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偉
1
老徐正在自己的自行車修理鋪里敲敲打打,做些諸如蒸架、鉛皮桶之類的生活小用具,做完了賣給菜市場的攤販,換點兒錢補貼家用。這時,隔壁賣水果的王大爺給他帶來壞消息:徐小費把一個戲子打傷了,斷了兩根肋骨。警察把徐小費抓了起來。老徐開始以為王大爺在開玩笑,不相信。
他說:我的兒子這么老實,怎么可能做這種事?”
王大爺一臉嚴肅,說:“信不信由你,是我親眼看見的,你兒子的手上戴著手銬?!?/p>
“你沒看錯吧?”
“你兒子我看著他長大的,還能看錯?我又沒老眼昏花!”王大爺不悅了。
看著王大爺嚴肅的臉,老徐著急起來,他想,大概兒子真的出事了。老徐一打聽,兒子果然被抓了。
老徐從前是小鎮(zhèn)的民辦教師,教書做人都認真。他的學生都記得他教魯迅的《狂人日記》總是搖頭晃腦,很像孔乙己在念“多乎哉,不多也”。特別是老徐讀狂人的“救救孩子”的吶喊,滿口土語,顯得相當滑稽。他的學生在私底下開玩笑:不知道是他在教魯迅,還是魯迅在寫他。民辦總歸是民辦吧,上面說不讓你教書就不教了。他只好回家,在這條偏僻的馬路上開了一個自行車修理鋪,以維持生計。
要同警察打交道,總得找個熟人。幸好老徐教過書,他的學生中也有當警察的。老徐平時從來不找人的,現(xiàn)在兒子都被抓起來了,他也只好舍出這張老臉了。
總歸是曾經(jīng)受到老徐的教導,學生見到他非常熱情,一口一個徐老師,叫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他已有八年沒做教師了,沒有當老師的那種感覺了。不過警察——也就是他的學生——很快轉(zhuǎn)入了正題,向老徐介紹了徐小費所犯的事。
“很嚴重,”警察說,“他們一伙人挺野的,晚上整天在街頭瞎逛,我們盯上他們很久了。”
據(jù)警察的描述,徐小費一伙與那男戲子無冤無仇,打那個男人純粹是因為他們看不慣那戲子的娘娘腔。
“這幫小子無法無天了?!本鞆娬{(diào)。
老徐覺得警察不像是在說徐小費。徐小費不是這個樣子的。他的兒子內(nèi)向沉默,不喜歡同人交往,怎么會拉幫結(jié)派呢?到現(xiàn)在為止,老徐還是不能把徐小費和打人這件事對上號。
警察把男戲子受傷的照片遞給老徐。老徐看照片。照片上,那戲子像一泡屎一樣攤在地上,臉上血肉模糊,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腫塊和青淤令這個英俊的男戲子顯得十分丑陋。老徐看了直想嘔吐,好像這些傷口是在自己身上,身體不由得一陣痙攣。
“這是徐小費干的嗎?”
“徐小費說這都是他干的,他一個人干的?!?/p>
老徐還是覺得這里面有什么差錯。兒子怎么會這么兇殘呢?不可能的呀。兒子品性一直不錯的呀,以前還救過人呢。當時天寒地凍,一個婦女跳河自殺,徐小費水性不錯,跳進水中相救。女人的丈夫后來還拿來一面自制的錦旗送到老徐家里來。
“王勃你記得嗎?”警察突然問。
老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因此他的目光呆滯,一臉茫然。
“就是幾年前綁架他爹的那個孩子?!本煅a充說。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既不可思議又凜然的表情。
老徐想起來了。三年前,王勃曾伙同人綁架了他的爹,把他爹捆綁著藏在小鎮(zhèn)水庫一個廢棄的泵房里,然后,讓母親拿四十萬元錢來贖,否則撕票。后來,當然引來了公安,王勃被抓了起來要判刑,但王勃的母親和父親都向公安求情,花了不少錢,才讓王勃免于起訴。
這件事當年轟動了小鎮(zhèn),也許還轟動了全國。那陣子很多記者來小鎮(zhèn)采訪這事。據(jù)報道,王勃不想讀書,整天在外面游蕩,王勃的父親氣不過,就狠狠揍了王勃一頓,打掉了王勃的一顆牙齒。王勃就因為這事才綁架父親的。
王勃的父親是小鎮(zhèn)的大老板,是個頭面人物吧。在鎮(zhèn)子里,他什么都能搞掂,可就是搞不掂兒子。
“現(xiàn)在王勃比誰都牛,整天帶著一幫孩子在街頭晃,誰也不在他的眼里?!本煺f,“當?shù)母緵]辦法管他。不過,王老板現(xiàn)在人模狗樣的,年輕時還不是同他這個兒子一個德行。”
老徐搞不清這個王勃和兒子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兒子現(xiàn)在和王勃混在一起嗎?
“你是我老師,我實話實說吧。這事幕后指使者是王勃,徐小費只是小嘍啰??蓡栴}是,徐小費把這件事全部攬了下來,說那戲子的肋骨是他一個人打斷的,他負責。你兒子可真是個英雄好漢。”
老徐的臉紅了。他記起來了,他的這個學生讀書時也是個調(diào)皮蛋,老徐經(jīng)常教訓他,有時候也用這樣的諷刺語:你可真是個英雄好漢。
徐小費還未成年,加上老徐學生從中通融,徐小費終于沒有去坐牢。第二天,那個警察——也就是老徐的學生——狠狠地訓了徐小費一通,就讓老徐把徐小費帶走了。當然,那戲子的醫(yī)藥費得老徐負擔。
徐小費剛見到老徐時目光是慌亂的,但慌亂轉(zhuǎn)瞬即逝,他的眼神里馬上浮現(xiàn)出那種不以為然的嘲弄的神氣。他沒再看老徐一眼。
一路上,徐小費在前面走,老徐在后面跟著。老徐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兒子。兒子確實長大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完全是個大人了。兒子比老徐長得高,老徐很瘦,兒子也算清秀,但衣服脫下來,卻是蠻結(jié)實的,全是肌肉疙瘩。這會兒,兒子在前面晃蕩的樣子,真的像一個二流子。老徐很想追上去,在兒子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腳。
回到家里,老徐準備同兒子好好談一談。兒子一直在回避。老徐剛剛培養(yǎng)了交流的氣氛,徐小費就站起來,在屋子里東翻西翻地找東西,也不知他在找什么。老徐的目光一直追蹤著他,很惱怒。
后來徐小費進了自己的房間。這房間曾是老徐夫婦住的,但自從老徐的女人跟別的男人跑了后,老徐就把這房間讓給兒子住了,自己睡在那只能容身的四平方米的樓梯間里。當然這全是為了兒子能有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他這輩子沒別的指望了,但對兒子還是有盼望的,他希望兒子讀好書,將來有出息。
老徐當然不會放過兒子,他必須與兒子好好談?wù)?。他闖了進去。他發(fā)現(xiàn)徐小費迅速地把一本雜志塞到床底下。兒子直愣愣地看著他,眼神里是那種帶著挑釁的嘲弄。老徐真的想給兒子一個耳刮子。他忍住了。他對自己說,要和風細雨,要講道理。
“你怎么做出這種事情?”老徐想耐心說教,但說出的這句話還是帶著居高臨下的質(zhì)問。
徐小費沒有反應,臉上掛著白癡一樣的微笑,好像他干的那件事讓他十分滿足。
徐小費的表情刺激著老徐。作為曾經(jīng)的語文老師,他對“恨鐵不成鋼”這句俗語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感同身受。他覺得他的憤怒隨時都要爆發(fā)出來了。
“我聽警察說,這事不是你干的?是王勃讓你去頂替的?是不是?”
