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亭路上的晴云軒還叫晴云軒，還是專門經(jīng)營紅湯面。

換了店主，但沒有換招牌，也沒有換撐起這招牌的淞城梓亭紅湯面。這淞城，梓亭路面上的紅湯面說什么也不能換，晴云軒就靠這紅湯面在淞城地面上叫得響吃得開，怎么舍得換呢？不管換了哪個做老板，這塊牌子這碗面是不能換掉的。哪個會拿自己開心，嫌錢咬手，要把這老店主打拼了幾十年的牌子砸了呢？

過去，李晴云是晴云軒的老板，現(xiàn)在不是了，店面在三個月前盤給了侄子李小忠。

李小忠接手晴云軒，第一件事就是裝修，將過去的兩間打通，變成一間更寬敞的店面，店面的風(fēng)格不再像過去了，木桌木椅木凳撤了，桌子變成了玻璃桌面，椅子是折疊式的，凳子全是那種硬塑的。過去白色的墻面上都是些字畫，現(xiàn)在可不，藍一塊綠一塊黃一塊的，四面全貼上了招貼畫，電腦彩噴的，畫面上是一盤盤的好菜或者一碗碗的紅湯面，活色生香般地誘人。

新氣是新氣了，可是不好。至少李晴云是這樣認(rèn)為的，這成什么樣子了？跟晴云軒招牌上的三個字也不成個調(diào)兒啊！不好！但店面已經(jīng)盤出去了，李晴云覺得還是別說什么好，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東西，你管得著嗎？老顧客一來，第一感覺也是不一樣了，好在面條還是那種面條，澆頭也還是那個味兒。

店面是盤出去了，但李晴云不管什么時候來，也不管吃哪一種面，都不能收費。這是當(dāng)初轉(zhuǎn)讓店面時合同上寫明的事。不但是李晴云來吃不花錢，跟李晴云一起，相交了大半輩子的趙小秋、錢友華、孫梓夫三個人來，也得隨他們的意，他們要吃什么，得給人家弄什么，他們要呆多長時間，也得讓人家呆多長時間。反正，你李小忠也放一百個心，我李晴云來，他們才會來，我李晴云不來，你請他們來也請不動。他們的錢，你收也好，不收也好，我李晴云不做這個主。人家來吃這個早飯，不會白吃你的。他們來，也就是陪陪我李老頭兒的。說是我李老頭兒陪他們，四個人，趙錢孫李，一起相互陪著也可以。沒得幾天過了。這梓亭路上，趙錢孫李四個人，巧得不能再巧，共了幾十年，做了大半輩子的朋友，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再說了，人家這幾個老兄弟，也只有你李小忠靠著你叔叔的面子能請得動，換成是其他人，請人家來人家還不來哩！

按李小忠父親也就是李晴云的胞兄李天云的意思，這店面還是不要轉(zhuǎn)給李小忠。知子莫若父，這李小忠，眼睛里面現(xiàn)在只剩下了錢，親娘老子都不認(rèn)的主子。這樣的人，還是少打交道的好。連做父親的都這樣評價李小忠，看來，這李小忠是得跟他要把話全說到。于是，在合同上，將免收李晴云費用的事明確了下來。這是李天云的意思，務(wù)必如此，不然這店面不能盤出去。李晴云覺得老哥也太認(rèn)真了，又不好拂了長兄的好意，于是拔出筆，簽了字。

可李晴云還是不相信，這叔侄關(guān)系在，李小忠能做到這份兒上？就是不寫上這一點，諒他李小忠也不敢收老店主的錢。晴云軒不是個什么大不了的店，可是，少不了李晴云吃的一碗面，不管放什么澆頭，鮑魚、雞翅、鴨脖子、荷包蛋、素雞、牛肉、東坡肉、仔排、醬爆雞丁、素炒豆腐干、雪里蕻炒肉絲，任你點，你一個望七十上走的老人，再能吃又能吃多少？李小忠這筆賬算得過來，這店開在這里，不多做叔叔的一張嘴，窮也不會窮在一碗面一份澆頭。

