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閱《十六國春秋》、《晉書》、《資治通鑒》等史典,前秦王苻生無不以暴虐殘忍、昏酒好色現于世人,然而,細加考證和推敲,前秦王苻生并非如史典所述那樣不講仁義德政、野蠻殘暴、淫蕩昏庸,其歷史形象應重新定位。
關鍵詞:苻生;歷史形象;再定位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7)02-0217-04
大凡初學者及大多史家,提及十六國時期的前秦皇帝苻生,便立馬聯想到他是一位“驍果粗暴,昏酒無賴”之主,其殘暴程度可謂罄竹難書,喻之以夏桀等暴君之流,言其與此等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如此一位殘暴任性之人,如何能夠得到苻健的賞識,并以合法的形式而得到帝位呢?難道僅僅是應“三羊五眼”之說嗎?其中必有隱情。筆者認為苻生并非是史載之“殘虐無度”之人,其歷史形象應當重新定位。
一
苻生,字子長,為苻健的第三子,天生單眼可視,但“力舉千斤,雄勇……擊刺騎射,冠絕一時”,在苻健的諸子中,有一定的才干。如其不然,當太子苻萇身死之后,承繼軍國要務的當是苻菁之輩,而非苻生。他雖身有缺陷,但在兒時,已有極強的自尊心,而且在幼小的心靈里蘊涵著非凡的志向。祖父苻洪曾恐嚇他“吾將以汝為奴”時,他立刻回敬以“可不如石勒也”之言,顯示出他非凡的氣度與魄力,他不會屈從于任何外來壓力,而這些正是一國之君所必備之膽識。從此出發(fā),苻健的其他諸子難以與之媲美?;蛟S,正是他的如此氣魄,在苻健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兒日后必成大事。苻健震驚之余盡會對其刮目相看。事實證明一切,當桓溫北伐前秦時,“(苻)生單馬入陣,搴旗斬將”,已是勇冠三軍之人。如此將軍,乃苻氏之幸。因此,苻生才勇可嘉。
苻健是否會因瞎兒一淚之故事,而起殺生之念?《十六國春秋》、《晉書》、《資治通鑒》確實有此記載,但載筆之人,已離前秦苻生時代少則數十年,多則數百年,他們采擷之材料是否有經苻堅強令篡改之嫌?那也似乎不無可能。換個角度說,記載一代帝王,為了刻畫其性格特征,將兒時發(fā)生之事與其德政掛鉤,足見已至無事可寫的地步,否則,不會用匕刺瞎眼來刻畫苻生性格之殘暴。苻生在世23年,難道在23年間再無他事可記?記史目的,無非是要世人記住,苻生是一個殘忍無德之人,苻堅殺生實乃仁義之舉。
晉永和十年(355),桓溫北伐,流矢射殺太子苻萇。國無儲君,必有禍患,“二袁”、“二劉”的故事歷歷在目,苻健在苻生與其諸子之間的太子人選上進行了激烈的內心斗爭。究竟誰是能當國任之人?儲君之位,誰能擔當?才干合著讖言,苻生成為前秦的太子。苻生的太子之位,是其父親授,而非大逆不道,弒兄而得。苻生踐位名正言順。
古之為人之本,孝義為先,苻健在病入膏肓之時,苻生“侍健疾”,不管是以太子身份,還是兒子身份,在苻健病危之即,以身侍側,足見其孝。又苻菁聞及苻健將死,非現身于病榻,以伺父疾,而是聚眾兵,圖以殺生奪帝位。有人指出,苻菁兵變雖未成功,由此可見,苻生即太子位不得眾心。自古弒父殺兄,逼奪帝位之事屢見不鮮,在十六國政權迭起的時代,各懷其心者比比皆是。苻堅的死黨太原薛讚、略陽權翼曾言于苻堅,“……神器業(yè)重,不可令他人取之?!弊阋姶藭r心懷不義之人極眾。而先王之死,太子居喪,乃奪權之大好時機,于是才有苻菁的蠢蠢欲動,不想卻落個被父誅殺的下場。由是,不能夠將苻菁的兵變奪權認為是苻生殘暴的有力佐證,更重要的是,此時的苻生僅居太子位,還沒有君臨萬國,而苻健的統治是為后人所標榜的。所以,不能夠魚龍混雜,為了打倒歷史人物,將非時非實之事強加于人。
苻生內懷孝義之心,于外又如何?后趙太寧兀年(349年),苻生大敗姚襄,得姚弋仲尸柩,“(苻)生以王禮葬之于天水冀縣”Ⅲ。既是仇敵之人,又何必如此,以王禮葬之?升平元年(357年),“(姚襄)與苻生戰(zhàn)于三原,襄敗,為堅所殺……苻生以公禮葬之?!背饠持?,幾次三番起于憐憫之心,施以仁義之道,對于族人乃至國人不會是不仁之君。
由是,苻生并非如史典所言,是一個窮兇極惡、暴虐無常之人。他自幼抱負遠大,胸懷寬廣受其父賞識,位為儲君,于家懷孝義之心,于外又有仁義之情。
二
苻生仁義之心于身,既有寬廣之胸懷,又不失遠大之抱負,于家至敬至孝,又何喻以暴虐無常、形似夏桀之人呢?