徐小費低著頭。從老徐的角度看過去,徐小費頭顱渾圓,像一塊沒有思維的石頭,堅硬而固執(zhí)。老徐想,難道眼前的這個腦袋壞了嗎?這么糊涂的事也干得出來!他很想把這腦袋砸爛,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什么時候同王勃混在一起的?”
老徐盡量讓自己溫和一些,他靠近徐小費,把手搭在兒子身上。
兒子沒回答他。兒子的身體一動不動,就好像老徐根本不存在一樣。徐小費的手一直伸在床鋪里。
老徐修養(yǎng)再好,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看著徐小費伸在床鋪里的手,他感到特別刺眼。他的憤怒在他的身體里炸開了。他沖過去,一把掀開被子,動作迅速得讓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看到一個近乎赤裸的外國女人風騷地展示在一本雜志的封面上,那夸張的曲線,有一種呼之欲出的感覺。老徐吃了一驚,兒子竟然在看這樣的書。他想拿這本書,但徐小費動作更快,他迅速把書藏在身后。老徐氣得發(fā)抖,臉色在蒼白中有點兒紅暈。這紅暈也許是因為封面女郎的刺激造成的。老徐給了徐小費一巴掌。
徐小費第一個反應是驚愕,接著臉上露出一種防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他的目光中也有了兇悍的攻擊性。這是老徐第一次在兒子這張稚氣的臉上看到如此兇殘的表情。這表情讓老徐心里發(fā)毛。他想起那個警察給他看的那個戲子的照片,現(xiàn)在他相信了,兒子真的會干那樣的事。看來兒子真的變壞了,你瞧,他連這種黃書都拿到家里來看了??磥?,以前他對兒子是太放心了。
徐小費的目光讓老徐不踏實,他沒再打兒子,他把撩在半空中的耳光收了回來。
似乎是老徐的那記耳光把徐小費的氣打壯了,徐小費沒再看老徐一眼,他猛然把門打開,大搖大擺地出去了。然后,他又狠狠把門摔上。
老徐清醒了,兒子的問題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2
徐小費是不會把一切告訴老徐的。他不想和老徐談任何事。沒什么好談的,談了他也不懂。他和老徐完全在兩個世界中。
徐小費看穿了,這以后不能像老徐那樣混。他可不想再做另一個老徐,除了窮酸,什么本事也沒有。
小時候,他經(jīng)常聽到媽媽罵父親,媽媽的抱怨化為最刻薄的語言,像箭一樣刺向父親,但父親總是一臉愁苦,沉默以對。后來,母親學會了麻將,一天到晚在外面賭錢,很少回家。偶爾回來,她總會給徐小費買來好吃的東西,這讓徐小費感到幸福??捎幸惶?,母親突然跟一個男人跑了,再也沒有回家。
想起這件事,徐小費覺得老徐真是窩囊透頂。更窩囊的是,母親不但給老徐留下了一頂綠帽子,還留了一屁股的賭債。那些債主找不到母親,就跟老徐來要錢。老徐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他總是愁眉苦臉地面對他們,并告訴他們,他家徒四壁,沒錢可還。他們不放過他,經(jīng)常跟著他,不時威脅他。
這世界就是這么不講理的。八年來,這些債主像蒼蠅一樣跟著老徐,徐小費因此感到生活中有一種動蕩不安的氣息。他對那些所謂的債主充滿了敵意,也因此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信任。他本能覺得這世界是同他過不去的。
他早已看不起老徐了。老徐哪里都讓他看不順眼。他干枯的頭發(fā)看不順眼,黑而皺的呈現(xiàn)苦相的臉看不順眼,弓起的背看不順眼,充滿油跡的衣服看不順眼。徐小費覺得老徐丟盡了他的臉。老徐讓他自信不起來。老徐的樣子像一面鏡子一樣讓他感到自己的猥瑣。
徐小費因此覺得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真是件不幸的事。在學校里,他從來不提自己的家庭,就好像他的家庭是可恥的、見不得人的。
他們衣著光鮮,經(jīng)常聚在一起吹牛。他們是多么為自己的父母驕傲!他們吹噓自己的父母或某個親戚有多么大的能耐,多么會賺錢,關(guān)系如何廣泛。他們還對別人家的父母充滿了好奇心。有一次,一個同學突然問徐小費:
“喂,聽說你爹是個教師?聽說我們校長還是你爹的學生?”
