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掌
首先應該說明的是,十八掌和降龍十八掌不是一回事。降龍十八掌我只是聽人說過,但是沒真見過。而十八掌,會的人很多。比如我兒子,九歲就開始練十八掌了,練了七年,現(xiàn)在渾身肌肉一塊一塊的,屁股也特別肥碩,不論穿什么褲子,最先開線的總是臀部那里。他對此洋洋得意,經(jīng)常去游泳,為的就是顯示一下自己的身材。
說老實話,我對我的兒子相當不滿,我對他的體型相當不滿,連帶著,我對十八掌也很討厭。只要有人跟我提起這三個字,我馬上就會脫口而出,十八掌算個屁。這么說,好象我武功很高強似的,事實并不如此,我一點功夫都沒練過,所以身體很差。
我兒子對我對十八掌的看法很有意見,有一天,他跳到我面前,說,爸,你能不能不要再非議十八掌了?我說,你什么意思?我覺得這家伙可能是欠揍了。在他小的時候,我是經(jīng)常用耳光教訓他的,但是隨著他慢慢變壯,突然有一天,我就感到心虛了。
我的意思是,他滿臉通紅,嘴唇發(fā)抖地對我說,你別再說十八掌的不是了。由于當時圍觀的人比較多,所以我只好說,說了你又怎么樣?你想反了是么?我兒子連腿也抖了起來,說,你再說一次試試?這時候,旁邊竟然有人喝起彩來,順便還鼓了一通掌,我鼓足勇氣,道,十八掌是個屁!
如你所知,接下來我被我兒子給打了一掌??吹贸鰜?,他還是手下留情了一點,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跌出去老遠,腦袋撞在石頭上,差點昏死過去。我兒子跟過來,站著對我說,如果你再敢亂說一句話,別怪我不客氣!
我不可能站起來跟我兒子打上一架,不說我打不過他,即使我能打過他,我也不會跟他打。我在地上躺了一會,等四周的歡呼聲和掌聲靜下來,人群散去,才爬起來回家。我老婆問我,怎么回事?我本來準備跟她說個謊,后來想想沒必要搭理她,于是繞開她回了屋。
我沒想到的是,十八掌會這么厲害,胸膛里好象被人扎了根針似的疼,第二天渾身發(fā)熱,第三天渾身發(fā)涼,直到第四天,我才能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去外面逛街。老實說,我對逛街并不感興趣,這是女人的愛好,我經(jīng)常這么想。但是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應該逛街,碰見每個人都要打個招呼,這些人跟我說話時候的表情都很怪,怪就怪吧,我想。
好些了吧?他們?nèi)套⌒栁摇?/p>
好多了!我對他們說。
好了就好!他們說。
是的,我說,好了就好。
接著我們說再見各走各的路。
等我完全好利索后,我就很少跟我兒子說話了。剛開始還有些不習慣,過了段時間就好了。我每天若無其事地吃飯,若無其事地睡覺,若無其事地去學校給學生們講課。說到這里,我得補充一點,我兒子不喜歡學習,雖然四歲的時候我就逼著他背了幾百首古詩,但是后來他硬是全給忘了。后來我想,忘了就忘了吧。
那天星期天,下大雨。我站門口看了會天,覺得有點冷,回家里加了件衣服,然后出來站那里繼續(xù)看天。天上有幾塊烏云,變換著姿態(tài)讓我看。偶爾還會突然來一閃電。外邊不時有人跑步經(jīng)過,這都是那些練功夫的人,據(jù)他們說,在這樣的天氣里,動一動能吸收到靈氣。這分明是說胡話。
過了會,我突然聽見我老婆在屋子里哭。我叫她,你哭什么?她說,你來看看。我懶洋洋地走回去,發(fā)現(xiàn)她手里拿封信,上面扭扭曲曲的字分明是我兒子寫的。寫的什么?我問她。他走了!我老婆說。走了?我有點吃驚地接過信來。
