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輩子自己會和送水的小工德保發(fā)生什么故事或者聯(lián)系。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我們事先無法預(yù)知的。尤其是情感,更加叫人難以琢磨。好像冥冥之中上天早已經(jīng)給你做了安排,時候到了,跟你有關(guān)的那個人就該出場了,人世間糾纏不清的故事也就這樣開始了。
韓笑第一次見到送水的小工德保,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德??钢昂艉舸蠘?,他按響了韓笑家的門鈴。韓笑正在午睡,聽見門鈴響,穿著睡衣開了門。門口的德保一臉陽光,韓笑就愣了下。德保說:送水。
德保后來無數(shù)次來韓笑家,第一句話都是這么說:送水。
德保的生日是在秋天,玉米收獲的季節(jié),原野上飄來了輕柔的風(fēng),德保的生日就該隨著秋風(fēng)到了。德保已經(jīng)查了,再過半年零九天,自己就滿二十歲了。德保有個夢一直沒告訴別人,到了二十歲,德保就不在水站送水了,他攢夠了將近一萬塊錢了,想買臺電腦和一臺打印機。德保想在老家的鎮(zhèn)上開一家打印社,順便招收鄉(xiāng)下的孩子,教他們學(xué)習(xí)電腦技術(shù)。德保是個有理想的鄉(xiāng)下孩子,家里窮沒有讀完初中,可是在都市闖蕩的這幾年,德保晚上去了電腦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電腦。一些簡單的電腦維修和安裝技術(shù),德保都能掌握了。德保還練習(xí)了打字,用五筆打,能夠達到盲打的程度。德保個子高挑,一米八的大個兒,正是嗖嗖長的年齡。最明顯的標志是隆起的喉頭和唇邊不知不覺間竄出來一片濃密的胡須。
在韓笑的心里,確切點說德保還是個大男孩。韓笑每次都要跟德保聊上幾句,德保進屋,放下水,韓笑就開始跟他聊天,以此來打發(fā)無聊的午后。德保滿頭是汗,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幾句。韓笑知道他是在敷衍,可這絲毫沒有影響到韓笑的情緒。德保熟練地把空桶卸下來,把新桶裝上。德保的動作麻利,做完這一切前后不到兩分鐘時間。
德保第一次來時,換完水桶后,擦了把汗,瞅著韓笑不好意思地說:我能喝口水嗎?韓笑沒有想到這個送水的大男孩會跟自己提這樣的要求。她點了點頭,去找紙杯。德保大步進了廚房,韓笑拿著紙杯追進來,發(fā)現(xiàn)德保擰開了自來水的水龍頭,把頭伸到水龍頭下,仰著臉把水柱吞進嘴里。韓笑啞然失笑,德保的喉頭有力地在水龍頭下收縮著,咕咚咕咚很有韻律。
韓笑第一次覺得這個鄉(xiāng)下的大男孩有趣,第一次看見有人那樣有滋味地喝水。韓笑說,你可以喝桶里的純凈水。德保抹了下嘴巴,滿足地說,一樣。
一樣?什么一樣呢?韓笑始終沒有弄明白德保話里的意思。韓笑甚至想,這個叫德保的鄉(xiāng)下小伙子他的生活會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呢?不過,這樣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韓笑只是對這個每周來送水的德保產(chǎn)生了一絲說不上來的好感而已。從德保第一次來韓笑家送水以后,韓笑就特意準備好了一摞紙杯,就擺在客廳飲水機旁邊,德保能夠觸手可及的位置??傻卤R恢睕]有用那些紙杯,一直沒有喝他親自送來的純凈水。每次來,換完水桶,德保都要進廚房的水龍頭底下喝水。