更何況，李晴云最喜歡的倒不是吃面，開了半輩子面館，個紅湯面不上心嘍，李晴云放在心上的是茶，每天李小忠早早地把店門打開，李晴云都是第一個來，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放在柜子里的那把紫砂茶壺，放上些茶葉末子，然后慢慢地喝。

上了年紀(jì)的人，上床早，覺醒得也早。說到底，是年歲不饒人，不像年輕時候那么好睡嗜睡了。這人啊，就是怪，現(xiàn)在閑下來了，倒反而睡不著覺了。早晨一爬起來，頭一件事，就是往店里跑。

李晴云一到晴云軒，就坐在角落里，然后開始慢慢地品茶。一杯茶下肚子了，這邊李小忠店里的生意也開始了。李晴云也不要侄子侄媳婦或小芳幫忙，自己拿過來一瓶茶，慢慢地續(xù)，慢慢地喝。跟著，趙錢孫三位便也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了。四個人，一張桌子，有說有笑，一邊喝茶，一邊抽煙，一邊等著梓亭紅湯面。

茶爐子上，水吊子一直放著，店里花花綠綠的茶瓶，有十幾只。來吃面條的人，第一件事，也都是先拿茶葉泡杯茶。只有那些小把戲，光是來吃面的，請他們喝茶，也沒有這份閑心。晴云軒這點好，茶是奉送的，幾十年了，一直如此。

七八點鐘的光景，李晴云便對小芳喊一聲，來碗鮑魚的。跟著趙錢孫三位，也是一人要一碗，有的要素三鮮，有的點了茶干或者東坡肉。于是，服務(wù)員小芳高聲叫道好唻，來嘍！將幾碗熱騰騰的面端到老先生面前。

其實，用不著老先生喊，小芳也知道李晴云喜歡的就是碗鮑魚澆頭面，其他的都不上心。如果到李晴云吃面條的時候，鮑魚的頭還沒有被客人要去，那么，這鮑魚頭就歸了李晴云，小芳就會把魚頭放在一個小碟子里，和面條一起端到李晴云的面前，接著替他把筷子放好，餐巾紙放也放到他的手邊。然后，老頭兒一會兒往嘴里送面條，隔一會兒，剔點魚肉往嘴里送，然后，又咪一口茶，接著拿筷子的手撐著桌邊，對著街面上相會兒呆，再不就是跟幾個老家伙說說話。然后，又開始吃面條，剔魚，或者喝茶。就是吃面條的時候，嘴也沒閑著，要說話，一邊手上要比劃著。幾個老先生吃得慢條斯理，吃得悠閑自在。

小芳很早就是晴云軒里的服務(wù)員了，李晴云開了這家面館不久，安徽姑娘小芳便來做服務(wù)員了。如今小芳早不再是當(dāng)年的小姑娘了，女兒都有了九歲了。這么多年下來了，過去的東家老板李晴云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有什么習(xí)慣有什么三朋四友，全都曉得。

店面盤給李小忠時，合同上也明確了小芳的去留。李晴云不忍心看到小芳沒了工作丟了飯碗，店面轉(zhuǎn)讓時，一再對小芳講，不礙事不礙事，總該是有你一碗飯的。

但當(dāng)鍋的陳大媽沒有留下來，李小忠怕陳大媽年紀(jì)大了，手腳不麻利。再說，這個胖大媽有個不好的習(xí)慣，總喜歡把她蘇北兩個遠(yuǎn)房的侄女帶到店里來替人擦皮鞋。那兩個女人可真是沒有個眼頭見識，有些顧客討厭那種皮鞋油味，還有的顧客討厭他們?nèi)诉€沒有到，嚷著擦皮鞋的聲音已經(jīng)到了。這兩個女人，不管是誰來，總是先沖著人家喊道：擦皮鞋——擦皮鞋——有些顧客都跟李晴云說過好幾回了，這怎么回事?。縼沓阅阋煌朊鏃l，還得再付一元錢的擦鞋費？