史載:“(苻堅)要結英豪,以圖緯世之宜……王猛、呂婆樓、強汪、梁平老等……以為股肱羽翼”,時苻生已繼苻健位,為前秦皇帝,而苻堅仍為東海王。此時的苻堅聯結各路英豪,意欲何為?無非是取而代之奪取苻生之位。而在取代之前,有王猛、呂婆樓、強汪、梁平老等死黨為之出謀劃策,定不會直接以武力相逼奪,而要進行一番政治宣傳攻勢,造出一種應天受命之象。此時的前秦,正流行讖緯之說教現象,又傳苻生應“三羊五眼”而立之事,于是“東海大魚化為龍,男便為王女為公,問在何所洛門東”的讖言便響徹長安,暗示天下將有變故,東海暗指身為東海王的苻堅,將要以封王之身化為真龍?zhí)熳?,此是天意,乃順天保民之舉,非人力可為。而此時的苻生,萬萬沒有想到,一場轟轟烈烈的奪權運動已經暗發(fā)壯大,他雖然意識到讖言所隱含的不祥之兆,但把矛頭指向了侍中、太尉、錄尚書事的魚遵,此魚非彼魚,魚遵成了替罪羊。對苻堅的政治攻勢一波緊接一波,又炮制出“百里望空城,郁郁何青青,瞎兒不知法,仰不見天星”,攻擊苻生的政治統治,說腐敗到暗無天日的地步。又苻生單目可視,生平最忌諱別人以自己的生理缺陷來攻擊他,于是,氣急敗壞的苻生便毀壞一切空城。這一舉動,定會激起群僚及部分民眾的反對,達到了苻堅及其死黨的預設效果。
在有了政治輿論及群眾基礎之后,苻堅以武力攻伐,“行湯武之事”,便順理成章。于是,晉升平元年(357年),“堅與呂婆樓率麾下三百余人……引生置于別室,廢之為越王,俄爾殺之”,當苻堅取生而自代的陰謀得逞以后,在其死黨的策劃之下,上演了一場帝位讓賢的鬧劇,“堅誅生,以偽位讓其兄法”明知苻法乃庶出,于情于理難以繼承王位,而為了籠絡人心,使自己登上帝位的陰謀一步步得逞,故意讓賢于苻法。但法乃明理之人,“自以庶孽不敢尚”。苻法難當此任,非苻堅莫屬啊!堅母茍氏及苻堅假戲一場接一場,“慮眾心未服,難居大位”,于是在“群僚固請”的情況下,終于登上了皇帝寶座,實現了其篡權奪位的野心。取得帝位的苻堅并不能高枕無憂,他擔心同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他的寶座之下,擔心有人重演武力逼宮之事,于是“丞相東海王法疑忌賜死”,史典并無記載苻法死事的主要原因,而是以疑忌一詞了之,這樣“長而賢,與得眾心“的苻法走上了不歸路,苻堅掃除了日后為政的最大障礙。此時的苻堅乃工于權術的政治流氓而已。
那么,在苻堅誅殺苻生奪取帝位,以及苻堅讓賢這一鬧劇的背后,秉筆直書的史官是如何應對的呢?為何今天的史典留給讀者的印象是:苻堅仁而德賢,苻生暴虐無常?其中必有緣故。
“堅母少寡,將軍李威有辟陽之寵,史官載之。八月,堅收起居注及著作所錄而觀之,見茍?zhí)笫拢瑧M怒,乃焚其書而大驗史官,將加其罪,著作郎趙泉、車敬已死,乃止?!彪m屬后宮之事,苻堅為了掩蓋其母丑行而大打出手,焚燒起居注,罪加史官。而對其弒君篡權之事,難道會任史官秉筆直書嗎?即便是董狐在世,南史重生,在苻堅的淫威和生殺予奪的威權之下,史典也難以給后人一個真實的歷史面目。苻生的事跡,在史官載入史冊時定會做手腳,而這一切苻堅難辭其咎。
三
