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鐵路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頓時感到一身輕松。離開工作崗位首先想到的是陪伴老媽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讓她老人家也能享受到人生的快樂，我這個作兒子的也好盡一份孝心。

說真的，我欠母親的太多太多。小的時候媽就給我們講，我們家祖祖輩輩生活在黃河北岸長垣縣的一個小村莊，那里十年九澇，家家戶戶終年不得溫飽，紛紛外出另謀生計。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爺爺帶著我父親到開封闖蕩，憑著自己的手藝在一個姓馮的大戶人家當(dāng)廚師，全家的生活有了轉(zhuǎn)機(jī)。母親十五歲那年進(jìn)了徐家，隨我父親到開封馮家打下手，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雖然談不上富裕，可要比姥姥家強(qiáng)得太多了。姥爺一家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守著祖上留下的那幾畝薄地，扛長工，打短工，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忍受著貧困的煎熬。母親成了徐家的媳婦，生活上有了盼頭，她對這個家充滿了希望，天天起早貪黑辛勤勞作，成為徐家重要支柱，深得我奶奶的賞識?？墒呛镁安婚L，我的祖母英年早逝，我爺爺三十七歲那年也因煤氣中毒不幸身亡，父親帶著母親不得不離開馮家，離開開封，四處漂泊尋找新的生活門路，經(jīng)受著人生最嚴(yán)峻的考驗。

天無絕人之路。在朋友的幫助下，幾經(jīng)周折，1945年春天我的父母親終于在鄭州安頓下來，揚(yáng)起了新的生活風(fēng)帆。

長垣是出廚師的地方，素有烹飪之鄉(xiāng)之稱。環(huán)境的影響，家庭的熏陶，使我父親很早就掌握了烹飪這門手藝，也就是這門不起眼的技術(shù)，到鄭州以后讓他很快進(jìn)入鐵路，在火車餐車找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從此之后，他們不再漂泊，不再流浪，過上了安穩(wěn)日子，他和我的母親精心地操持著這個家。

1949年新中國剛剛成立，我來到這個世界成為他們第一個孩子。我的降生既為父母帶來了喜悅，又帶來了苦累。喜的是，他們有了自己的兒子；苦的是，我是拖著一個病體來到人間的。聽媽媽講，我生下來二十多天不會吃奶，全靠他們一口一口喂養(yǎng)，精心呵護(hù)才把我養(yǎng)大成人。母親有時成夜不能睡覺，父親跑車回來又要照看我，我從小就把他們折騰得精疲力盡，疾病也慢慢侵蝕著他們的肌體，致使我的父親過早地離開這個世界。每每想起這些我都會情不自禁流下眼淚，我深深地感受到父母恩重如山。

在媽眼里，我們這些孩子永遠(yuǎn)都長不大。我參加工作時是機(jī)車乘務(wù)員，每次出車媽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貪玩要好好休息，活兒太累要吃好保重身體，要精心干活兒，千萬不能出事……我離開火車司機(jī)崗位之后在科室工作，還照樣經(jīng)常出差在外，媽還是那樣時刻牽掛著我，唯恐我照顧不好自己，真是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

時間慢慢流逝，白發(fā)順著媽媽的鬢角往上爬，血糖升高，體質(zhì)下降，母親全然不顧，她還在為這個家操勞著，把我們姊妹六個拉扯大也照樣不歇腳。如今，母親已八十有三，滿頭銀發(fā)，身體狀況大不如以往。前兩天我和媽商量到哪去走動走動，看看大自然的風(fēng)光，最后還是決定我陪媽到開封走一走，那里有她生活過的痕跡。

春天的中原大地，風(fēng)和日麗，鮮花盛開，是人們外出旅游的好季節(jié)。清晨汽車來到家門口，我看媽走路蹣跚，輪椅也放不上汽車，決定讓我二妹一起陪伴母親到開封。

媽多年都有暈車的毛病，我很擔(dān)心她一旦暈車，旅行不僅不會帶來歡樂，還會造成痛苦，甚至幾天都過不來勁兒。還是二妹想得周到，拿出一片白藥片讓媽口含，說含上這片藥一天都不會暈車。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汽車緩緩啟動，向著開封的方向駛?cè)ァ?/p>

從鄭州去開封真方便，一條十車道的鄭（州）開（封）大道把兩個城市連接起來。大道兩旁滿眼都是綠油油的，一望無際的麥田隨風(fēng)蕩漾，金燦燦的油菜花點綴其中，展現(xiàn)出春回大地的勃勃生機(jī)，神州大地充滿了新的希望。一路上，媽不停地給我們講述過去的事情，她的記憶是那么遙遠(yuǎn)。

