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呂坤;明代;《交泰韻》;《中原雅音》;反切特征;聲介合母
摘要:呂坤的韻學思想直接影響到《交泰韻》的反切特征。呂坤主張:(1)以“交泰”為理念來改革反切,反切應反映時音性質(zhì);(2)追求反切的便利,“信口便是法門”;(3)認為中原之音最為純正,應當以《中原雅音》為基礎制作反切等等。正是在如上思想的指導下,《交泰韻》的反切呈現(xiàn)出以下特征:(1)切語的改革不徹底,陽聲字作切上字有“舍聲”切法的困難;(2)影、疑、云、以作切下字,理想且便捷,但受字少、字僻等因素的限制,仍有其它聲紐的字進入切下字;(3)以清濁為條件產(chǎn)生的陰陽調(diào)在平聲字中分布比較整齊,在入聲字中卻相當混亂,在上去聲字中無陰陽之分;(4)聲介合母,由切上字決定被切字的開合。
中國分類號:H114.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7)04-0068-05
《交泰韻》的語音系統(tǒng)可能是以明代北方話的實際語音為藍本架構(gòu)的,楊秀芳曾就這一問題展開過討論。關于它的語音性質(zhì)問題,葉寶奎進行了探討,認為它記錄的是明代后期的官話音。我們認為,“官話音”成分可能是該書保守性的體現(xiàn),其口語成分還是明顯的,耿振生就認為它是代表明代河南方言口語音的著作。本文擬從耿說,并在此基礎上就呂坤的韻學思想和《交泰韻》的反切特征提出自己的見解,進而分析它所蘊涵的語音信息。盡管在該書中,呂坤對《交泰韻》的反切進行的改革未能徹底擺脫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但我們?nèi)阅軓闹锌闯銎浞从痴鎸嵳Z音面貌的一面。從語音史的層面上講,《交泰韻》是我們觀察《切韻》之后1000多年語音演化的窗口。
一、呂坤的韻學思想
《交泰韻》是呂坤(1536~1618)于萬歷癸卯年(1603)所作的一部韻圖。此書由序、凡例和總目三大部分組成。其中凡例是呂坤韻學思想的載體,包含他對韻學問題的獨特見解,不過其核心內(nèi)容還在于陳述新切語的時音性質(zhì),“改變原來從書面上七音三十六母、十三門十六攝上拼讀字音的方法”??偰坎糠忠皂嶎悶榫V,韻分陰陽,一圖之內(nèi)又分上下兩欄,每欄四聲相從,合為一聯(lián)。在切上字的選用上,部分地沿承了桑紹良《青郊雜著》的形式,但更多的是對桑書的改進。不論是凡例還是切語,處處都體現(xiàn)了呂坤革新的意識,且與17世紀的河南方音應是相當一致的。這樣的革新意識,實際上與明清等韻學界改革韻圖的潮流有關,“尤其是前期和中期,多數(shù)等韻圖取材于口語,把不同的方言音系作為表現(xiàn)對象,適應著現(xiàn)實語音的特點,此種韻圖的作者們研究等韻的方法也不斷出新,他們是等韻改革的中堅分子”。當然,這也與他們勇于創(chuàng)新的觀念分不開。
切下字選用零聲母字體現(xiàn)了《交泰韻》的革新精神,除少數(shù)韻中因常用的零聲字少而不得不選用冷僻的切下字外,從絕大多數(shù)切下字中還是可以看出拼切的便利,即通過急讀拼出讀音。如“魚允”切“蘊”、“御韻”切“運”等,都是極其簡易的,這正是呂坤“信口便是法門”、“一口齊呼”精神的體現(xiàn)。雖然呂坤是按照口語制反切,但我們也看到,呂坤將本不同韻現(xiàn)在合韻的部分字另外標示在每韻之后,在這類字之后標示為“外附”;將本同韻今不協(xié)韻而寄居在本韻之末的,標示為“內(nèi)附”,這可能正是受傳統(tǒng)韻書的影響所致,“幸好,傳統(tǒng)韻書影響《交泰韻》的只是外表的小地方,還不到系統(tǒng)。從口語造的反切中,我們?nèi)钥梢钥吹絽卫さ姆揭裘婷病薄?/p>
