鐘書的傲氣,另一面就是謙卑,是在“理想境界、至美學術(shù)”面前的謙卑。大智慧的人總是謙卑的,但是,這種謙卑不是對著蕓蕓俗人的,而是對著終極、無限、至美的敬畏。
錢鐘書負刻薄之名。其實也難怪,錢鐘書對“專家是如何煉成的”過程太了解了,半點也騙他不得(只是錢鐘書自己從來不談“錢鐘書是如何煉成的”。他絕少透露自己的治學方法,只有楊絳在《錢鐘書手稿集·序》中稱“他只是好讀書,肯下功夫,不僅讀,還做筆記”,平常到老套,令人很不過癮)。在錢鐘書這樣的高手面前,曾有多少所謂的名家窮形盡相,錢著中最露鋒芒、痛快淋漓的,就是對那些歷代和同代學者飾智驚愚的行為做入木三分的批評。錢挑剔他人,辛辣尖刻,毫不溫謙。“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于是我們可以合理推論,對寫出來的“這個錢鐘書”,錢鐘書自己也有保留看法,或者,他總是心存危懼,因為若另有人能如他那般聰慧,那么“這個錢鐘書”也難免被解剖、被刻薄,與其等他人來說,不如自己先說了。他把自己的著作安排成隨意狀態(tài)、暫時狀態(tài),可看成是一種主動“示弱”。因為在“至道”面前,誰都是“弱”的,主動“示弱”反是一種自知之明。錢鐘書知道“長處即短處”,“善于自見”便也會“闇于自見”,他知道才有偏至嗜有偏好,所以一隅之解不能擬萬端之變,如威廉·詹姆斯感慨的“我們只是一部分,這是無法改變的”。錢鐘書喜歡用回環(huán)的句式,如“飛來去器”,常常把話說回來。錢以淵博出名,最擅長羅列,但他會在羅列一堆理由后,又說“理由是湊趣的東西,最肯與人方便,一找就到”之類,他自稱:“在寫作上,我也許是一個‘忘本’的浪子,懶去留戀和收藏早期發(fā)表的東西?!薄巴尽被蚴撬麧撘庾R的“藏拙”,雖然那些舊作在我們看來可不“拙”,但在“那個錢鐘書”看來是“拙”的?!秶恰分蟹进櫇u經(jīng)常的自嘲,可以說就是這種心理的投射。有人勸錢鐘書寫回憶錄,他說:“一個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之后,走回頭時會找自己留下的痕跡聞一聞,至少我不想那樣做?!彼?,錢鐘書不僅刻薄別人,同時也刻薄自己。
王國維曾有句奇幻的詩:“偶開天眼窺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蔽蚁?,前半句,可以是說“那個錢鐘書”的,后半句則是說“這個錢鐘書”的。相信錢鐘書經(jīng)常會有“偶開天眼”的高峰體驗,像他那種人自然會有“書讀完了”、“事想通了”一類終極感悟,但那一種體驗,多半屬于匈牙利裔哲學家波蘭尼所謂的“默會知識”領(lǐng)域,超出了名言之域,一旦寫將出來,著塵落地,食了人間煙火,便是“身是眼中人”,可以被自己“看不起”了。所以錢鐘書下意識會拒絕“落地”,經(jīng)常自我解嘲,抵抗出版舊作,把自己所有的出版物都處理成暫時的和有待補充的未定稿,同時其生命整個兒地呈現(xiàn)出一種未完成狀態(tài)。曾經(jīng)有人批評錢鐘書“只覺得自己異常聰明,凌駕于凡人之上,不免飄飄然”,可以說這話不錯,只是我們需知道,“那個飄飄然的錢鐘書”所凌駕的蕓蕓凡人之中,其實也包括他自己。
在錢鐘書去世的1998年,九十歲的列維-斯特勞斯在自己壽宴上對一眾門生故舊說了一段玄麗的話:
今日對我而言,存在著一個實際的我,不過是一個人的一半或四分之一,以及一個虛擬的我,仍鮮活地保存著對整體的觀察。這個虛擬的我樹立了一個寫作的計劃,并對實際的我說:該你接手做下去。而實際的我,卻再也寫不動了,對虛擬的我說——這是你的事,唯有你可以一窺全貌!
我們相信,這樣兩個“我”的對話,也存在錢鐘書這個智者身上。
確實,錢鐘書很多東西沒有寫完,但從更高的意義上講,“錢鐘書”是不可能被完全寫出來的。學有至境,可意會不可言傳,“那個錢鐘書”能一窺全貌,“這個錢鐘書”則意猶未盡。當然,即使是“這個錢鐘書”,即使他那些自己也不甚滿意的未定稿,也已經(jīng)值得我輩奉若神明、手摹神追,甘當門下走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