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怎樣成為一個詩人的,我不知怎樣回答。我沒有學歷,十五歲去了一個農(nóng)場,在那里開荒種樹十九年。十九年,決定了我的一生。
2
如果要選擇一種果樹代表自己,我選擇檸檬樹。我選它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初到果園時,所分配的班組就管理一坡檸檬,挖土施肥,修枝打藥,我伺候了它們十多年。成熟的檸檬,黃中帶綠,綠中顫動溫和的光芒。這是一種娓娓道來的黃,綿綿持久的黃,熱情而不至于刺傷你的目光。
收獲季節(jié),我們從不派人照守,再窮的人都不偷檸檬,因為沒有糖,那么酸的東西怎么吃?我于是寫詩:那些年,檸檬是最被人鄙棄的了,成熟了是酸的,沒有成熟是澀的,就像是厄運的象征。而它依然一年開兩次花,結(jié)兩次果,保持獨立的生存態(tài)勢,并不著寒酸求乞態(tài)。
我似乎覺得,我以及我的詩,那語言節(jié)奏,精神實質(zhì),都和檸檬有某種契合。離開果園二十余年,仍一往情深偏愛檸檬,就像堅守自己認定的藝術觀念一樣。我相信它永遠痛苦的內(nèi)心是我生命的本質(zhì),卻在秋日的田野反射出橙色的甜蜜回光。
揭示命運,有一種文字直接切入,將痛苦表達得如火如荼,淋漓盡致。我缺乏這樣的穿透力和恢宏氣勢。另一種卻只是抒寫圍繞痛苦的那一層溫馨人性,不言悲戚,只道“天涼好個秋”。后一種比較適合我,因為它的審美趨向相似于檸檬。
檸檬,那謙卑而樸素的品質(zhì),整體的不露痕跡的飽滿感,一直潛在地滋養(yǎng)著我。
3
我的第一本詩集《 綠色的音符 》寫作于我的青春歲月,是在勞動與生活,社會與人的交匯中自然萌發(fā)的,情感真摯而原始,無藝術追求可言。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獲得過多次獎勵。在帶給我獎勵的同時,還有一種特別不好受的感覺,榮譽被透支的感覺,心不安理不得的感覺。我想我的那本一定是獲獎詩集中最差的一本。我希望二十年后能贖回這種慚愧。長久以來,我一直懷著這樣的心情,一直渴望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
那以后,人們稱我為“果園詩人”。奇怪的是,我對于這個給予我榮譽改變我命運的稱謂卻并不滿意。我以為我已經(jīng)去過別的地方,寫了別的詩歌,僅僅是“果園詩人”就把我的線路框定在一個小范圍內(nèi)了,就太小了,太狹隘了。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什么是真正意義的好和不好。我認識不到自己的輕薄。
4
一九八○年我寫過一首詩《 果園姐妹 》,寫我的嫣紅黛綠的果園,淡苦濃甜的果園,像蘋果一樣香甜和像檸檬一樣苦澀的姐妹,十四五歲就在一起勞動的姐妹。不知不覺,姐妹們一個個都白發(fā)了,成老姐妹了。
我要感謝我的姐妹,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拋棄我,沒有因為我的一些變化和我形成距離。她們對于我,不能稱其朋友,只能稱其親人。我若遇上什么事了,她們準是第一時間趕來。至今我家里的香腸、臘肉、葡萄酒、咸菜、白菜豆腐乳,都是老姐妹自己做的。被套是老姐妹親手縫的,勤勞與樸素貫穿了她們生活的全部細節(jié)。
老姐妹辛苦一生,貧困一生,沒有攢下幾個果子,只攢下咳嗽,氣喘,關節(jié)炎,風濕痛和另外一種奇奇怪怪的毛病,一到春天,手指集體發(fā)熱,發(fā)癢。這時我的電話鈴聲必然響起,一股縉云山的空氣就順著百里外的電話線一路香過來。大家邀邀約約上山去,去摸摸春天的氣息,我們年輕時代的氣息,去數(shù)一數(shù)枝頭又誕生了多少新的花蕾新的嬰兒。
我深信我的果園與別的樹林不一樣,是女性的果園,芬芳的果園。所以我才會說我的姐妹滿手是奶,滿手是粥;我才會說“她們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雖然沒有一條花裙子,卻給果園剪裁了一件又一件春裝”(《 果園姐妹 》)。
我曾在一篇自序中寫過:做人做詩,都從來沒有挺拔過,從來沒有折斷過。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永遠的果樹的方式。果樹在它的生活中會有數(shù)不清的閃電和狂風,它的反抗不是擲還閃電,而是決不屈服地把一切遭遇化為自己的果實。這就是我崇尚的果樹精神。
