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不想上床》;情愛;知識女性;再現與重構
摘要:小說《不想上床》以主人公的情感世界和性愛生活為視角,展示了一個現代知識女性復雜隱秘的內心世界,從特定視角描摹了現代女性在情愛煉獄中的迷惘、沉浮與痛苦無奈,以此昭示了作者對傳統女性形象和愛情婚姻觀的顛覆與解構,并彰顯了對現時社會婚戀問題的思考和探索。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7)04-0032-04
女作家王朔的小說《不想上床》選材于當代都市知識女性的情感生活,通過對兩性之間情感交流活動的感受、評價和審視,反襯出當今特定階層一代人心理的困惑、迷亂和浮躁。它以一個為情所困的單身女人所經歷的情感與心路歷程,深刻地展示了現代知識女性復雜隱秘的內心世界,從特定視角描摹了現代女性在情愛煉獄中的迷惘、沉浮與痛苦無奈。
一、走出房間的天使
“女人不是天生的,她是被變成的”,正是波伏娃這句驚世駭俗之言,使得不少女作家進一步洞悉自身,并進而以對兩性關系的審視作為反映生活的切入點。《不想上床》的作者以方地的情感世界和性愛生活為視角,展示了一個既傳統又現代的知識女性形象。在如此視角下,她被神秘巨大的性愛力推入新的生命情境,不再成為傳統意義上的天使和圣女。
同多數女性一樣,方地也曾有過尋覓白馬王子的浪漫幻想,但在談婚論嫁的階段,都無緣遇上自己“心中”的愛。為了傳統的貞操觀與虛榮心,她糊里糊涂地嫁給了知識文化、思想個性都與之相去甚遠的邱一山。這種或名或利造就的功利型婚姻,反映了多數女性步入婚姻的共同軌跡?;橐鰧Ψ降貋碚f僅僅是一種義務和契約,沮喪、怨憤、敷衍與無聊成了她的精神特征。在這個婚姻煉獄中,她無奈地打發(fā)著時光,僵尸式地與丈夫做愛,漠然地應付著丈夫的愛撫,試圖忍辱負重地強制自己做一個賢妻良母。但蒼白無聊的婚姻生活使她倍感不滿與倦怠,潛意識里是與日俱增的怨怒和躁動。這樣的婚姻煉獄最終促成了“天使”的側心旁騖,當她邂逅丁大成后,終于掙脫“牢獄”,走上了一條與天使、圣女背離的不歸路,也從此步入了一個個情愛的煉獄。作者以方地這段失敗的婚姻宣告了對傳統婚姻模式的否定,同時警醒一大批在此中茍且湊合的“怨而不怒”的“家庭天使”。
伍爾夫曾呼吁女性應“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即女性要有自己的思想個性與價值追求,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與此相背離的是將男性標準內化為自身要求的“房間里的天使”,這種天使在生活與精神上諂媚于男人,在觀念上自覺接受男人們強加的規(guī)范,形成一種阻礙自身創(chuàng)造力也阻止其他女性自覺行為的“反面本能”,因此殺死“房間里的天使”成了不少女作家努力的重心。作者一開始就顛覆了男性作家筆下虛假的女性形象,從而也顛覆了傳統。方地雖隱忍卻不屈從,雖溫良卻不軟弱,在心中始終有一份對愛的自主和執(zhí)著。而中國傳統文學中的女性,或如潘金蓮、曹七巧,是性與金錢的象征,延續(xù)著“紅顏薄命”、“女人禍水”的古訓;或如孟母、女媧,是賢與德的代表,充當著相夫教子、濟世扶民的楷模。伊萊恩·肖沃爾特將此現象稱為“文學實踐的厭女癥”和“對婦女的文學虐待或文本騷擾”。這兩者都是男權中心話語的產物,這兩個極端都是反女性的。前者是男性的反襯,后者則是男性給女性所下的定義與所劃的高度,這兩極都反映了現實中男性對女性的偏見、壓迫和不公,這種虛假不實的女性形象起著控制和支配女性的作用。作者自覺地表現出與這種男權社會附庸和符號女性形象的疏離,并側重表現人物的性苦悶、性快感及靈與肉的痛苦。從人性解放這個角度來看,女性欲望的書寫與展示也是對女性應有話語權的一種尊重,更是對男權中心話語下女性男性化的一種反動。