所以，李小忠一接手店面，就先辭了陳大媽，接著將兩個擦皮鞋的女人轟了出去。除非有客人自己把她們叫進來，否則，堅決不讓她們進門。這做生意，得有個做生意的樣兒。

像對準(zhǔn)了鐘點一樣的，李晴云和幾個老伙計總是九點鐘離開晴云軒。離開晴云軒，他們一般是去園林路上的花鳥市場，或者就是去公園聽昆曲。孫梓夫還喜歡逗弄小鳥兒，出了晴云軒，總是讓其他幾個老伙計在路邊等上一兩分鐘，他要回家拿鳥籠。幾個老伙計高興起來的時候，也會逗弄逗弄孫梓夫的鳥兒，大家一路有說有笑的，去逛去玩。

這邊人一離，晴云軒上午的生意也差不多做完了。接下來，便得準(zhǔn)備中午的生意。

過去，晴云軒中午不做生意，李晴云這人有點犟，一根筋，只做紅湯面，只做梓亭紅湯面。其他的，打死他也不做。老先生有句話說得好，人這一輩子，把一件事做好了就不錯了；錢這東西，你要賺多少才是個賺？這人，也得有個閑時吧？一天到晚，就曉得個賺錢，這活著還有個什么味道？你就是掉在錢簍子里，也不能光數(shù)錢，也得伸出手撓個癢吧？

李晴云很知足?？衫钚≈医恿说昝婧螅灰粯恿?，中午加了一個外賣的生意，給工地送盒飯，菜場就在對面，又是現(xiàn)成的鍋灶，這生意不做不真是可惜嗎？所以，李小忠不但外賣，也順便多做些留待上門的客人。

其實，這盒飯的生意也賺不上幾個錢。二葷三素，才五元錢。一個中午，賣出去三百份，也不到兩千塊錢的毛利。

可惜了這好好的店面，李小忠于是盤算著準(zhǔn)備大干一番，把面館的牌子卸了，改做飯店。

晴云軒在街東，面西。對面是梓亭街的菜場，往北，有各式各樣的雜貨店糧店煙酒店，一家藥店，還有一家銀行一家郵局，郵局對面還有一家中國電信。往南，也有一家藥店，還有一家不算小的超市。在這個叫做花園浜的街區(qū)，晴云軒的市面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雖說中午過后，這街面也像睡午覺一樣的睡著了，可午飯前是熱鬧得很，下午兩三點鐘的光景，街面也像是午覺睡醒似的開始熱鬧起來。這梓亭街，別看是條老街，人來客往的也不在少數(shù)，做飯店生意一定紅火。真不知道當(dāng)初老爺子為什么當(dāng)初只做這早餐的面條生意的。一個早市，下個五六百碗面條，也才不過兩三千塊錢的毛利，有時候還做不到這么多，更多的時候能下三百碗面就算不錯了。這人還累的都快要趴下。如果做了飯店，就不一樣了，中午跟晚上，兩餐，按十人一桌計算，每頓都能做上十桌飯菜。一桌飯菜不算多，連香煙水酒在內(nèi)，三百到五百總是能夠拿下來的。這一天下來，毛利不到一萬也不會差很遠(yuǎn)了。

李小忠這是在心頭盤算著的，沒有講出來。這事，得細(xì)細(xì)打算打算，商量商量。再說，晴云軒的紅湯面這塊牌子，輕易也不能丟了。

每天，晴云軒早早地打開店面，也早早地關(guān)了店面。是那種不銹鋼卷門?？吹竭@卷門，李晴云就有點來氣，這東西，哪有那種門板的好，雖然每天要拆要裝的挺麻煩，可那十幾扇門板，全是上好的木料做成的，氣派得很哩！放著是占了點地方，可東西是好東西。用了二十年都沒有壞，倒反磨得烏光油亮的。這卷門，有什么好？拉下來卷上去，嘎嘎嘎地響，除了方便快捷，沒見到什么好處。幾年不到，就銹得不成樣子，臟得手都不能沾。好什么？在這老街上，還是門板墩樣好看。前年電視臺拍電視，都把晴云軒的板門拍上了，連電視里的那個拿話筒的小姑娘都說晴云軒的門面是好東西，是淞城的寶貝。

