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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氣五味(中篇小說)

        2007-04-29 00:00:00邵振國
        湖南文學 2007年4期

        他的一只手被鍍鉻锃亮的手銬連在暖氣管上。那手背兒和腕上的白癜風斑塊投影在鍍鉻的手銬上,那樣和諧自然而美,如梨花杏花或是白孔雀開屏絢麗的羽毛。

        這樓道的盡頭,窗下有一截暖氣片,他就被銬在這兒。他望望窗外陽光燦爛,這兒樓層很高,似乎能望見爹媽供職的那家醫(yī)院,還有他家那棟宿舍樓。城市的喧聲噪音在這兒變得那么弱小。他真想就這么一聳身,從這樓窗墜下。這樣一想,他的確感覺自己從這高樓上風馳電掣地下去了,來不及呼叫一聲什么,呼叫一聲這世上的哪一個人。但又覺得那風的浮力很大,托著他輕輕地飄下去,手腕上的銬子也像一片羽毛。這時刑偵隊那間屋門敞著傳出一聲喊叫:“王通絡!你狗雜種屢教不改,前科一次次就像吃麻辣燙火鍋!你們家怎么還不來人?”

        他知道那是在罵他,不用出門,就像吼一條拴在門外的狗。他也知道自己押在這兒已是第三天,讓人家等得不耐煩了。實際上自己這次沒犯什么大罪,只是給別人放了放哨,掙了三百來元。要犯,早就關到后院牢房去了。而他,只是等待家屬來繳納保釋金,放人而已。

        他把臉扭向長長的樓道那邊,沒有他期待的人走過來。他想爹媽可能拿不出錢,家里的錢都被他造光了。他三十歲出頭的人,除了爹媽便只有一個妹妹,叫毛團兒。他既沒有女人,也沒有工作。

        這時他看見了毛團兒似的,待那人影走近些,才看清那是個身著警服的女警,制服掐腰、一肩波浪卷發(fā),鞋跟有聲兒??伤蝗缑珗F兒性感。毛團兒白臉蛋肉嫩嫩的,眼睫毛茸茸的,他偷看過她洗澡。噢,那身段兒好極了,乳房就像兩只剛蒸熟的小饅頭。她身上一點兒也沒有白癜風,因為她跟哥哥不是親兄妹。在家里,他喜歡跟她坐在一塊兒看電視,她那條大花格的綢滌裙也透出一股好聞的味,他就禁不住伸手撫摸她的腿面。

        他打從上中學就沒個女同學能看上他,盡管那時那白斑尚未蔓延到眉梢。后來他沒考上大學,分數(shù)只夠上了大專線,媽媽為他花了不少錢疏通招生辦的人,末了還是沒奏效,他又去復讀高三。那個復讀班上有個壞家伙偏偏愛跟他過不去,笑話他說:“王通絡,你也復讀?恐怕體檢也通不過吧!”他跟那家伙狠狠地廝扭在一起,打出了鼻血,撕破了衣裳。這事兒像是一個距今很遠的夢,那時他還是一個多么純潔的孩子!

        他跟那家伙滾倒在地上,旁邊好些看熱鬧的同學,有一個女生叫海藍藍,她走過來勸架,把他拉起來并護著他,朝對方說:“你們?yōu)樯兑圬撍?!?/p>

        噢,那張小臉兒讓他記到現(xiàn)在。她高個兒大眼,長得漂亮,讓他常把她和毛團兒妹妹分不開。那時他想入非非,也許她能跟他好?那時他沒做過任何壞事,只是個情竇初開的男孩,一見到她就窘迫慌張,想找機會跟她搭話,交朋友。假若那能如愿的話,那么他如今絕不會被銬在局子里。但是人生也很難說,小十年后他偶然一次在一家歌廳見到海藍藍,她已是一位姿色迷人的坐臺小姐了!

        刑偵隊那屋又傳來吼罵:“你狗東西就把這兒當賓館住,中午晚上給你把快餐盒飯買來,讓你狗日的吃上,好么,這次就讓你徹底住個夠!”

        這時他禁不住想念媽媽,只有媽媽會來保釋他。

        只有這時他懺悔自己,對不起媽媽。他是個什么人??!三番兩次進局子,讓媽媽贖他,而且還吸毒,用三十元買一個“包兒”。那種最廉價的消費品,只要一吸,他就什么都有了,都充滿在他云霧般的身心內(nèi),他就突然暴富了,有了自己的大公司,有了女人挎著他的胳膊。

        當那個“包兒”的魔力過后,他又什么也沒有了。為了他能有個事做,媽媽提前辦了退休,讓他去醫(yī)院頂班,做門房收發(fā)。那工作他看不上,沒干幾天就踢掉了。

        媽媽在婦產(chǎn)科當護士,人們叫她“劉護士長”。媽媽胖胖的臉和身體,像她那件白大褂一樣白凈而且性感。他偷看過她跟老頭王劃天床上的事,她身體白白大大的沒有一點兒毛病,也就是說沒有一絲白癜風。老頭王劃天身上也沒有一絲白癜風。因為王通絡不是他們親生的,妹妹毛團兒也是抱來的。劉護士長二十來歲當護士直到退休,不知接生過多少個孩子,可是她自己卻偏偏不會生育。她剛把他抱來時他也沒有白癜風,他長到三歲卻突然有了。王劃天是西醫(yī)大夫,也是個中醫(yī)里手,為治他的白斑絞盡腦汁;媽媽還帶他去過北京、上海的大醫(yī)院。

        他望見媽媽哭著說:我怎么會抱了個這樣的孩子??!我這輩子做的都是積善積德的事,搶救難產(chǎn)孕婦,接血盆子,正吃著飯有人一叫,我也趕快放下碗跑到產(chǎn)房去,我接生嬰兒沒出過一次事故,我自己卻抱養(yǎng)了這樣一個討債的呀!

        他看見老頭王劃天伸手撫著媽媽的脊背。老頭話不多,老頭從不埋怨她當初不該抱,抱錯了。老頭現(xiàn)在已離休,還兼職醫(yī)學院的教授。除此還天天去泰安堂大藥房“坐堂”,掛著“專家門診”的牌子。老頭主治內(nèi)科,肝臟、胰腺、心血管,可說無病不醫(yī),尤其婦科頗有名氣。但是他怎么就沒給他自己醫(yī)出個親生孩子呢?

        王劃天脾氣也非常好,從未見他跟媽媽發(fā)火,更不打罵孩子。到現(xiàn)在王通絡沒有挨過老頭的一巴掌。尤其對毛團兒,老頭態(tài)度和藹極了。

        毛團兒的學習不如她哥王通絡,念完初中考了個中專衛(wèi)校。畢業(yè)后還是媽媽為她走了些后門,就分配到爹媽供職的這家大醫(yī)院當護士。毛團兒倒是長得有幾分像媽媽,是那種悄悄默默的不張露的白凈和性感。毛團兒上班不到兩年就戀上了一個離過婚的年近四十歲的醫(yī)生,年齡相差近二十歲。王通絡恨得咬牙切齒,那醫(yī)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醫(yī)大畢業(yè)有張文憑嘛,個子比毛團兒低半頭,莫過口袋里裝著幾個小錢他就這么福氣?

        結婚有過一個女人離掉,又找一個更年輕白嫩的,上帝雜種就這樣安排。讓饑的饑,飽的飽,讓三十出頭的人干熬,打光棍,還得讓他長上白癜風!

        他更加抑不住聞到毛團兒那股靜悄悄的氣味。她手里常捏著竹簽子低頭織毛衣,這是跟媽媽學的。家里生活一直很儉樸,好像全家人都沒穿過那種高檔羊毛衫,穿的都是媽媽一針針自己織的。媽媽往哪兒一坐,身邊準有一團毛線,所以打從把妹妹抱來就叫她“毛團兒”。

        他被銬在這樓道盡頭,腦子雜亂無章,眼睛也雜亂無章地瞅向那扇敞開的玻璃窗,玻璃上映出他的面影,就像看電視。他瞅見家里那臺圖像清晰的彩電,電視上那外國女人很會接吻,那使勁吮吸而沉浸的樣子,使他真想再吸一包海洛因。這天毛團兒向媽媽告狀,說他總跟她動手動腳,還說:“昨晚,通絡敲我的門。”他想,也許最不希望他回家的就是毛團兒!希望他永遠被銬在這兒才好。媽媽不敢把那臺電視擺在家里,怕誘發(fā)他的不軌,還怕他毒癮上來索錢不給就砸電視。媽媽只好把電視機長期寄放在樓下杜阿姨家,讓人家白看。

        他瞅著窗外陽光燦爛,似望見媽媽又跟杜阿姨說話:“我都有心不管他,就讓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媽媽指著屋內(nèi)的箱子、衣柜、桌子抽屜的鎖頭,全都被撬過,留著偷竊的傷殘痕跡?!八?jīng)常偷錢,偷衣物去變賣,去換個‘包兒’吸。偷不上,就到外面去犯罪。次次讓我去公安局、勞改隊用錢贖他,王劃天掙的那點錢都讓他給折騰光啦!”說著她抹把眼淚,又覺得這孩子挺可憐。“也是,這孩子有白癜風.又沒考上大學,沒個工作,他輕生??!”

        還聽見媽媽說:“他爹王劃天為治他的病,一下班進家就趴桌子,鉆研個不停,夜里我都睡醒一覺,他還開著臺燈。劃天總覺得自己治不了兒子的病,怪沒面子。”

        杜阿姨說:“唉,老的把心盡了,也就夠啦!我看你們給他早點娶個媳婦,或許會安靜些。”

        媽媽點點頭,說:“想給他找一個農(nóng)村上來打工的姑娘,我們什么都準備好了,房子,打制家具的木料、五合板……”

        他的腿站得麻木疼痛,聽到樓道那頭的腳步聲,樓道那頭光線很暗,那是媽媽的身影逐漸清晰地在走近。

        他叫了聲“媽媽”,媽媽一聲未吭,而瞅了瞅他手腕上锃亮的銬子,連在暖氣管上。她便走進刑偵隊那間屋。

        他注意聽那屋里的聲音,那像吼斥狗一樣的聲音此刻在吼斥媽媽:“你前天、昨天怎么不來?”接著是媽媽低低的聲音:“這個孽障,這次夠得上判刑嗎?”

        “要判也沒什么不能判的!好啦,繳保釋金一萬元,你領走吧!”

        屋里半晌沒聲音。也許媽媽身上沒有帶那么多錢。

        “什么,明天?告訴你,明天再來就不是這個價碼了!不愿意保釋也行,那就讓他再到西果園勞改隊蹲幾年去!”

        媽媽走出房門。他真想說媽媽你再別來了,別管我,隨我去吧!

        媽媽緊抿著嘴唇又破開,朝他叫了一聲:“討債鬼!”便扭身離去。

        媽媽走到樓道那頭,身影模糊,就要消逝了!