如你所知,那年我兒子十六歲。他在信里說他去華山比武去了。華山離我們這里很遠,從來沒人去過那。我呆了半天,不知道該跟我老婆說什么,于是她越哭越大聲起來。我把信收好,找了塊毛巾包起來,放在存銀子的箱里,就在我鎖鎖的那一當兒,突然間覺得雙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最后補充一點,十八掌并不是真正有十八掌,它僅僅一掌,說到底,無非就是個體力活而已。
鴛鴦腿
那天陽光很好。發(fā)生了兩件事。一,離我們這不遠一個惡棍被人給打死了。這個惡棍大家都見過,我也不例外,一次是我跟老婆去逛街,被他給瞄上,在我老婆屁股上摸了好幾下,我裝做沒看見,就這么過去了。第二次是我兒子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說自己丟了三兩銀子,我二話沒說,給了他三兩,也就這么過去了。據(jù)說,這個惡棍會使鐵砂掌,一掌下去,中者就會全身發(fā)黑而死,到底是不是這么回事,我持懷疑態(tài)度,也只是個懷疑而已?,F(xiàn)在的情況是,鐵砂掌被人給打死了,午飯前有人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老婆聽到后坐在門墩上哭了半天。我沒有理會她。
第二件事是,我多年不見的朋友李天住來到了我家。李天住是河北人,我原先販賣糧食的時候認得的他,幫著我干了一段時間活后,他老爸來信說要他回去娶媳婦,他就此離開我家,音訊全無。李天住來的恰是時候,我正準備吃午飯呢,他進來坐桌子旁和我們一起吃飯。我對我兒子說,去打點酒回來。李天住在我這里的時候,我還沒有兒子,他瞇著眼睛看了一會我兒子的背影,說道,倒是一幅好身架呢!什么意思?我問他。你兒子是練武的好材料!他說。
接下來我和李天住邊吃邊聊。這家伙說的事讓我吃驚不已。他說,離開我家后他并沒有回去娶媳婦,因為他聽到消息說他的未婚妻是一個破鞋。破鞋我是不能要的,李天住這么跟我說。
我碰到李天住的時候,他還是一害羞小伙。那天因為下雨不好趕路,我給他爸了五錢銀子,在他家歇了一個晚上。早上醒來,看見他爸站在門前。什么事?我問他爸。求你件事,他爸說,你答應不答應呢?我說,我答應,你說吧。是這么回事,他爸說,我想讓你帶我兒子出去混幾年,一來長長見識,二來也攢點小錢娶媳婦。這好辦,我對他爸說。就此,我?guī)е钐熳∽隽藥啄晟狻?/p>
現(xiàn)在他跟我說,破鞋我是不能要的。我馬上意識到,現(xiàn)在的李天住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李天住了。原來他是不會這么跟我說話的。原來他表現(xiàn)得跟我兒子似的。
說到這里,我想起一件事情。
那時候我老婆大著肚子,我出遠門。晚上在客店里怎么也睡不著。老想著搞,于是穿上衣服去了家妓院。那妓院很小,我挑了個異常豐滿的姑娘,睡了一覺。這才感覺舒服點。付錢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身影在樓道上晃了一下。我回頭問老板娘,剛才那人是不是叫李天住?老板娘說,我怎知道!當時我認為是自己眼花了,不可能的事嘛,李天住現(xiàn)在應該是在河北家里跟媳婦住著呢。我這么想。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人確實就是李天住。
和當年相比,李天住喝酒厲害多了,我很快就覺得頭暈。李天住問我,知道鐵砂掌被人打死的事不?我點了點頭。李天住壓地嗓門說,是我打死的呢!
當時陽光正落在我們身上,李天住紅著臉,下巴上的胡子顯然好久沒刮,黑不垃圾的一片。我還看見他一嘴巴的黃牙,張張合合之間,臭氣迎面撲來。
李天住看著我問,不相信?說著站了起來,我連忙拉住他說,你要干什么呢?他說,我給你表演一下鴛鴦腿。鴛鴦腿是什么東西?我問李天住。是一種專門對付黑砂掌的武功。
我說,算了,我相信你。我年紀大了,已經(jīng)過了看熱鬧的時候了。這么說著,我竟然有些傷感,這個李天住,在我面前活蹦亂跳的,無論如何,我多么羨慕這個年輕人啊!