可惜現(xiàn)在，一切都不能如李晴云的意，李小忠接過店面，第一件事就是把這門板給換了。對面菜場也換了，那種門板也早換成了網(wǎng)狀的拉門了。像跟李小忠約好了似的。還有前后的藥店，也都弄成了像晴云軒的卷門，一動起來，就嘎嘎嘎地響。一早開市，首先聽到的就是各家不銹鋼卷門嘎嘎嘎嘎嘎的聲音，連片兒地響，這邊剛停，那邊又響起來。

每天，都是晴云軒開市最早。李小忠，再不就是李小忠的婆娘周蘭，五點多鐘的光景，便來開門。把不銹鋼卷門嘎嘎嘎地卷上去，然后，又打開里面的一道落地玻璃門，隔不到兩分鐘，小芳也便來了。把鼓風(fēng)機接上電源，把封了的炭爐子打開，水龍頭嘩嘩嘩地朝大鍋子里把水注滿。然后開始把前一天兌得現(xiàn)成的高湯放到煤氣灶上慢慢地用細(xì)火燉，接下來，小芳又要忙著配各色澆頭，那里周蘭便開始在另一只鍋子里加工配好的澆頭。

店里現(xiàn)在只有一個大炭爐子了，小炭爐子不用了，全換成了煤氣灶。李晴云不好講話，隨他李小忠算了。其實，這高湯，要放在炭爐子上用文火慢慢地?zé)?，那湯才能又濃又稠。這煤氣灶，燉不出那種味兒來的。

等這一切忙完，就是個把小時下來了。第一批顧客開始上門。

第一批客人，不外乎是上學(xué)的學(xué)生，也有幾個老師，也都是在這個時候上門來吃早飯。他們要趕著上早讀課。這是上午客流量的第一個高峰期。第二撥客人擁進來的時候是七點一刻后面這一段時間，到公司上班的，到廠里上班的，到商店里上班的，小攤點上的主人，都差不多在這個時候來。

李晴云總是趕早市一般地，跟那幫學(xué)生和先生一起來。這老先生在角落里坐下來，先吃茶，然后，眼睛定定地看著這些學(xué)生娃和老師出去進來。

在淞城，喝茶不說是喝茶，都說成是吃茶。吃茶，在這個江南小城里，現(xiàn)在是被當(dāng)做一樁奢侈的事。吃茶得花功夫，吃茶也得有那么點閑情。這個吃字下得好，跟民以食為天成了一碼子事了。喝茶喝到這種份兒上，這茶就不是只為煞渴的了。

說是吃，其實現(xiàn)在又有誰有那種閑功夫慢慢地吃慢慢地品茶呢？不是李晴云這樣的閑佬倌，誰有這份閑情逸趣，偏要跑到晴云軒里來喝茶。淞城人現(xiàn)在都拼了命似的工作、掙錢，像學(xué)校里的那幫老師，連周末休息日都沒有了，一直在上課，再不就是補課做家教掙錢。都快瘋了一樣的了。

李晴云坐下來，不出半個小時，趙小秋、錢友華、孫梓夫一準(zhǔn)會來。他們一般是三個人一起來，很少有落單的。如果哪個落了單，幾個老家伙嘴里就會不干不凈了，問是不是兒媳不讓來，還是跟兒媳的事鬧出來了，被兒子曉得了，揪著死打了一頓。

打完了哈哈，便開始泡茶。嘴里也開始東南西北中地說這道那兒的，有時候，就是薩達姆和布什這些世界大事，也要放到嘴里嚼上幾嚼。

李小忠想做飯店的如意算盤沒打成。梓亭街一下子冒出了兩家飯店，一個叫瑞亭酒家，一個叫霧淞莊。臺面都不小，郵局對面的兩家小雜貨店被盤了下來，一家蘭州拉面館也給并了。那家蘭州拉面其實也是開張不久，開了以后才后悔，這梓亭街有了晴云軒，那松軟得沒有一點咬嚼的蘭州拉面，還有誰想去吃呢？還有一家小吃店和一家小五金商店也給這兩家占了。生意也紅火，特別是晚上，燈紅酒綠，唱歌劃拳，好不熱鬧。

