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慨
他是當代歐洲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也許還是最博學的作家。作為當代意大利文化的標志性人物,在西方,幾乎每一個知識分子的書櫥里都會有他的書,在中國,也有許多人購買艾柯——只是,他們未必都是為了閱讀
這不是艾柯第一次來到中國。1993年,他曾經(jīng)從廣州出發(fā),經(jīng)西安和烏魯木齊到北京,試圖重尋對絲綢之路的馬可?波羅式的原始感覺,并在北京大學發(fā)表了題為《獨角獸與龍》的演說。與那次安靜的尋龍之行相比,他14年后的第二次來訪顯然大不一樣,從北京到上海,翁貝托?艾柯一路受到媒體平時只給娛樂明星的瘋狂追逐。而他一路所談的話題,也不再是老舊的古代圖騰,而聚焦于當下的世界。
艾柯是享有世界級聲譽的小說家、符號學家、語言學家、中世紀歷史學家和比較文化學者,但他自己更愿意被視作哲學家。他將符號學視為理解不同文化的絕佳工具。
3月5日,艾柯在北京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發(fā)表演講,主題是《戰(zhàn)爭與和平,治與亂》。他將戰(zhàn)爭分為兩種:古典戰(zhàn)爭和后現(xiàn)代戰(zhàn)爭。1991年的海灣戰(zhàn)爭和2003年的伊拉克戰(zhàn)爭是后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代表。
他說,后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特征是沒有明確的和正面的戰(zhàn)線,這似乎也符合我們熟悉的“超限戰(zhàn)”理論的定義。不過,艾柯強調(diào)了媒體在后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所起的特殊作用:媒體由于被允許進入敵方采訪,因而成為交戰(zhàn)雙方共用的情報機構(gòu),甚至像“9?11”事件時那樣,變成了恐怖分子的宣傳工具。
被“誤讀”的中國行
自1988年起,在法國學者李比雄(Alain Le Pichon)的倡導和幫助下,艾柯在自己任教的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創(chuàng)辦了一個特殊的“互動人類學”項目,邀請來自非洲和中國的學者,以自己的標準來研究西方,其目的無疑是增進跨文化的理解和寬容。
參與這一項目的中國學者和藝術(shù)家有湯一介、趙汀陽、樂黛云、王銘銘、郭良和邱志杰等人。艾柯對中國的兩次訪問,也都是這一項目的組成部分。艾柯說,歐洲的第三個千年目標是“差別共存與相互尊重”,依北京大學教授樂黛云當時的轉(zhuǎn)述,艾柯認為人們發(fā)現(xiàn)的差別越多,能夠承認和尊重的差別也就越多,就越能更好地相聚在一種互相理解的氛圍之中。
然而,在大多數(shù)中國媒體對艾柯此次訪問的報道中,都很難見到對此項目的描述。我們似乎誤讀了艾柯的真正來意,以為他這一趟轟轟烈烈的中國之行,只是為了促銷其剛于3月份上市的小說《波多里諾》的中文版。
艾柯對不理解和不寬容應有切膚之痛。他生于1932年1月,在墨索里尼的統(tǒng)治下度過狂熱和戰(zhàn)亂的童年,法西斯主義的教育要求他在學校背誦“愿上帝降禍于英國佬”,因為他們“一天吃五頓飯”。
文化界的阿瑪尼
75歲的翁貝托?艾柯戒煙多年,但仍然整天咬著一截從不點燃的雪茄屁股。他頭很大,桶狀身材,走起路來卻虎虎生風。
50多年前,當他在都靈大學開始學術(shù)生涯時,便下決心將日常生活的速度加快三分之一,以最大限度地贏取做學問的時間。于是他走得更快,吃得更快,修剪胡子也更快。他用半個世紀的時間出版了40多本書,馬不停蹄地出席世界各地的學術(shù)會議。但他仍然對自己的效率不滿:“如果我有塑料做的紙,就可以在洗澡時工作了。”