自王安憶的《崗上的世紀》出現后,國內就形成了描寫兩性關系小說的潮流,從而解構了父權制的男性話語。女性從自我仇視、否定,接受自己是二等公民的看法中逐漸蘇醒過來,開始描寫兩性關系和性心理,并把決定兩性關系的選擇權和主動權牢牢地把握在女性的手中。傳統的婦女貞操禁忌在這里已蕩然無存,小說中的女性皆能主宰自己的婚姻幸福。無獨有偶,《不想上床》的作者也表現了方地主動追求兩性愉悅的情感歷程。與張潔、張辛欣、張抗抗等前期作家相比,作者重點探討了女性的生存話語、心理嬗變及情愛軌跡與欲望掙扎。這是女性文學革新的第一技術,即敘事顛覆。
二、情愛煉獄中的愛與哀愁
同學藍青兒曾勸導方地怎樣珍愛自己、調整心態(tài),以輕松愉快的心境去面對生活。在藍青兒看來:愛情不過是與自己的切身利益相關的東西,如錢、事業(yè)、精神、肉欲等。這是一種現代人的愛情觀,融入了物質社會的實用主義與經濟因素。走出婚姻的方地不無惶惑地嘗試著以這種嶄新的觀念去做新的嘗試,在愛的煉獄中開始艱難的追尋。
方地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是沉穩(wěn)持重、風度翩翩的丁大成。這個事業(yè)有成、富于教養(yǎng)的男人對方地來說,不僅有一種安全感和依賴感,更有一種父愛?;橐鲈狗降匾欢冗h離父愛,而丁大成就承擔了一個雙重定位的置換角色,暫時支撐了她的情感中心。“父親被看作一種女性態(tài)度的對象”,因此充盈著父性元素的男性尤其可能成為女性情感庇護之場所和心靈借重的力量,成為塑造女性人格不可或缺的源頭。這種復雜的情感是“菲勒斯文化”在女主人公思想里的無意識積淀與影響的結果,是“在家從父”思維定式的一種表現。這種潛意識的意念時常閃現,每當方地撫摸著丁大成渾圓的肚子時,她都會想到自己的父親,并毫無顧忌地與丁大成父女相稱。此時的她雖掙脫了夫權的束縛,卻并未完全超越傳統,尋找的不過是另一種更為可靠的精神依托。尤其是面對向丁大成借來的五萬塊錢,她開始懷疑自己愛的純潔性,從而陷入更深的困惑。這段并不純正的感情也以丁大成突然告病退出而迅速夭折,成為一個無言的結局。
在此,作者解構了一種傳統的愛情觀,傳統的浪漫、詩意的愛情只是人們一廂情愿虛構出來的,方地在自己虛設的愛情中體會了短暫的溫馨與幸福,然而實際上并非如此。作者濾去了附著于愛情上的附加成分而抓住愛情更為本質、更為深層的東西,并隱含了一種新的觀念,即愛情是商業(yè)行為或利益交換,從而更直接、更冷酷地揭示了籠罩在眾多光環(huán)下的愛情本質。
告別這段尋求精神依托的情感,迷惘中的方地又遭遇了她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衣子遜,一個曾在她意淫時出現過的粗魯狂躁、自私狹隘的男人。這是一段更為盲從、放縱的錯愛,作者展示了方地壓抑幾十年的潛在的情欲如何被一朝誘發(fā)。外表文雅端莊的她在目睹女友與情夫做愛的快意后,竟然被勾起了情欲,這個從未真正體驗過性愛之樂的優(yōu)雅女人也“淫欲飛揚”起來,以至在根本不了解對方的情形下就有了一番意亂情迷,并且從中感受到作為一個女人從未體驗過的性高潮與性快樂,由此墮入情欲的深淵,被毫無節(jié)制的偷歡和隨之而來的罪惡感淹沒了。這段偏于本能沖動的戀情使她變得凡俗而本真,自認為找到了夢寐以求、天昏地暗的愛情,甚至打算不計名分地為對方生下孩子。尤其荒唐的是她的感情里竟然有了一種悲壯的成分,仿佛奔赴一個情感的戰(zhàn)場,并作好了犧牲的準備。然而對方只是將她當作發(fā)泄性欲的工具,一個有文化教養(yǎng)受人尊敬的工具,他與方地的做愛不過是一場場“出色的表演”。她也不清楚到底愛他什么,因為他們之間只有一個字——“性”,衣子遜于她恰如一個外表靚麗光鮮的爛蘋果,這段戀情結果也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
