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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31 21:15:35郭文斌
        小說月報(bào) 2007年3期
        關(guān)鍵詞:蛋子寡婦棉襖

        有風(fēng)從門縫里吹進(jìn)來,把如意的尿線吹成一個(gè)弧,也把如意的小身子吹成一個(gè)弧。如意沒有等最后一滴尿水落地,就像貓一樣鉆進(jìn)被窩。

        哎呀呀那個(gè)冷,比張寡婦的尻蛋子還冷。

        張寡婦何許人也,如意并不知道。如意是從父親口里聽到這句話的。父親從外面回來,一邊刺刺刺地搓著手,一邊吸著氣,一邊跺著腳,一邊說,哎呀呀這天,比張寡婦的尻蛋子還冷。母親就笑。

        你知道張寡婦的尻蛋子比天還冷?

        父親上炕,把腳伸進(jìn)被子里,說,那當(dāng)然。

        有一股風(fēng)隨著父親的腳鉆進(jìn)被子里來,舔如意的肚皮。如意伸手拉了一下被子,就碰到了父親的腳。父親的腳像冰一樣涼。如意不由打了一個(gè)冷顫。

        那么,啥地方熱著呢?母親問。

        如意感覺到父親的腳在笑。笑了一會兒,父親說,那還用問。

        母親突然吸了一口冷氣。如意覺得母親的這口冷氣吸得有點(diǎn)岔。如意陡地想看一眼母親,就用頭悄悄地把被子頂起一個(gè)縫。

        母親坐在窗前,就著窗臺上的煤油燈給他的棉襖上扣子。棉襖當(dāng)然是三面新的,面子是青緞子的,里子是大紅洋布的,棉花也是當(dāng)年下來的??粗赣H手中的棉襖,如意心里一陣熱。父親今年早早地就準(zhǔn)備著給他扯新棉襖了。父親說,我就這么一個(gè)老孫胎(最小的),可不能讓他受罪。

        棉襖是父親交了土豆給他扯的。

        父親為了把那車土豆交到淀粉廠,光排隊(duì)就排了三天。母親說交不進(jìn)去就算了??墒歉赣H不。父親一定要讓如意今年穿上新棉襖。

        母親的臉被棉襖里子映得紅彤彤的。如意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上停著一種谷紅色的笑,就像是誰把一把紅谷子撒在上面。

        如意的視線沿著紅谷子下移,到了脖子那里被被角堵住了。如意又把被子頂起一些,就發(fā)現(xiàn)谷子一直紅到母親的脖子那里。如意繼續(xù)往起頂著被子。突然,如意的心里跳了一下。母親的當(dāng)胸衣襟下面有個(gè)什么東西在動(dòng)。

        像是揣著一只兔子。

        如意把另一只眼睛放出被窩,看見母親正在穿針引線。

        父親說,我看這天,怕是不敢去了。

        兔子突然靜下來,那就別去。

        我想再交一車子,給老二也扯一身新的。

        兔子又動(dòng)開了,那就去交,啥時(shí)動(dòng)身?

        如意猛然把頭探出被子:母親的衣襟下面竟然是父親——

        的手。

        如意虎地翻起來,一把把父親的手從母親衣襟下拽出來,說,暖一會兒對了,炕這么熱的,要暖在炕上暖。

        父親訕訕地袖著手說,熱炕你占著呢。

        如意挪了挪身子說,我讓給你。

        父親就把那只手放在如意挪開的炕上暖,直暖到如意拉起鼾聲來。

        如意就喜歡撒完尿后帶著一陣涼重新鉆進(jìn)被窩的那種感覺,就像是口渴了美美地喝一口涼水那么美。如意像是含著冰糖一樣細(xì)細(xì)地品味著這種美。

        如意的目光在房頂上停下來。如意首先看到的是檁子。檁子上有一副對聯(lián):

        左青龍扶起玉柱

        右白虎架起金梁

        如意突然嗨地一下笑起來。明明是個(gè)木的,還說什么玉柱金梁。那天,如意問父親那兩行字念啥。父親就給他講。

        他說他咋看不見青龍和白虎?

        父親說,等你長大就看見了。

        如意說,如果青龍和白虎睡著了咋辦?

        父親說,睡著了就睡著了唄。

        如意說,那房不就塌了?

        父親說,青龍睡著了還有青龍兒子嘛,白虎睡著了還有白虎兒子嘛。

        如果青龍和白虎的兒子也睡著了呢?