喝完,德保都要習(xí)慣性地用手抹下嘴巴,韓笑把水票遞給德保,德保不會說謝謝,轉(zhuǎn)身出門。韓笑最開始還愛問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德保的老家在哪,家里都有什么人等,后來見德保不愛說話,也就漸漸失去了興趣,懶得問了。不過,韓笑還是愛看德保喝水的樣子,甚至在德保走后,韓笑也嘗試著把嘴巴伸到水龍頭下,模仿德保的樣子去喝水。韓笑這樣做著的時候,有時候會咯咯笑起來,覺得生活也由此變得開心。
有一次,德保喝完水,邁出去一只腳的時候突然回過頭來問:大姐,你們家招保姆嗎?韓笑愣了下,看著德保。
德保是在給菊姐找活干。
菊姐是德保初中同學(xué)胡蛋的姐姐,上學(xué)的時候,她來學(xué)校找過胡蛋。德保記得很清楚,菊姐在操場上拼命追打弟弟,到底從胡蛋的兜里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德保看到了,是十塊錢。德保沒有想到在人生地不熟的都市,在人海茫茫中能看到熟人。德保一直盼望著遇見同鄉(xiāng)什么的,能跟他們說幾句話,叫他們看看自己送水時穿的工作服,叫他們看看自己會鼓搗電腦的瀟灑,叫他們不再小瞧原先不起眼兒流大鼻涕的德保??墒?,德保這樣最簡單的想法也一直沒能實現(xiàn)。送完水,德保有時候就站在過街天橋上,看腳底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世界好大,人好多,德保盼望著能找到自己認識的人,找到了,自己小小的愿望和虛榮心就能滿足了。
德保就是在這樣的期盼中看到菊姐的。德保老遠看見菊姐在路邊徘徊,仔細辨認了半天,終于認出了是胡蛋的姐姐。德保就很高興地迎上去,說我是胡蛋的同學(xué)啊。菊姐拎著個包,看了德保半天,搖頭,表示不認識。德保就拼命啟發(fā),說我是柳家鋪子的,離你們胡家窩鋪不遠。菊姐這才恍然大悟般地說:柳大斜楞眼是你們村的?
德保驚喜得蹦了起來,說,對對。
柳大斜楞眼是民辦老師,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打斜了眼睛。柳家鋪子只出過這樣一個名人,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親都認識他。有段時間,很多鄉(xiāng)親出門報自己的住址時都要這樣說,我是柳家鋪子的,柳大斜楞眼住的那村。這樣說,人家就很容易知道了。
菊姐跟德保回到了德保租房的地點。盡管屋子很簡陋,也很狹窄,可德保的熱情還是感動了菊姐。菊姐夸獎德保真能干,不像自己的弟弟胡蛋不爭氣,現(xiàn)在在老家窮得叮當響,日子是越過越緊,連個媳婦都沒有人給。
菊姐說她進城也想找點事做,可是,城里人欺生,她轉(zhuǎn)了兩天,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吹胶芏嘀薪樗?,可每家都要交費用,菊姐怕不把握。德保很世故地告訴菊姐,很多中介所都不可靠,還給菊姐列舉了很多中介所的貓膩。比如他們拿了顧客的錢,根本不給你找工作,再比如他們跟用人的那家單位聯(lián)合起來做套,人家說錄取你了,你就交了錢,沒過試用期就把你開除了等。德保這么一說,菊姐心里更加沒底了。
菊姐說,德什么來著?德保說,我叫柳德保。菊姐不好意思地說,你看看我這腦袋,漿糊似的,到嘴邊的人名都想不起來。你在外面闖,肯定認識好多城里人,幫姐找個活干,做保姆啥的,我都能行。德保想了想說,我認識的城里人倒不少,可我沒跟人家說過幾句話啊。菊姐說,你挑好人家問問,問問又不少啥。你就說是你的親表姐找活干,他們肯定能幫你。
德保想想也是,菊姐來了就沒著閑,收拾屋,幫助德保洗了衣服,做了可口的飯菜。自己費費嘴的事,問問也沒啥。德保想到這兒就說,我倒看見有一家,那家女的跟別的城里人不大一樣,每次都叫我喝桶里的水,心眼不壞。
就這么著,菊姐的事情德保一直想著,開始還真沒好意思跟韓笑提,直到菊姐等得不耐煩了,說德保你再不幫我,我就回鄉(xiāng)下了,老在你這死吃死嚼的心里頭不落忍。德保才下定決心跟韓笑說了。
韓笑看著靦腆的德保,說,你怎么知道我們家要找保姆???