李小忠再不妄想開飯店了，也就樂得消停，每天下午，店面交給老婆和小芳，自己便拎著個錢袋，進棋牌室找人打麻將了。每天如此，風(fēng)雨無阻。

李晴云跟他的老伙計們也是風(fēng)雨無阻每天如此，一早就到了晴云軒，消消停停，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日子一長，李小忠有點不耐煩了。你別看李小忠每天打麻將，可是做生意上，還真是不打一點馬虎眼兒。時日一長，李小忠看出了點門道。

原先店面裝修前，里面是一個小間，放一張桌子，幾個老伙計就在里面，他們不出來打擾別人，別人也難得進去打擾他們。除非客人太多，才會在他們這一間放上一兩張椅子，安排一兩個客人臨時在這里吃?，F(xiàn)在，打通了以后，這四個老伙計就直接占了最里面的一張桌子。他們不緊不慢地吃吃喝喝聊聊，全然不顧這邊客人來多來少。整個早市，他們這一張桌子也就做了趙錢孫三個人的生意，滿打滿算，也就十幾塊錢的樣子。李晴云的說好了的，一分錢也不能收。更討厭的是，他們這樣坐著，客人不好讓他們走，倒是客人看見沒地方坐了，本來想吃碗面條的，便都不來了，就到晴云軒北首一個路邊攤點上買上兩根油條和一杯豆?jié){，然后一邊上路一邊用吸管喝起來。特別是七點多鐘這一撥的客人，人多，又不想等多長時間。這樣一來，李小忠盤算了一下，一張桌子，總要少四五十個客。四五十個客，平均一客五塊錢，這一天就會少做上二三百塊的生意。這樣做生意，真能把人做窮了。

李小忠一開始忍著，日子一長，就忍不住了，有一天，終于對趙錢孫三個人發(fā)了話，我說老先生哎，你們這樣坐著，消消停停的，我可得做生意?。?/p>

一句話，趙錢孫三個人僵在那里，轉(zhuǎn)過去看李晴云，李晴云也愣在那里，嘴張著，像找不到話似的。很久，李晴云才說，哎喲，我說侄大人啊，你怎么能這樣講話？這三個人是我的朋友，我讓他們在這里的啊！這都是說好了的。你現(xiàn)在又講出這樣的話來是什么回事??？

我說叔叔，這情況在變，原先你是兩間，現(xiàn)在變成了一間，你們四個占著，從開門到九點鐘，我一個上午的生意啊！他們在，別人來看了就跑開去，你說讓我怎么辦？這影響了生意了，你讓我怎么個說法呢？再說了，我這里是個面館，什么時候變成了茶館了？

李晴云說，我說侄少啊，當(dāng)初講好了的啊，這三位，也是隨他們的意。可現(xiàn)在，你是要趕人家走。照這么說，你也肯定是多了我這個做叔叔的。好好好，從明天起，我這做叔叔的不來了。他們也不來了。

李小忠急了，叔叔，你別拿不來嚇唬我啊！你來，我隨時歡迎！

李晴云變了臉，哼，笑話，歡迎？我這么大年紀(jì)，大半輩子就交了這趙錢孫三位大爺，他們?nèi)徊粊?，我還來做什么？好你個李小忠，也不看看自己算老幾，要把我們往外趕？好，不多說了。你這里是面館，不是茶館，明兒，我老李也不來喝茶了。

這邊吵了起來，那邊客人都站了起來。周蘭和小芳也都過來。周蘭將李小忠往外拉，小芳也連忙勸老頭子消消氣。

第二天，趙錢孫三位果真就沒有來，李晴云當(dāng)然也就沒有來。

第三天，還是這樣，趙錢孫李一個都沒有來。

小芳不便講什么話，倒是周蘭，提醒丈夫說，你這件事做得不漂亮，你得去請叔叔過來。叔叔這輩子也不容易，你這有點胡來了。

李小忠抓抓頭，也覺得自己確實有點過分了，想瞅個空子去喊，可是，生意忙得很，空下來的一張桌子，三個小時沒有離過人，這一來，一個上午竟然多下了五六十碗面。李小忠忙得恨不得長出六只手來，又哪里抽得出空子去跟叔叔賠不是？