        夜晚,他兩手被反剪銬在鐵架子床欄桿上,他只能背靠著床欄桿坐在水磨石地上。刑偵隊的這間辦公室就是他的臨時牢房。玻璃窗時而映來別處樓群閃爍的霓虹燈光。不多時他就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一個陌生的媽媽乳房高高的、白白的摟抱著他,他圓圓胖胖的臉腮無一絲瑕疵,只有香香的一股奶腥味。他潔凈得玻璃球似的眼珠兒盯著那或許就是他親媽的乳房,他想問她:你想把我丟棄么,送人么?那嬰兒哇——地一聲哭了。

        他的親爹媽一定家境很貧窮,吃不起蔬菜和各種營養(yǎng)食品。他親爹或許是個賣苦力拉板車的,或是江河上搖船的?他好像望見親媽很會做愛,做愛時呻吟不止還會發(fā)出淫蕩不羈的格格格的笑聲,而呈出她肚皮上一塊水粉色的白斑。

        可是忽一晃,他瞅見的依舊是如今這位媽媽劉護士長。無論他怎么瞅,翻過來覆過去,瞅見的總還是這位媽媽的樣。他執(zhí)拗的夢思,只是想探知自己生命的來歷,并不想窺視媽媽的生平苦樂,或是隱私。但聽說這位劉護士少年時也是個挺苦的女人,那時她在淮南鄉(xiāng)下是個七八歲的小丫頭,淮河決口,爹媽逃難,把她賣給一戶人家做童養(yǎng)媳。后來為了逃婚,媽媽才由南到北來到黃河邊的這座城市。

        呃——地一聲喘息他醒過來,那是因為他被反剪銬在鐵架子床上的胳臂太酸困疼痛。此時屋內(nèi)漆黑,窗外天空閃動著星星。

        過了一會兒他又昏昏入睡,依舊望見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肚皮上有一塊水粉色的白斑。那是一間茅草屋,門板裂著破縫,但是她的相貌足以使那里蓬蓽增輝。忽見那個搖船的或拉板車的粗魯大漢走進屋來,他那樣迅速地撲上去,哧——哧——兩聲撕下那女人的內(nèi)褲??墒且晦D(zhuǎn)眼,就又看見那個嬌淫呻吟的女人身上穿著件白大褂,烏亮柔美的頭發(fā)疊戴著整齊的護士方巾,她仍是這位媽媽。她正跟那位戴著副眼鏡的老頭笑嘻嘻地說話。不過他想那時那老頭并不老。老頭王劃天一邊說著話,一邊在門后洗手,把那雙手洗過來洗過去,像是為病人剛做完內(nèi)診檢查似的。他根本沒有那個搖船拉板車的粗漢那樣的激情,根本不會無所顧忌地撲上去,把診室的門一撞將她抱起來放在那張做診斷的小床上。媽媽那柔軟的秀發(fā)和臉兒就晃動在王劃天身邊,這時樓道里不知誰喊了一聲:“小劉——,”媽媽立即“哎——”地答應一聲,跑出屋去。

        忽一晃,那位年輕的媽媽老了,變成她現(xiàn)在五十來歲的樣。媽媽和王劃天睡在床上,也不做愛,很安靜。他家這套住房面積不算大,東西兩頭各一間臥室,老頭和媽媽住在西頭,東邊毛團兒住著??蛷d旁邊還有一間暗室,沒有室外采光的窗戶,不足六平米,那就是王通絡的住處。

        他忽兒聽見毛團兒向媽媽告狀,說:“昨晚,通絡又來敲我的屋門!”忽兒又看見媽媽安靜地睡在老頭身邊。嘆了一口氣說:“明天去繳保釋金!唉……”停頓好一陣她又說:“好在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戒毒了!”之后那屋內(nèi)就安靜得一片死寂。

        他聞到這家里到處彌漫著一股藥味。那是老頭為給他治病研制的藥所散發(fā)出的味。他又聞到一股樟腦精味,還聞到手淫射精的腥味,分辨不清是哪股味,濃烈得像云霧,鉆出一輪血紅紅的太陽。那太陽一躍一躍地勃動,跟射精的感覺一模一樣。他從什么時候開始戒了毒,的確戒了。但依舊看見,他撬開了箱子衣柜,趁家里沒人的時候,那股樟腦精味就是從那里散出來的。他抽出兩條簇新的毛毯,還有別的什么衣物,夾在腋下,奔出家門。

        他尚記得那件羽絨背心,那是媽媽為老頭買的,一件高檔奢侈的衣物,老頭舍不得多穿,壓在箱子內(nèi)。他把它裹在自己身上帶出家去,也很便宜地交給了寄賣店的掌柜的。

        他還看見一只量藥的小天平,俗名叫戥子,那是只極精致小巧的玩意兒,金屬鍍鉻,就像那手銬子一樣锃光閃亮。老頭王劃天就用它來量藥、研制藥方,用起來珍愛如同把玩,老頭生來就有把玩那只小天平的嗜好。但忽一日它失蹤了,老頭心疼得手腳打顫直哆嗦,老頭知道是他兒子王通絡偷走了,又換了海洛因吸食。王通絡憎恨這只天平,他把老頭為他研制的藥劑、媽媽煎的藥湯,倒入衛(wèi)生間抽水馬桶。媽媽朝他逼過來,噼啪兩巴掌搧在他臉上,吼聲罵道:“你個沒良心的畜生,去,把它贖回來,找回來!”

        但是從此,那只天平再也回不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病,需要這位醫(yī)術高明的老爹這般費心,耗盡他畢生的精力和智慧!人長六指,不是比五根指的手更強些嗎?那白斑不是比斑馬的花紋更自然,比白孔雀的羽毛更漂亮些嗎?人們?yōu)槭裁匆詾樗恰安 蹦?!打從上小學他就不住地吃藥,吃了無數(shù)湯劑藥、丸制藥,就連媽媽為他煎藥,也把她自己“煎”成了一老到的藥劑師了。老頭在醫(yī)道上最拿手的就是“四氣五味,通經(jīng)活絡”。他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才給他起名叫通絡。其實他早先并不是這么丑惡,需要“通經(jīng)活絡”。他尚是一枚橘紅色的鮮嫩嫩的太陽??!

        早先他跟妹妹毛團兒同住在東邊那間臥室內(nèi),兩張小床對著。妹妹撫摸著他胸脯上的那塊白斑,覺得它好看,叫他“絡絡哥”。他聽見早晨天不亮廚房里“嗞啦——”響起一聲煎雞蛋聲,那就是他少年時最熟悉的聲音。媽媽把牛奶、荷包蛋端上桌,他和妹妹吃著。媽媽自己從來舍不得吃荷包蛋。吃完了,他一背書包去上學。到了讀高一的時候他搬出東邊那間屋,移到“暗室”來住。他的學習不錯,每晚在臺燈下自覺地寫作業(yè)。毛團兒有什么解不了的數(shù)學題,也拿過來讓他解解。倆人伏在小桌前,頭挨著頭。那時他對她從未有過動手動腳的動作。他要想摟她抱她,親她吻她,相信她不會反對。

        他幫她解出數(shù)學題后自豪地說:“毛團兒,你說哥哥好嗎?”

        毛團兒說:“好。”

        他又說:“那你喜歡哥哥嗎?”

        她便說:“喜歡?!?/p>

        一轉(zhuǎn)眼,那白斑爬上了他的脖子和下巴頦之間,他喜歡穿那件高領的棉絨衫,把它遮住。再一晃,他的眉梢那兒跳出來一塊白色,那就到了他做“高四生”的時候。這時候老頭也加緊研制各種藥方、藥劑,老頭在他西頭的那間書房兼臥室內(nèi),燈光通宵達旦。直到那些藥吃得他便血。他懷疑老爹把他當成了一只做藥理實驗的小白鼠,或是別的什么貓貓狗狗、兔子之類。什么十劑四瀉、扶正培木、開鬼門潔凈腑、祛風化濕、活血破瘀等等藥方,全都讓他嘗試到了。

        媽媽見到他便血,驚嚇得說:“劃天,你怎么把絡絡治成這樣啦?”

        老頭滿面和藹,說:“你不懂,開鬼門、潔凈腑是治本,別怕,便點血別怕。扁鵲說,青赤白黃黑諸色與臟相連。青主肝,赤主心,黃主脾,黑主腎,這白色則主氣血。他那白斑正是氣血失調(diào),有了內(nèi)瘀,不破瘀不行啊!”

        媽媽抹了把眼淚說:“可你治得他那白色沒減少,反倒爬到了眉毛!”

        老頭一嘆,沒再吭聲。

        媽媽突然發(fā)現(xiàn)絡絡就站在他們旁邊,媽媽不愿意讓他聽到這些話,厲聲道:“去!你站在這兒干什么,回你那屋睡覺去!”王通絡很聽話,默默回那間暗室。

        他躺在那張小床上,不知自己是在這間暗室里呢,還是在復讀班的課堂上?望著那一片“主氣血”的白色,他渾身僵硬、麻木,眼前昏黑無望。但是又望見上次打架為他拉架的那個女生海藍藍,他身子下面脹硬,渾身氣血涌動。是的,在他生活的潮涌中,只有那片美麗的蔚藍的海水波動著那么性感的陽光!

        這日,末節(jié)課后,同學們陸續(xù)離開教室,海藍藍坐在前排卷子做得很慢。他也磨蹭了會兒想跟她一塊走。見她在收拾書包,他也忙背起書包,從教室后面走過來,拘謹?shù)亟辛寺曀拿?,說不出別的話。她問他“有事么?”這時他只想握一握她的手。但是他忘了自己手背上有白色,那是連男孩子都沒人跟他握一握的。就這時她一聲尖叫,像蝎蜇蛇咬,把手抽了回去,翻臉厲罵:“你干什么你——?!”她掏出一疊衛(wèi)生紙巾,把她那只手左擦右擦,把紙巾撇在地下,就像把他那白斑一塊塊丟棄在那兒。之后她鞋底啪啪啪地發(fā)出響聲跑出教室,跑過樓道,跑下樓梯。而他呆傻地立在那兒不知多久,那樓道里的樓梯上的腳步聲回音震蕩著他。

        就是從那日開始,他逃課,不再到校了。覺著自己沒臉再見到她。

        晚上,他很晚才回家,媽媽那樣不安地追問他上哪兒了,他撒了謊。吃了幾口飯,便躲進那間暗室,睡了。不開燈,也不再有功課作業(yè)。他昏昏迷迷快要入睡的時候,叭噠一聲臺燈亮了,媽媽坐在他的床邊上,媽媽那樣憂郁地望著他,抬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尤其是眉梢上那塊白色。這動作使他不覺流出眼淚。他聞到媽媽那坐得離他很近的腿面、腰身攜著一股醫(yī)院里的富爾瑪林的氣味,好像還有什么味,溫馨的好聞的氣味,便把臉埋在她腿面上,抑不住嗚咽。

        他哭著睡著了。他在夢中對媽媽說,他要學好,不做壞事。還說想找個工作干。這時他覺出脊椎骨和屁股坐在水磨石硬硬的地上疼極了,兩條胳臂反剪銬在鐵架子上疼得快要斷掉了。那根本不像是“住賓館”,那個吼斥狗的人說的那樣舒服。

        忽地,他看見一個丑類,或說怪物,晃動在這屋內(nèi)。越來越清晰,那怪家伙咧咧嘴朝他笑著。那怪物的嘴、頭、臉長得那么低,好像不在一般人體的位置上,所謂“頤隱于臍,肩高于頂”。就是臉隱沒在肚臍那兒,兩肩比頭高。唉,真惡心極了!他問“你是誰?”那怪家伙笑著說他姓“支”,叫“支離疏”。王通絡這才覺出他有點面熟,稍后記起高三課本上一篇《莊子#8226;人間世》的選文,像是有這么個令人作嘔的家伙。他問他:“你來這兒干什么?”

        那怪物說:“來讓你仔細看一看我丑不丑,呵呵呵?!?/p>

        不知為什么,他對他有了些好感。

        支離疏說:“孔雀開屏不就是我這樣子嘛,頭臉藏在肚子下面,你覺著孔雀不美麗嗎?”

        他問:“先生,你在哪兒供職?”

        支離疏孔雀樣地踱著步,舉止泰然自若,說:“我自己開著一家洗染店,專洗毛料時裝,干洗。但也水洗,縫補破衣爛裳,因為有窮人嘛。我還開著一家糧店,出售加拿大進口面粉,還有泰國稻米,但也替一般人舂米篩糠?!?/p>

        王通絡很驚訝,不覺問道:“你開的店,能顧住生活?”

        支離疏竟仰起臉哈哈大笑說:“豈止是顧及生活,我的收入足可以養(yǎng)活我爹媽妹子,還有我妻兒,還可以供他們出國旅游呢!”

        他再仔細看去,那位支離疏先生果然身穿一套皮爾卡丹名牌西裝,花領帶系在肚臍間的脖頸上。他更記起這位先生還有許多優(yōu)越:那年月戰(zhàn)亂頻仍,上面常來征兵,嚇得滿街老幼望風逃竄,支離疏卻招搖過市而無所懼,沒人抓他;上方又來征徭拉役,也沒人把徭役派在他頭上。而當政府發(fā)放救濟,反倒多發(fā)給他“三鐘米、十束薪”。

        支離疏在這黑屋內(nèi)“嘿嘿嘿”地一笑,說:“小兄弟,你說我是丑,還是美呢?”