德保紅著臉小聲說,我也是問問。韓笑說,是你的什么人???老黃要給我到家政服務(wù)公司去找呢。德保趕緊說,菊姐是我的表姐,人好著呢。做的飯菜好吃,洗衣服也干凈。
韓笑就點了頭,說你領(lǐng)回來我看看,看好了我們就用。德保一臉陽光,說,中,中。
水站的外面是繁華的街道,街道兩邊生長著一排排銀杏樹。據(jù)說,這些銀杏樹價格很貴的,德??匆娊值纼蛇呄群髶Q過很多次樹木的品種,最后才叫這些銀杏樹在這里安家。德保每次看見那些工人換樹的時候都要想,城里人真是夠奢侈的了,不就是栽樹嗎,怎么不一次想好了。這么換來換去的,真是麻煩。
菊姐已經(jīng)兩個月沒來德保的小屋了,這讓德保多少有些失落。也是,菊姐現(xiàn)在有了工作,要做的事情自然很多,哪里還有時間來啊。自己不過是順便給問了工作,不應(yīng)該要求太多的。再說,菊姐雖然在家里吃了喝了,可也聽自己傾訴了抱負啊理想啊什么的,有很多話還是吹牛呢。德保給菊姐問過工作后,水站就調(diào)換了送水的工人。因為表現(xiàn)出色,領(lǐng)導(dǎo)任命德保接電話,不再去送水了?;畈焕哿耍傻卤5氖杖?yún)s沒有減少。也就是說,德?,F(xiàn)在屬于小領(lǐng)導(dǎo)了。
德保每天就守著一部電話,接客戶的電話,然后告訴工人們?nèi)ニ退?。日子簡單又單調(diào),德保每天都要看繁華的街道,和街道兩邊那一排排落寞的銀杏樹。德保接過韓笑的電話,韓笑的聲音很好聽,德保毫不費力就能辨別出來。德保對這個聲音感到很親切,不完全是因為菊姐在她家做保姆。德保其實每次都不十分渴,德保喜歡看韓笑穿睡衣的樣子。德保想,女人穿上睡衣的樣子才最迷人,才最風(fēng)情萬種。德保于是每次就都進廚房喝水,那水是普通的自來水,德保卻喝著甜。德保這樣做,就是要多看看韓笑穿睡衣的樣子。鄉(xiāng)下的女人沒有人穿這玩藝,德保一直覺得城里的女人跟鄉(xiāng)下的女人是不一樣的。
德保不忙的時候,時常面對著銀杏樹發(fā)呆。他開始嘲笑那些銀杏樹,雖然昂貴,可那有什么用呢?哪里都不能去,整天站著,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得看街上來往的男男女女。有時候看著看著也有莫名的惆悵襲上心頭,少男落寞的情懷叫德保多了幾分男人的深沉。
韓笑來水站找德保時,德保剛好出去。韓笑就留下話,叫德保去一趟韓笑的家里。德保的心頭隱隱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德保似乎覺察出了,韓笑來水站找自己,是因為菊姐的事。不過,德保還是很想去韓笑家,看韓笑穿睡衣的模樣,看那個金碧輝煌的房間,雖然那是與自己遙不可及的世界。
德保上樓的時候沒有扛水桶,這是他第一次空手上來,他總覺得不自在,覺得手里少了點什么。德保按響了韓笑家的門鈴。韓笑從門鏡里看到了那個叫德保的年輕送水工人。德保那時候還在做最后的著裝整理,檢查衣服的扣子,用手捋順散落的頭發(fā)。
韓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這個稚氣未脫的男人。德保沒坐,規(guī)矩地站著。韓笑指沙發(fā),你坐。德保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坐。德保的眼睛里充滿了探尋,因為他沒有發(fā)現(xiàn)菊姐在這里。韓笑說,好,那你就站著聽。你表姐昨天跑了,拿走了我三千塊錢還有一枚金戒指。你說這事怎么辦?