我的祖籍在長垣，那時父輩們的親人大多還都在農(nóng)村，父母年輕時回長垣探家也是常有的事。那個時候從鄭州回一趟家很不容易，從鄭州坐汽車到開封北邊的柳園口渡船過黃河，再坐汽車才能到我們的縣城，出了城到我們村還有十里路，全是靠步行，交通十分不便。不像現(xiàn)在這樣方便，從鄭州到長垣走開封有高速公路，出高速公路上到黃河公路大橋，寬敞的大道直通縣城，鄉(xiāng)間公路也都建成了柏油路，非常便利?，F(xiàn)在我們從鄭州回一趟長垣，坐汽車只需要一個半小時。

行進(jìn)途中，媽給我講的是我一歲多的時候，她帶我回長垣的那回事。按照媽講的時間應(yīng)該是1951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早上，媽帶著幼小的我坐汽車，一路顛簸，下午到了開封，我二爺接我們在大戶馮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匆匆趕路去了。媽說，馮家是開封有名的大資本家，我們家兩代人都在他家做事。我爺爺?shù)苄秩齻€，爺爺排行老三，他和他的二哥也就是我二爺，以及我父親，都在馮家當(dāng)廚子。1945年，我爺爺過世后，我父親帶著我母親離開開封落戶鄭州，我二爺還在馮家做事，那里也就成了我們來往的中轉(zhuǎn)站。說到這一點，媽說，馮家人不錯，盡管父親早已不再為他們家做事，還留宿我們母子，就憑這一點也不能忘了人家。細(xì)算起來這都是半個多世紀(jì)以前的事了。

鄭開大道建成使用，似乎縮短了鄭州與開封間的距離，不多會兒我們就到了開封。

前面就是當(dāng)年宋朝古都的大梁門，古香古色，仍保持著八百多年前的風(fēng)貌。我問媽，這有印象嗎？媽搖搖頭說，那個時候誰出來玩過，忙還忙不過來呢！

進(jìn)了城，媽更是全然不知?？紤]到媽年歲已高，體力不支，行程不宜太長，只好到最精華的地方，讓她老人家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我們駛過古城門，穿過御都大街直奔龍亭。停穩(wěn)汽車，我和二妹攙扶母親慢慢走到龍亭湖邊，想讓老媽看看當(dāng)年皇帝執(zhí)政上朝的地方，我也盡可能地給她講些能聽懂的東西，激發(fā)她的興趣。媽媽從小沒有上過學(xué)，一點歷史知識都沒有，聽起來表情茫然。我說，在這照個相吧，留作紀(jì)念。以龍亭為背景，媽面帶微笑站在中間，我和二妹站她老人家兩側(cè)，陪同我們一起的肖鵬按下照相機(jī)快門，為我們留下了這難忘的一瞬。媽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走路、上下車必需攙扶。我不想讓老人家玩得太累，只是想讓她感到高興、快樂，盡量不走路或少走路，減少體能消耗，坐著汽車欣賞這具有千百年歷史的古城風(fēng)光。

開封具有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開封北臨的黃河，因年年淤沙早已成為地上懸河，河床高出開封地面十多米。開封一帶地下水資源十分豐富，挖坑就能見水，有水就有靈氣。近些年來，開封十分注重旅游資源開發(fā)，依托黃河文化，發(fā)揮資源優(yōu)勢，整修古代建筑，打造旅游品牌，使之成為中原大地又一個新亮點，千年古都煥發(fā)了青春。其實，開封最吸引人的地方也就是龍亭一帶了。這里近年開發(fā)的清明上河園、中國翰林園、西湖揚(yáng)波，個個景點每天都吸引大批中外游客。我曾陪同客人來過這里，親身感受到這千年古城深厚的文化底蘊(yùn)和美麗的自然風(fēng)光。我們陪伴母親只能乘車觀景，圍繞龍亭周邊的景區(qū)走走停停，站一站，看一看，無論到哪一個地方，我都要問問媽這里過去是什么樣，老人家卻怎么也回憶不起來當(dāng)年的情景。是啊，在那個年代像她們這樣的窮苦人家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還有心思去游山玩水呢？開封是父母曾經(jīng)謀生過的地方，那里留下的只能是辛酸的記憶。他們只知道在馮家大院燒火做飯，端湯端菜，洗洗涮涮，飽嘗的是生活的艱辛，走過的是人間坎坷，絲毫沒有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妙，沒有留下美好的回憶，難怪老媽到了開封所見到的一切對于她都是那樣陌生。她很想到她熟悉的、曾經(jīng)生活過的馮家大院再看一看，那里畢竟是她和我們家人棲身的地方，不管吃過多少苦，流過多少淚，是馮家給了他們一條生路，讓他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xù)，讓我們這個家庭得到了延續(xù)，多少年來在母親的心目中一直懷有一種感激之情。幾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馮家大院早已不復(fù)存在，無法去尋找她當(dāng)年的記憶。母親在馮家大院那段經(jīng)歷早已成為歷史，只能成為她這一生中舊時的夢。

陪伴母親到開封，重溫了母親半個多世紀(jì)之前的舊夢，也看到了今日開封之美麗。是悲是喜，是苦是甜？我想，母親的心靈感觸是多種多樣的，既有當(dāng)年闖蕩世界的苦楚，更有今日重返古城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