        這黑夜無盡無頭。

        支離疏走了,只留下他那令人嘆羨垂涎的洗衣店、糧店。

        昏沉中,他在到處謀生。他不知怎么就走進一家歌廳。他還以為自己走進了哪家肯德基店,或是麥當勞店,想問問人家要不要自己當個服務生。卻見一個妞兒在OK屏前扭動著豐腴的胯,唱著“賣湯圓,賣湯圓,湯圓的味道甜又鮮?!彼妥聛恚灰吮?,那杯清茶也得二十元。心里有點后悔來這兒。不一會兒,那個唱“賣湯圓”的妞兒走過來,椅邊兒一坐,瞅著他說:“你也不給我要一杯什么?”他很尷尬,那時他還不知道什么馬爹利、XO之類,只知自己兜里沒錢,又覺著那妞兒挺可愛。他便把剛要的那杯碧螺春往她那兒推推,說:“我不渴,我一口都沒喝,你喝吧?!蹦擎壕湍菢映蛑悄抗夂臀⑿?nèi)容很豐富。她說:“來跳舞吧!”他就高興地跟她拉手搭肩走下舞池。慶幸的是這兒彩燈迷離閃爍,根本照不見他臉上手上的白色。扭巴沒幾步他身體下面就不能自制了,那妞兒說:“你想干那事兒嗎?”他說:“想,可我,沒帶錢?!彼f:“不用,跟我來吧。”

        乘電梯登上這家賓館的某層,來到一間房門口,她輕輕一叩扭開門進去,他跟在她身后卻看見屋內(nèi)沙發(fā)、茶幾那兒圍坐著好幾位西裝筆挺的男人,正抽著煙打麻將。后來知道他們都是喊叫“芝麻開門”的家伙。

        他尤其記得數(shù)年后的一次大動作,代號“8888”。分派給他的任務是切斷那家公司樓層的電源和報警裝置。說:“聽說你高中物理學得不錯,嗯?”接著遞給他那張線路圖。那次,那電流就從他身上通過,手掌被燒了個黑洞,但他沒有被燒死。他記得自己光著腳沒穿鞋,踩在那層樓道的地毯上,手里握著只手電筒。他們都光著腳,鴉雀無聲。果然報警器啞了,“8888”成功了。老大給了他好大一筆報酬。那個把他領上這條路的妞兒,正是老大的情婦,她只叫過他一聲“白貓”。這個“白”字很有些刺痛了他。

        但他有了錢,走進這座都市最高檔的那家夜總會,要了一個價格極昂貴的當然也是長相極漂亮的小姐。起先他沒瞅出她是誰,她也一下沒認出他是什么“白貓”。一只圓肚兒玻璃杯中點著支紅蠟燭,映著包廂內(nèi)的沙發(fā)茶幾、人影面龐,她即坐在對面,正品著高腳杯里的馬爹利,坐姿端莊穩(wěn)重,很有品位。她的身條、臉龐那么迷人,黛色的眼影,黯紅的嘴唇。但是突然,他眨巴眨巴眼皮,眼睛潮濕了,他的心慌慌跳跳地認出,她就是那個似已遙遠了的曾為他拉架的女生,海藍藍嗎?

        這時她也驚愣,睜大眼呆滯地瞅向他眉端的那塊白斑,那團白色像一面鏡子,而映出她自己的童年!

        他怕她會抬起屁股便走,還像那樣跑出教室,跑過樓道,奔下樓梯發(fā)出那回音震蕩的響聲。但是她沒那樣,她嘴唇顫了顫,卻叫出了他的名字。聲兒很小,很柔和。

        他差一點流出淚,他嗓子啞啞地說:“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這么多年了!”

        她停了好一會兒,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工作?”

        他說:“在一家私人公司,”剛出口,他便后悔自己撒謊,他不想騙她。便羞愧地補充說:“我沒有工作。你呢?”

        她也很羞窘。他猜想那是只有跟他這個高中同學才會有的一種羞窘。她說:“我工作倒是有一個,不好,掙不了幾個錢?!?/p>

        她說話時搓巴著手指,那修長的細細尖尖的手指很光澤,指甲蓋兒上涂了層亮油。拘謹?shù)啬闷鹚P里的牙簽,去挑那蠟燭的火苗兒。

        他怕自己給她帶來不自在,說:“你若覺著不舒服,或者有別的事情的話……”

        她搖了搖頭,把滑到臉頰邊的頭發(fā)往肩后甩了甩說:“沒什么,只是咱倆坐在這兒,我心里挺不好受,總想起咱們那時候那么小,不懂事?!?/p>

        他端起杯,跟她碰杯,一仰脖子即干到了杯底兒。那是180元一杯的玩意兒,他喊叫服務小姐再來兩杯。

        海藍藍隨意扯幾句話說著:“那時,咱們學習都還算努力,可后來……想想人嘛,一生怎樣不都是活著。你可能混得還可以?”

        他嗓子哽咽,喉嚨骨斷裂了似的,只說:“肯定不如你,海藍藍。”

        沉了一陣,不料海藍藍竟說:“那次,你別記恨我,在教室,我不該那樣對你?!?/p>

        王通絡忙說:“不,海藍藍,那次是我不對。”

        她的神態(tài)那般傷感而憂郁,輕輕搖搖頭,說:“原諒我,王通絡,那時我太小,不懂事,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那么大的傷害,你再也沒來過班上。”

        海藍藍竟流下眼淚。她移過來拿起紙巾拭著。他和她忽地摟在一起,額頭頂著額頭,嘴唇挨著嘴唇,淚水擦著淚水。

        DVD播放著畫面和音樂,他倆站起來跳舞,她使他完全忘掉了那白色。海藍藍夠著嘴唇,在他眉梢那兒吻了一口。她那樣情愿地陪他,她的手、小腹、腿面柔軟地貼著他。

        又回到蠟燭旁邊,她坐在他腿上,他悄悄地將好幾張百元鈔疊起來,塞入她半敞的乳谷那兒。她把它又取了出來,裝進他的衣兜。

        他禁不住說:“海藍藍,我想去包間房?”

        她點了點頭。

        不多久那“8888”的事兒便案發(fā)了。他不僅進局子,還被判刑勞改。他在西果園監(jiān)牢里縱使是監(jiān)禁終生,但他得到了一次人生難得的成功。他無一日不望見海藍藍,回味跟她那真實肉體的快樂無比的接觸,她那兒完全濕透,茸茸潤潤的。

        白天,被端槍的押著勞動,燒窯背磚犁地挖溝掏廁所拉糞,晚上回到號子里睡覺,三五個月沒換過一件襯衣內(nèi)褲,虱子跳蚤在他粘濕的襠下作窩打滾,順著他那時而勃起的旗桿向上爬。馬桶灌滿犯人的尿湯,刷地又一泡澆進去翻起生了蛆的濁浪。他常做夢,夢見自己和海藍藍吃著美味佳肴有說有笑,還摟著她就在這齷齪不堪的水泥板地鋪上酣睡。屁股上被同號子的犯人踢了幾腳,他驚醒時正在射精,身子抽縮作一團。他張口惡罵:“我操你祖宗八代,你為啥不早不晚偏偏這時踢醒我!”

        犯人們跟他廝打起來,老囚犯總是欺侮新囚犯。“打的就是你這會做夢射精的雜種!”說時七手八腳扯下他的衣褲,用抽剩下的煙頭紅火按在他腹部白斑上,聽到皮肉吱啦——一聲焦炙冒油。

        媽媽和毛團兒來探視他的時候,他嗚嗚地哭了。媽媽說讓他在這兒再熬些日子,她和爸爸正在想辦法“撈”他出去。他低頭看見媽媽和妹妹腿腳上落了好厚一層塵土,她們來這兒要轉(zhuǎn)乘兩次公交車,末了還得走一段不通車的土路,而舍不得花錢打個“的”。

        “撈”人不僅需要花大錢,還得會低三下四才行。王劃天行醫(yī)大半輩子沒收受過任何人的“紅包”,卻學會了硬著頭皮提著重禮去打點別人。老頭求了好幾位曾找他看過病的官場人物,末了又打聽到市公安局的那位局長大人,恰逢染疾臥床,一條腿患有骨髓炎,屢治不愈。老頭便急忙提起藥箱去登門問安。老頭腰身略躬,謙和地說出自己的大名,說:“請讓我來試試?!?/p>

        局長一嘆,原本沒抱什么希望,說他這頑疾,看過的名醫(yī)已經(jīng)很多了。但不料老頭幾劑藥方之后,那腿果然消腫,炎癥疼痛頓失。局長大驚,喜出望外,王大夫再來為他看病必用小車接送。那條腿外敷膏藥紗布纏裹,隔三日一換藥,看看已到了“火候’,老頭便說:“下次換藥讓我老伴來,她是省人民醫(yī)院的護士長,比我做得好?!?/p>

        媽媽畢竟比老頭容易張口說事。媽媽一邊用酒精棉洗腿、擦拭,用毛巾熱敷那條腿,一邊向這位局長大人道了道苦衷,抹了把眼淚。局長自然是一拍胸脯,安慰了媽媽說:“噢,這算不得什么事,你老倆口放心吧!”

        當那位局長病體康復,兩腿矯健神氣地邁步時,王通絡也就從勞改隊“撈”出來了。只是爹媽為他減刑、保釋花了好幾萬元。

        他走出牢獄雖說幸運,卻再沒能見到海藍藍!他發(fā)瘋般地到處去找她,打聽到她跟了一位港商去了南邊。正是那時他又染上了“包兒”。他痛不欲生,覺得自己還不如死在西果園勞改隊里!出來干什么,展示自己的丑陋嗎?

        他那反剪銬在鐵架子床欄上的兩臂,坐在水磨石地面上的脊椎骨和臀部,完全麻木無知覺了。他睜開眼,玻璃窗已是曙光刺眼。聽見局子的人來上班,開門的聲音。他像看見“支離疏”又走進屋來,詼諧幽默地問候:“你雜種驢日的昨晚睡得可好?”接著那人便把門、窗全打開,放放臭氣。頓時他也聞到一股無比清新的空氣。接下來,他又被拉到樓道這頭的老地方,手銬銬在暖氣管上。他根本站不住身,直往下癱軟滑墜。但是這位刑偵隊的管事,對他顯然比昨天態(tài)度和藹,說:“王通絡,今天可以放你回去了”。稍停他又問:“驢日的,你家里人跟市局的領導有啥親戚關系么?”

        他搖了搖頭。但他猜想到,肯定是爹媽去乞求了那位局長。

        上午十點來鐘,媽媽又來到這樓道,手上拎著只牛皮手包。媽媽直接走進那間敞著門的屋。不知道媽媽將會繳納多少贖金。后來他知道媽媽這次贖他只花了五千元,的確得到了那位市局領導的關照。

        媽媽帶他離開了局子,走在大街上。媽媽掏出塊手絹拭著眼淚。太陽光略帶些紅色染著她已不年輕的身體。他緊跟上兩步,說:“媽媽你別傷心,我發(fā)誓,這是最后一次?!?/p>

        媽媽說:“不是我不相信你,孩子,你想想你多少次了,我和你爹即使上輩子欠了你的,也該還完了吧!”

        媽媽說完,卻還是拉起他的手,看了看已被手銬箍腫了的手腕。媽媽吁口氣說:“回到家,你好好歇些日子,再不許你去任何地方。我把電視機已經(jīng)從杜阿姨家搬回來了,你閑了就看看電視。我跟醫(yī)院領導交涉過,人家答應給你另調(diào)換個事干?!?/p>

        他連忙應聲:“媽媽放心,這次我一定聽話。就是讓我當清潔工,我也好好干?!?/p>

        媽媽說:“最近媽媽也聯(lián)系了一家診所,干點事,攢些錢好留給你結婚用?!?/p>

        他一聽“結婚”這個詞兒,就像一道陽光那樣在他眼前一閃。

        他在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便一覺睡到晚上。他在那間暗室里聽到爸爸和毛團兒下班回來,在客廳內(nèi)等候他一起晚餐。

        他的眼睛和鼻子感覺到家里有那么一種陌生了似的新鮮感,嗅到那么一股很好聞的氣味。他走出暗室,碰上毛團兒趿著拖鞋踱過來,毛團兒冷冰冰地叫了聲:“哥,回來啦!”算是招呼。他感覺幾天沒見她的面兒,她猛然又長高了一截,頭發(fā)卷得很靚麗,臀腰那兒豐滿地束著裙子。他知道妹妹正在熱戀中,也許跟那個醫(yī)生已經(jīng)上過床。

        飯桌上擺著好幾道菜,還有啤酒、飲料,知道那是為他走出局子而“接風洗塵”。老爹坐在沙發(fā)上舉著張報紙遮著頭臉,見他走過來也沒把報紙放下來。他尷尬地叫了聲“爸爸!”報紙仍未垂落,只是“嗯”了一聲,說:“坐吧?!?/p>

        他坐在沙發(fā)邊,隨手也拿起一張報紙看看。那是老頭訂閱的一份《光明日報》,他盯著那黑體字大標題腦子卻反映不出內(nèi)容,他沒有讀報的習慣。突然瞅見某個版面,整版登著“潔爾陰”狀訴“舒爾陰”侵犯專利權的事,他還以為那是關于女性的什么事,那標題字樣驟然醒目,趣味大增。看了會兒才知道莫過是有人剽竊了人家的技術成果。如今高等學府的教授、博士生也這般偷偷竊竊,無所不能為了!