德保愣了一下,腦子里一下子想起了菊姐為了十塊錢在操場上追打胡蛋的一幕來。德保的鼻子尖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樣棘手的事情。
韓笑怒氣未消,說,你叫德保是吧,我看你和你表姐是串通一氣來騙我的。你給她找工作,然后她盜竊逃跑,你和你表姐一起分贓。
德保有氣無力地小聲辯白,不……是。菊姐不……是我的表姐。她是胡蛋的姐姐……
韓笑很顯然不愿意聽德保的解釋,說,你說怎么辦吧?你表姐我是找不到了,只能找你算賬。你不承認也成,我馬上報警,叫110找你談。
韓笑抓起了電話,看著德保。
德保真的怕了。那一刻,德保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他想了很多。想到自己的夢想就快實現(xiàn)了,電腦買來了,鄉(xiāng)親們圍著他歡呼??墒?,警察來了,給他戴上了手銬子,鄉(xiāng)親們在身后指指戳戳……德保猛地奔過去,使勁抓住了韓笑拿電話的手。
韓笑被德保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韓笑怒聲呵斥,你想干什么?
德保說,求你了,別打了,別打了行嗎?
韓笑被德保抓疼了,她感到了一種恥辱和憤怒,她用力甩開德保,堅持去摸電話。德保從身后近乎哀求地喊:大姐,錢我給還不行嗎?
韓笑慢慢回過身,看見德保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韓笑的心一動,不知道被什么東西輕輕地碰了一下,她很快就明白了,是這個叫德保送水工人的淚水,對啊,自己是被這個男孩的淚水擊中了。韓笑抓電話的手沒有了力氣,拿起的話筒又放了回去,她輕聲平靜地說:你松開我。
德保下意識地松開了緊緊抓住韓笑衣服的手。
韓笑一直跟著德保,跟他回到德保租房的住處。走進德保的小屋,韓笑的眼睛還是被狠狠地刺痛了。韓笑沒有想到德保的生活狀態(tài)會是這個樣子。簡單而又簡陋的窩,卻能生存著這樣一個陽光健康的男孩。這里的一切對韓笑而言都是新鮮的。德保沒有廚房,地上只有一個液化氣罐,黑乎乎的外殼。一只大勺,里面盛的是剩土豆,同樣是黑乎乎的。床上的被子疊得很整齊,卻薄得可憐。韓笑就開始聯(lián)想德保一天的生活,開始聯(lián)想德保是怎么在這簡陋的小窩里生存的。
可是韓笑實在想不出來,他們的生活相距太遠了。韓笑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韓笑二十五歲結(jié)婚,男人半年后入獄。男人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可是男人并不滿足,是貪心害了他。開始是對錢的渴望,然后是權(quán),后來竟然是女人。他入獄的原因是殺了原來跟他有關(guān)系的小姐。男人是用彈力襪子活活勒死那個小姐的。韓笑知道男人愛她,否則不會迫不及待地殺了那個糾纏不清的小姐。男人為了得到韓笑歷盡千辛萬苦,男人知道韓笑是那種要求完美的女人,為了韓笑,他只能鋌而走險。然而,他的運氣糟糕得很。
男人一年后被槍斃,韓笑就離開了那座令她傷心的城市。