        還有孫子嘛。

        那天如意忘了問父親為什么叫玉柱金梁,明明是個(gè)木檁子,又怎么叫玉柱金梁。

        如意的目光落到那些椽上。如意從房檐數(shù)到房背,又從房背數(shù)到房檐。一畦總共是三十六根。如意不知道這些椽是活的還是死的。如果是死的,這房怎么不塌?如果是活的,它怎么不發(fā)芽?如意再一次嗨地一聲笑起來。如意在想,如果這些椽都發(fā)起芽來,那才有意思呢。你想想,一房的柳條榆條,最好還有杏條。一到夏天,他就可以躲在炕上吃榆錢,吃杏子。只要一張口,杏子就會自動(dòng)掉到他的嘴里。這樣想時(shí),如意的嘴里就來了酸水,小肚子那里就汩汩汩地響起來。

        如意用被角擦去嘴角的涎水。想起杏花。杏花該是醒了吧。他急于想把這個(gè)新發(fā)現(xiàn)告訴杏花,卻動(dòng)員不了自己的身子。他抬頭看了看窗外,太陽才從院墻角上照過來,寒森森的。如意重新躺下。如意想,杏花怎么就不睡到他們家來呢?還有杏花娘,大家睡到一起該是多好啊。爹中間,娘左邊,杏花娘右邊,他下炕,杏花也下炕。杏花爹呢?杏花爹雖然現(xiàn)在不在家,可是他總有個(gè)回來的時(shí)候,如果他回來了呢?那就睡到爹旁邊。爹不是說男人要和男人睡到一起,女人要和女人睡到一起。

        可是,爹怎么和娘睡到一起?

        如意突然發(fā)現(xiàn)爹在騙人。

        爹,你怎么騙人,你不是說男人要和男人睡到一起,女人要和女人睡到一起??墒?,你怎么和娘睡到一起?看爹怎么回答。

        如意同樣想把這個(gè)想法盡快告訴杏花??墒侨缫庖廊话l(fā)動(dòng)不起自己的身子。如意的目光就穿過前墻,又穿過院墻,到了杏花身邊。嗨嗨,看那個(gè)傻樣,還在黑城子(睡覺)呢。如意拿了一個(gè)雞毛在杏花鼻孔里搔,可是杏花睡得實(shí)在太死。如意就索性一把揭掉杏花身上的被子。嗨嗨,看那熊樣,純粹是一個(gè)1958年生的,比本將軍差遠(yuǎn)了。如意突然想伸手摸一下杏花,如意的手就出去了。

        誰想摸到的卻是前墻。

        如意簡直恨死這前墻了。如果沒有它,就沒有房,沒有房,他就可以想啥時(shí)摸到杏花就啥時(shí)摸到杏花。

        可是,如果沒有這前墻,這“玉柱”和“金梁”往哪里放?“玉柱”和“金梁”沒地方放,這椽就沒地方放,椽沒地方放,房頂就沒地方放,沒有房頂,下雨的時(shí)候怎么辦?刮風(fēng)的時(shí)候怎么辦?

        要是有土行孫那套本領(lǐng)就好了。刷地一下穿墻而過,刷地一下又回來。

        來回飛的是如意的一雙手。如意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彩條。

        如意的手就停了下來。如意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是紅色的,差點(diǎn)是透明的。如意奇怪,這手怎么就突然間變成紅色的呢?

        如意突然渴望身邊有個(gè)人,好讓他把這又一個(gè)新發(fā)現(xiàn)告訴他??墒侨缫獾纳磉厸]有人。如意的眼前只有陽光。有了陽光也好,有了陽光就不那么冷了。如意把一雙手變著花樣在陽光里玩了一會兒。終覺無趣。

        如意突然有點(diǎn)孤獨(dú),如意想和人說話。如意一骨碌從炕上翻起來,幾下穿上衣服。

        又嗨地一聲笑了。這不是新棉襖嗎,讓杏花看我的新棉襖啊。

        向杏花家飛去。

        如意敲杏花家的門。

        杏花跑了過來。杏花從門縫里遞出鑰匙,如意把鑰匙拿在手里,卻夠不著鎖子。

        如意搬了土塊過來,站在上面,還是夠不著。

        如意恨不能一下子長高,長得比門還高。

        如意就把鑰匙還給杏花。

        杏花說,那該咋辦呢?

        如意說,你在門縫里看一下我。

        杏花就在門縫里看了一下如意。杏花啊地叫了一聲,如意,你穿新棉襖了?!

        如意說,那當(dāng)然。你娘給你縫新棉襖了嗎?

        杏花說,還沒有,不過也快了。

        你得讓你娘快點(diǎn),我爹說,這天比張寡婦的尻蛋子還冷。

        張寡婦的尻蛋子有多冷呢?

        我爹說張寡婦的尻蛋子能把小伙子凍死呢。

        是嗎,反正我們不是小伙子。

        對,我們不是小伙子,她就凍不著咱。

        穿上新棉襖啥感覺?

        就像穿上新棉襖一樣。

        等于沒說嘛。

        我們玩?zhèn)€啥吧。

        隔著一道門能玩啥呢?

        如意想了想說,我們猜謎吧。

        杏花問怎么猜?