事實上鴛鴦腿這功夫我早就知道。我也知道它是鐵砂掌的克星。在我十三四歲時候,曾離家出走,想找人學這功夫。那時候我們這里的小孩子對功夫相當入迷。每天打麥廠上都有一群人在練武。他們學的是鐵砂掌,教他們武功的是惡棍他爸。本來我也想跟他們一起,但是惡棍他爸不教我,他說我不適合練鐵砂掌。為什么?我問他。因為你身體不行!他這么跟我說。
我身體不行,這倒是個事實。現(xiàn)在我還不到四十歲,頭發(fā)就已經(jīng)白了,走路的時候還得拄拐杖。對我老婆,我再也沒心思擺弄她了。所以,自從李天住離開我家后,我就再也沒做過生意。這是遺傳的問題,我爺爺這樣,我爸也這樣。在我們家,男的到了三十五歲,就得準備著去死。
我已經(jīng)說過了,那天陽光很好。吃過午飯后,李天住徑直走進我的臥室,躺在我床上睡起覺來。本來我想對他說,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是結果我卻沒有出聲。睡就睡吧,我想。他鼾聲如雷,我老婆一邊洗碗一邊問我,鴛鴦腿真的那么厲害?我說,厲害個屁,聽那小子胡扯。說完這話,我就去曬太陽了。
接下來的情況跟你想象的一樣,我曬著曬著太陽,突然脖子一歪,死翹翹了。臨死前,我覺得屁眼一濕,拉出點稀黃的大便。恩,在這樣美好的天氣里,死倒也不是件壞事。
需要補充一點的是,我老早就發(fā)現(xiàn),我兒子跟李天住長得很像。也就是說,我兒子其實并不是我的兒子,我老婆也將成為李天住的老婆。這些事情啊,臨死前我一下子覺得怎么也忘不了了。
鐵頭功
有一段時間,我每天不到五點就起床去練鐵頭功,這時候全村人都還在睡覺,外面的天是藍黑的。我得躡手躡腳地動作,不然我爸和我媽就會停止打呼嚕,光溜溜地從床上跳起來,你他媽的在干什么?他們晃動著肚子上的肥肉,把唾沫噴到我臉上。我說,不干什么!我爸我媽一人踢我一腳,媽的,再敢打擾我們睡覺,把你皮剝了掛起來!我說,好吧。然后我就離開了家。
如你所知,我自己對功夫并不感興趣,之所以要如此勤奮,原因如下:
一,我想跟梅花搞對象,而梅花喜歡鐵頭功。你見過鐵頭功么?我問她。沒有,她說,不過我聽我爸說過。梅花她爸是個二流子,每天無所事事,一件上得了場面的衣服都沒給梅花買過。當然,這沒有關系,我只是喜歡梅花而已,對他爸沒什么興趣。鐵頭功有什么好的?我問梅花。梅花說,鐵頭功天下無敵,這也是梅花他爸說的。我一點都不相信,在我們村,關于到底哪門功夫天下第一,說法至少有一百多種,甚至有人還為此打過架。不過我并沒有跟梅花說我的看法,我說,好吧,我去練鐵頭功。梅花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于是我就這么練了下來。
二,如你所知,我個子瘦小,身體單薄。經(jīng)常被人攔住找岔,小子,跟哥們練幾下?他們問道。每當這時候,我就忍不住渾身發(fā)抖。不敢!我說??床黄鹞覀兪前桑克麄児首鲪琅貑栁?。我不知道該和他們怎么說了,我知道一旦說錯,就會被他們按倒在地暴打一頓。當然,無論如何,挨打是免不了的,最終我還是得抱著頭躺到地上,他們有興致的話,會多打幾下,有時候打的沒意思,就自己走開了。如你所知,每天這么挨打也不是個辦法,目前看來,練鐵頭功倒也是個出路。
我練功的地方不遠,一會就到了。一般我都要先做會熱身準備,跑幾步,做做俯臥撐什么的。等火候差不多了,就站到棵楊樹前,定神,提氣,意首百匯,接著直著腦袋朝樹上撞去。剛開始這么搞的時候,每撞一下,腦袋都會暈半天,撞到一百下,就會流出血來。不過后來就好多了,無論我用多大力氣,腦袋都沒有任何感覺。
最后補充一點,如果是夏天,大概六點多,甚至不到六點;如果是冬天,大概八點多,天就會逐漸亮起來,當太陽快從山后露出來時,麻雀們突然出現(xiàn)了,我都不知道它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只能看見黑壓壓的一片,它們飛行一小會后,分散著落到楊樹枝上。我抬頭看看它們,它們拉下幾滴屎來,恰好落在我的腦門上。當然,這沒有什么關系,我暫停練功,一邊用河水沖洗頭發(fā),一邊聽見它們在身后叫了起來,聲音并不整齊,聽上去亂七八糟。
七傷拳
秋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們打了李四一頓。事實證明,這家伙確實是在吹牛。一看到我們,他就抱著頭蹲在了地上。你不是會七傷拳么?我們一人踢他一腳,問。這家伙一聲不吭,只是把頭抱地越發(fā)的緊。這狗日的!老正罵道。接著我們各自使勁,李四終于大聲哀號起來,各位爺爺,他叫,繞了兒子吧。
這件事是這樣了的,李四出錢,請我們在天客來吃了頓飯。飯不錯,我們感到很滿意。吃完飯后,李四又一人送了我們一瓶好酒。這酒,照老正的說法,最起碼得五兩銀子。這個數(shù)字顯得過于巨大,把我們都嚇了一跳。要知道,我們甚至都還沒見過五兩銀子。所以大家都舍不得喝酒,存了起來。此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我們見了面,都要聊聊那酒。喝了么?其中一個問。大家搖頭。媽的,那個說,沒種。事實是,他也沒喝。
你說,老正說,李四從哪弄這么多錢?