呂坤在《交泰韻》凡例后說:“高廟召諸臣而命之云,韻學起于江左,殊失正音,須以《中原雅音》為定,而諸臣自謂從《雅音》矣。及查《正韻》,未必盡脫江左故習,如序、敘、象、像、尚、丈、杏、辛、棒、項、受、舅等字,俱作上聲,此類頗多,與《雅音》異?!穸阍?,余不敢與《正韻》抵牾,聽讀者之所從耳。”由此可見呂坤創(chuàng)作《交泰韻》的思想態(tài)度:他既不敢動搖《洪武正韻》的地位,又不想受《洪武正韻》的羈絆,因而只有隨《中原雅音》的作法重造反切。
呂坤,河南寧陵人,其口音極有可能是寧陵方音,屬“中原雅音”無疑,與稍早于《交泰韻》的《青郊雜著》(1581)的語音系統(tǒng)非常接近。事實上,呂氏的音學思想一定程度上是對桑紹良的繼承和發(fā)展。如切平聲字用入聲字作切上字,切入聲字用平聲字作切上字,這實際上就是化用桑書中“聲韻雜著”第三十五條“取音定法”的部分內(nèi)容:“取音定法:如二平、上、去取音,即于本排下取二人字,沉平與去取深入,浮平與上取淺入?!边@里的“沉平”、“浮平”分別是指“陰平”和“陽平”,“深入”、“淺入”分別是指“陰人”和“陽入”。此外,桑氏設計的反切“定法”(基本方法)和“活法”(變通方法)也被呂氏繼承,如呂坤在凡例“辨通用”中說:“蓋假借而作真也,余于反切葉字,亦暫用之?!山杩谡{(diào)聲,不可落筆作韻。至于子聲,上去無字者當讀上,則○左上角;讀去,當○右上角,所謂葉空聲者。雖有疑似之音,不敢妄用一字。”此處足見呂氏的謹嚴。同時,桑、呂二人在音學思想上的因緣關系,在此也可以得到體現(xiàn)。但呂氏更多的是對桑氏的突破與發(fā)展,這可能是每位學者在反切體例的裁決上各有自己的側(cè)重點的緣故,如呂書消除了桑書切下字紛繁的現(xiàn)象,使韻類得到簡化。呂坤在凡例“辨體裁”中說:“切用二字切一字,以上字為子,下字為母。母一而已,子人人殊。子定音,母定聲。子分別字之七音,母會同字之一體?!边@里“母一而已”正是呂書關注的重心之一,呂書韻類取字不同于《青郊雜著》,最終都歸因于此。至于呂坤韻學思想的核心是什么,我們?nèi)皂毞瓩z《交泰韻》凡例中的相關內(nèi)容,同時結(jié)合桑紹良的音學觀點,才可以有大致的了解。呂坤在凡例“辨五方”里說:“……中原當南北之間,際清濁之會。故宋制《中原雅音》……而一折衷于中原,謂河洛不南不北,當天地之中,會聲氣之萃,我朝《正韻》,皆取裁焉?!痹趨问涎壑校爸性簟钡牡匚皇遣蝗輨訐u的,更何況有“江左遺音”的《洪武正韻》也是以《中原雅音》為基礎的。呂氏大膽的革新意識與這一思想不無關系,也正是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桑氏的音學主張才為呂氏所采納。
呂氏在清濁的存廢、呼等之辨析以及切語上下字的選取上,都有濃厚的革新意識,勇于表現(xiàn)十七世紀初的中原語音實際,力圖避免重蹈《洪武正韻》的覆轍,但對于傳統(tǒng)韻書的羈絆又不敢作徹底地更張,在凡例和總目中,保守的痕跡仍零星可見。
《交泰韻》無論在聲母、韻母還是聲調(diào)上,與1000多年前的《切韻》相比,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呂書的反切改革中,如“暗切”、“外附”、“內(nèi)附”等,無不反映了語音演化的實況:聲母方面如濁音清化、知莊章合流、非敷合流、影疑喻三喻四讀同零聲母;韻母方面如先鹽、真侵、山覃刪、青蒸等合并,-m尾與-n尾的合并,入聲韻尾的弱化;聲調(diào)方面如平分陰陽、濁上變?nèi)?部分)、人分陰陽等,都可以從呂氏的切語或凡例中得到說明??梢姡督惶╉崱穼Ψ辞械母母镆彩钦Z言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我們可以通過反切探討它所代表的時音特征。
二、《交泰韻》的反切特征
