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

編完《竹枝圖》，長長舒了一口氣。《百喻圖》《唐詩圖》《世相圖》《竹枝圖》，同丁聰先生二十多年的合作，即所謂“陳文丁畫”盡在于斯了。

我成長的時代，是一個贊歌盈耳的時代。起初是大家傾心竭力地唱，許多人(包括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唱，以為我們真正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一個有類于《禮記》所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時代。一個從此告別了積弱貧窮落后的時代?？墒呛髞砜粗粗?，覺得不然。雖然贊歌依舊盈耳，但唱的人已經(jīng)覺得勉強，只是看到不肯唱的人一個個成了“人民的敵人”，只好繼續(xù)敷衍著唱。再后來，敷衍著唱也不行了，因為那苦難的后果實在無法以強顏歡笑遮掩，于是開始了大約十年逼著唱的時代，即便到了山窮水盡處，還要一樣地大唱“就是好，就是好”。誰不唱就是異類，就要被清除，而那段時間被清除的也實在太多，包括許多我素所敬仰的前輩。

物極而反，于是，有了一九七六年的改弦更張。

有了差不多三十年的經(jīng)驗，我也到了不惑之年。古圣孔老先生畢竟不凡，他知道人大概只有到了三十歲才開始有獨立的判斷，而到了四十歲。有了比較多的人生經(jīng)驗，才會把世情看得稍微明白一些．所以叫做“不惑”。在那之前是最容易被煽惑的年紀(jì)。時圣似乎也明白這個道理，不過反其意而用之．所以“十年浩劫”在最前面沖鋒陷陣的正是未屆“不惑”、被大力煽動起來的“小將”。

以“不惑”的眼光看世事，贊歌固不可無，但天天贊、月月贊、年年贊，聽不到贊歌就心里發(fā)慌，實在不是強大而是虛弱的表現(xiàn)，倒是經(jīng)常有人在旁邊橫挑鼻子豎挑眼，可以使人保持清醒。清醒乃有自信。這是成功的條件。

變革的潮流傾向未來，因襲的傳統(tǒng)又迷戀過去。就現(xiàn)在的情勢看，物論不齊的局面恐怕誰也無法全然改變，輿論一律的場景又確實令一些人十分艷羨。所以，中國的輿情就像萬花筒，不停變幻著模樣。我同丁聰先生的合作，就產(chǎn)生于這個變化多端的時代。

我們的共同想法并無新奇：文章還是合為時而著，盡管時興的思潮好像是要為自己而著?；蛘卟恢獮槭裁炊Ｈ绻麅H僅為了自己，何必示諸他人。如果還是要拿給人家看，便有了“為時”或“為人”的動機。至于不知為什么而著的話，我是不大相信的。寫作的沖動不會不知所以而旺盛起來。

我同丁聰先生能夠做的，不過是憑著我們的視力和識力，把那些竊以為有害于前行的社會的、文化的現(xiàn)象，用文字、用漫畫凸顯出來，從而引起更多人的關(guān)注。

丁聰先生長我二十多歲，什么險惡的風(fēng)波都經(jīng)歷過了。我自然尚少歷練，但起首時畢竟也已過了不惑之年，于世情雖未參透，也可以大致不脫其形。唱贊歌的人已經(jīng)太多，社會缺少的倒是愿意關(guān)注并揭示社會缺陷的人。這就決定了我們的選擇。我們清楚，這選擇很難討好。擁權(quán)者嫌煩，對號者慍怒，利己者譏嘲，閑逸者以為多事。惟熱望社會進步改良者，時時傳遞一絲溫暖——就是這點溫暖鞭策了我們二十多年，不敢稍有懈怠。

對于所揭示的世相，我們只是提請讀者思考，而不急于斷下結(jié)論。思考的人多了，認(rèn)同的人多了。才有可能糾正社會或文化的闕失。這看來不夠激烈，卻似乎是較為切實的辦法。因為我們看到振臂一呼天下云集的猛人雖有過不俗的表現(xiàn)，但最終的結(jié)果并不美妙。有了這樣的想法，在寫作上也就不愿掇取實事，痛下針砭，而寧愿只是從同類事例中抽取類型、給予勾描?！栋儆鲌D》《世相圖》《竹枝圖》《唐詩圖》同樣體現(xiàn)著這樣的意圖。我們希望這些勾描不是煽起讀者的激情，而是引起冷靜的思索。在過去的一個世紀(jì)里，我們這個民族是過于激情澎湃了，但興奮得快，消沉得也快，那原因就是思考的欠缺。回顧多少烈烈轟轟的運動，其實不過是為政者“民可使由之”的老例。這情形始終不曾有多少改變，好像一個民族無須思考而只要聽從煽惑而隨聲起舞就可以強盛似的?；厥住拔母铩薄皾M街紅綠走旌旗”之世，有幾個看得清那些瘋狂的行為是要達(dá)到什么目的!

丁聰先生因為身體的緣故已不再作畫了。“陳文丁畫”也到了謝幕時分。在此，向一直關(guān)心我們創(chuàng)作的朋友、編者、讀者深深鞠躬致謝了。

[原載2007年6月4日《文匯報·筆會》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