說生意忙是個借口，下午的生意不忙了，該有空子去解決這件事了，可是李小忠覺得沒法說。沒法說就不說，錢袋子一拎，又去棋牌室打麻將了。

事情總得有個解決的時候，李小忠知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沒隔上一周，那天下午，剛要出門打牌，李晴云和他父親李天云一起將他堵在了店內(nèi)。

李晴云的臉色在那里，不依不饒。只是李小忠沒想到叔叔還將父親領(lǐng)了來。李小忠曉得了，這下免不了要挨父親幾句罵了。

可是，李小忠想錯了，遠(yuǎn)不是罵他幾句這么簡單，幾個人一坐下來，李天云就高聲叫開了，李小忠，你說，這事情怎么弄，你叔叔要把這店盤回去。

李小忠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你啊！李天云站起來點著李小忠的額頭說，我就曉得你這個畜牲，眼睛里面只認(rèn)得錢不認(rèn)得人。不要說趙錢孫三個大爺跟你父親我有這么多年的交情，你曉得他們跟你叔叔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交了大半輩子下來了，五八年那時候就開始做朋友，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四家人，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那些年餓死了多少人？有哪一個肯拿出自己的口糧來？他們這大半輩子，能算得上是剁頭的兄弟了。你倒好，一句話把人家三位大爺打發(fā)了！你這個錢要緊得扎煞，這兄弟情份就不要了？你父親我在這淞城就不再跟人交往了？現(xiàn)在，我想想，你叔叔的話有道理，小輩子不曉得上輩子的情份，再怎么著也不曉得把個情放在頭里。就按你叔叔說的吧，明天就把店還給你叔叔。就這么定了。

說著話的時候，趙錢孫三位也來了，一見這架勢，連忙捅捅李晴云，說，嘿，你這老頭子怎么這樣？給侄子的，就不作興往回要。這算什么嗎？我們?nèi)齻€老頭子，到園林路的水面店一樣的吃面吃茶。你這是何苦。為我們可是犯不著的，我們要把話說到頭里。

你們先出去，這事，我定下來了，就不會不辦的。

李晴云說得很干脆，一點沒有商量的余地。

李小忠急了，唉喲，我的好叔叔哎，我這才開了不到一個月，你就讓我把店面還你，這成什么了？我們可是到工商局簽了轉(zhuǎn)讓合同的。你不能賴賬啊！

我不賴賬。我還得盤回來。今天，你是不盤也得盤，盤也得盤。我把你父親叫過來了。只要答應(yīng)盤回來，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叔叔不會沾你的光。

李小忠咂咂嘴，拍拍腦門，一點章程也沒有。周蘭想說什么，被李天云擋去了，周蘭，這里沒你的話。你叔公反正講了，他把店盤回去，你要留下來就留下來，你不要留下來，你叔公會讓陳大媽還回來。

事情來得猝不及防，李小忠一下子沒了主意。最后答應(yīng)隔一天回話。

李晴云終于還是盤回了店面。不過，被李小忠狠狠地宰了一頓。當(dāng)初，李小忠接手的時候，店面低價盤過去，只要了五十萬。現(xiàn)在，李小忠搞了裝修，說二十萬投進去了，再有晴云軒這塊招牌也是值錢的，也得算賬，這無形資產(chǎn)也總在三十萬，總共得一百萬他才肯出手。

在雙方談這樁事的時候，李天云也在旁邊，李晴云沒有顧老哥哥的面子，對侄子拍了桌子，你李小忠是人不是人？吃了屎還是喝了糞？你拿晴云軒這塊牌子跟我要無形資產(chǎn)？你要曉得我就叫李晴云！我當(dāng)初沒要你的，已經(jīng)算是便宜你到家了，不就是我有了一把年紀(jì)，才讓你盤過去的。跟你說白了吧，當(dāng)初，我就是想讓我這塊牌子換我們幾個老年人的自在。