與《青郊雜著》相比,《交泰韻》的反切更顯作者的匠心。選取切語的用字時,切上字與被切字同等呼、同聲紐,但被切字的介音往往與切上字一致;切下字與被切字同韻部,但等呼不定,且多數(shù)限于影、疑、云、以、母等字的選取,綜合了聲、韻、等、呼等語音要素。由于受零聲母字數(shù)量少或生僻的限制,呂坤在切下字等呼的安排上并不是那么恰到好處,但這方面的缺陷由切上字彌補了。除等呼的差異外,“陰”、“陽”在切語中的表現(xiàn)也并不那么一致,它們的分布情形和變更措施都與現(xiàn)實語音一致。如凡例“辨陰陽”說:“古今之有聲無字者甚多,泛常則已。如反切用一陽聲而無字,則用陰字葉陽聲;用一陰聲而元字,則用陽字葉陰聲?!边@一按語意在強調(diào)切下字的陰陽當與被切字保持一致,所謂“陰陽之切,天地懸絕。其切一差,其字失真”。這足以說明呂氏在切下字的選取上充分考慮到了陰陽調(diào)型的差異。因此,可以說《交泰韻》一書的反切充分考慮了古今音變所造成的語音差別,并對其間的差別作了細微的辨析。
《交泰韻》的入聲韻也參與了反切的行為,入聲共分九類,與陽聲韻相配,始篤終戚。12類陰聲韻也配有各自的“入聲韻”,但這里的12類“入聲韻”與前九類無別,且在切語中僅作切上字。當與陰聲韻組成一聯(lián)時,基本不出切語,呂坤稱為“暗切”。“暗切”旨在說明“天地交泰”的關系,實際上并不是獨立存在的。呂坤在凡例“辨體裁”中說:“始于平,為天;終于入,為地。平韻用入為子,地氣上交;入韻用平為子,天氣下交,地天泰。母是平上去人,順而下行;子是入上去平,逆而上行,亦地天泰,故謂之交泰韻?!笨梢娙肼曧嵲趨卫ば哪恐兴绲慕巧!督惶╉崱分小鞍登小爆F(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僅是為了追求全書體例上的一致,更是呂坤“交泰”思想的貫徹。這些入聲韻進入切語,也深刻影響著《交泰韻》反切的面貌。陰聲十二韻支、齊、魚、模、皆、微、蕭、豪、歌、麻、遮、尤在《交泰韻》的切語中都有入聲字作切語上字的情形,凡例“辨定切”說:“支、齊、魚……此十二聲,沈韻無入。及考《切韻指南》,所人未嘗不葉。余未必盡從,蓋隨反切為變通耳。仍用人為陰文,刻于本聲之下?!薄督惶╉崱窞橹?、齊、魚等韻配以相應的入聲韻,是“隨反切”而采取的變通法。除此以外,入聲字作切上字也出現(xiàn)在陽聲韻,且僅限于平聲。如:
空 酷翁 (東陰)
從 族容 (東陽)
真 質(zhì)因 (真陰)
寅 選銀 (真陽)
可見,入聲韻也同樣適合做陽聲韻的切上字。根據(jù)《交泰韻》凡例“辨子聲”的描述,“入聲先悠長而后急促”,可知入聲韻尾并沒有完全脫落,至少仍保留喉塞成分。喉塞成分的存在,在《交泰韻》中是不利于急讀成音的。與此相關的是陽聲韻作切上字時,其陽聲韻尾也會產(chǎn)生類似的困難,如:
鐘 竹翁 竹 鐘屋 (東陰)
東 篤翁 篤 東屋
郎 洛昂 洛 郎惡 (陽陽)
房 縛昂 縛 房愕
其它陽聲韻平聲字、入聲字中也多有上述現(xiàn)象,只在上聲字、去聲字中可見急讀成音。上例中的反切可以說是呂坤的有意安排,因為如此才能符合“天地交泰”的理念。正是這一理念的存在,影響了呂坤反切改革的徹底性。這里的陽聲韻、入聲韻切上字完全可以用相應的陰聲韻來代替,當然有些可能會受到滿足條件與否的限制。
可見,《交泰韻》在平、入聲調(diào)切語的選取上是煞費苦心的。陽聲韻、入聲韻作為切上字,會給整個反切系統(tǒng)的拼切帶來麻煩,究其根源仍在制作反切的理念上。不過,值得肯定的是:呂坤的切語中,已出現(xiàn)了“合聲”切法的萌芽。盡管在事實上這一現(xiàn)象可以由呂坤來最終完善,但歷史最后選擇了清初的李光地(1642~1718)和王蘭生(1680~1737),在他們的《音韻闡微》中,“合聲”切法得到廣泛運用并完善起來。在切下字的選取上,由于影、疑、云、以等零聲母字很容易與切上字拼合,因而倍受呂坤重視,全書多數(shù)反切都遵循此法。但由于受到等、呼條件的限制,缺乏完全符合條件的切下字,這時呂氏就采取加“上框”或加“下框”的方法來變通。即使如此,仍有些情況值得關注:
(1)曉母字作切下字