徐小費沉默不語。這種話題他從來是敏感的。他不想任何人談起他的父親,他也不想告訴他們,父親只不過是個修自行車的人。他甚至懷疑他們都知道,他們只是在嘲笑他。
徐小費的衣著很普通,是那種攤上買來的便宜貨,穿在身上總是皺巴巴的。一個同學也許出于好心,要把一件不想穿的運動衣送給徐小費。是新的,同學強調(diào)。但徐小費拒絕了。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憐他。
總之,即使他們沒有惡意,這些事還是讓他感到屈辱。他因此對他們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仇恨。他知道這屈辱的來源,都是因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家庭,這樣一個父親。
徐小費不喜歡待在學校里,他有空的時候就去游戲房玩兒。徐小費喜歡游戲房。游戲房總是很熱鬧。游戲房里都是聲音:人聲、合成音樂聲、槍聲、棍棒聲……聲音里有一種歇斯底里的超現(xiàn)實的氣氛。不知道為什么,熱鬧讓他感到安心,好像這熱鬧里面有一種溫暖人心的東西。徐小費喜歡游戲房的另一個原因是這里自成一體,好像同現(xiàn)實沒有任何聯(lián)系?,F(xiàn)實是令人沮喪的,徐小費一點兒也不喜歡。
整個游戲房,他喜歡四號機。四號機裝的是殺人游戲。一局游戲下來,可以殺人無數(shù)。當各式各樣的人在屏幕上應聲倒地或灰飛煙滅時,他的心里會生出一種快感,那種欲把一切砸爛的快感。
徐小費把大部分課余時間花在游戲機上。他不想讀書了。讀書他媽的有什么好?有什么用?考上大學又怎么樣?徐小費的堂哥,大學畢業(yè)都有兩年了,找不到工作,一直在家里待著。堂哥也是個怪物,待在家里整天上網(wǎng)聊天,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他大約這兩年都沒見過陽光。徐小費的伯父原是造紙廠的職工,幾年前下崗了,收入很低,他靠省吃儉用供堂哥讀了四年大學,卻培養(yǎng)了一個廢物。伯父見堂哥這個樣子,也罵他,讓他出去找事做,但堂哥根本不理睬。堂哥也理直氣壯:“誰叫你沒本事啊?這年頭沒關(guān)系哪里找得到好工作!”有時候伯父氣不過,都動手了,但堂哥外面轉(zhuǎn)一圈,回來依然故我,讓伯父十分無奈。伯父同父親說起這個兒子,總是搖頭嘆息。
徐小費看穿了,這世道不能這樣混了,讀書沒他媽的用了。反正徐小費是不想讀了。一拿起書,他就感到頭昏腦漲,就想睡覺。這讓他想起小時候,他怕蟑螂,害怕蟑螂在他睡覺的時候爬到身上來,所以,他常年在身上藏著蟑螂丸,這樣他才能睡著。后來,只要一聞到蟑螂丸的氣味,頭就昏沉沉的,想睡覺。徐小費覺得那些教科書真的有一種蟑螂丸的氣味,陳腐不堪,像隔夜的餿飯,令人作嘔。
和王勃混,非常偶然。有天晚上,徐小費從街上回校,看到王勃帶著一幫人在校門口揍人。他們打的那人是門衛(wèi)。徐小費想,也許是門衛(wèi)太稱職了,不讓王勃進學校。因為王勃不是這個學校的,他早已不讀書了。徐小費就停下來圍觀。徐小費也不喜歡這個門衛(wèi),這個人特別勢利,見到那些漂亮女孩或有錢有勢人家的孩子,眉開眼笑的,但對徐小費從來沒有好臉色,有好幾次都不讓他進校門,好像他是一個小偷。
那門衛(wèi)已被打翻在地。王勃把他的頭按在草地上,其他人在他的身上亂打亂踢。
徐小費知道王勃的厲害。他在游戲房里碰到過王勃幾次。每次王勃來,游戲房就不得安寧,他總要惹出事來,或打人或因為運氣不好而砸游戲機。徐小費還注意到王勃經(jīng)常到他們學校來,不但欺侮男同學,還欺侮女同學。不過,據(jù)說有些女同學是自愿做王勃的女朋友的。
這時,王勃看見了他,王勃把他叫過去,命令道:
“你來打他!”
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許因為一向?qū)﹂T衛(wèi)反感——徐小費表現(xiàn)得非常瘋狂。他對著門衛(wèi)的要害部位猛踢,好像他想置門衛(wèi)于死地。他的瘋狂讓別的孩子都驚駭,后來,王勃制止了他。
“好樣的,”王勃拍了拍他的肩,“有什么事,你來找我?!?/p>
王勃蹲下來,對躺在地上的門衛(wèi)說:“這事你不能去告?!比缓笾噶酥感煨≠M,“也不能出賣他,否則,取你的狗命!”
那天,聽到王勃的話,徐小費心里暖洋洋的,有一種幸福的感覺,還有一種找到了某種依靠的感覺。
后來,他就跟著王勃一伙混了。徐小費平時的膽子不是很大,但奇怪的是,和他們在一起,他也慢慢有了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概。他表現(xiàn)得比誰都兇悍,出手兇狠,王勃偶爾會冷靜地看他幾眼。徐小費感覺到王勃眼中的欣賞。王勃的態(tài)度讓他感到莫名的快感。
總之,同王勃在一起后,徐小費變得自信了。徐小費嘗到了一種可以隨意處置別人的權(quán)力。他喜歡聚眾鬧事的感覺,當他的拳腳砸向別人時,他經(jīng)常有一種世界盡在主宰之中的幻覺。在這個過程中,他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變得有力起來,好像血液正在身體里面沸騰,讓他渾身是勁。他甚至有一種肌肉在自己身上無限膨脹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讓他覺得自己高大,讓他開始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去看待周圍的一切。他走路的姿勢也跟著變了,身子晃動的厲害。他覺得這種晃動里面充滿了權(quán)力感。
這種感覺也帶進了學校。他發(fā)現(xiàn),他們在他面前變得小心翼翼,鬼鬼祟祟,還不時同他媚笑。這讓他感到全身舒暢。說到底,他們只不過是群勢利鬼,一群沒用的東西。
那戲子的肋骨不是他打斷的,是王勃打斷的。但王勃讓他全都承擔下來。王勃對他說,我不能被抓,你去頂替吧。王勃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他這是在恩賜徐小費,好像這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
徐小費開始有些害怕,但他想討好王勃。他想,他這樣做,王勃會對他更好。他答應了。他頗為哥們兒義氣地叫王勃放心,他不會出賣任何朋友的,不管他們怎樣對付他。
大約是因為徐小費為王勃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犧牲,這會兒,他十分想念王勃。他希望王勃見到他時會感激他,會對他表示特別的友好。
他向小鎮(zhèn)西邊的鐵路走去。他知道王勃喜歡帶著孩子們在那里玩兒。太陽已在西邊了,刺得他睜不開眼睛,西邊白茫茫一片。他憑著感覺,爬上了鐵路。他看到王勃正騎在一個孩子的背上,拍著孩子的屁股,讓孩子像馬兒那樣奔跑。另一群孩子在一邊哄笑著。徐小費走過去,加入其中,但不知怎么的,他有點兒笑不出來。不過,他還是干笑起來,好像這樣的場合他必須這樣笑似的,否則就會有危險。
王勃從那孩子身上爬下來時,一臉滿足。他看了看圍著他的那些孩子。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徐小費的存在。王勃好像忘記了徐小費被抓這件事,他對徐小費的出現(xiàn),沒有任何表示。徐小費感到非常失望。徐小費私底下情不自禁地對一個孩子抱怨了幾句。
遠處傳來了火車聲,王勃的臉上露出邪惡的笑容。邊上的人知道王勃要做什么,一個個臉色蒼白。王勃指了指徐小費和另一個人,讓他們躺在鐵軌上。
這是個折磨人的游戲。兩個人躺在鐵軌上,等待火車的靠近。他們在王勃沒下令之前,不能從鐵軌上滾下來。火車撞擊鐵軌的聲音越來越響,快把徐小費的耳膜都震裂了。他覺得火車就要壓在自己的腦袋上,但王勃的背對著他們,徐小費擔心王勃忘記發(fā)布命令。徐小費全身都是汗。他都感到火車壓過來的陰影了。
3
老徐覺得兒子徐小費像一頭牛,任他怎么牽,都不回頭。
這段日子,他幾乎每天都苦口婆心地同徐小費講道理,希望他好好讀書,不要再和王勃混在一塊兒。
“你這樣下去要吃牢飯的。”他警告兒子。但徐小費根本就不理他。
有很多次,老徐想揍兒子。但看到這個比自己長得高長得結(jié)實的兒子,老徐還是忍住了。他感到兒子身上像是長了刺,已經(jīng)惹不起了。那一身的肌肉平時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一種不耐煩的表情,給人一種隨時想攻擊人的感覺。他意識到,兒子已經(jīng)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眼看著兒子在往危險的路上走,可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老徐感到非常心痛。他實在想不通,什么時候兒子變成這樣了呢?他究竟在想什么?難道他連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都不明白了嗎?