傳統中被人們認為嚴肅的以至天經地義由戀愛成夫妻的過程,在這里成了一場迅即消逝的游戲。作者以這場感情的虛無與荒誕解構了傳統的愛情與婚姻家庭形式,又以其虛幻性解構了游戲本身。這雖然不無感傷,但此感傷并非是對一種真實的東西擁有后的消失,而是對一種原本不存在的東西逝去的傷感與悼念。
一度步入迷情的方地終于在衣子遜酒后施暴時幡然醒悟,恍惚中遭遇車禍,甚至絕望到自殺。心如止水的她暫時熄滅了愛的火焰,不再有愛的激情。但潛在的情欲是難以滅絕的,此時,俊朗、儒雅的律師凌晨雨恰如一陣春雨澆灌了她枯竭的愛情,激活了她死寂的心靈。這段新戀情與前一段戀情形成強烈的反差,她像少女般一見鐘情地愛上了他。凌晨雨對于她雖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是那樣可望而不可及,充滿了新鮮和神秘。兩人的婚姻都有過一段“曾經滄?!钡目部溃瑑A心相戀的他們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這段感情純潔而浪漫,完美而理想,突出的是情感與精神的交流與默契,是與原欲毫無關聯的精神契合,這種靈與肉結合的理想愛情正是她夢寐以求的情感歸宿,為此她心中充滿了慶幸與幸福。然而,正當他們準備步入婚姻殿堂時,凌晨雨女兒的病情使這個美夢再次化為泡影。作者以這段美好而理想的戀情,抒寫了在情感煉獄中歷經風雨的人們心中那份對“天堂”的執(zhí)著追求和堅定信念。但是,這一理想的天堂難以承受世俗的煩擾,不免在嚴酷的現實面前坍塌粉碎。在此,作者突出了方地的女性本體和主體意識,因而對她的自我生命體驗和本體欲望的表現,更趨于精神、內在和理性,昭示了在經過情感歷練后的她在情感意識、生活理念上的整合與重構。
在結束這段如焰火般美麗卻短暫的愛情后,情感上歷經波折與創(chuàng)傷的方地并未怨天尤人和悲觀絕望,而是對愛情有了更深、更多的感悟與體會。在偶然發(fā)現自己多年前寫給小姨夫魯裕庚的一封信后,她豁然醒悟,原來愛情的“天堂”并不遙遠,真愛就在身邊,有一份深沉、真摯的情感早如細雨般浸潤了她的心田。這個樸實、忠厚、善良、體貼的男人,一直以來都像大哥般默默呵護關懷著她;這個一直在她生活里的男人卻一度被她忽略,他既沒有瀟灑的外表,也沒有顯赫的地位,更沒有詩意的浪漫,只有平凡與真誠。從激情的萌生與傾瀉到激情的燃燒與釋放,幾經挫折、打擊,方地才發(fā)現“平平淡淡才是真”,平淡而真實的生活才是最適合她的,最后她斷然決定與魯裕庚離開江城這一傷心之地,開始新的生活。作者通過她最后的選擇昭示了一種平民化的婚戀觀,從而解構了理想主義的愛情神話,使人們從執(zhí)迷于虛幻的愛情落到生活的平實,實現由談情說愛的浪漫激情到過日子的腳踏實地的轉換,這也是在商業(yè)社會的喧囂與躁動中浴血打拼的人們對淡泊、本真的一種回歸。
三、煉獄門外的反思
作者將人物經歷的幾種愛情婚姻形式放在一個共同的語境中來考察與觀照,同時表現了自己對現代婚姻愛情關系的觀察和思考。作者對方地曾經歷的婚姻與情感是一概否定的——無論是傳統的婚姻,還是帶有“戀父”情愫的越軌,亦或原欲式的放縱,亦或靈肉交融的激情。通過這種否定和解構,作者力圖達到思考現代女性婚姻愛情觀的目的。幾種情愛形式的相繼被解構表達了人們在現代生存語境下生存的無奈感,也寄寓了作者的深沉思考。在現代社會的商業(yè)語境下,人們別無選擇,只能在這幾種婚戀形式中做非此即彼的選擇,而對一種情愛形式的突圍則只能意味著在另一種形式中的落網,婚戀的煉獄正如一張難以逾越的潛網。