我們搖頭。
我覺得有問題!老正又說。
肯定媽了個巴子的有問題,別人說。
當然,我們也只是說說而已。李四請我們吃過飯,并且送過酒。再說,沒過幾天,他就從我們這消失了。連他媽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見了人就哭,說李四這狗日的,連老娘都不管了,這狗日的李四。這話我們每個人都聽過好家遍了。所以,我們不能再跟李四過不去。
接下來的少半年,發(fā)生了好多事,先是打仗,金人入侵。老正的意思是,我們應該跟他們拼一拼。我們一致贊同,于是一道去鐵匠鋪打武器。鐵匠著實不夠意思,不僅沒少跟我們要錢,還說,干你娘的,活的膩歪了你們?這話很難聽,不過我們沒說啥,要知道鐵匠這家伙,逢打架就拼命,俗話說的好啊,那什么害怕不要命的。所以我們各自拿了武器,在家里藏著。問題是,一直到年底,也沒見金人過來。有人傳言,說我們這地方小,人家看不上眼。這讓人實在惱火,但是也沒有辦法。
另一件事是,老正結婚。這家伙比我們都大,結婚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新娘長的丑,但是老正高興,這就夠了。于是大家喝酒。喝到一半,老正突然站起身來,不一會手里拿個瓶子進來,說,喝這個吧。我們一看,原來是李四送的酒。老正,有人說,你他媽的夠意思!大家也都是這個意思。老正一笑,媽的,就一瓶酒么!喝!
喝李四的酒,當然少不了談李四。
這狗日的,老正說,都半年多沒見了吧。
是,有人說。
干什么去了?老正想不通,不是去學七傷拳了吧。
這話一說,大家都吃了一驚。這可不是玩的。七傷拳打你一下,你死不了,但是你這輩子都得在床上躺著,還有,中了七傷拳,你會活得很長。這是很要命的事。
過了會,有人說,就他那傻比,想學也學不會。
是,又有人說,他笨的一比,小時候上了兩年學,連5跟2都分不清。
這話倒是真的。我們村的人都知道。
不說這個了,老正說,喝酒。
如你所知,后來李四歸來。把我們幾個叫去喝酒,還是在天客來。還是五兩銀子的酒。我們喝的很不爽,對李四說,你有啥說啥吧,坐著難受。
李四脫掉上衣,露出幾根骨頭,對我們說,干你們媽的,老子殺了你們。他連著說了兩遍,干你們媽的??上У氖?,他沒學成七傷拳,不僅沒學成,還受了內(nèi)傷,一輩子不能動武。所以,他殺不了我們。
當時也是秋天,我們心情一下子轉好,吃完飯后,把李四拖出飯店,就在門口狠揍了一頓。揍完后,李四把抱頭的雙手拿下來,突然放聲大哭,并且越哭越大聲。我們不知道該和他說點什么,只好眼看著他越走越遠,一跛一跛地回老娘家去了。
齊聲大喝
一
照我爸的說法,我剛生下來就像我爺爺。這讓他感到害怕。因為我爺爺剛死,并且死的很不光彩。不過,他和我媽商量了一番,還是決定養(yǎng)我。就是這樣,他倆這么說,天注定的,沒辦法。
有關我爺爺,說法很多,并且各走極端。一說我爺爺人不錯,并且會輕功,飛檐走壁,看上去跟個大俠似的。二說,我爺爺就是個癟三,每天晚上爬人家房梁,偷聽人家的私房話,第二天公布與眾。因為掌握著大家的秘密,所以看上去總是洋洋得意的。還有一說是這樣的,我爺爺是個賊,從七八歲就開始偷鄰居東西,一直偷到死的那天。偷貫穿了他的一生,并且臭名遠揚。
相比較而言,持最后一種觀點的人最多。所以他們見了我,總要拍拍我的腦袋,說,要好好做人,不要跟你爺爺學。這話不好聽,所以我爸就顯得很不高興。有時候,他還因此跟別人打一架。
我爸爸身材矮小,打起架來注定吃虧。每次打完架,他都會鼻青臉腫地回到家。我媽問他,又打架了?我爸說,關你鳥事。這下搞的我媽心情也不好了。她心情一不好,就會鉆到被子里睡覺,不給我們做飯。所以,我小時侯營養(yǎng)不好,還三天兩頭的發(fā)病。