他想起從前的一個同事,他的女兒跟上了一個流氓,同事很著急,打她罵她,女兒就是要跟著那流氓,非常決絕。他覺得徐小費的情形很像那個找錯郎的傻女人,明明在做傻事,卻好像有光輝前程似的。徐小費怎么會這么糊涂呢?
老徐決定去一趟學校。他希望學校出面,做做兒子的思想工作,好讓兒子改邪歸正。
雖然只是一個民辦教師,老徐也算是桃李滿天下。這所學校的校長曾在他這里讀過書。老徐決定同他談?wù)劇?/p>
令老徐失望的是,校長不知道徐小費是誰。老徐很奇怪,徐小費都被公安局抓起來過,出了這么大事,校長竟然不知道。
校長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他說:
“我把徐小費的班主任叫了來,你同他談?wù)??!?/p>
在班主任還未到來前,校長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發(fā)起了牢騷。
“徐老師,現(xiàn)在的學生不像我們讀書那會兒了?,F(xiàn)在的學生難管啊。都是獨生子,家長寵啊,每天傍晚,校門口來接孩子的汽車排成長龍。學生們都虛榮得要命,還相互攀比,一個個派頭都大得很,好像他們是中東石油大亨的兒子?!?/p>
說到這兒,校長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大概在為自己說出這樣一個比喻而揚揚得意。
老徐沒有笑,他實在沒心思關(guān)心這種事。
“這些都是不良風氣,但我們也沒辦法啊……經(jīng)常有人通關(guān)系要來這里上學,有些學生素質(zhì)很差,但沒辦法,上面打了招呼,你根本擋不住。這些孩子特別難管,輕不得重不得啊?!?/p>
老徐想,有什么管不得的?想當年,他教書的時候,就是鎮(zhèn)長的兒子他照樣管,管得服服帖帖的。
“現(xiàn)在的學生脆弱,你一批評,給你尋死覓活。有一次,我在大會上批評了某個學生,結(jié)果回家就吃安眠藥……”校長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
校長正說上勁兒,徐小費的班主任來了。班主任見到校長就低頭哈腰,讓老徐十分反感。在他當老師的時候,對任何人都是不卑不亢的,哪里像眼前的這個教師,看上去像奴才。像這樣的奴才怎么能教得好孩子呢?真是越來越不像樣子了。
班主任是認識老徐的,他警惕地看了看老徐,像是在擔心老徐在校長面前講了對自己不利的話。
“出了這樣的事,沒想到?!卑嘀魅握f,“徐小費平時表現(xiàn)還好啊,是個挺老實的男孩。不太吭聲,不太合群,也不喜歡交朋友,對同學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的?!?/p>
聽了班主任的話,老徐非常失望。老徐想,他們不會比自己了解得更多。這要么是徐小費藏得太深,要么是這些教育者不稱職。他故意問道:
“徐小費是不是交了壞朋友了?”
“沒發(fā)現(xiàn)?!卑嘀魅蔚纳袂橛行┎桓铱隙?,“這個學校的風氣還是蠻好的,我們校長抓校風一向抓得很緊?!?/p>
老徐“噢”了一聲,臉上露出嘲弄的神情。他想,這個班主任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學生身上,他把心思都花到拍馬屁上了。這樣的人是不能指望什么的,他的思想工作水平不會比自己高明。但老徐還是把自己來的目的講了一下,學校畢竟也是一個組織,也許兒子能聽他們的。
校長滿口答應。班主任表態(tài):一定找徐小費好好談?wù)劇?/p>
老徐心里其實早已對這兩個人不抱希望,再多說也沒什么意思了。老徐就起身告辭。
老徐將要出學校大門時,聽到有人叫他。沒叫名字,只是粗暴地喊“喂”。老徐本能地有些慌張。這年頭,能管他的人太多了,他是經(jīng)常這樣被吆喝的。他回頭一看,是門衛(wèi)。他不明白,一臉疑問地站在那里。門衛(wèi)向他招招手。
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走進了傳達室。他發(fā)現(xiàn)門衛(wèi)的目光里有一種債主似的神情。這樣的神情他太熟悉,八年來,這種表情一直跟隨著他。
“你是徐小費的爹?”
老徐點點頭。
門衛(wèi)于是關(guān)上門,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一個白晃晃的肚子,上面有一些傷痕。
“你看見了吧?你兒子不學好,已經(jīng)成了小流氓了?!?/p>
老徐終于明白門衛(wèi)叫他的原因了。但老徐沒表態(tài),只是聽著。
“你兒子完了。我原來以為他是個老實人。他過去可從來不惹是生非的,但現(xiàn)在已變成壞人了。”
門衛(wèi)開始列舉徐小費的種種劣跡,老徐聽得心驚肉跳。老徐想,兒子再不回頭,這輩子也許真的完了。他又想,也許他應該同那個叫王勃的流氓好好談?wù)?,讓他放過徐小費。
老徐從門衛(wèi)那出來,不由得加快腳步。他覺得他必須采取行動,他不能再等了。
4
王勃新搞了一輛本田摩托車,有一個500CC的汽缸,發(fā)動后,那低沉的聲音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攝人心魄。徐小費很想坐在上面,駕駛一次。他們都駕駛過,他們開車的時候,頭發(fā)和衣服都向后面吹起,看上去像是一只躥在半空中的雞。徐小費也想做這樣一只雞,但王勃不讓他動摩托車。就是他伸手摸一下,王勃也會無情地大罵。
“你他媽的,別動我的摩托!”