李小忠低下頭，不言語了。李天云狠狠地罵了一句，畜牲！想要動手打他，被李晴云攔去了。

李晴云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侄子七十萬的數(shù)目。做好手續(xù)，李晴云拍拍李小忠的肩說，侄大人，真有你的！會做事！手上有了這七十萬，再去想其他營生吧！你行，跟我做叔叔的還來了這一手，一個多月賺了不少，這裝修的錢少說也賺了五六萬吧！你行啊！這一個月，也就轉(zhuǎn)了下手，十萬進賬有了吧！我大哥真會生人，生下你這個會賺錢的兒子！行，好的，有空到晴云軒喝茶吃面，我請客！

李小忠滿臉通紅，叔叔說得沒錯，裝修哪里用到二十萬的，滿打滿算，都沒有過十二萬。

李晴云搖搖手，說，好好好，你侄大人的福氣好。我認(rèn)了！

店面盤回來的第二天，陳大媽又回來當(dāng)鍋了。雖然有了一把年紀(jì)，但是鍋上鍋下，還能應(yīng)付，再說，家里老伴兒下崗了，一家還指望著陳大媽這里的幾個活錢應(yīng)付家用。

這下好，半條梓亭街的人都說李晴云這老頭子一定是昏了頭了。這怎么可以？怎么就能用這樣的價錢把把晴云軒盤回去呢？這李小忠也太不是個東西了，他叔叔的家底兒還不讓他給掏空了？

晴云軒盤回來，又費了一番周折，李晴云不喜歡墻上那些花花綠綠的電腦噴畫，接手的第二天，就揭下來扔了。那些黃的紅的藍的涂料，也全都刷成了白的，四壁的墻飾恢復(fù)成原來的那樣，掛了幾幅山水和書法。這一來，晴云軒又像過去那樣了。趙錢孫李四個老人喜歡，來的顧客也都喜歡原來的這份雅致。

晴云軒的老板李晴云后來還是把店面盤出去了。這樣的事，是想得到的，李晴云沒有后人，年紀(jì)一大，總得要將店面盤出去，只是淞城人做夢都沒有想到，最后晴云軒盤給了安徽姑娘小芳。更讓人想不到的是，盤出去的價格還是五十萬，小芳首付的二十萬，又竟然是李晴云借給她的。

小芳一開始當(dāng)然是不肯接受的，無論如何也不可以接受。小芳會算賬，李晴云真要是這樣盤給小芳，這里外一反一正，李晴云會損失三十多萬甚至就是整四十萬。雖然這淞城地面上富庶，可不管怎么說，四十萬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了，一般人干個十年二十年也不會有這么多。這么大的恩情，小芳怎么領(lǐng)受得起？可李晴云堅決得很，一定要讓小芳盤下來，如果小芳不接受，李晴云臨死也會立下遺囑讓小芳接受的。

淞城人這才明白，李晴云將來肯定是要把小芳當(dāng)作女兒的了。

小芳接下店面只有一個條件，趙錢孫李四個老家伙的茶水錢和每天早餐的一碗面得免掉了。

李晴云笑嘻嘻地對小芳說。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小芳眉開眼笑地說。心里也終于松了下來，好了，來淞城十幾年，沒白來，這下，什么都有了！明天，就讓老公來做老板，小芳還做服務(wù)員，跑堂子，管吆喝：好唻，來嘍——鮑魚、素三鮮、茶干、東坡肉的澆頭，都給來上一碗——

小芳的嗓門響，聲音脆，又透著股子嫵媚。好聽！當(dāng)初趙錢孫三位來，還沒到門面兒上，小芳的吆喝就傳到里間了，里邊就很快配上份紅湯面?，F(xiàn)在，接下店面后，小芳的吆喝更響更脆更嫵媚，都快響遍整條梓亭街面兒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