刪韻入聲字有20多字用曉紐“哈”字作切下字,庚韻用核、恒作切下字,尤韻用侯、吼、後作切下字。其中,呂坤對“哈”作切下字作了如下解釋:“哈,佛經(jīng)讀遏哇切。”可見,呂坤已意識到曉母字作切下字會有聲母上的障礙,但他對核、恒、侯、吼、後等曉母字未下任何按語。
(2)精照組字作切下字
這類現(xiàn)象主要集中在支韻。全韻作切下字的有“茲、子、自、私、死、寺、是、史、事、辭、四、詞、支、止、至、紙”等。考其原因,可能是舌面高元音已舌尖而造成的,因為這類字絕無與零聲母相拼者,選擇上述字實是不得已之舉。此外,切語中的清濁問題,在《交泰韻》中已經(jīng)整合成陰陽調(diào)之間的關系。凡例“合中聲”說:“平入原有陰陽,上去原元陰陽?!薄督惶╉崱分?,平聲字基本上是以清切清、以濁切濁,只有極少數(shù)例外。相較而言,上、去、入則混亂得多。上、去由于不分陰陽,清濁相混是可以理解的,但入聲在分陰陽的條件下也出現(xiàn)大量的相混現(xiàn)象,就令人費解了。凡例“辨陰陽”條說:“入聲字中,來自中古的清聲母字大致讀為陰入調(diào);來自中古次濁明、泥、來、日母的,也讀為陰入調(diào);來自中古全濁聲母的則大致讀為陽入調(diào)?!比欢诳偰恐校瑓s并不那么整齊,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幾點:
(1)反切體例的局限
楊秀芳指出:“呂坤會為了配合同聲母的緣故,使非陽調(diào)的字放入陽調(diào)部分,或非陰調(diào)的字放人陰調(diào)部分,而產(chǎn)生陰平陽入,或陽平陰入的相承關系”。這種看法不無道理,但此類現(xiàn)象主要視符合條件的入聲韻的有無或常用與否而定。有時,呂坤會用借用的辦法來解決這一矛盾。
從全書的反切看,陰入聲頭“一”作切下字拼出的字音應該是陰入調(diào),因此,“仡、栗、密、日”等字應是陰聲調(diào)字,這里的“一”借自陰入。
(2)入聲分陰陽的不全面性
根據(jù)上文的討論,來自中古清、全濁、次濁(明、泥、日、來)的入聲字基本可以按清濁條件來定陰陽,而其余的入聲字則無一定的規(guī)則可尋。對此,一個可能的解釋是由入聲分陰陽的不平衡性造成的,大致如表1所示。
以上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混讀的情形也同樣不可避免。其中第(4)種類型與不分陰陽的上、去調(diào)情形相似。同時我們也不排除入聲分陰陽是呂坤分析出來的結(jié)果,實際語音中未必就有陰陽之別。因為在呂坤的“交泰”理念中,平入是相行的,既然平分陰陽,入聲也應是分陰陽的。但具體情況如何,尚待進一步考證。
《交泰韻》的另一特征是“聲介合母”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并無玄妙之處,實在是符合條件的切下字太少而造成的。若要切出理想的讀音,就不得不賦予切上字以雙重功能:區(qū)分聲母和介音。如:
(寒陰)干 葛安 斡 筒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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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區(qū)分開合的功能應由切下字來承擔。但由于切下字的選擇有嚴格的限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反切的制作。因而,區(qū)分開合的功能就被轉(zhuǎn)移到切上字上。如果切下字開合與被切字一致,則切上字的介音就變成冗余成分。因此,“聲介合母”實際上也是呂坤采取的一種變通之法。
(責任編輯 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