這幾天,王勃對徐小費很不客氣。徐小費感到非常失落。他知道其中的原因,父親找王勃談過了。他不知道父親同王勃談了什么,他只是聽說,父親跪在王勃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要求王勃放過自己的兒子。每每想起父親的這種傻樣,徐小費有一種近乎自虐的別扭感。他覺得父親把他的臉丟盡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有一種對不起王勃的愧疚感和空虛感,對老徐更是憤恨了。
徐小費還聽說,有一個孩子把他那天對王勃的抱怨告到王勃那兒了。王勃獨斷專行,是不能容忍別人對他有意見的。
這天,徐小費到鐵路線時,發(fā)現(xiàn)他們圍著王勃在七嘴八舌。徐小費看到王勃的摩托車停在一邊。摩托車的鐵皮被砸爛了,油漆剝落。顯然,王勃的摩托車被人砸了。徐小費想,他們一定在議論這件事,在猜測究竟是誰同王勃過不去。
徐小費來到摩托車邊,用自己的衣服袖子去擦摩托車被砸傷的部位。這時,王勃突然尖叫起來。
“他媽的,你想干什么?”
說著,他撩開圍著他的那些人,沖了過來。
他推了一把徐小費,說:
“你整天跟著我干什么?你給我滾遠一點兒?!?/p>
徐小費臉色煞白。他想,王勃現(xiàn)在真的不把他當朋友了。他非常沮喪。再待下去就沒有意思了。一會兒,他轉(zhuǎn)身走了。他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孤單。
這一天上午,徐小費一直在街頭閑逛,漫無目的。天很熱,是夏季了。走在街頭,他的頭上就滲出豆大的汗珠子。他的眼神茫然,但他的耳朵卻總是關(guān)注著身后的一切。近來,他總覺得背后有人跟蹤著,但每次回頭,看到的只是空蕩蕩的馬路。徐小費覺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
中午的時候,徐小費來到了游戲房。他徑直走向四號機。有一個小學生模樣的孩子正在四號機玩兒。見到徐小費,馬上讓給了他。自從徐小費和王勃混在一起后,這些小孩都有些怕他。他面無表情,打開游戲。屏幕上的光影投射在徐小費專注的臉上。讓他看起來有一種冷血殺手的味道。他小試了一下,頓覺全身舒坦。殺人他媽的就是爽。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喜歡游戲世界的邏輯。游戲世界的邏輯總是十分簡單:看不順眼的一切你都可以去摧毀,看不順眼的人你可以殺掉——只要你有能力把對方殺掉。游戲世界里,徐小費有的是膽量和智慧。
但現(xiàn)實的邏輯要復雜得多,復雜得讓你不能動彈?,F(xiàn)實里,他像是被捆綁著,總是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按徐小費的心愿,他真想站在東門口,把過往人群殺個片甲不留,但他知道這一切只能在游戲中實現(xiàn)。
殺人游戲正進入關(guān)鍵時刻。那個西方武士裝備先進,有紅外線夜視儀,可以藏在黑暗中,是個非常厲害的狙擊手。每當這時,徐小費整個身心被調(diào)動起來。殺掉這個人總是給他一種莫大的成就感。他操縱游戲桿,潛入黑夜中。他的雙眼炯炯有神。
四號游戲臺的邊上出現(xiàn)一個暗影。他知道有人站在他的邊上。但游戲太吸引人了,他無暇他顧。他是游戲高手,經(jīng)常有人立在一邊觀摩的。他操作鍵盤,和西方武士周旋。
他終于瞄準那個家伙了。要瞄準那個家伙的機會很少,而且轉(zhuǎn)瞬即逝,但他抓住了這個瞬間。這全憑感覺。他的血液已經(jīng)準備歡暢地流動了,就等著殺死那人時刻的到來。他想這種快感大約和足球運動員射進球的感覺相似。他扣動扳機……
就在這時。一只蒼老的手按住了按鈕,屏幕上的一切瞬間消失了。這讓他有一種全身的血液被抽離的空虛感,好像此刻他正懸置于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位置上。他的胸中充滿了憤怒。
他抬頭見到一張悲哀而絕望的臉。他這才明白,一直站在四號機邊上的是他的爹老徐。
不知怎么的,他一點兒也不驚慌,相反,他似乎在老徐這里找到了一個發(fā)泄口,在王勃那里,他受到那么大的委屈,他需要發(fā)泄。現(xiàn)在委屈轉(zhuǎn)化成了怨恨,對老徐的怨恨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強烈。
“為什么不去讀書?”
“沒勁。”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瞪了老徐一眼,眼神里全是不耐煩。他從口袋里摸出籌碼,準備再玩兒一局。他按了開關(guān),屏幕上立馬跳出一個武士。徐小費臉上露出白癡一樣的笑容,好像這會兒他見到了日思夜想的親人。
“你再這樣下去以后怎么辦?”