話扯遠了,回過頭來說我爺爺。我對我爺爺很感興趣。于是問我爸,輕功到底是什么?我爸懶得跟我說話,他正在自己動手燒飯,雖然如此集中精力,還是常常犯錯,有時候放多鹽,有時候燒焦,難以下咽。后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自己動手,沒想到的是,我做的飯一天比一天好吃。對此,我爸感到高興。于是他對我說,輕功沾不得。
真的么?我問他。
是的,我爸說,沾不得,你爺爺如果不是學了輕功,他就不會死。
我爺爺不是小偷么?我問他,到底是輕功,還是小偷?
這話問的很蠢。我爸聽了很生氣,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頓。
如此反復了幾次,我就不問我爸了。他打定了主意跟我打呼呼,我也沒有辦法。
確實,我爺爺是個小偷。我叔叔這么跟我說。他的話我信,因為他人老實。不像我爸,總想跟別人打架。如果有人當我叔叔的面說我爺爺,我叔叔基本上不會發(fā)惱。這個很重要,所以他和大家的關系很不錯,經(jīng)常跟大家扎一堆聊天。
如你所知,我們家有錢,這個可以從穿著上看出來。比如我媽,基本上一天換一件衣服,每天都不重樣。我叔叔他老婆也是。但是,這錢不是他們這一代搞到的,也不是我爺爺那代搞到的。這個是可以肯定的。至于到底什么時候,我家就有錢了,這個誰也說不清。
我叔叔跟我說,這個沒必要去追究,有錢就行,你管它從何而來。
這話不對,我對他說,如果是爺爺偷來的,這錢就有點虛弱。用起來肯定不爽。
對,我叔叔說,我們用錢很隨便,不避諱人,就因為這錢不是你爺爺?shù)摹?/p>
我叔叔的意思是,不要跟他說錢的事,這個沒有爭辯的必要。不然,他也會揍我。
那好,我說,不說錢。
我叔叔接著給我講我爺爺。
確實,你爺爺會輕功。我叔叔這么跟我說,但是,輕功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厲害,也就是身體比較靈巧點罷了。
爬個房,有個借力的地方,可以輕松上去。就這么回事。
這也不簡單。
是,我叔叔說,不簡單。說完他喝了口茶,然后把牙縫里的一塊青菜給摳出來,彈到地上,讓貓?zhí)碇粤恕_@讓他感到很爽。瞇著眼看了老半天太陽。
對你爺爺,也就是我爸,我叔叔說,我所知并不多??梢钥吹贸鰜?,我叔叔很得意,跟寫了篇小說似的那么得意,這可以理解,因為以下部分,全是他自己虛構出來的,就我所知,虛構個東西出來,這事情是很讓人有成就感的。并且,毫無疑問我叔叔虛構的不錯,也許,事實跟這個也差不了多少。
二
從來沒有人抓到過我爺爺偷東西。如果他不說,就那么老死,大家肯定永遠無法知道。問題是,他說了,并且說的比較早。
但是到底是什么時候說的,我叔叔也搞不清楚。有一點可以確定,沒跟大家說以前,我爺爺?shù)钠夂軌模刻煸诩依锼ゅ伌蛲?,跟老婆吵架。說了之后,我爺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走到哪里嘴里都哼著歌。
你爺爺個頭不高,我叔叔說,這個是一定的,因為練輕功的人個頭高了不行,身體就會僵硬。這個道理我懂。我叔叔說,你懂就好。你爺爺身體偏瘦,腦袋小,眼睛大,這讓他有時候看起來像個老鼠似的。當然,大部分時候,你爺爺看起來還是很體面的,如果你不仔細盯著他看,你會覺得他跟大部分有錢人沒什么區(qū)別。
我爺爺?shù)那闆r是這樣的,他很小就開始偷東西,這個就跟天生的似的,沒人教他這個,他卻無師自通。每天晚上天一黑,他就跳墻出去,每天晚上并不多偷,也就一兩樣東西。開始的時候,他把偷來的東西全部藏于自己床下。后來床下藏不下了,他只好到處亂扔。