小說中那個近于癡愚的方地,在性愛力的驅策下產生的不可遏制的原始生命的沖動,以及相伴而生的內在焦慮與罪惡感,表明了女人在性愛中穿越非人格意識層面、人格意識層面、超人格意識層面,從生物的人到社會、文化的人的深刻矛盾與痛苦。作者在她與他的偷歡中賦予了一種人類嗜欲的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并通過人在這種盲目的原始推動力下的恐懼與內心掙扎,揭示出植根于人類生物本能中的性愛力在社會與文化的交錯關系里生存,并身不由己地為社會所修正、為文化所訓練的事實。誰能脫離社會和文化孤零零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呢?誰也不能。她也難以超越。因而,她也必然像每一個為性愛力所驅動的人一樣,負載于社會修正和文化訓練中,體驗生命主體的原始沖動從非人格性上達人格性,再進入超人格性的自我剝離的痛苦。作者的不凡恰恰表現在她能憑著女性的直覺,洞穿這種剝離對于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意義。她不僅與人物一起經受了愛的煉獄,而且對人物的情愛史加以了再現和重構。在此煉獄里,作者并不單純以倫理的仲裁為歸結,而是深入到人物心里最隱秘的角落,擺開情欲所造就的生命難局與永恒困境,揭示出性愛在人類經驗里所具有的神秘深度,賦予了作品性愛力之于女性人生的認識價值。正是由于每一次煉獄對于女性的特別意義,使我更愿意把作品視為女子寫給女子看的、研究女性生命本體及命運的小說。方地經過熱烈情欲的躁動與洗滌,在本性的皈依中升化自己,達到從未有過的生命和諧,最終回歸自然淡泊的生活本真,從而為作品畫上了意蘊深長的一筆。
傳統文學重女性之精神內涵,而忽略其形體之觀摩,近年來文學圈內女性的軀體寫作理所當然地成了女性文學革新的第三把利刃。受國外女性文學的一些影響,陳染、徐坤和徐小斌這些女作家談起了“身體”、“菲勒斯中心”和“逃離”,她們無非是以揭示女性世界中個人性、邊緣性的場景生活來表達女性的獨立罷了。李沽非認為越軌描寫不是唯一的手段,潛性意識、成長、自己的房間都可以把男性化排斥在外。然而男性始終不允許女性公開表達對自己身體的興趣,女性在性愛中主動則被視為荒淫無恥。男性作家大膽描寫性愛,被視為藝術加以推崇,類似情節(jié)如出于女性作家則視為道德敗壞,這些都不能阻止女性文學發(fā)展的步伐,這部作品在這方面應是一個大膽的嘗試。
方地的情愛史再次表明:女性不是精神的附屬品,而是肉體一性欲的再生;不是被崇拜的想象物,而是激情的創(chuàng)造者。在此意義上,作品描寫了女性對性的體認,也展現了女性發(fā)現自我、確定自我的曲折歷程,從而在走向女性本體和主體方面,在女性自我生命體驗和女性本體欲望表達等方面,表現得比過去更為率性張揚和從容豁達。在藝術上,作者注重把人物推向前臺,使之日益變得個體化、私人化。她從兒女情、平凡事等庸常生活支點切入社會,摒棄了對女性情感世界表現的觀念色彩和單一視角,細膩地描摹了人物情與性發(fā)育成長的心靈史,把女性的性愛覺醒與成熟表現得豐富坦誠、淋漓盡致。初次成婚、初次越軌、初次激情、初次性意識、初次性欲、初次性興奮,以及成長過程中對性的恐懼、厭惡和曖昧不清等,這些都是女性對自己身體變化的細致感受,其間伴隨著性的困惑、煩惱、痛苦、喜悅、羞澀和社會文化的先驗影響。這一嘗試應是女性文學的一大進步。
但隨著社會變革速度的加快,一些女作家雖離棄了傳統,卻步入另一個極端,轉型為“小女人”或“私人化”、“隱私化”寫作,她們關注的世界只有身體和性,只有愛情和自我??陀^地說,該作品尚存在如此的缺陷,帶有曖昧與挑逗性的書名就有媚俗逢迎之嫌。這種對抗性、顛覆性方式的最大弊端在于:一旦它們被外界大批量的復制,或是跌入商業(yè)炒作的陷阱,就很可能陷入庸俗化的怪圈,更可能消解她們原有的意義或反映女性意識的初衷。
(責任編輯 楊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