刀光劍影在屏幕上閃耀。徐小費修長的雙手有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靈巧。這靈巧的雙手,在老徐看來像是對他的一個絕妙的諷刺。徐小費全神貫注地操縱著游戲桿,好像這會兒老徐已不在這個世上。
老徐全身顫抖起來。他覺得滿肚子都是無處排遣的悲憤和絕望。他幾乎沒有想,就拿起一把椅子,向徐小費砸去。徐小費因為太投入,沒有躲避。椅子砸到他的頭上,斷了。老徐被自己這樣突兀的行為搞懵了。
最初徐小費還以為自己是被游戲中的敵手擊中的。經(jīng)常這樣,當敵手擊中他時,他的身體會出現(xiàn)真實的疼痛。他迷戀游戲同這種感受不無關(guān)系。當他發(fā)現(xiàn),真正的打擊來自老徐時,他憤怒了。他馬上反應,像游戲中的英雄一樣,一頭撞向父親的胸腔。老徐應聲倒地,他的頭重重砸在三號游戲機上。三號機移動了半米。
行為有它的慣性。一個行為會帶出另一個更激烈的行為。徐小費多年來對老徐的怨恨在那刻全爆發(fā)了。徐小費已控制不了自己,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他的仇人?,F(xiàn)在這個人已躺在地上,手撫著頭。徐小費用腳在踢他。玩兒游戲的孩子都圍了上來。游戲機全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徐小費這時才清醒過來。不過,這會兒他的心態(tài)比較麻木。他還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他看到老徐從地上爬了起來。老徐的臉已經(jīng)十分平靜了,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似的??汕∏∈沁@種平靜讓徐小費感到害怕,好像這平靜中深藏著某個可怕的災難。
老徐沒再看徐小費一眼。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緩步向游戲房外走,然后消失在門口刺眼的光芒之中,就好像老徐是被光芒吞噬了一樣。
5
天氣是越來越熱了。太陽照在建筑和街道上,照在老徐身上,陽光像是有重量似的,讓他的步子顯得十分沉重。他覺得這陽光像是一個罩子,讓他有點兒透不過氣來。有幾個老頭兒在一棵樹的陰影下聊天。他們上身穿著汗背心,胸口掛著汗滴。有人把汗背心順著身子上卷,露出一個蒼老而飽滿的肚子。
老徐的神情有點兒恍惚。
不過,他清楚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兒子揍了他。兒子竟然揍老子了。他望了望天,好像天空中有他的依靠,他心里一酸,眼淚就嘩嘩嘩地流了下來。
“老天啊,為什么會這么苦命呢?”他在心里喊道。他是個無神論者,從來也不相信算命之類的玩意兒,但這會兒,他覺得真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東西在同自己作對。他接二連三地受到打擊:先是不讓他再當教師——他多么熱愛教育事業(yè)??;接著老婆同別的男人跑了;老婆跑了還不算,還給他帶來一幫債主,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現(xiàn)在,兒子成流氓了。
有很多事老徐搞不懂。他搞不懂兒子為什么對王勃這么死心眼兒。王勃都這樣對待他,他還去討好那個流氓,簡直像奴才一樣。徐家怎么出了個奴才呢?老徐了解過了,這個叫王勃的人根本沒有人性,他根本不把跟著他的孩子當人。但是這些孩子,把王勃對他們的折磨當成是一種榮耀,當成是件樂事。老徐搞不懂。
一會兒,老徐來到他的自行車修理鋪。
生意一向不是太好。主要是地段不好,太偏了,過來的都是老顧客。老徐手藝好,胎補得結(jié)實,就是高溫天氣,補的地方也不會熔化。
身子有點兒疼痛。剛才沒感覺到,這會兒倒是隱隱發(fā)作了。
坐在自己的車鋪里,老徐的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他開始想下一步應該怎么辦?可他實在想不出來。兒子現(xiàn)在連老子都敢打了,還有什么事不敢做呢?他實在想不出法子了。也許唯一可做的就是把兒子殺死。有時候,他真想把兒子殺了。這樣的人活在世上還有什么用!
可又想想,兒子實在也是個可憐蟲。這幾天,老徐一直偷偷地跟蹤著兒子。他發(fā)現(xiàn)兒子其實是孤單的,很多時候,他都是獨處??墒?,獨處的兒子更可怕。他一個人在街頭晃悠,只要沒有人注意他,他就想破壞些什么。他扎停在路邊的汽車或摩托車的輪胎。徐小費似乎喜歡聽到從胎里冒出來的聲音,他總是要等車胎里再沒氣了,才緩步離開。做這一切時,他臉上掛著古怪的笑容。有時候,對面過來一個漂亮一點兒的姑娘,老徐擔心他會干出格的事。他倒是沒有,姑娘過來時,他特安靜,安靜得像個乖孩子。不過,誰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呢?
有人進了車鋪。老徐的臉上擠出艱難的笑容??伤麑嵲谛Σ怀鰜?。
“日子到了?!蹦侨苏f。
他收起笑容,茫然地看著那個人。那個人很結(jié)實,臉很清秀,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這個人是開軋路機的。有一次同一個民工吵架,他操作軋路機,用軋路機的爪斗橫掃民工,差點兒把民工撕成兩半??粗@張清秀的臉你根本不會想到這個人有這么一股子狠勁兒。
“你看我干什么?錢呢?”
那個人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他的聲音里面充滿了厭煩,好像他已經(jīng)受夠了。
“我沒欠你錢。”老徐說。
那個人似乎不想多說了。他狠狠地推了老徐一把。老徐倒在一堆零件上,他的雙手硌出了血。
“碰到像你這樣的人真是倒霉?!?/p>
那人一邊吼叫,一邊踢老徐。老徐的身子蜷縮成一團。
見老徐不起來,那人抓住老徐的衣襟,把他拉起來,然后,對著老徐的臉,狠狠揍去。老徐的一顆牙齒從嘴巴里飛出來,砸在一塊鋼板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6
徐小費打了老徐后,心里很不安,他一直偷偷跟著老徐。畢竟這個男人是他的爹啊。
當徐小費看到那人揍老徐時,一路上的不安馬上被憤怒所取代。他很想沖出去,教訓一下那人。可是他邁不開步子。他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打不過那人的。他和老徐兩個人也打不過。
他對自己的害怕感到奇怪。王勃讓他打人時,即使他打不過對方,他也從來沒有害怕過,可以說相當勇敢??勺屗约褐鲃犹鋈ゴ蚣埽偸歉械讲惶?,馬上變成了膽小鬼。他也只有趁著人多勢眾逞能而已。
王勃讓他打人他真的不害怕嗎?細想想,他其實也是害怕的。只是他不想讓王勃看不起,這個念頭超過了他的膽怯。人真是很奇怪,他有時候打架時,其實不用這么兇狠的,可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想掩飾恐懼,他總是很出格,比任何人都心狠手辣。
他其實和老徐一樣的,是個孬種。他躲在暗處,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嘴巴。
那人向老徐吐了一口痰,走了。老徐艱難地站了起來。徐小費看著老徐像亂草一樣的頭發(fā),看著他步履蹣跚的身姿,感到有一種無以言說的傷感。
看到那人遠去,他跟了上去。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什么跟著那人。這一天來的事情都太突然。讓他都有些糊涂了。有一刻,他覺得自己正在游戲房里,操縱著游戲桿,那人已被他鎖定,無處可逃。
他跟著那人,穿過一條長長的小巷。中途有一陣子,那人還回過頭來用警惕的眼神看著他。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后來那人進了屋子。
從那人的屋子里出來。徐小費不再平靜,他感到身子發(fā)軟。他有點邁不開腳步,但他分明是在移動的,他感到移動的不是他,而是路面本身。他的腦子有些不清楚。他只想去鐵路上,從那里,可以看見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總是喜歡穿得很少出現(xiàn)在窗口。
他看到他們在鐵路上玩兒。他們在鐵路上展開雙手,興致勃勃地在軌道上行走。鐵路在一個高坡上面,從這里望去,他們像是融在天空中。天空非常藍,藍得晃眼,使他們看上去像在演皮影戲。王勃走在最前面,他搖搖晃晃的樣子,就像皮影戲里的踉踉蹌蹌的老嫗。
他們也看見了他。他們似乎覺得他的臉色有些不對頭。他們都安靜下來,站在鐵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由于是背光,他看不清他們的臉。
“有事嗎?”