盡管如此,卻沒人發(fā)現(xiàn)我爺爺偷東西。這個大家誰都不會想到。但是東西一直丟,這讓大家很難受,很憤怒,脾氣都忍不住暴躁起來,互相懷疑著鄰居,走路的時候眼睛總是朝旁邊斜著,總想著抓住那個家伙。甚至晚上睡覺都不閉眼,直到現(xiàn)在,我們村的幾個老家伙,仍然每夜睜眼瞪著天花板。
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我爺爺心情很不錯。他每天在村子里轉悠,看著大家互相對罵,互相指責對方為賊。每一次吵架,賊這個字都是相當有殺傷力的武器,只要你張開嘴巴,把這個字從口里送出去,對方立馬就會暴跳如雷,而圍觀的群眾,也馬上就雙眼放光,豎起耳朵。
這讓我爺爺爽極了。尤其是當有人打架的時候,他一般都會擠到最前邊?;蛘吲赖礁咛?。陽光很好,風迎面吹來,他解開扣子,大聲歌唱。最終,一方被摁倒在地,鼻青臉腫,神情卻極為氣憤。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叔叔說。如果是你,你也肯定會跟那個人一模一樣,站起來后仍然要接著打,等著再次被摁到在地。
如前所述,我爺爺最終站了出來,承認了自己是小偷。因為前一天,他跟人打了一架。這場架并不出奇,圍觀者也不是很多。你爺爺剛開始并不想打,我叔叔說,因為他見了太多次打架后,對打架一點興趣也沒有了。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總感覺打架是別人的事。確實奇怪,我插嘴道。我叔叔瞪了我一眼,他說得正爽,腦袋里各種念頭紛紛亂躥,下一句話馬上就會脫口而出,卻被我給打斷了。閉嘴。我叔叔這么跟我說,平時我叔叔從來不跟我這樣說話,他對我總是很和氣。看來這次他確實被我氣的不輕。
我說,好吧,我閉嘴。
問題是,自此,我的嘴巴就癢了起來,我用手使勁地拽住它,才沒讓它胡言亂語。
我說到哪里了?我叔叔想了半天,惱怒地問我。
到了我爺爺也就是你爸打架。
你爺爺并想不打那場架,我叔叔接著說,當時的情況是這樣,對方五大三粗,并且練過幾天。也就是說,打起來你爺爺肯定吃虧。所以,你爺爺最好的選擇就是走開。走開就沒事了,打架這種事,你躲一躲,完全可以躲得過去。但是,沒等你爺爺走,對方說話了。他是這么說的,賊!我爺爺火冒三長,他回過頭站住說,你他媽才是賊!你是!對方說,并且越發(fā)用力地大聲喊叫,看啊,這里有個賊。這句話馬上就起到了效果,旁邊的人馬上就看了過來。這時候就沒有選擇余地了,只有開打。于是我爺爺撲了上去,跟那人扭打在了一起。
絲毫不出我叔叔所料,我爺爺完全不是對手。他連著三次被鼻青戀腫地摁倒在地,但是都沒認輸。和他平時看到的那些打架一樣,每次他都奮力站起,再次撲過去,一邊打一邊還叫,你他媽才是賊,你這個賊!事實上,我爺爺打的這場架比平時的都要精彩,因為我爺爺很憤怒。最后,對方抗不住了,說,不打了行不行。我爺爺卻越戰(zhàn)越勇。他說,不行。你不是賊!對方說,我是,不打了行不。那也不行!我爺爺說。
圍觀的人也都看不下去了,對我爺爺說,我們都知道,你肯定不是賊,這架就打到這兒吧。
這樣的情況讓我爺爺很苦惱。他簡直要瘋掉了。把衣服脫掉,來回跳動,挑逗對方,硬是要跟他打。他覺得自己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他就覺得難以忍受。
如他所愿,對方又跟他打了起來,但是沒打多久,很快就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圍觀的群眾沖上來,把我爺爺扭送回了家。