“我有五萬本藏書?!?月6日,艾柯在北京說,“有三萬本放在我米蘭的家里?!?/p>
艾柯在米蘭住的公寓,原來是一座老式旅館,他將其中迂回曲折的走廊,變成了一座迷宮式的圖書館。這里完全是他自己的世界,身在其中,可輕而易舉地找到通往天堂的階梯,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就住在那里。廊柱間環(huán)立的則是中世紀的神父們,還有福爾摩斯與他相伴。他因此廣征遠引,博聞強記。
“艾柯”(Eco)這個姓氏,是一位市政官員給他的棄嬰祖父起的,乃意大利語“ex coelis oblatus”的縮寫,意思是“天賜”。
他果然有天賜之福,放眼當今世界,如艾柯般悠游于明星學者和哲學暢銷小說家兩種身份之間者,幾無第二人?!斗枌W理論》等專著奠定了他在學界的地位,《玫瑰之名》和《傅科擺》的暢銷又使他賺得大筆家財,得以置下多處房產(chǎn),蓄藏書五萬,其中不乏中世紀的珍稀古本。作為當代意大利文化的標志性人物,他在世界文化地圖上的地位,或許只有時尚大師阿瑪尼可與之相提并論。
然而,這位跨文化研究的學者,對文學傳承的題目卻有些諱莫如深。他既不愿羅列自己文學營養(yǎng)的源泉,也不輕易承認對其他作家的啟發(fā)。許多評論家指出他對土耳其作家、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的影響,后者也曾親口說過,在其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紅》中學習了艾柯描寫謀殺時溫文爾雅的方式。但艾柯本人一再否認這一點。
艾柯在北京告訴我,他沒有讀過帕慕克,而且他很奇怪,這是他第二次在中國被問到這個問題。幾天后到達上海時,他對媒體聲稱,這問題已被提出了六次之多。
艾柯的回答同樣令我們感到奇怪,無論讀者還是評論家,在《玫瑰之名》和《我的名字叫紅》之間所產(chǎn)生的自然而然的聯(lián)想,恐怕并非由于牽強附會或孤陋寡聞。問題也許出在艾柯本人身上——他不愿接受帕慕克來自晚輩和東方的敬意。
貼上“艾柯”的文化標簽
艾柯的小說并不比他的學術(shù)著作更好讀??纯葱鲁龅摹恫ǘ嗬镏Z》中文版的封面吧,上面遍布著一種奇特的文字,似乎是拉丁文、希臘文、斯拉夫文和埃及象形文字的混合體,甚至摻雜著數(shù)學符號、商標代碼和人民幣符號“¥”,幾乎就是他迷宮式小說的最好寫照。
20年前,借德、法、意三國合拍同名電影之勢,《玫瑰之名》首次由英譯本轉(zhuǎn)譯為中文,在中國內(nèi)地出版。此書在全世界的總銷量早已突破1000萬冊,我們不知道它在中國的具體銷量,但該書至少已有4種中文版面世。他的另外兩部小說《昨日之島》和《傅科擺》也分別于2001年和2003年在中國出版。
艾柯被稱為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家,他本人對中世紀教會史大有研究,因而作品中大量涉及歷史和神學內(nèi)容,不僅如此,在其“開放式作品”的文學觀指引下,艾柯還有意處處為讀者設(shè)置障礙,制造多義而復雜的謎題。他意欲提高讀者的參與程度,同時也加深了閱讀的難度,往往令習慣于商業(yè)化快餐式閱讀,或被動接受式的傳統(tǒng)“懶惰型”讀者望而卻步。
并非人人都能成為艾柯的“模范讀者”,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在世界各地羅致千百萬的“模范顧客”。從《玫瑰之名》開始,艾柯的小說無一例外地成為既叫好、又叫座的全球暢銷書。有評論家毫不留情地指出,艾柯的小說受到如此追捧,未必皆與純粹的閱讀有關(guān),更多的讀者顯然是逐名而來,借此為自己貼上虛榮的文化標簽。
因此,艾柯不那么“開放”的某些非小說作品,如報刊隨筆集《帶著鮭魚去旅行》,以及他在哈佛大學的代課講稿《悠游小說林》便擁有了更多的讀者。而其小說,雖有平民的銷量,卻更像是為有閑暇的精神貴族們準備的知識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