是王勃的聲音。那聲音也是居高臨下的。
徐小費不知怎么回答。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了。此刻,他非常軟弱,他在心理上對王勃充滿了依賴。在他的心里,王勃是無所不能的。他真希望王勃了解這件事,希望王勃能想出辦法來救他,或者把他藏起來。他感到自己要癱成一堆泥土了。
“你有事嗎?”
還是王勃在問。這會兒,他的聲音里面充斥著一種懶洋洋的厭煩的情緒,有一股瞧不上人的勁兒。
“我殺人了。”
說出這句話,徐小費自己都嚇了一跳。同時,他也松了一口氣,他終于說出這句話。這句話早已在他的舌尖上掙扎,想從他的嘴巴里出來了。
他們安靜了好一會兒。然后,王勃突然干笑起來,于是,他們也都嘎嘎嘎地笑了起來。他們越笑越歡,好像徐小費剛才講了一個經(jīng)典笑話。他們捂著肚子,表情夸張。
徐小費覺得自己快站不穩(wěn)了。他都要哭出來了。他怕王勃看到他的眼淚而看不起他,他轉(zhuǎn)身離去。
天空確實亮得讓人驚心。正午的陽光像是從天幕里傾瀉下來似的,籠罩一切。徐小費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建筑、汽車、樹木和行人都放著光芒,好像這天地間沒有一絲暗影。這會兒,他無比虛弱,覺得自己像是要在這世上消失了。他在街沿上坐了下來。他不知向何處去。此刻,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孩子。
后來。徐小費回家了。門鎖著。有好幾天沒回家住了,他找不到鑰匙,不知道鑰匙丟到哪里了。他不清楚父親是不是在家,他先敲了敲門。里面似乎沒有聲響。他站在門口,感到很困。他不知道去哪里。他望了望天,太陽很猛。他有點兒口渴。他咽了一口唾沫。
這時,門開了。他轉(zhuǎn)過身。父親站在門口。父親平靜地看著他,那眼神里有一種遙遠的寒冷和悲哀。一直以來,父親同他說話都不太愿意用眼睛正視他的。他總是躲避徐小費的眼神,但這會兒,父親直愣愣地看著他,那眼神非常絕望。
徐小費無法正視老徐。他幾乎想哭出聲來。像是為自己壯膽,他冷冷地說:
“你可以放心了,以后那人再也不會找你麻煩了?!?/p>
但他到底哭出了聲。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掩著臉,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父親抬起頭,滿臉吃驚地看著徐小費。
徐小費爬到床上。他感到很累,他想好好睡一覺。但他知道他再也睡不著了。
7
第二天,老徐的身子骨一直很痛。他沒起床,也沒吃東西。他不想吃什么東西,他沒有饑餓的感覺。他不知道徐小費是不是在屋子里,他一直迷迷糊糊地睡著。直到他聽到有人敲門,才醒過來。
他不知道是誰在敲門。他起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床頭放著四個包子。包子還冒著微弱的熱氣。老徐心頭一熱,差點兒沒掉下眼淚。徐小費從來沒有這樣孝順過。見到包子,他差不多有點兒原諒兒子了。
敲門的是王大爺。王大爺神色慌張。他進來后就說,昨天打他的那個家伙被殺了,在他自己家里?,F(xiàn)在,他家里都是警察。王大爺一邊說,一邊觀察老徐的臉色,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發(fā)亮。老徐聽了出了一身冷汗,臉色也頓時變了。
其實,這一天來,老徐一直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昨天,兒子回家時哭著說出那樣的話,他很是吃驚。他知道兒子揍了他以后,一直跟隨著他。他猜想兒子可能對那個人做了什么事。他想問兒子的,但昨天他心情灰暗,沮喪,他對什么都提不起勁兒,結(jié)果沒問。沒想到那個人被殺死了?是徐小費嗎?如果是他,那真是闖大禍了。
“你還好吧?”王大爺問。
“沒事?!彼D難地說。
他送走王大爺,然后關(guān)上門。他靠在門背上,喘著粗氣。他有點兒暈眩。
兒子換洗下來的衣服放在衛(wèi)生間里。他蹲下來,撩起衣服,對著光線看。當他看到衣服上暗紅色的斑點時,他渾身顫抖起來??磥?,兒子真的闖大禍了。
好像是為了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拿起包子,塞到嘴里面?,F(xiàn)在他明白了,兒子闖禍了才想起對他好。他被嗆住了。他拼命地咳嗽。他越咳嗽,眼淚就越歡暢。由于憋氣得厲害,他就仰天長嘯了。
這天,他沒再去自行車修理鋪。這一天真是漫長啊。老徐坐在屋子里,看到窗外樹的影子慢慢變長,變大,然后,消失。樹枝一動不動,好像沒了生命。周圍的市聲,在老徐的感覺里顯得十分遙遠,好像那聲音不是這個世界發(fā)出來的。老徐有些麻木,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希望兒子早些回來,又希望兒子永遠不要回來。
徐小費差不多是在清晨時分回來的。兒子見到他坐在黑暗中,大概嚇了一跳。一天不見,兒子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一頭亂發(fā),眼神茫然,人又黑又瘦。他的眼圈紅紅的,好像淚水馬上就要掉下來的樣子。徐小費見到老徐,沒有打招呼,低著頭往自己房間走。老徐攔住了兒子。
“是你干的嗎?”
老徐這么問時,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多么想得到否定的回答啊。當他看到兒子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了。他感到自己的胸部像是被什么力量重重地擊了幾下,他有點兒站不穩(wěn)了。
“是你干的嗎?”
這時,徐小費無力地跪了下來。他哭出聲來。他的哭聲聽上去有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幼稚。老徐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吼道:
“殺人償命,你難道不知道嗎?”