這是我聽過和見過的最奇怪的一場架。此后許多天,我一直忍不住去回味。甚至做起了相關的夢。在夢里,我爺爺變成了我。于是我被迫打跟他一樣的那場架。細節(jié)越來越真實具體,周圍人的吐痰聲,對方的眼神,秋天空氣冷清的味道,遠處小孩子尖叫著跑動,一只母雞混在人群中……這一切在我的夢里如實再現(xiàn),我覺得我的腦袋都快要爆炸了。你他媽才是賊,我朝對方大叫。但是沒有一點效果,我還是得打。這樣的夢讓我難受極了。
三
我爺爺被送回家后,一句話也沒說。躺在床上蒙頭睡覺。但是睡不著。蛐蛐的叫聲搞得他心煩意亂。我操你媽的!我爺爺朝著墻壁喊,剛開始他喊的很小聲,接著就越來越大聲了,我操你媽的!喊了會他就忍不住興奮起來,跳到窗戶前,看著外邊,等著天亮。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幾乎靜止不動。我爺爺連著抽了一包煙。要知道原先我爺爺并不抽煙的,所以,等天蒙蒙亮,他急不可待地沖到村子里的時候,感到頭腦發(fā)暈,舌頭干燥。
大家都還沒起床。我爺爺在路上來回走了幾次,終于鼓足勇氣,敲響了最近的鄰居家的門。鄰居很不滿意,他打著哈欠,毫不客氣地把臭氣噴到我爺爺臉上,你想干什么?是這樣的,我爺爺結結巴巴地說,我就是那個小偷。去你媽的,鄰居非常生氣,老子還要睡覺呢,說完就把門關上了。
其實,我叔叔跟我說,你爺爺是個有錢人,所以,不可能有人這么不禮貌地跟他說話。以上對話是我想出來的。
我說,沒事,你接著講。
我爺爺很沮喪,他繼續(xù)去敲另一家的門,但是還沒等他說完,就又被人趕走了。如此三番五次,我爺爺終于停了下來。他突然覺得肚子餓,于是大步往家走。并不遠,一會就到了。我爺爺對我奶奶說,飯好了沒?好了。我奶奶說。于是我爺爺端碗吃飯,一邊吃一邊笑個不停。出了什么事?我奶奶問。沒事。
吃過飯,我爺爺開始打掃房間。至少我奶奶是這么認為的。他把家里床底的東西全搬到馬路上,然后用布子把他們擦得干凈干凈,好象剛從雜貨鋪里買回來似的。在陽光下,這些東西反射出各種顏色光芒。我爺爺坐在凳子上,等著人們圍來。
那時候,我叔叔在這里補充說,他看上去就跟只鳥似的。
怎么會跟只鳥似的?我不懂。
我也不知道,我叔叔說,別人給我講的時候,全是這么跟我說。他坐在那里,跟只鳥似的,翅膀耷拉著,腦袋去高高仰起。并且,那感覺就像,只要有一絲的響動,他就會展開翅膀,飛上高空。凳子好象一根隨便的樹枝,他只是熟練地落在上面歇歇腳。
我試圖學出我爺爺?shù)臉幼觼?,卻怎么也學不過來。不像,我叔叔說,他肯定不是這個樣子。還是不像,他比你更像一只鳥。
我不是鳥,我是人。過了會,我就厭煩了。我把凳子還給我叔叔,老老實實地蹲在了地上。
我爺爺也并沒有飛走。他只是坐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個上午,一直等到大家全部把他們的東西拿回家。中間發(fā)生了一點小小的糾紛,一只水缸,毫無疑問,它是這堆東西里最普通的一個,但是有兩個主人來認領它。大家看著我爺爺,他突然站起來,對其中一個說,這是你的,我記得很清楚。另外一個馬上就紅了臉,但是又馬上假裝好象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似的。他對著空氣說,他媽的,那是我的。就像你想象得到的那樣,他把聲音控制得很好,有部分人可以聽見,但是又不至于引起騷亂。
那天天氣很高,我爺爺把東西送還別人,站在原地,做了一點保證。他是這么說的,我黃阿三保證,以后絕對不再偷東西,老天做證!說完他松了口氣。這口氣松的很徹底,前一天打架留下的傷痕馬上消失得一干二盡。
