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屯中有個喬玉萬，四十大幾獨(dú)居后山果園一間小屋。下雨屋漏，地上挖個小坑，洗臉洗腳。屋里半塊地面柵欄養(yǎng)豬，豬沒食亂叫，便在炕邊放一堆石頭，豬一叫就擲打，打后安然入睡。冬天腳冷，從褲襠里掏棉絮塞鞋，襠冷了，再掏棉被塞襠。一碗濁酒，披破被蜷坐，靜等春風(fēng)融雪。村里人說，從古到今，沒見過這樣懶的漢。

我平常不敢去那間黑屋，進(jìn)果園都繞著走。春天學(xué)校組織打掃衛(wèi)生，喬玉萬坐在門口不許進(jìn)，腿間夾一碗酒，手持一枚穿線的咸鴨蛋，線兩頭拴著草棍兒，形同一只自制玩具。只見他左手持蛋，右手拽一下草棍兒，線上便染出細(xì)細(xì)的金黃。用舌頭纏住那條金線，手不動，頭動，細(xì)細(xì)吃過一回，金線還原成白線，這才 啦抿一口酒，眉間十分自得，抽眼去望新綠的樹梢和藍(lán)天白云了。下一輪右手持蛋，左手拽線，再吃，再喝，再望樹和云，如此往返不絕，如入無人之境。半碗酒落肚，咸蛋依然完好，小心存放，留待下回受用。村里人說，十里八村，沒見過這么笨的蛋。

喬玉萬是戴帽右派，右派之前是中學(xué)教員，中學(xué)教員之前是地主的兒子，也曾衣錦生活。后來妻子改醮，女兒溺水，生計困窘，生產(chǎn)隊可憐他，讓他看了果園。熬到平反昭雪，老喬恢復(fù)教職，回屯中蓋了新房，卻把線穿咸蛋拿到課堂上說事，學(xué)生一片唏噓，老喬分糖塊以慰年少，說他又要當(dāng)新郎了。

這人在我記憶中一直不大光彩，就像松林間一株低矮丑陋的疙瘩柳，直到讀過《論語》，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此公真乃大賢也！孔子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皆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薄盎亍笔强鬃拥牡茏宇伝兀@句話樹立了幾千年來中國賢士的楷模。不必張望財富而自亂心性，也不因生途拮據(jù)而潦倒絕望，貧而忘憂，笑對人生，不也快樂地活下來了嗎？如今那些成功人士必不屑于此，說些路在腳下之類大話，但沒機(jī)會成功的人畢竟多數(shù)。想一想顏回和喬玉萬，可暖一時心冷。

農(nóng)民工的孩子

丟過三臺自行車以后，我辦了張IC卡。坐公交車的多半是些老人婦女和孩子，逢上下班高峰，車?yán)飻D得像一把筷子。車上趣事多多，這里只揀兩段說。

七月，224路從五愛市場站上來母女倆，女童四五歲，母親背著一根長辮子，操山東德州口音。女童臉夾在許多屁股中間，汗水在頸窩處匯成渾河，掙扎著探出臉說：“娘，野！”母親注意力都在腳下的包袱上，瞪一眼不語。一會兒女童大聲叫：“娘，野！”母親有些羞赧地承受著聚來的目光，厲聲低語：“野什么野！不是剛起了冷面嗎，還野！”大包袱緊挨一位老太太的腳，老太太慈祥地掏出一卷手紙，揪一塊遞與母親說：“擦擦，孩子是熱。冷面不頂事兒?！蹦赣H自尊地紅了臉，說：“她有手絹！”女孩摸出發(fā)黃的手絹，邊擦汗邊說：“非讓起那些辣椒面！”

十月，我從259路南起點上車，前座是位衣著不俗的女士。萬柳塘站上來個黑瘦少年，手里擎著冰棍兒，挨不俗女士站定。寬松 色的藍(lán)運(yùn)動服上印有“滄州武術(shù)大會紀(jì)念”，標(biāo)志他的籍貫和父兄的特長。那冰棍兒不是阿根達(dá)斯，也不是伊利苦咖啡，甚至連中街大果都不是，看上去就像隆冬房檐下一截冰掛。少年吮得十分傾心，并且自得地弄出巨大聲響，震得旁邊人直瞪眼。

不俗女士開始側(cè)目，先看頭頂那塊冰，再看扶在她頸后的手，屁股往里挪了挪，不語。

少年繼續(xù)忘情地吮，滿臉幸福，冰塊漸漸變成一根白色胡蘿卜。不俗女士又往斜上方瞥一眼，卻不再看頸后，改為彎手摸右肩，仔細(xì)摸遍，之后身子使勁去貼窗玻璃，仍不語。