苻生與苻堅二人之比較,又是如何呢?苻生在史典中以暴虐無常而顯身,而苻堅又是除暴安良的仁義之君,從《十六國春秋》、《晉書》、《資治通鑒》等史典的正面描寫出發(fā),確實有此,但是事有蹊蹺。
史載:“(苻生)誅太傅、錄尚書毛貴、車騎尚書梁楞、左仆射梁安……誅侍中、丞相雷弱兒……”此等實是苻生為帝之后不久所為,而這些人又因何而殺,史典并沒有明確地記載其經過。是否是新舊兩代人思想上的差異,使得朝政難于處理?或者說輔政大臣欲行霍光故事,圖謀架空苻生,難以定論。而苻健臨終有言:“酋師大臣,若不從汝命,漸除之?!彼?,苻生誅殺輔政大臣理應事出有因,并非空穴來風。
而仁義之君的苻堅是否有誅殺大臣之事呢?
苻堅任用王猛,并以要職,而王猛出身微賤,在氐族權貴的眼里一文不值,難以起眼,如此王猛如何在朝臣中乃至權貴中樹立威信,成為苻堅的心頭之事。于是借樊世之罵王猛,苻堅大開殺戒,“須殺此老氐(樊世)……命斬之于西廄?!碑敺辣粩刂?,其他的權貴相繼反抗,于是苻堅“或有鞭撻于殿庭者。”苻堅既是仁而有加的德義之君,何故用鞭撻這種野蠻的方式來懲罰朝臣,而不是推理于有司以公允之斷呢?在百僚敬畏的情況下,苻堅大力支持王猛,進行大刀闊斧的政治改革?!皵笛g,貴戚強豪誅死者二十有余人?!辈坏饺?,誅殺權貴二十余人,表面上為王猛所殺,實為苻堅所為。苻堅陰謀政變奪取帝位,定有部分權貴不滿,于是,善于玩弄權術的苻堅借王猛之手殺所仇之人,可謂痛快其心啊!
就其施政之道而言,苻堅實勝于苻生,一則苻生在位時間太短,二則苻生政績確有不佳,不能知人善用。
苻堅在得到王猛、呂婆樓、強汪等人的支持后,進行政治、經濟改革,整動吏治、重視農桑,無有遺漏,確為苻生所不及。但苻生也并未有荒政之舉,亦未有大興土木苛捐雜稅之說。前涼張瑾有言:“然秦之德義,加于天下?!贝四斯?56年,也即苻生即位的第二年,若苻生真是一位荒淫無道之君,張瑾不至于有如此評論。也不能說是此專指苻建在位時的政治影響,十六國時期,雖說交通不發(fā)達,但兩年的時間足可使信息由前秦傳至前涼,兩國均處于絲綢之路的交通要道,商旅來往絡繹不絕,信息的流通相當便利。苻生的為政之道完全可傳至前涼。
史典給苻生的另一背筆“形象”便是“昏酒無賴”?!凹凹磦挝唬谋┤兆?,殘虐彌甚,耽湎于酒,無復晝夜”Ⅲ如此描述,似潑婦罵街?!皠舆B月昏醉,弗堪省攬文奏”,有擴大過火之嫌。身為國君,飲酒不分晝夜,動輒連月昏醉,其可行性不大。即便是嗜酒如命之人,也難達到如此程度,何況其身體的生理條件也不允許。如若真是如此的昏酒成性之人,苻堅早有足夠的理由取而代之,還用得著利用讖緯之言進行一番政治宣傳后才武裝政變嗎?且苻堅亦有“今日之飲,當以落地為限”的故事。均有過度飲酒之前科,為何發(fā)生在苻生的身上便成惡習,成為身敗名裂的緣由之一呢?這實在發(fā)人深省,耐人尋味。
又至述及苻生是好色之徒,命宮人與男子裸交于殿庭,此究竟是否為史實,已難于明斷。翻閱史典,苻生到底有幾個皇后嬪妃,而史典缺述。若是一好色之徒,定會宮娥成堆,日日混于聲色犬馬之中,雙耳不離鄭魏之音。而這正是苻堅奪權的有力證據,史官不會不載。那苻堅是否為見色眼開之人呢?