接著,我爺爺又說,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決定請戲班子給大家來唱臺戲。這句話剛一說出口,小孩子們馬上就高興地跳了起來。
關于戲班子來唱戲的事,我叔叔并沒有多說。事實是,唱戲的時候出了些事,不過跟我爺爺無關。在我的另一篇小說《大搖大擺地離開》里,我詳細地敘述了那次事故。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照閱讀。
總的來說,我叔叔這么跟我說,你爺爺是個好人。只是他的愛好有點太特別,這讓他的人生不得不草草了事。
是的,我聽說了,我爺爺死的不光彩。
關于我爺爺是怎么死的,我以前已經(jīng)有所耳聞。
在我爺爺做了保證后不到一個月,村子里再次發(fā)生失竊案。毫無疑問,大家馬上就能想到,這是我爺爺干的。
確實,我爺爺每天晚上照常行動。他乘黑爬上別人的房梁,等別人睡著后,撿貴重的東西拿一件。只有這樣,他才能睡得著覺。等別人著急地找上門的時候,他又說,不是我偷的,我已經(jīng)做過保證了,怎么可能再偷。別人不相信,堵在家門口,不讓他出去。他說,你看見我了么?你沒有看見我,怎么就能說是我偷的呢?沒辦法,丟東西的人只好回家。
但是,過不了幾天,我爺爺就又把東西偷偷地送回去。他干這個入了迷,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少。有一段時間,大家知道反正他會送回去,也就不再找,不再驚慌失措,哪怕我爺爺故意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他們也裝做沒看見的樣子。他們甚至都懶得提丟東西這事。
我爺爺那些天睡的很少,只要有個人出現(xiàn)在大街上,他就會貼上去。你丟東西了么?他問那人。沒!那人說。真的沒有?真的沒!那別人丟東西了么?不知道!這回答讓我爺爺難受。
他不得不做出些更大的事來。他偷的東西越來越多,并且不再把他們送回去。終于有一天,大家發(fā)現(xiàn)這樣下去,自己的家都快要被偷光了。于是再次驚慌起來,在大街上滿臉通紅,氣憤地罵那個偷東西的賊,甚至還學著以前那樣,互相指責,有幾次還動起手來。
每當這個時候,我爺爺就會爬到高處,看別人打架。在夜里,東西就會物歸原主。
這樣搞了好多年,我叔叔說,在我小的時候,你爺爺經(jīng)常帶我去看熱鬧,我們站到屋頂,或者后山上,看著村子里的街道上鬧哄哄的,人們大聲叫嚷,你爺爺就會高興起來。
我爺爺死的那天,跟平常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他晚上胃口很好,吃的不少。那時候他已經(jīng)長成個大胖子了,抽的煙一天比一天多,牙齒發(fā)黃,頭發(fā)差不多都掉光了。你們早些睡吧!他這么說。大家對此已經(jīng)習慣,各自回房睡去。
到半夜,有人來叫我爸和我叔叔,說,死了個人,可能是你爹。我爸和我叔叔連忙穿上衣服,趕到鄰居家。村里的人都在,大家一言不發(fā),盯著鄰居家的床。我爸連忙彎腰,把床底的人拖出來。正是我爺爺。
他是被人們用棍子捅死的。大家已經(jīng)對他感到厭煩極了,好多人一看見他,就感到渾身難受。就是這么回事。大家終于下定決心,輪流值班,夜里不睡覺,看著他再次爬上房梁后,齊聲大喝,賊!我爺爺嚇壞了,首先想到的就是躲起來。于是,鉆到了床下。
我叔叔說到這里,用手摸了下鼻子,滿把的鼻涕。然后他說,我瞌睡了。說完,就回家睡覺去了。
我只好也回家。我爸正在做飯。我說,我來吧。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