徐小費抱住了老徐的腿。徐小費的眼淚沾在老徐的腿上,滑滑的,讓老徐心痛。老徐心一軟,就再也動彈不了了。老徐自己也哭出聲來。
“天哪,天哪,天哪,你怎么可以這樣……”
“爸,救救我,救救我……”
徐小費哭著哀求老徐。這會兒,再也看不到兒子身上的霸道了,他顯得非常軟弱,也非常可憐。畢竟,他還只有十五歲,還是個孩子啊。
老徐抬頭望著天花板。屋子里很黑。老徐一直沒開燈。他不敢開燈,好像燈一亮,一切就藏不住了,一切會真相大白。老徐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得想想辦法??捎惺裁崔k法好想啊?
后來,老徐讓兒子先去睡覺。一切明天再說。他沒睡,坐在黑暗中。但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他看了看墻上的鐘,已是凌晨三點多了。再過一陣子,天就要亮了。他想,天一亮,這個家就真的毀了。家破人亡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徐小費的房間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竟然還睡得著。老徐突然感到憤怒。
他來到兒子的床前。熟睡中的兒子的面容顯得非常無辜和安詳,好像發(fā)生的事情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好像他這是在嘲弄老徐的焦慮。
老徐又涌出了那個念頭。把兒子掐死。這樣的人以后怎么生活啊?他這一輩子都毀了啊。做了這樣的事,他的命運是看得見的。他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他屏住呼吸,顫抖著伸出手去……
夜很黑。氣象預報說,今夜會有雷陣雨。沒有一絲風,空氣悶得要命。他覺得黑夜像是一塊堅硬的鐵板那樣壓著他。他試圖看清些什么,但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眼。
晶亮的淚水像一盞燈一樣把周圍照亮了,他看到的一切變得亮堂起來。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覺。他看到了從前他們一家三口共享天倫。那時,他是個光榮的人民教師,教書育人,他的心里充實而喜悅。那時,徐小費是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天真可愛……
老徐下不了手啊。
這讓老徐感到更深的絕望和悲哀。他幾乎是從兒子的房間逃出來的。
他聽到遠處的驚雷,有幾聲雷同他的心臟產(chǎn)生了共鳴,使他的心臟也跟著顫抖起來,這種顫抖讓他有一種消融的感覺。然而,就是這種消融感讓他覺得快樂。他的心狂跳起來。
他真的想讓自己就此消融。他已經(jīng)活夠了。也許讓自己消失是最好的解脫方法。
是啊,活著還有什么勁呢。他教書的時候,看著那些天真的孩子,他從他們的眼神里感覺出他們美好的未來??珊萌兆記]有來。有時候,他會在街上碰到他們。他們讓他感到陌生。他不時聽到他們的消息,他們?nèi)缋撬苹憧膳碌南?。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教書育人的,但到頭來連自己的兒子都教育不好!
他在房間里摸索,像是沒有任何目的。他的家里沒有什么家具。電視機是十年前買的,放起來圖像都會抖動。柜子很小,其線腳已經(jīng)脫落,他從里面拿出一件襯衫,放在一邊。然后又是呆呆地坐著,目光遙遠似夢。一會兒,他又翻開抽屜,抽屜亂得很。自從妻子走了后,他都沒有好好整理過。他把手伸進去,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后來,他的手伸了出來。他的手上多出一支圓珠筆。他好久不用筆了,那圓珠筆已經(jīng)不出水了,他非常細心地反復在紙上畫。畫著畫著就有一股不平涌上心頭,他越來越用力,結(jié)果,圓珠筆被折斷了。他抬頭看黑色的天,什么也看不見。雨還沒有來臨,空氣混濁不堪。
后來,圓珠筆的水終于出來了。他想了想,在紙上寫道:
“×××是我殺的,我有罪,我只好自殺謝罪……”
他從屋子里拿出一根麻繩。麻繩有手指那樣粗,他緊緊地攥在手里……繩子一下子勒緊了老徐的脖子。老徐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個氣球。身子脹得沒有了知覺。慢慢地,他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了。他的意識集中到腦袋。此刻,他的思維特別清晰,從來沒有這么清晰過。好像他看清了人生的真相。他甚至有點兒迷戀這種感覺,覺得就此死去不免有點兒可惜。
8
這天晚上,徐小費處在驚恐中。他覺得這世界同從前不一樣了,好像到處都是聲音。這聲音把他劫持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要殺了那個人。他跟著那人時沒有想過。當他跟著那人進入屋子,看到那人的家如此富麗堂皇,他突然感到委屈,他想也沒想,就拿出刀子刺向那人。
自那以后,他一直在等待警察找上門來。他知道這次逃不了啦。也許這輩子他再也見不到老徐了。想起這些,他感到老徐真的很可憐,為他操心了一輩子,終于還是惹出了大禍?,F(xiàn)在,他除了給他買幾個包子,也許不能再報答老徐什么了。
開始他有些輾轉(zhuǎn)反側(cè),但他畢竟太累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并且睡得很死。屋子里發(fā)生的事,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完全在夢鄉(xiāng)之中,而且是一夢連著一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鐵路線的高坡上,看著遠去的窗口。那窗口里面有一個豐腴的女人。在無聊的日子里,他經(jīng)常去偷看這個女人?,F(xiàn)在,這個女人進入了他的夢中。但這身體激起的不是他的欲望,而是眼淚。就好像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他很想伏在她的懷里痛哭一場。
但做夢毫無邏輯可言,一會兒,徐小費又進入了第二個夢。某種意義上說,做夢和游戲是同一回事?,F(xiàn)在,徐小費把游戲世界搬到了夢中,他成了一個俠客,在各路高手中所向披靡。但游戲的場景有所不同,是現(xiàn)實的東門口,人們面無表情,熙熙攘攘。他扣動扳機,向他們掃射。他們或應聲倒地,或像紙片一樣飛向天空。王勃就站在他的身邊。王勃竟然對他十分友好,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叫他哥們兒。徐小費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心里十分感動,感動得身體都有點兒扭捏。他情不自禁地充滿情感地看著王勃,好像他終于找到了組織,此刻,他愿意為王勃而死。
總而言之,那天晚上,處在驚惶中的徐小費做的兩個夢,都算是美夢。徐小費感到很幸福。
原刊責編李秀龍
【作者簡介】艾偉,男,1966年出生,浙江上虞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越野賽跑》、《愛人同志》、《愛人有罪》,小說集《鄉(xiāng)村電影》、《小姐們》、《水中花》、《水上的聲音》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現(xiàn)居寧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