冰塊變成雞蛋，少年累了，松開嘴痛快喘了幾口長氣，像是從天堂回到了人間。他開始打量近在咫尺的一大團(tuán)烏黑卷發(fā)，仿佛在閱讀一部文明課本。但他并未被文明俘虜，當(dāng)冰塊上一粒水珠即將脫落的一剎那，他及時張開大嘴，再度吮得山響。

然而就在這時，他和我都清楚地聽見窗玻璃反射來一聲抱怨：“真討厭！”

不俗女士的憤怒終于戰(zhàn)勝矜持。這憤怒由于對手的資質(zhì)所限，表露得適可而止。但少年顯然被那三個字扎痛了，冰塊在唇間停住，目光粘在手指上。這時他的冰形同一只鴿子蛋，足以一口吞掉，但他不肯過早斷送幸福，或者不肯放棄自尊的武器。當(dāng)廣播里報出“骨科醫(yī)院到了”的時候，他迅速側(cè)轉(zhuǎn)身，似不經(jīng)意地把細(xì)棍和鴿子蛋往不俗女士肩膀上一抹，野兔似的跳下車去。

不俗女士郁氣長舒，屁股幸福地挪回原位，肩膀上的事情卻全然不知。

兩個老大吃西瓜

中秋節(jié)回父母家過，除了月餅葡萄，還抱兩只西瓜，象征團(tuán)圓。

西瓜稀松平常，但吃起來很有些學(xué)問。早年紀(jì)曉嵐曾有妙聯(lián)，“吃西瓜籽往東甩，看左傳篇朝右翻”，還有“切瓜分食、上七刀下八刀”，全拿西瓜說事。老百姓吃西瓜，通常是切成片或塊，碼在盤子里，或者干脆堆到桌上，大家饕餮一通，野蠻卻痛快。如今吃法有所革新，整瓜一刀兩半，倆人各執(zhí)一匙，頭頂頭挖著吃，省事許多，斯文了許多。但就是這省事斯文的吃法，老婆看出名堂了——

“你注意沒？咱倆都先從自己一邊挖，因為咱倆都是老大?！薄袄洗蟆笔侵父髯孕值苕⒚门判校⒎菐蜁镱^把交椅，但我一時未弄懂老大與吃西瓜有什么關(guān)系。偏眼看去，父親和母親也是各守河漢，嫩紅瓜瓤里挖出兩彎鐮月。父母從前可不都是家里老大么！二表弟兩口子在我背后的沙發(fā)上挖，卻是中心開花式，專挑紅艷無籽處下手。

我與老婆會心一笑。

笑過便生出些感想。老大一般都是吃苦受累的命，好吃的要留給弟弟妹妹，自己寧愿揀些糟爛。何止西瓜？吃魚我們也是吮魚刺，把干凈魚肉夾給老疙瘩享用，吃花生吃棗子莫不如此。這都是小時候坐下的病，“一彎鐮月式”深入骨髓。老疙瘩們則處處受照顧，天生有肉不啃骨頭的主兒，“中心開花式”習(xí)慣成自然。

記得二十年前有過一場大討論，說朱德吃山楂就是從小往大吃。雖偉人之舉亦斷不可取，理由是這樣吃下去，每吃一顆都是最不好的，缺少幸福感。如果顛倒過來從最好的一顆吃起，則每吃一顆都是最好，也就始終幸福。那時候張揚(yáng)個人價值，試一試倒也有理，但跟大家在一起吃時，心就不忍了。

現(xiàn)時代日趨“享樂至上”，老疙瘩們不但徹底唾棄了“孔融讓梨”，而且嘲笑老大“不懂生活”。二表弟講了一個故事，說從前西關(guān)有楊氏兄弟，分家時各得二十塊大洋。老大把十五塊舍給弟弟，自己打只鐵皮爐烤燒餅賣，累成肝病而亡。弟弟慵懶，三十五塊大洋都扔在戲樓里，恰逢一女伶沉疴不好，廝守半月，遺金錢不下千貫，由此宅門興旺云。這故事告訴我，有些“美德”已被生活風(fēng)干了，悌讓恭儉之類，在競爭時代無異于自取劣勢。

無心再吃，便去廚房尋事情做，見兩個小侄兒也正在桌上挖得緊，居然也是“中心開花式”！不禁急回客廳，問老婆：“他小哥兒倆，哪個不是老大？”夫人笑道：“他們只是老一。一最小。”

我不能語。

責(zé)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