        老頭這才把報紙放下,一吁氣,說:“通絡,餓了吧,上桌子吃吧?!?/p>

        媽媽和妹妹還在廚房收拾菜,那就再等等,可是他跟老爹又沒什么話說,那是完全不同的“兩道菜”!

        王劃天活得一本正經(jīng),極看重道德修行。他常講中醫(yī)藥理與做人的品德是相一致的,它們在人的肌體、意識深層是暗合默契的。他說把人的疾體治愈,也就是把人由壞變好,變得有德行。王劃天好鉆研學術,撰寫的文章常見諸國家醫(yī)學報刊,算得上一位名聲赫赫的專家學者。但他對物質(zhì)財富看得很淡,家里生活水平很一般,并不寬裕。一是他不貪圖那些,二是他掙得了錢積攢不住,被兒子破費了,他也不大在意。單位上新蓋了宿舍樓,分給他一套,一百四十平米,裝修漂亮,造價很高的住房,只象征性地收點集資款,十萬元。但是誰也想不到王劃天竟拿不出這點錢,竟對單位領導說:“算了,我不要了,隨便分給我兩間不收集資費的舊房吧,給兒子住?!眴挝活I導很吃驚,勸他,你就是借錢也先要上,你干了一輩子,這也是單位給你的福利嘛,你買了再賣也能掙回二三十萬呢!可老頭終還是搖了搖頭,做買賣的事他沒干過。醫(yī)院很快就分給他一小套,兩間房,這無須繳納集資款。如今那個小套房子尚空著打算留給王通絡結婚用。

        媽媽招呼大家圍坐在桌前吃晚飯,媽媽很高興。爸爸也喝了幾口啤酒。爸爸說:“通絡,你高中讀得不錯,比我那時候強。現(xiàn)在,你好好讀點書吧,你的路很寬,爸爸根本不為你的工作犯愁。”

        王通絡心里熱乎乎的,應道:“是,爸爸,我就在家自己看書?!?/p>

        毛團兒嗤地一笑,說:“真是學乖了!”

        媽媽瞥了毛團兒一眼,嫌她說話帶刺兒。王通絡卻沒感覺到有什么不舒服。

        他狼吞虎咽美餐一頓,喝了不少啤酒,他只是隱隱地記起那個女孩海藍藍,他打了個飽嗝,嗓子和鼻腔內(nèi)一股啤酒味,好像還和著一股清馨的女人身子味。他說:“媽媽,明天,在那邊小套房搭張床,我搬過去住?!?/p>

        媽媽一怔,說:“你怎么能一個人去住,不行!”

        他說:“要是我一輩子不結婚,難道就一輩子跟爹媽住一起?”

        毛團兒格格一笑,說:“你等著急啦?媽,我看讓我哥早點兒搬過去也好,省得他禍害家里?!?/p>

        “不許胡說!”媽媽制止毛團兒。轉(zhuǎn)向他說:“通絡,在你沒改邪歸正之前,媽媽不允許你走出這個家門。我和你爸輪流守護你些日子,等到我們都去上班的時候,就把你鎖在屋里,直到給你把工作安排定。”

        吃完飯,毛團兒梳洗打扮,從衛(wèi)生間到她的房子來來回回走得挺忙,末了把一只時髦的小包往肩上一挎,準備出門?;蛟S去幽會那個老四十的醫(yī)生。王通絡心頭一觸動,問了聲:“毛團兒,你干什么去?”

        她眼皮也不抬地說:“上晚班兒?!北阋婚W身走過去。隨之那扇安全門咣當響了一聲,靜下來。

        很快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媽媽坐在沙發(fā)那兒織毛衣,有一眼沒一眼地瞅瞅電視。王劃天從來不看電視,老頭早早去了他的那間書房兼臥室,坐在寫字臺前又開始研究他的醫(yī)道學術,或是《黃帝內(nèi)經(jīng)》、《易經(jīng)》之類。這年頭很怪,易經(jīng)八卦炒得跟股票一樣火,“潔爾陰”也賣得火。

        王通絡不知不覺踱進毛團兒那間屋,屋里飄著股她的味兒。床上撇著她剛換下的幾件衣裳,或許有她的內(nèi)褲,堆在那兒一堆,那衣裳皺褶凹凹凸凸、繾繾綣綣的很耐眼看。正看著,媽媽叫了一聲:“通絡——,過來!”媽媽說:“你早些休息吧!”他點頭,默默地去自己的那間暗室。

        他把靠客廳的窗簾拉起來,躺上床去。不多一會兒他就睡著了。被銬了幾日的手腕、胳膊尚有些腫痛,脊椎、坐骨和腿也有點酸困。不知睡到什么時候,他聽見毛團兒用鑰匙扭開大門鎖頭的聲音,就像在他腦子里扭動了一下。他鼻腔內(nèi)嗅到她輕輕的腳步,躡腳走進東邊她那間屋,她身上攜著一股男人的精子的氣味,咔嗒一聲扣了門。

        他睡得昏死了似的,卻迷迷蒙蒙看見她和那位醫(yī)生睡覺,在床上做愛,那醫(yī)生有一套百十平米寬敞的住房。他看她跟那個老男人散步在濱河大道,坐在光滑涼爽的長條石凳上,濃密的樹蔭下。那男人帶著個孩子。那男人一雙很有性經(jīng)驗的眼睛,瞅著毛團兒大花格裙呈出形兒的腿面,手便伸進那裙的下擺。毛團兒推開他,嫌棄他嘴里有股難聞的味。毛團兒畢竟這么年輕,一來就當媽,有點委屈??墒撬朐琰c擺脫這個家,她也知道自己是“抱”的,這個家經(jīng)濟上也不寬裕,再加上命中遇上這么一位哥!這個家終無寧日不說,這位哥還總是跟妹妹動手動腳,懷有那種心思,丟死人了!

        他昏迷地睡著,他心頭刀剜似地一痛,又看見那老男人湊過來吻她。她害羞,躲閃著,心里勉強地勸說自己就嫁給他吧,當他再吻過來,她卻再次躲開,那老男人便兩手搬起她的臉啃似地吻她,毛團兒氣喘吁吁地搖擺著面頰、嘴唇,閉著眼,就嫁給他吧!好歹他是個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很不錯的醫(yī)生,主任醫(yī)生,在醫(yī)院里有地位、待遇高。毛團兒終還是帶著點嫌棄站起身來,捋巴捋巴被他擁皺了的裙子,說:“走吧,咱們該回去了?!蹦轻t(yī)生挺聽她的話,忙扶扶眼鏡跟她走。

        他就嗅到毛團兒這樣的攜著男人精子氣味的腳步,輕輕走過客廳他的窗下,走進東邊她的屋,咔嗒一聲扣門聲。

        他已不記得,他已感覺不出那是現(xiàn)在,還是過去,什么時候,他腳上沒穿鞋,也沒穿襪子,腳下一點聲音也沒有,客廳黑暗暗的,他走到東邊那間屋門口。那門從里面上了鎖,他身子發(fā)軟貼著門板,支撐不住就要癱滑下去的感覺。他叩響了,叩響了她的門,聲音很小很小。里面有她在床上翻身輾轉(zhuǎn)的聲音。他抑著喘氣,壓低聲呼叫她:“毛團兒,開開門!”這時爹媽的那間屋傳來重重的咳嗽聲和腳步聲,他渾身打顫地離開了。

        他是在暗室里睡著呢,還是跟毛團兒同睡在東邊那間屋里呢?他突然變小,他愿意變得很小。毛團兒奶聲奶氣地喊叫他哥哥。他常背著她、抱著她一起玩耍,跟她玩皮球、扔砂包、跳房子。晚上,那間大房子內(nèi)睡著他和她,她登開了被子露出屁股蛋兒,他便走過去給她蓋好。早晨起床,她懶洋洋地叫哥哥給她拿衣裳,他光著個膀子站在她的床邊,他胸脯上的白斑格外顯眼。毛團兒沒有一絲嫌棄,用手摸他胸脯的白斑。他說:“別摸,一摸你也變成個花熊貓!”她便嗤嗤笑著說:“爸爸說了,它根本不傳染?!闭f著她更是把臉蛋兒也貼在他胸口上,以示她一點兒也不怕。那臉蛋和手,那樣光滑、綿軟地劃過去,劃過去。

        他身體下面昏昏迷迷不知不覺脹得很大,很硬。他看見她寬寬大大的裸體,她的身體變得那么大,大無邊,纏裹著水柱、蒸汽濛霧掩掩映映。他從衛(wèi)生間的門縫,或排氣扇那兒用力地窺視,水噴頭沙沙沙地瀉下水注,那么充沛有力,露出那段濃黑的海藻,儼如在大海上漂浮。正這時轟隆——滾過一聲震響,仿佛從地球深處,地球核心處滾動出來,震蕩著地殼。

        他的身體、腳跟搖晃起來,左搖右晃地支撐不住了。整個家都在搖晃,整座樓都在搖晃,他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是,那是地震!毀滅生命的地震!嘎啦啦一聲雷一樣的巨響這棟樓斷裂開來,他在自己的暗室內(nèi)睡著,被甩到不知什么地方,卻想到趕快去救護爸爸媽媽,還有妹妹毛團兒!地震持續(xù)不斷,搖晃不息,塌陷的樓體殘架,騰飛著濃烈的塵土煙柱,往下看,四處是深淵似的黑洞。又一聲嘎啦啦巨響的時候,東邊的那間屋坍落了,毛團兒卻被甩出門外,很凄慘可憐地趴在過道的那爿墻角處喘息:“通絡——,快救我!”樓體繼續(xù)下陷、崩塌,他向她伸出手使勁夠,夠,末了夠到了她的手,使勁一拉把她拉到他的懷里,她身后已露出騰著煙塵的黑色星空。他說:“你在這兒呆一會兒,我去救爸爸媽媽?!彼@嚇得死摟住他的脖子說:“不,哥哥,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就這時客廳的沙發(fā)電視吃飯的桌椅嘩啦啦整個塌陷不見了,爹媽的那間屋也已陷落成黑洞,升騰著塵土煙柱。只剩下暗室這一爿,毛團兒摟住他,他也死摟住毛團兒,不禁一陣更為劇烈的震動、搖晃、顫栗、抽搐——

        立時他睜開眼,天已大亮。老頭站在暗室窗戶那兒語氣溫和地喊道:“通絡,還睡么,該起來了。給你做的早飯都放涼了?!?/p>

        他忙把被子掖了掖,捂住,怕散出那股腥味。他的內(nèi)褲和被子上濕了好大一片,他不想去擦拭它,就讓它貼在那兒,感覺很好。

        這天又輪到老爹在家守他。

        老頭那雙眼盯著他,不舒服。老頭給他找了幾本書,讓他必須得讀,他讀倒是讀了,但讀后腦子里仍是空白的。

        他踱到陽臺上,往五層樓下面探頭瞅了瞅,草坪、花木和陽光。默默轉(zhuǎn)過臉來,陽臺角落那兒搭曬著毛團兒的乳罩、內(nèi)褲,也正迎著陽光,透透亮亮的。他正望得出神,只聽老爹在客廳叫他一聲:“通絡,進屋來!”

        他有點憋氣,真想頂撞他兩句?;氐娇蛷d說:“什么事,爸爸?不讓我在陽臺上透口氣么?”

        王劃天放下手里的醫(yī)學雜志,摘下眼鏡揉揉疲勞的眼皮,說:“通絡,書看后要作作筆記的,不然就忘了?!?/p>

        “是,爸爸。您還有什么吩咐?”