我把我的詩讀給老姐妹聽的時候,她們都哭了,她們的感動已經(jīng)是對我最大的褒獎。
5
如今我的果園已由農(nóng)場改名為“金果園”,是重慶市最大的生態(tài)旅游區(qū),國家AA級旅游景區(qū),全國農(nóng)業(yè)旅游示范區(qū)。比我們小很多的姐妹和外面調(diào)來的干部在管理果園,對我們很好,常常邀請我們免票上山。
沿著盤山路而上,薔薇花一路相隨。依季節(jié)數(shù)過去:桃花節(jié),李子節(jié),枇杷節(jié),葡萄節(jié),西瓜節(jié),蜜橘節(jié)……天天都有節(jié)過。果園變得更美了,它讓我魂牽夢繞,并享受著改革開放的成果。自從轉(zhuǎn)為旅游業(yè),收入大大高于從前,不同季節(jié)票價二十元,三十元不等。果園里停滿大客車、小客車、小轎車,走著賞花的采果的一群群鮮艷的人。
與美麗景色相對應的老姐妹的命運,卻是天上人間。她們住在山下,不太容易去果林轉(zhuǎn)悠,因為不可能隨時優(yōu)待你不買門票。她們當然都不上班了,人老了退休了,這是自然規(guī)律,像開花落葉一樣。這也是福利保障,顯示出社會對老年人的關照。我對退休二字感覺甚好,雖然只有三四百元,但維系著和果園的關系。我不太理解“買斷”,什么叫“買斷”?一部分姐妹就是被兩萬塊錢買斷,買斷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四十余年血汗勞作,就值兩萬塊錢嗎?再說兩萬塊錢能用多久,用完了又怎么辦?她們并不住在城市,就算擦皮鞋,哪兒去找那么多皮鞋來擦?所以當我聽見我的姐妹被買斷的時候,我一個人傻呆呆地坐了很久,突然感到我的骨頭,根,都嘎吱一聲斷了。
同一天去農(nóng)場的一個同學、好朋友去世了,因為病。姐妹們一人湊二十元、三十元送走了他。我寄去了五百元,她們說“傅天琳寄來了大款”,這“大款”二字頓時讓我淚如雨下,我傷心透了。
山上,那么多游玩的人,在一塊空地比賽拔河,還有一些人在跳舞,打麻將。而我一直想著住在山下的那群人,那群無所事事、面色菜黃的人,那群從石頭縫里摳出土地并種下一棵樹一棵樹的人。我撿起一截斷開的樹枝,里面濕乎乎的,我想那一定是我斷開的詩句。
6
自己種下的樹,在心靈深處年年抽枝,始終郁郁蔥蔥。這片靈魂的棲息地,不能不回,不能不常回啊。在林中,扔掉了塵世的焦躁,浮華和名利,無論什么樣的人都會變得輕盈,自在,變得清潔,衛(wèi)生。透過一張新葉,一張落葉,透過葉片上的經(jīng)絡,你可以看見一棵樹的五臟六腑,看見命運??匆娨豢脴渌膬?nèi)容,那樣豐富,那樣神秘,那樣陌生。它像一個智者,向人展示著曠世的快樂和憂傷。我其實并不理解它,并不懂一棵樹的內(nèi)心。
何況是這么大一片林子!這片林子對于我是寧靜的,品質(zhì)的,輝煌的,更是營養(yǎng)的。它包容了我的愛,我的怨,我的驕傲,我的自卑,包容了我的一切,甚至于我瞬間有過的對它的輕視。
從果園出發(fā),到大海,沙漠,戈壁轉(zhuǎn)了一圈,終于又回到果園,回到最初的起點,這是我生命的軌跡,也是我思想情感的軌跡。“她如此沉浸于自己的懺悔/她在外面世界轉(zhuǎn)了多久/全身裹滿多少灰塵?!?/p>
“真好/一滴汗,一滴善,一滴純/畢生不能沒有的一滴之輕。”
我對自己的詩歌不太會寫分析文章,只能說有了以上這些,一首詩自然就寫成了。
老姐妹的手
快去看看這雙手
這雙沾滿花香的手,亮麗的手
蝴蝶一樣圍繞山林飛舞和歌唱的手
卑微的手,苦命的手
被泥巴,牛糞,農(nóng)藥弄得臟兮兮的手
樹皮一樣,干脆就是
樹的手。皸裂,粗糙,關節(jié)腫大
總能提前感受風雨的到來
生命的手,神話中的手
滿手是奶,滿手是粥
一勺,一勺,把一座荒山喂得油亮亮的
把一坡綠色喂得肉墩墩的
連年豐收。這雙果實累累的手
年過半百的,退休的手
當年的名字叫知識青年
其實并沒有多少知識
一輩子謙遜地向果樹學習
漸漸地變得像個哲人
懂得該開花就開花,該落葉就落葉
但是這雙手還是哭了
不悲,不傷,不怨,不怒
不為什么大事就哭了??烊タ纯此?/p>
看看一池子黏稠的暗綠色汁液
原來是漫山遍野的葉子哭了
這雙空空蕩蕩的手,即將被考古的手
不干活就會生病的手
被休閑,旅游,美膚美甲排斥在外的手
一時間無所事事
在空中亂飄,亂飛
飛五指成風
責任編輯 柳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