        如意說,我在外面門上畫畫,你猜我畫的啥。

        如意畫好了一個(gè)奶頭,然后問杏花畫的啥。

        杏花說,太陽。

        如意說不是天上的。

        杏花說,土豆。

        如意說不是地上的。

        杏花說,特務(wù)。

        如意說不是書上的。

        那么你說是啥?

        如意啟發(fā)杏花說,你爹平時(shí)愛用啥暖手?

        杏花說,羊毛手套。

        那是在外面,家里呢?

        爐子。

        那不是暖,是烤,我說的是暖。

        炕。

        除過炕呢?

        除過炕還有啥呢?

        你真笨,你咋就這么笨呢?

        杏花說,你罵人我還不猜了,說著做出轉(zhuǎn)身往回走的樣子。

        如意忙說,來來來,我告訴你。

        杏問說,快說。

        如意說,是你娘的奶。

        杏花生氣地說,是你娘的奶。

        如意說,不對,你爹的手凍了,怎么能在我娘的奶上暖呢?

        杏花想了想,覺得如意說得有道理。說,現(xiàn)在輪到我畫你猜了。

        杏花還是畫了一個(gè)奶,讓如意猜。

        如意說是大炮。

        杏花說不對。

        坦克。

        不對。

        手槍。

        不對。

        那么你說是啥?

        你咋這么笨啊,你爹平常最愛吃啥呢?

        燒土豆。

        除過燒土豆呢?

        還有蕎面攪團(tuán)。

        除過蕎面攪團(tuán)呢?

        還有豆面糝飯。

        除過豆面糝飯呢?

        還有黏蛋。

        還差一點(diǎn)點(diǎn)。

        你就直說吧。

        不是黏蛋,是你娘的奶蛋。

        奶蛋?我爹最愛吃我娘的奶蛋?你咋知道的?

        你不知道?

        如意正要追問杏花到底怎么知道的,天上飛過一架飛機(jī)。

        如意看了飛機(jī),就把猜謎的事給忘了。

        飛機(jī)飛過,在天上留下一道煙。如意問杏花,你說這是蘇聯(lián)的飛機(jī),還是美帝的飛機(jī)?

        杏花說,不是蘇聯(lián)的,也不是美帝的,是咱們西吉的。

        你還日能,你咋知道是咱們西吉的?

        你不看它尿(放)了那么長的一個(gè)屁,如果不是天天吃土豆,怎么能有那么長的一個(gè)屁?

        差點(diǎn)把如意沒有笑死。如意笑得栽跟打斗的。

        如意好不容易穩(wěn)住自己。然后從門縫里往進(jìn)看杏花。如意發(fā)現(xiàn)杏花也笑著,可是杏花的笑上帶著一層霜。

        如意突然覺得身上有點(diǎn)冷。如意同時(sh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牙在打顫??磥碓傩碌拿抟\也有凍透的時(shí)候。

        杏花說,如意你冷嗎?

        如意說,冷。

        杏花說,我們家的炕可熱了。

        如意說,可是進(jìn)不去啊,你說你娘討厭不討厭,把個(gè)門鎖住干啥嘛。

        杏花說,不說你沒有本事,還怨人家。

        如意說,我爹說再有十年我就長得像槍桿那么高了。那時(shí),就是你娘鎖上一百個(gè)鎖子,我也能開開。

        杏花笑著說哪里能等到十年。

        如意問為啥等不到十年。

        杏花說再有七八年我早過門了。

        過啥門?

        我爹說,再有七八年,我就要過門,給別人家當(dāng)媳婦了。

        給別人家當(dāng)媳婦了?

        是。

        當(dāng)媳婦了干啥呢?

        我咋知道干啥呢。

        我知道了,是去別人家給你兒子縫棉襖。

        那我可不會。

        讓我娘教你嘛。

        你娘教我嗎?

        那當(dāng)然。如意的牙顫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如意你很冷嗎?聽得出杏花的牙也在打顫。

        是。

        那你回去啊。

        可是我不想回去。

        那怎么辦呢?

        如意突然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如意說,杏花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干啥嗎?

        杏花問,想干啥?

        我想在你的奶上暖一下手。

        【作者簡介】郭文斌,男,1966年生于寧夏西吉縣。先后就讀于固原師范、寧夏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魯迅文學(xué)院,已發(fā)表作品近二百萬字。著有小說集《大年》,散文集《空信封》、《點(diǎn)燈時(shí)分》等,作品先后多次被多種選刊選載,被收入多種選本,被中央電視臺選播。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jiǎng)、第二屆國家金童獎(jiǎng)、中央電視臺電視散文獎(jiǎng)、寧夏第七次文藝評獎(jiǎng)一等獎(jiǎng)。短篇小說《吉祥如意》獲“人民文學(xué)獎(jiǎng)”。散文《臘月,懷念一種花》被收進(jìn)《百年中國經(jīng)典散文》。現(xiàn)在寧夏銀川市文聯(lián)供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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