        老頭沒再吭聲,像吃了個軟釘子。

        他懶懶地往沙發(fā)上一坐,歪斜的。王劃天看看他的眉端,說:“孩子,爸爸沒治好你的病,但我仍不失信心,你也要好好地配合,好好服藥?!?/p>

        他厭倦地打斷爸爸的話,說:“老爹,別費勁啦,看著你那么死乞白賴的樣,比我得什么病痛都更痛!”

        老頭心里一刺,目光緩緩移開去。

        他心里又不禁有點可憐這老頭。語氣緩和了些說:“爸,你怎么不去‘坐堂’了,呆在家里?”

        老頭說:“噢,今天大藥房盤點不開張?!?/p>

        他說著不知不覺就又帶了刺兒:“那你自己也該去盤點盤點呢!”

        老頭說:“孩子,爸爸自己每月收入不多,沒什么可‘盤點’的?!?/p>

        老頭說完,低頭看雜志。沉默了一陣,老頭終抑不住又抬頭說:“通絡呀,你是不是嫌爸爸看護你呢?”

        他說:“是的,老爹,你那雙眼睛總盯著我,應該去盯瞅你自己的學問。”

        老頭嗵地從沙發(fā)上立起身,要發(fā)火的樣子,卻抑制住,踱離開。又停住腳步說:“孩子,你應該注意點禮貌,跟爸爸媽媽和妹妹都要有親情?!?/p>

        說完他便回他的屋了。王通絡呆坐在沙發(fā)那兒,咀嚼著“親情”兩個字。

        他又踱到陽臺上,瞅瞅樓下,很想聳身一跳。這是他心里常有的一種欲望。而他扭頭,又瞅瞅那染著陽光的乳罩、內(nèi)褲,那也是他常有的一種欲望。

        他知道老爹是無可指責的,可是他不指責這老頭又去指責誰呢!老爹回到那屋肯定又在窮思苦索,翻閱那些古籍。既然西醫(yī)治不了那白色,那么他定要從中醫(yī)的道術中辟出一條路來。他已年逾六十,為這個家苦苦負重,既然他當初愛上了小劉護士,那么他就不會埋怨她不生育,而抱養(yǎng)了這樣一個孩子。老頭的確是死乞白賴地鉆研著,永不氣餒,老頭從那些古籍中撥撥拉拉挑出九個字:天、人、地、時、色、律、星、風、野。老頭視這九個字為古典醫(yī)道的精髓。天為陽、地為陰,人在天地間即是在陰陽之間;天地運轉(zhuǎn)有四時,人發(fā)病亦有四氣;世間有五色,兆候人的病癥,對應天干地支謂之“律”;“星”則為神志,譬如北斗七星,對應著人的六欲七情。最不易分辨的是那個“風”字和“野”字。“風”主方向,而有東南西北之別;“野”則指天人合一,他兒子的病好像就出在這個“野”上!

        他不知不覺又踱進毛團兒那屋,白天她的屋門是敞開不上鎖的,因為她個人的積蓄和首飾從未丟失過,首飾、手表之類有時忘記戴而擺在桌上,王通絡也從不偷拿它。即使在他毒癮發(fā)作最難熬的時候咬破了嘴唇,撅斷了手指,他也沒有拿過她的錢和東西。這一點,毛團兒很感激這位哥哥。

        他不忍心偷這樣一個非血親妹妹的財物,她在這世上已沒有一個真正的血親,他怎么能去偷她呢?他身子一軟,撲嗵倒在她那張床上,鼻息放在她的枕頭上。他拾起一根頭發(fā),長長的,不是完全黑的,而呈出亮亮的褐色,他細細地捋直它,仰視著它,手指一松,讓它緩緩飄落在自己的臉上、唇上。他想,他若能變小,變成只蒼蠅,或是只老鼠,臥在桌子腿兒下面或藏在床下鞋盒里,等到她回來睡覺的時候鎖了門,他再變回來。他跟她歡愛,上床。既然他倆已經(jīng)這樣,她也就可以嫁給哥哥,伏羲和女媧不就是兄妹成婚么!他跟她可以去另一個城市生活,去廣州或深圳,在大海邊上,沒人知道他曾勞改過,沒人在乎他額眉上的白斑,他打工掙錢、度假,躺在藍天椰子樹下海灘邊,海水嘩嘩地涌浪漫上來淹沒他和她摟抱著的光身赤腿,舒服得已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那就是老爹王劃天所說的那個“野”字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著說:“老爸呀,把你研制的那些糟藥湯子倒在大海里吧!你還能看見我嗎?你看不見我的身體,你還能看見我身體上的白斑嗎?你尋不見我的嘴、肚子和腸胃。我既有形又無形!你也分辨不出我和毛團兒誰是誰了,我們倆融在一起分不開了。我就是您說過的陰中之陽,又是陽中之陰!”

        這時,他聽到樓梯口腳步聲,是媽媽回來了,還有毛團兒。他一轱轆翻起身,走出這間屋。

        這日晚間,媽媽在客廳里織著毛衣瞅著啞巴電視——她怕那聲音影響老頭工作,她總是把電視音量壓低到?jīng)]聲兒??蛷d那樣靜,靜得就像他停滯了呼吸,他終抑不住說了那句話:“媽媽,我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真想安靜,那就讓我和毛團兒結婚!”

        媽媽停下手里的竹針,手和竹針在顫抖。他更加急迫地說:“你答應我,媽媽,因為我和毛團兒都不是你……”

        他不知什么時候媽媽把一擊耳光搧在他臉上。“啪——”地一響,在這靜屋內(nèi)格外響亮。

        他一怔,呆望著媽媽,媽媽的臉驚縮成一副嚇人的模樣,半晌她一動不動。

        “媽媽,你打死我,我也要說:妹妹嫁給我,比嫁給那個離過婚的老四十強百倍!那個狗日的東西是個子比我高,身體比我壯,還是下面比我硬?莫過少了幾塊我臉上身上的白斑罷了!”

        媽媽撲嗵跪在地上,哽咽地央求道:“你別說了,孩子,別說了……”之后兩手捂面放聲哭嚎。

        老頭走過來,扶起媽媽,老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地望著兒子,像瞅著一個陌生人。媽媽嚎道:“我的罪過呀,我該遭這種報應啊!”

        老頭撫摸著媽媽的肩膀和脊背,把眼又瞅向他說:“孩子,你對我們真是沒有感情嗎?”

        “我有——,老爹!”他厲聲吼道?!爸滥銈儼盐茵B(yǎng)了這三十余年,我記住你們的大恩大德呢!”

        媽媽向老頭揮揮手,讓他回屋去,老頭便聽話地拖著兩條拖不動的腿,走開了。

        媽媽抹掉眼淚,向他招招手,叫他走近坐下,抬手撫摸他的臉頰和眉毛。那感覺涼颼颼的,像抹了層風油精滑滑潤潤的。

        媽媽低聲地說:“你向妹妹說過什么話嗎?”

        他搖搖頭,咬住嘴唇。

        媽媽說:“好孩子,千萬別再說那事,讓外人笑話。媽媽一定給你找一個你喜歡的姑娘,別著急?!?/p>

        幾天后,一日中午毛團兒回到家。這些日大家都去上班,中午不回來。往常毛團兒也中午不回家。所以他聽到那道安全門的鎖頭響聲很驚奇。往常白天他是見不到人影的,連個鬼影也見不到。

        她回來取什么東西,問他吃午飯了沒有?就坐在客廳里跟他聊了會天。她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比往日溫和、友好,這讓他非常吃驚,往常她總是躲避他。聊到后頭他才知道,那天晚上,她在家,在她的那間東屋內(nèi)聽到他跟媽媽的說話。也許有什么東西打動了她,使她想安慰安慰他吧!

        毛團兒低著眼皮,說話悄悄默默的、不張不露的,“你別存那念頭了,哥,兄妹就是兄妹。”她說?!拔艺f你等急了,等不住了吧!你急啥,有出息的男人都是三四十歲才成家。媽媽常往醫(yī)院跑,幫你張羅對象呢,媽媽一見年輕女孩,半生不熟的就拉人家的手跟人家搭呵。我們科室有個臨時護士小李,噢,媽媽不讓我告訴你。媽媽已經(jīng)跟小李‘搭呵’上了,嘻嘻,那姑娘長得挺可愛,那姑娘也想仰仗著咱爸咱媽的關系,在醫(yī)院得到‘轉(zhuǎn)正’?!?/p>

        他聽這些話索然無味,一點提不起神。媽媽為他找女孩已不是頭一回,他有過幾次經(jīng)歷了,大多是見一面兒就吹,沒有哪個能看上他。只能給他帶來一次次傷害和心頭的羞辱。他眨眨眼皮,把那話題撇掉,忘掉!他奇怪自己,怎么今天沒跟毛團兒動手動腳?今天這家里只有他跟她,靜靜的,也奇怪毛團兒既然躲避他,又怎么敢于跟他這樣對坐著?他瞅著她很性感的嘴唇和聲音,一張一合地啟動和發(fā)出來,不禁身心沖動。毛團兒瞥瞥他,似乎看出他那慌亂的神色,潮潮漉漉的眼神,她細細弱弱地嘆了口氣,她臉頰上微微泛起一層紅色。他擔心她就要站起來走了!毛團兒卻沒抬屁股,又跟他說起他工作的事?!皨寢層终裔t(yī)院領導談了這事,媽媽真是把她的老面子用到家了,院領導給你重新做了安排,讓你去消毒室,就是清洗消毒各類手術器具??蓩寢寷]同意,怕你在那兒染上病毒。其實那工作不錯,那兒可干凈啦,用的全是進口設備,根本不用人工操作接觸。媽媽心比天高呢,向人家提出,讓你去藥劑室??伤巹┦覜]有空缺,又要求大學文憑。”

        他好半天吭不出聲,竟不知媽媽為他這樣操勞、費力!

        毛團兒那靜悄悄的聲音又說:“媽媽還在使勁兒,你放心。媽媽跟院領導說,我的孩子英語、數(shù)學都學得很棒,就適合干藥劑。至于拉丁文,王劃天什么‘文’不能教會他?我兒子聰明極了!”

        毛團兒這時站起身,說:“通絡,你聽話,一切都會好的。好好在家呆著,我上班去了。”

        猛然間,他感到他的快樂心境和夢想,又該煙消霧散了!毛團兒一離開這兒,就什么也不存在了,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

        “毛團兒——!”他那樣不知不覺地一聲呼喊。

        毛團兒停住腳步,扭轉(zhuǎn)身看他,她那白凈而性感的臉龐微微擰皺眉頭。

        他禁不住說:“毛團兒,讓我抱抱你,之后哪怕我去死!”

        她靜靜悄悄地立在那兒,肩頭的挎包兒靜靜地垂在腰身側旁。這屋里倘若有只蚊子的叫聲都能聽見。她眉頭仍那樣凝滯著,卻呼吸不均勻地說:“通絡,你長得比我好,真的,鼻高眼大的,……”

        他說:“不,我丑,我臉上有白斑!”

        她說:“沒有,我看不見它,也許我看習慣了?!?/p>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她已走近他,迎立在他仍呆坐著的沙發(fā)前面。他一把攬住了她的腰身,連同那只挎包兒。把臉埋在她腹部顫栗地擦蹭。直到感覺出自己頭頂上有什么濕漉漉的東西落下來,打濕了他的頭發(fā)、頭皮。這時毛團兒推開他,用力推開他的摟抱。聽見她鞋跟咔咔地奔出門去,那道安全門的鎖頭迅即從外面鎖上了。

        那之后十多天毛團兒沒回來,說是上夜班,白天也不著家。他知道她是在躲避他。他感覺他就跟關押在局子里沒什么兩樣,而且更加難熬。時?;貞浧鹉侨盏膿П?,嗅到她身子的味,那淡淡的又濃濃的清馨、昏迷、柔軟的氣味。他真的想去死!