苻堅好色,令人刮目?!敖ㄔ校饺荽狗蛉硕问?,得幸于堅,堅與之同輦。”慕容垂乃朝中重臣,屢立戰(zhàn)功,苻堅作為一國之君,強奪朝臣之愛。如此君王,孰不好色?于是,趙整作歌以諷喻之?!安灰娙竵砣搜嗍?,但見浮云蔽白日”“沖姊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堅納之,寵于后廳。沖年十二,亦有龍陽之資,堅又幸之,姊弟專寵,宮人莫進。”于是長安歌謠四起“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苻堅可謂是我國歷史上少有的同性戀之君主。與漢之哀帝寵幸董賢可謂一路貨色。這樣一個既奪朝臣之愛,又專寵姊弟二人之君,如何不謂其好色?!莫非單單苻堅好色便是人之本能?
四
在成者王、敗者寇的歷史環(huán)境下,歷代史家給苻生一個殘暴好色的形象,絕非偶然。歷來如此事例層出不窮,商紂以暴君的形象成為歷代帝王治理國家天下的反面教材。幸虧顧頡剛先生的層累說還可以還其一個本來面目,不使這位帝王飲恨黃泉,承載千年之怨。隋煬帝楊廣命又幾何呢?也難逃暴君之名。歷來政治弄人,具有德才學識的治史之人自可明斷之。
東魏史學家楊街之有言:“自永嘉以來,二百余年,建國稱王者十有六君,皆游其都邑,目見其事,國滅之后,觀其史書,皆非實錄,莫不推過于人,引善自向。生雖好永嗜酒,亦仁而不煞。觀其治典,未為兇暴,及詳其史,天下之惡皆歸焉。符(苻)堅自是賢主,賊取君位,妄書生惡。凡諸史官,皆是類也。人皆貴遠賤近,以為信然。當今之人,亦生愚死智,惑己甚矣!”楊街之生存之年代,與苻生在世之時,相隔不到百年,對于史實,可見斑點。
又唐人劉知幾有言:“昔秦人不死,驗苻氏之厚誣!”足見苻生的歷史形象應歸于當權者所謀,有難脫中國封建社會墻倒眾人推之圈套。難怪蔣福亞先生說:“苻生是一個自尊心極強,‘仁而不煞’的氐族統治者?!?/p>
依前涼張瑾評說,北魏楊街之記實,正史對前秦皇帝苻生的記載有歪曲的可能,其理由之根本點在于前秦王苻堅的淫威,而后世的大多史家也沿用了苻堅時代的定論,致使史典難以給苻生一個公允之評價。通過對《十六國春秋》、《晉書》、《資治通鑒》的細加揣測,苻生并非是昏酒無賴的好色之徒,他基本上具備一代君王應有的風范,于家孝義在先,于人也禮儀為重,于百姓無繁重徭役之負,但他沒有足夠的政治手段,對異己防范不足,致使其在篡位者的攻擊下一命歸西??傊奚鷳乔扒赜袨榈木?,為前秦的發(fā)展以及后來苻堅統一北方做了有利的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