        這幾天媽媽的心情也不好,郁郁悶悶的,想必為他安排工作不順利,或是那個姓李的姑娘又“吹”了。他沏了杯茶,走到媽媽跟前說:“媽,你累了,喝口茶吧。”把茶杯捧遞給媽媽說:“我的事,媽媽不要再費心了,讓我自己長出息去,你放心?!?/p>

        媽媽好像很受感動,拉他坐在她身邊說:“好孩子,媽媽放心著呢,你這些日子能堅持待在家,不出門,媽媽就很高興,覺著渾身都有勁兒。我的孩子變好了,人又聰明,沒有什么不如人的。你的工作、對象都不難辦?!?/p>

        其實這時他心里灰暗極了。知道媽媽也是強打精神,鼓勵他活著!他的前途在哪兒,他一點兒不敢奢望!

        他說:“爸爸讓我讀的書,我都仔細地讀了,以后,我跟著爸爸學醫(yī)?!彼@樣說著。

        媽媽說:“好極了,我的乖孩子!白天自己在家讀書,午飯,媽媽給你做好,你自己打開煤汽灶熱熱,按頓吃上。爸爸給你配制的藥,也按時服上?!?/p>

        他點點頭。媽媽就像得到極大的寬慰似的,回她的臥室去了。晚間夜色很深地沉下來。他能想到,媽媽一回到老頭那兒就會委屈地流淚,就會把她的奔波、挫折、一腔苦衷傾訴給老頭。老頭跟她坐在床邊,撫摸她勞累的脊背,為她拭拭眼淚。老頭說:“別哭啦,有我,你犯什么愁,過些日我領他去泰安堂跟我一起‘坐堂’,用不了兩三年他就能出息成一名像樣的醫(yī)生。”

        他想說爸爸你明天就帶我去“坐堂”吧,帶我走出這座像局子一樣的牢房吧!他忘記敲門,就推開了爹媽的屋門邁進去,卻撞見老爹擁著媽媽親吻,那么用力,媽媽閉著眼,半張著嘴唇。他拔腳不及,老頭和媽媽窘迫地停下來,媽媽抿了抿頭發(fā)問道:“通絡,有事嗎?”他呆滯地說:“沒事,”媽媽說:“那就早點兒睡去吧?!彼@才退出那屋。

        他回到暗室,沒有開燈,屋里那么黑,他脫了衣裳便躺在小床上。他漆黑的視覺前紛紛亂亂的,時而浮出媽媽流淚的臉龐,老爸用親吻愛撫寬慰她,那么用力,吸吮著嘴唇、臉頰。時而浮出毛團兒,他把臉埋在她腹部擦蹭,就像那層衣褲化掉了似的。呃——,他感覺到那“包兒”的味道,他又想吸一口那久別了的東西!他渾身上下麻癢麻癢的就要死過去了!忽兒又望見那個女孩,海藍藍,她在哪兒啊?她在南邊,被那個商人遺棄了?他想他去追尋她,會在某個天涯海角找見她,她向他嚶嚶地啜泣,他緊緊摟抱住她沒有絲毫嫌棄。那“包兒”的感覺使他在漆黑的床上翻滾,床板吱吱呀呀軋響?!白屛椅豢冢豢凇?!”他咬緊牙骨,狠狠咒罵自己:“豬狗??!”臉上、身上冒出一層冷汗珠子,那股麻癢癢的痛感才滑了過去,輕松下來了。

        但他仍沒有瞌睡,眼睛大睜在黑屋內(nèi)。是的,他愿意重新活一次,活個人樣,有誰能把他再變回到嬰兒!一個沒有白斑的肌膚光潔的嬰兒!漆黑中他又望見那位年輕美麗的媽媽,小腹那兒有一塊水粉色的白斑,那斑塊閃閃爍爍的,在他眼前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他看見她薄薄的透亮的背心,透出褐色的乳房尖兒,瘋也似地做愛,疲憊地呈在那兒。他忽然感覺他的腳底冰涼,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光著腳,悄悄走在黑暗的客廳過道里,意識不到他已趴在那間屋門上方的玻璃那兒。那屋內(nèi)亮著盞柔和而光亮的床頭燈,映著那段白皙光滑的腿面,像放大了似的,那部位渾厚豐滿,充彌了整個屋宇似的。正這時,老爹發(fā)現(xiàn)門上方玻璃那兒貼著一雙眼睛。老頭很敗興地重重一聲干咳,那雙眼睛才離開了玻璃。

        他這才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光著腳板回到暗室內(nèi),躺上床去。尚聽到身后,媽媽的聲音:“劃天,別管他了,回來吧!”可還是聽見爸爸的腳步聲,朝他的暗室踱過來。

        老頭輕輕叩叩門,推門進來,王通絡卻安安靜靜地睡在床上。老頭本想說幾句什么話,無奈又扭轉(zhuǎn)身離開,正這時他卻出了聲:“爸爸,有啥事嗎?”

        老頭停住腳,猶豫了片刻,說:“沒事,你睡吧,孩子?!?/p>

        他更追問一句:“有事就說嘛!”

        老頭緩緩轉(zhuǎn)回身來,也不開燈,就黑黢黢地站在那兒,說:“通絡,你的感情出了點毛病,要好好調(diào)理,我給你配制的藥,一定要服,知道了?”

        他應聲道:“知道了,爸爸。還有別的么?這就是爸爸深更半夜來我屋要說的話么?”

        老頭好半天作不出聲。老頭說不出“你為什么偷窺我和你媽媽”這樣的話。老頭抑了又抑,才說:“孩子,對待爸爸媽媽要有感情,還有,對待你妹妹也要有感情,要有兄妹之情。”

        他猛然心里像刀剜,不禁說:“老爸,我想問問,你有感情嗎?”

        “你說呢,孩子?”

        “如果爸爸感情上沒毛病,怎么你沒能夠親生我呢?”

        老頭氣得直打哆嗦,說:“我把你當作親生,孩子,我疼愛你、關懷你這么多年,這還不算‘親生’么,孩子?”

        老頭又說:“沒想到,你如今變成這個樣子,孩子!”

        “什么樣子,除了一臉白斑、吸過毒、坐過牢的樣,你說說還有什么樣?”

        “孩子,你說話有點無情無義的樣??!”

        王通絡最恨老頭說這四個字,無情無義?!拔以趺磦€‘無情無義’,王劃天先生,你說說清楚?”

        老頭說:“剛才你那些話,不該對爸爸說。這且不說了。爸爸為你辛苦配制的藥,你卻把它倒進了馬桶!這能算是有情、義的事么,孩子?是的,爸爸尚未能治愈你的病,我很內(nèi)疚,我還在不遺余力地努力著,但是作為你,孩子,你看了這多日我為你開列的書,應該懂得,中醫(yī)藥理的效應是在體內(nèi)深層與做人的品德相契合的!”

        他擦了把淚水。黑暗中他不想讓老爹看見他流淚。

        他說:“行啦老爸,我不想聽你說什么醫(yī)學藥理與做人的品德,你愿意把醫(yī)藥學與倫理學胡拉亂扯在一起那是您的自由和嗜好,或許它確能包治天下,是您的拿手好戲,可它對于我絕比不上一套皮爾卡丹披在身上,或一個妞兒挎在胳臂上更顯得亮豁,隨意,看上去更像個人樣。我知道我命里沒有那些福份,可也用不著你用這套‘拿手好戲’來剜我的病根兒,賜福給我什么。您用‘借代’的修辭手法,所說的‘感情’、‘情義’或許我真的沒有,我只知我那豬狗不如的身子上時常有一種吸了‘包兒’的感覺,由不得下身脹硬和需要。我一去妹妹那屋,你就喊叫!你就用你那套‘借代’修辭來傷我刺我,針砭我!你的兒子就這種命,他自己也沒過于埋怨過誰。我很感激爸爸給我那個小套房子,里面鎖著幾方木料和幾張五合板,也相信那幾張五合板能夠引來一只金鳳凰。我苦就苦在想怨恨你們也怨恨不著,因為你們沒有親生我,沒有給我留下白斑,沒有任何責任而又有情有義,讓我想指著我親爹媽的鼻子痛罵一聲都張不開口!我沒個著落,只剩下往毛團兒那屋溜達,一溜達那就是‘無情無義’,我知道你這四個字的主要痛處是在這兒,你說對吧,王劃天先生?”

        老頭再也說不出話來,那架老身骨好像受到極重極重的打擊,垮了似的,佝僂著走出暗室。

        王通絡眼角邊不知不覺地流著淚,昏昏入睡。這時,卻看見那位支離疏先生,走過來。而且還邀請來一位賢哲,名叫莊周。好像有什么求教的事,聲音不很大地對著話。

        支離疏請教道:“人,本來就無情嗎?”

        那位賢哲說:“是的?!?/p>

        支離疏問:“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賢哲答道:“道給人容貌,天給人形體,怎么不能稱之為人?”

        支離疏又說:“既然是人,豈能無情?”

        圣哲又答:“我說的‘無情’,是說不以人為好惡,損害本性,而順任自然就是了?!?/p>

        這幾天他常有墜樓的幻覺。他的身體連帶著手銬和暖氣管颼——地一聲風馳電掣,從很高的樓層上墜下。

        門從外面鎖得死死的。又一周,毛團兒沒有回家。那么她下班后在哪休息?她肯定跟那位醫(yī)生同居了。

        他把書嘩啦——一下從桌上掃到地下,連同鋼筆和筆記本??上胂肽鞘抢系臅?,不應當撇在地上,又一本本地拾起來。他呆坐在那兒耳朵發(fā)鳴,不知是耳朵還是空氣在吱——吱——地響。這三間屋還有廚房、衛(wèi)生間任他來回走動,客廳、陽臺也任他來回走動。陽臺角落那兒再也沒有搭曬過乳罩之類,毛團兒的房間好久沒有人住,也早就沒了她的氣味。空屋只是彌漫著一股他自己的味,或說藥味。藥,備在廚房里,如一日三餐分成三等份。他還需要吃藥嗎?他問自己。低頭看見煤汽灶、液化汽罐。倘若這時有什么地方漏汽,那么它那泄漏聲在這空寂的屋里肯定是清晰在耳的,而且那聲音的氣味肯定像一朵花綻開時所放出的馨香,一絲、一絲甜甜地嗅到它。

        他想了想,凝視著那盛裝湯藥的玻璃杯,還是再喝一次吧!不喝對不起老爹和媽媽,那一劑劑都是媽媽煎的,有幾味藥需要搗碎,也是媽媽用鐵罐、鐵槌費力搗的。藥方是老頭苦心研制的。

        他讀了點老頭開列的書,明白老爹是抓住了臟象學的根本的。千病萬癥莫出十劑,十劑之根在一個“通”字。是的,他吃藥以后會便血,那就便吧!大瀉大便大開鬼門謂之通,破瘀活血謂之通,四氣之補也謂之通。所謂氣不足血不行,便不通血不活,風不息火不滅。那么,就把他渾身的火氣、癌氣、白癜風氣乃至襠下的硬氣都滅一滅、通一通吧!

        他喝完了藥,隨后便把廚房所有對外的窗都關閉了。又走到陽臺上,也把陽臺的窗都關閉。他嗓子向下咽一咽,透過陽臺玻璃向五層樓下瞥了一眼,那里有青青的草坪,幾棵修剪劃一的槐樹,花壇,一個老人牽著個肉乎乎的小孩兒在那兒玩耍。他想當初媽媽也這樣牽著他的小手。

        他回到客廳呆滯地坐在沙發(fā)上。噢,電視機還沒有關,別忘了關掉它,這臺20多英寸進口彩電圖像挺好,他卻聽不到它的一絲兒聲音。突然記起他那豬狗樣的時候,就是在這兒,他抓起那只生鐵鑄的搗藥罐,向電視機砸去,媽媽大喊一聲撲過來救護,扯著正在織的毛線長長地拉在地上。搗藥罐于是就懸在媽媽的頭頂上,媽媽說:“你砸吧,你就用我為你天天搗藥的這只鐵家什砸吧,砸死我吧!”他兩腿酸軟站不住,嘴角流著白沫依舊說:“給我三張票子,給我三張票子,你們給不給?!”老頭把媽媽拉回到沙發(fā)上說:“你讓他砸,你讓他砸吧。”這時他抱著鐵罐一聲慘叫滾倒在地上,像條中毒的狗吐著白沫、打滾不休。媽媽嗚咽著扔過來三張十元面值的鈔票,那票子飄飄搖搖緩慢地落在地上,他可以買一個“包兒”了。

        而今他盯著這臺電視機,默默流下淚。他拿起遙控器,把它叭嗒關掉。媽媽,別怨恨我,忘掉兒子給你的折磨吧!

        這時他猶豫究竟躺在哪兒好,客廳,不,這兒不像間房,太敞了,但不能去爹媽那屋,那樣就太無情無義了;最好是毛團兒那屋,那是他最愿意躺臥的地方,但也好像埋怨了妹妹似的,還是去自己那間暗室吧!

        他走進廚房,毫無遲疑地先打開了液化汽罐的大閥,而后把電子爐盤的開關一扭,咔地一聲藍火便騰起來,撲地半碗水一潑,火滅了。只留下那咝——咝——清晰悅耳的、長鳴不絕的響聲。那聲音天籟一般,像青草、花木生長,向上拔節(jié)的聲音,像迪斯科舞廳某種電子器樂,或是人聲仿效器樂聲,“啊啊”地攜著股撲鼻的異香。像那日包廂燃亮的那支紅蠟燭飄來的味,他跟那個女同學海藍藍摟抱在燭光里。又像那天,他撕心裂肺地一聲喊住毛團兒,毛團兒走近他,隨之飄來的那股味。他身下那家什又脹硬起來,一挑挑的有點掙動,它還是一個未經(jīng)過多少世面的、嫩嫩的草尖兒似的東西呢!

        他走出廚房,已感到有點頭重腳輕,快回到自己那間暗室去吧!只須把暗室的門敞著,讓那香味流進來。

        他躺在床上閉上眼,又睜開來,只有這時他才望見老頭,心里默默地叫了聲爸爸。我偷看過你和媽媽在床上,我錯了。尤其那晚,我心里難過極了,不該對你說那些話。你為我從小到大花的錢己經(jīng)數(shù)不清了,操的心、費的力是我無法報償?shù)摹,F(xiàn)在你正坐在大藥房,給病人把脈、察看舌苔、氣色,或許你恍惚望見你的兒子通絡!當你回到家,就請你最后破費一次,把這個無可救藥的孩子葬埋掉。

        那股異香濃郁地到來了!他忽然覺得他還是換到毛團兒那間光亮的房子去比較好,臨了,應該有個光亮的地方。她畢竟是他的妹妹,不會怨他。再說她就要嫁人離開那間屋了。那就換地方吧,換吧,可是他怎么也抬不動身子,噢,那股異香?。?/p>

        他不知道了,只有死神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死神使那三保險鎖頭有了鑰匙捅孔的聲音,隱隱約約而詭秘。窗,又都開了,一扇扇地開了。

        樓梯口冰涼的水泥地板上,一只嘴唇投過來,吻在他死了的額頭、鼻息和嘴上。那是誰的嘴唇啊,是支離疏,還是那位賢哲?賢哲說著,順任自然吧!他的身子就像一片紙、一頁書一樣被什么人捧起來,游游蕩蕩,游游蕩蕩,末了落在了一個軟綿綿的地方。一個有光亮的、飄散著清新的陰柔氣的、誘惑體下再次勃動的地方。

        他昏迷的眼皮前面晃動著一團白色,好像那白色不同于他的脖子、眉梢那兒白斑的顏色,攜著股富爾瑪 林味,醫(yī)院特有的味。他眼皮不覺一閃,閃見他以往熟悉的窗紗、太陽、花盆兒。

        “好了,一切都好了!”那片白色軀體說:“沒事了,我先過去,明天再來?!彼犚娔鞘且晃荒吧说穆曇簟V舐牭矫妹妹珗F兒的呼叫:“哥哥,哥哥——,”毛團兒坐在輸液支架旁。“你活過來啦,活過來啦!”她便把她的眼淚拋灑過來,灑在他脖頸上、臉頰上。

        她說:“老天爺偏偏讓我那個時候回到家,不早不晚,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啊,通絡!我一進門,不一會兒就栽倒在地上,可我知道,我不能隨你死,就爬呀,爬呀……”

        他啟開嘴唇說:“毛團兒,我熱飯,忘了關火?!?/p>

        “瞎說!連早飯都蓋在盆里,沒吃。”

        “你,你別告訴媽媽。”

        晚上,爹媽下班回到家,果然不知道白天發(fā)生了什么。他已移換到暗室,睡著。媽媽說:“絡絡,不舒服嗎?”他說:“噢,沒有?!崩系策^來,伸手摸摸他額頭,把了把他手腕脈搏。老頭說:“沒有感冒,好像在家待久了,這室內(nèi)空氣不太好?!眿寢屆φf:“絡絡,你換到毛團兒那屋住吧,那屋亮堂、通風。讓她睡這兒?!?/p>

        “不,媽媽,我睡這兒已經(jīng)習慣了?!彼f。

        王劃天翻了翻桌上他作的筆記,說:“就這樣,繼續(xù)讀下去。”

        第二天一早,毛團兒下了夜班,就回到家。聽見她用鑰匙捅鎖的聲兒。她走到他面前,說:“通絡,你怎么又搬回這屋來了?昨晚睡得舒服嗎?”

        她不多時端來早餐,碗筷遞在他手上,牛奶和雞蛋,他倚著床背兒吃著。之后一躺身,他又睡了。聽見客廳里,毛團兒抓起電話說:“怎么還不見你過來?快點!”呱噠就放了話筒。他想這是在跟誰說話,這么“無情無義”呀!幾天里,他知道是那位矮個兒醫(yī)生救活了他。每天都來家給他診診病情,量血壓,配藥,掛吊針。

        他睜開眼,毛團兒捧著本小說,坐在他床邊一把椅子上。他不知這是第幾天了,她仍在看護他,說:“睡舒服了?我去給你做飯?!?/p>

        他喊住她說:“我不吃早飯,胃里滿滿的。”

        她嗤嗤地笑笑說:“早飯吃沒吃都不知道了?這已是中午啦,快兩點啦!”

        他便一轱轆起身下床,覺著渾身利落,完全康復了。

        毛團兒把飯菜端到客廳,他跟她一起吃午飯。他感覺精神好極了,飯格外香。

        毛團兒問:“通絡,還有什么感覺,腦袋或胸內(nèi)?”

        他說:“沒啦,一點兒也沒啦?!?/p>

        他說著在室內(nèi)來回踱步,走到大門那兒擰了擰鎖頭。

        毛團兒立即喊住他:“通絡!你要干什么?”

        他說:“我想到外面走走,只是散散步就回來。”

        “不行!這樣媽媽會傷心的。你想想,你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了,擺脫了那伙大盜、毒販。”

        他又回到沙發(fā)上坐下。毛團兒把午飯后的碗筷餐具收拾起來端回廚房。他瞅著她走動的背。

        毛團兒走回來擦著茶幾,說:“媽媽指望你跟著爸爸好好學醫(yī),以后咱家自己開個診所,讓你正而八經(jīng)地做個王通絡醫(yī)生!”

        毛團兒繼續(xù)說:“另外,那個女孩小李,媽媽跟她說通了!”

        他沉默了好一陣說:“毛團兒,你就要嫁人,離開咱家了嗎?”

        她臉龐神色立時換了副樣兒,有點緊張、凝滯,眼神潮濕,她忽地撲迎過來,跟他摟抱在一起。通絡緊緊地擁抱住她,吻她的嘴唇、臉頰、脖子。他望見那位矮個的醫(yī)生,他救了他這條命,盡管王通絡并不希望獲救。他喉嚨里咽著淚水叫著:“妹妹,妹妹……”

        她說:“哥,答應我,以后再不能有‘煤汽罐’那樣的事!”

        他點頭,他把臉順著她脖頸低下去,落在她厚實的乳房上。他好像依舊嗅到那股“異香”,那煤汽罐發(fā)出的咝——咝——長鳴不絕的異香。

        她在他脖頸那兒聲音低低地說:“哥;你先去我那屋躺一會兒,我去洗個澡,等我喊叫你,你把浴衣給我送到衛(wèi)生間來?!?/p>

        她說話時渾身顫抖。他也渾身顫抖。

        幾天后毛團兒結婚搬走了。王劃天則帶著他去大藥房“坐堂”。

        他穿上一件簇新的白大褂,戴一頂醫(yī)生的白帽,低低地壓著額眉。他坐在王劃天旁邊抄寫方子,八綱十劑、四氣五味,各種處方藥名一字不差,錢錢厘厘量衡準確無誤。他的字也寫得工整漂亮,老頭很滿意。

        泰安堂在這座都市的名望聲譽,始終處在最高級別的位署上,又地處繁華商業(yè)街區(qū),門庭高大,三層樓仿古建筑,內(nèi)裝修現(xiàn)代而富麗堂皇,大理石地面鋪著地毯,擺設沙發(fā),有小姐服侍患者候診看茶。王劃天自退休后就一直在這兒上班,除此,每周二、四去醫(yī)學院授課,有小車來接他。

        王通絡望望那兩壁聳立的藥屜柜,從太空塵到海底灰,無所不有,仿佛望他自己的前程,那一方新天地。鼻孔嗅到那股濃濃的人參鹿茸麝香氣味,也似淡忘了往昔的“包兒”、“8888”,以及紅燭綠酒。

        王劃天每日坐堂,必著西裝革履,外披一件白大褂,一絲不茍。診病時話極少,指點兒子也僅三言兩語。一坐即一整天,中午,藥房訂有快餐盒飯,但為了兒子改善胃口,王劃天有時帶他去街上吃頓小吃,炒菜、啤酒。王劃天去醫(yī)學院授課時,也必須把兒子帶在身邊,一刻不離,不敢松懈。若是通絡說今天我頭暈告假,那么老頭也會一個電話打給他媽媽,等媽媽來把他接管過去。

        王通絡一直還算安分,坐久了,他的確會頭暈目眩,而且惡心想嘔。有時寫錯方子,老頭則不露聲色地拿筆畫畫,改正一下。他自己也擔心影響爸爸的聲譽,怕自己眉端、脖子那白斑會減少候診沙發(fā)上的患者顧客。但又由不得心猿意馬,魂不守舍。毛團兒走了,旅游度假去了,跟那位矮個子醫(yī)生。想到那天,那臺海爾淋浴器,噴頭水注,熱霧,沙沙沙的,充沛無比地響著。傳來她的喊聲:“通絡——,你來吧!……”

        這時他一陣頭暈目眩,又寫錯了方子。老頭看他臉色不好,煞白。

        這日,媽媽來了,媽媽身邊隨著一個女孩。他想這就是毛團兒說的“小李”吧!媽媽帶著她先跟爸爸打打招呼,女孩叫了一聲“王教授,”隨后朝他瞥來一眼。他把頭埋得很低,埋在桌面和處方單上。他不想抬起頭臉,直到媽媽叫他“絡絡,來認識一下小李。”他臉漲紅,擔心自己的醫(yī)生白帽戴得不夠低,沒有蓋嚴眉端那塊白斑。

        一目之下,那女孩的眼神微微一顫;他心里也不存什么希冀,朝她點了點頭,他一聲未吭。他知道跟她點頭的時候,也就是告“吹”的時刻。

        但是幾天后的那個周四,媽媽又打來電話,說小李也想去聽聽課。老頭很高興,說那就來吧。醫(yī)學院的小車停在泰安堂門庭口,媽媽帶小李趕到這兒,媽媽親手打開車門,殷勤地把小李讓上車,又讓通絡也坐到車后排座兒上。老頭坐在前排,客套地問小李的工作情況。王通絡仍一聲不響,眼睛盯著小車行駛的前方。他忘記脫掉那身白大褂,坐在旁邊的小李竟也穿了件護士服,那頂折疊的白帽與發(fā)髻結合得很俏麗。然而他眼前又浮出毛團兒,跟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做愛,她昏迷地閉著眼睛,他把臉貼在她浴后的那片墨色的海藻上。他一陣窒息一樣的昏暈,他乘坐的小車就像行駛在飄忽無著的云霧中、夢幻內(nèi),一絲也感覺不到身旁的小李。這時他又有了“墜樓”的幻覺,颼——地一聲風馳電掣地從高樓上墜落下去。他聽到幾聲呱噠呱噠……的叩響,像是馬蹄叩響荒涼的路面。猛然間看見那位曾見過面的賢哲,那是一位大智慧者,騎在馬上走過來。他敬畏地低下頭,不敢直視,低頭問:“圣賢是去哪兒?”

        “去楚國?!彼鸟R蹄略停,答道。

        馬蹄又呱噠呱噠響起來,他就不知不覺跟著這位大智者走去。前面更加是一片荒野,只有很高很高的草,風吹草動,白絮飄飛。大智者一勒馬,前邊土道旁有一只骷髏,一只很醒目刺眼的、使他不得不勒馬住蹄的骷髏。風吹日化,那骷髏骨色雪白,眼洞深黑,下頜骨牙齒俱在。

        大智者下馬,走上去用馬鞭輕輕觸了觸那骷髏,行了一禮,問道:“先生,你是因貪生背理而死的呢,還是國家敗亡遭兵亂砍殺?你是做了不善的行為怕玷辱父母、羞見妻子而自殺呢,還是因災荒饑寒而不幸?抑或天年壽盡而亡呢?”

        骷髏不吭聲。這時天色已晚,大智者便就地一躺,用那只骷髏當枕頭睡覺。睡到半夜,骷髏卻說了話:“噢,大人,看你白天說的那些話呀,那都是活人的累贅和患難,死了的,就沒有這些繁雜的事情和憂慮啦!大人,你想聽聽死人的情形嗎?”

        “是的,請說說看。”

        骷髏便說:“死者,上無君,下無臣,天無四時,地亦無‘四氣五味’,從容自得,而與天地共長久。所以說,大人,即使是‘南面王’之樂,也不能與死人的快樂相比呀!”

        大智者一笑,不相信骷髏所說,以為它莫過是死不復生才這樣說。便問道:“那么,我讓陰司恢復你的形體給予你骨肉,把你送回到你父母妻子那里,你若沒有女人就給你女人,這樣,你愿意嗎?”

        骷髏“唉——”地嘆了一聲,說:“我連南面王之樂都不要,怎么能愿意復為人間之勞呢?大人,快別說啦!”

        這日,王通絡“坐堂”坐到中午失蹤了。

        老頭焦急地給他媽媽打電話,說是午飯后通絡跑掉了。王劃天回到大藥房,見自己的抽屜鎖被撬,里面有三千多元全被卷走了。晚上老頭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仍不見兒子回來。第二天、第三天還是不見通絡的面。不知這個可憐的孩子是死了,尋短見了,到哪兒去了?老頭和他媽媽幾乎找遍了這座都市所有的娛樂場所,夜總會、歌廳、賓館,向人家打問,見沒見到一個脖子上、眉梢上生有白癜風的老大不小的男孩來這兒,或在這兒包房間?

        媽媽急得痛哭流涕,埋怨劃天沒有照看好孩子!老頭沮喪地連聲說:“怪我,怪我!我以為兒子變好了呢!”老頭說那天看見他臉色不好,煞白,中午便領他到街上一家餐館,給他買了炒菜、啤酒?;厮幏康臅r候,他說到前面文具店買支圓珠筆芯兒,就回來。老頭想說我跟著你一起去,又覺著不好,便點頭答應了。就這樣他失蹤了。不過估計他是去了一個什么地方,可能是吸毒的地方。因為他卷走了三千多元錢。

        王通絡尚未尋短覓死,盡管他在黃河邊走了好幾個來回。他還想最后見毛團兒一面。

        妹妹離開家時沒有給他留下手機號碼,也囑咐他不要去上班的地方找她。他還是來到住院部內(nèi)二科的樓上,恍惚在大玻璃窗外面瞅見她,而一晃,又隱逝了。他不知道那位矮個醫(yī)生和妹妹的新居在哪里,在醫(yī)院家屬院的哪棟樓上。他機智地打問過,有人給他指了指那棟新蓋的“專家樓”三單元的門洞。但他不敢貿(mào)然闖上去,怕妹妹難堪,不答應。晚上,他想他就候在那棟樓前的草坪、樹蔭旁,總有機會碰上她上班或下班回來,經(jīng)過這兒。

        這晚,這不知是第幾個夜晚!當他盯望著那棟樓的窗燈亮了又熄了的時候,忽瞅見不遠處一個女人身影,那樣眼熟地立在那兒,光線暗暗地呈出她身體的輪廓,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那是毛團兒!對,是她!她一步步走近他,她一把拉住他的手,然而通絡這才看清那是媽媽!

        媽媽領著他回到家中,媽媽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好一陣才哭出聲音。但是媽媽一句也不說、也不問,他為什么蹲在那兒!

        爸爸走過來看看,說:“回來就好,還平平安安地活著就好?!眿寢屶ㄆf:“孩子,這次你沒進局子,能讓我找到你,我已經(jīng)夠知足的了,你為什么還要折磨我們??!……”

        爸爸在一旁問:“孩子,你又吸了那東西么?”

        他搖著頭說:“沒有?!?/p>

        媽媽問:“那么錢呢,都花在什么地方?是包賓館,跟妓女鬼混?”

        他半晌不吭聲,末了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鐵門又咣當一聲從外面反鎖上。說:“你什么時候?qū)W好了,想做個人,再出家門。”

        他又被關閉在這“牢房”內(nèi)。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沒有妹妹的手機號碼,或是她家里的電話。這成為他宕延去會見死神的理由。他吃早飯的時候又看了看煤汽罐和電子爐盤,但是據(jù)說人不能兩次用同一個方式赴死,那樣會很不舒服,很痛苦。

        他又給內(nèi)二科醫(yī)護室撥了個電話,對方說她不在,下班了,昨晚她上夜班。叭嗒電話掛斷了。他呆滯地停了會,再撥過去,打問她家里的電話,對方問你是哪位?他愣住了,他不能說是她哥哥,而搪塞了一句什么,對方說了聲對不起,又掛斷了。

        他茫然的眼前,靜靜地浮出枯草搖曳,白絮飄飛,荒野道旁,悠閑自在地擺著那只骷髏。那骼髏說:“來吧,來我這兒吧,你想見誰就見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好不自在呀!”

        很快宕延到晚上,爸爸媽媽回到家里。他想理直氣壯地向媽媽索要妹妹家的電話。今晚媽媽的心情卻非常好,非常高興,像是根本不存在昨天的事?!敖j絡,今天你想吃點什么?媽給你做頓好吃的,可以允許你喝兩杯白酒?!惫煌聿秃茇S盛,不知有什么好事要慶賀似的。他不忍心使媽掃興,他想打問的事一直很難張口。

        晚飯后媽媽踱進他的屋,東邊那間屋已經(jīng)完全消逝了毛團兒的影子,如今他住著。媽媽好像有什么話想跟他說,坐在床邊,猶豫了一陣似的,又終于抑不住開口:“絡絡,媽媽跟你說件事,小李同意啦!”媽媽說完禁不住滿眼熱淚撲答答滴落。

        他知道那是往昔的挫折、磨難,過于深重地打擊過媽媽,才使她今晚這么歡欣流淚。但是此刻他心里只有痛,只徘徊縈繞著那股花朵綻放的“異香”味。乃至他厭惡憎恨這世上所有的女孩!他顫顫地伸過手來,為媽媽擦了擦眼淚,像是最后跟她道別。

        又一個新太陽升起來!

        他從容地吃了頓早飯,吃了兩個多小時,每嚼一口都那么舒緩閑適。末了他走到陽臺上,他就從這兒下去吧!他終放棄了再見毛團兒一面的愿望。當他再張望這五層樓與地面的落差時,他的眼睛已經(jīng)一切都看不見了。黑冥中只有一具偉岸的、美麗的尸體。

        唰——地一聲拉開陽臺封閉窗,他聳身即鉆出窗去,只聽到一只花盆被擠落的聲音,颼——啪啦——,摔碎在樓下地面上。

        這時他像一只壁虎趴在封閉玻璃上,手腳似有了壁虎的“吸盤”功能。不,我還是要見毛團兒最后一面。他猶豫了,倏然這樣想。也許是他感覺到胸脯衣裳內(nèi)有一件硬東西,硌在他身體與玻璃窗之間,那是打算送給她的那件小禮物,尚揣在他懷中。但是他已經(jīng)不可能再從窗外鉆進來,只要稍一曲腿躬腰,他即會墜下樓去!他腳下不足寸寬。他心里默說算了吧!但同時又看見他闖進她的新家,那位醫(yī)生不在,他與她迫不及待不顧一切地擁抱親吻。

        頓時他的臉上身上滲出冷汗。如果這時他懷里有根繩,他能夠把它綰系在封閉窗某處使他沿繩墜下嗎?那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他原本沒有這種準備,不要再想別的了,王通絡只需扭身一躍!可他冷汗?jié)駶竦哪樅蜕碜淤N著玻璃,還是向陽臺側面緩緩移動,因為他看見那側方貼墻有一道排水管,可以攀抓。那是一道金屬管道貫通樓體,他小心翼翼地移過去一只手已摸到它,撐著它低頭看見第四層杜阿姨家的陽臺,是沒有封閉窗的,他可以借排水管的扒扶跳到四樓陽臺,倘若他能做到準確無誤的話。他眼皮閉了閉又睜開,颼——地一聲風響伴著嘰哩呱啦一片花盆墜落聲,他成功了,他摔落在杜阿姨家的陽臺內(nèi)。

        他的衣褲整個汗?jié)窳?,他要歇一會兒。杜阿姨家沒有人,陽臺門一擰即開,想找點水喝,想看看杜阿姨家的大門能否從里面打開,由此借路。然而那仍是由內(nèi)打不開的三保險鎖。或許可以找到一根繩?但是翻找會留下痕跡,他不想讓人說他偷了杜家!他只喝了幾口水,回到陽臺上,望望四樓以下,已沒有條件再做“階梯跳”了,以下的陽臺全是封閉的。那么,那么就“順任自然”吧!喘了口氣他即登上杜家陽臺邊緣,已感覺渾身虛弱,體力不支了。伸手扒扶住那根排雨管道,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感覺樓體整個搖晃起來,就像那日的夢境,他緊緊抱住毛團兒顫栗、抽搐,啊——只聽到風聲風聲還是風聲,他知道他的身體真的在飛快地垂直降落撲嗵——一片漆黑,便無知覺了。

        然而死神哪,還是讓他蘇醒過來,他的兩腿都已骨折。他蘇醒過來,那已是爹媽把他從醫(yī)院送回到家來的時候,又送回到五層樓上。他竟奇跡般地存活著,CT拍片,他的頭顱、脊椎都完好無損。

        他躺在原先毛團兒住過的那間屋內(nèi),那間屋徹底變成了病房。這樣可以節(jié)省下一筆住院費。爸爸媽媽圍著他,還有請到家來的骨科醫(yī)生,還有一位護士,他跟她見過面,尚記得她叫小李。媽媽抹著眼淚,那位骨科醫(yī)生說:“你放心吧,護士長,兩個月后讓他下床走路,不留一點后遺癥。”

        他閉著眼皮不愿意睜開,他的兩腿打了石膏固定在支撐架上,還綴著牽引砂袋。

        房間內(nèi)只留下媽媽一人的時候,媽媽說:“通絡,你眉梢那兒有變化了!還有脖子、下巴額兒那兒,顏色正過來了許多,長了茸茸的汗毛,你爸爸看到后高興極了!”媽媽又說:“你看小李來咱家護理你呢,女孩對我說,她等你把腿養(yǎng)好?!?/p>

        媽媽停了停,說:“孩子,你還想折騰么?你要折騰多久呢,媽媽陪著你!”

        他眼里不覺滾出淚珠。他說:“不會了,媽媽。”這時他覺得,自己很想穿那件“坐堂”的白大褂。這次,他相信一個真正的王通絡醫(yī)生誕生了!

        他伸手摸摸胸脯貼身的衣兜,媽媽看出他是在找那只小盒兒,便把它拿來說:“你是在找它吧?”

        他說:“媽媽,把它交給妹妹。”

        媽媽又流出淚,媽媽走出屋去,毛團兒在客廳里。不一會兒毛團兒進屋來,她一聲不吭地伏下身摟住他的脖子親吻,用她淚濕的臉頰貼靠著他。

        他打開那只小盒兒,那是一條鉑金的鑲著一粒鉆石的項鏈而已。它的確很美麗,晶晶亮亮的,更主要的,它是他跟爸爸一起“坐堂”掙來的,是自己勞動所得。

        毛團兒解開衣領紐扣,把白皙碩長的脖子伸過來,他給她戴上它。

        責任編輯:夢天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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