韓笑后來很長時間都拒絕男人,拒絕愛。在這座城市里,韓笑只知道工作,她在電臺做音樂頻道的主持人。韓笑知道,只有音樂能夠撫慰她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直到后來,在一次聽友會上,韓笑認識了年近五十的老黃。老黃是建筑公司的老總,他為韓笑買了最昂貴的鋼琴,為韓笑實現(xiàn)了很多在過去看來無法實現(xiàn)的東西。他們很快就走到了一起。韓笑辭了電臺的工作,一心一意在家里做了老黃的全職太太。
德保在床墊子下面翻出了存折,小心翼翼地拿著。韓笑的心情是復(fù)雜的,覺得人有時候欲望是無限的,有時候人又是那樣容易滿足的。就如面前站著的德保,三千塊錢對他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韓笑甚至后悔自己這樣逼迫德保了,韓笑現(xiàn)在這么做,更多的不是為了那三千塊錢,而是為了菊姐的偷盜如此地明目張膽,如此地藐視一切。韓笑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心軟,沒準兒,這些鄉(xiāng)下人是一伙的呢。
水站外面街道的一側(cè)有家郵局,綠色的大字很惹人注目。德保全部的積蓄就存在這兒。那些積蓄是德保全部的夢想和希望,如今這些夢想和希望變得離德保越來越遠了。
韓笑和德保一起走進這家郵局的大廳。德保一直都不說話,他的手始終在衣兜里放著。手指時刻觸摸著儲蓄本,那是德保十七歲進城,幾年來辛苦掙來的家底。只有這樣用手指碰著,德保的心才會踏實。
德保去排隊等著取錢,韓笑就坐在大廳里等。
德保的心里無數(shù)次地罵菊姐,用最惡毒的語言。也罵自己的虛偽和不要臉,為了顯擺自己的“成績”,為了菊姐幾句表揚和羨慕,德保就傻呵呵地上了當。不,是自己主動上的當。菊姐吃住在家里,臨去韓笑家做保姆的那天還開口“借”了二百塊錢。德保甚至還譴責(zé)了自己的齷齪。菊姐堅持住在德保的租房里,晚上,倆人就掛了布簾遮擋。菊姐出去往便桶里撒尿,聲音“嘩嘩”地響,德保忍不住偷偷掀開布簾看過。夜色里,什么也沒看到,可那聲音卻清脆悅耳,陪伴情竇初開的德保度過了寂寞的春夜。
德保的心里是難受的,自己辛苦賺的錢馬上就接近理想中的數(shù)字了,可是還要拿出三千塊錢替菊姐還上那丟人的“債”,德保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欺騙。心中的夢想眼看著離自己近了,可是又被風(fēng)吹走了,夢想在半空中漂浮,德保眼睜睜地看著夠不到……
大廳里的人很多,德保的前面是一個戴墨鏡的中年男人,他趁人不注意,竟然伸出了手,從前面漂亮女人的包里摸出了兩張百元鈔票。德保還是慌亂了一下,這樣的情況德保沒遇見過。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德保下意識地回頭看坐著的韓笑,韓笑也看見了那個戴墨鏡男人的動作。韓笑的眼睛給了德保力量,那是一股正義的力量,一股溫暖的力量。德保不再猶豫,他猛地抓住了那個戴墨鏡的中年男人,德保喊:小偷!
兩張百元鈔票飄到了地上,戴墨鏡的男人很慌亂,他試圖掙脫德保的糾纏。德保緊緊抓住他不松手,人群一陣騷動,都把目光聚焦到德保這邊來。墨鏡說,你干什么?德保說,你偷錢。墨鏡看前面那個女人,女人慌了,低頭撿起錢說,不……是,我自己掉的。
德保愣了,他沒有料到女人會這么說。墨鏡冷笑說,小兄弟,松手,人家是自己掉的。德保固執(zhí)地說,我明明看見你偷的。墨鏡掙不開,德保身后一個人掄起背包砸向了德保。韓笑看見了,來不及喊,背包已經(jīng)重重地砸在了德保的頭上……
德保的額頭流出的鮮血像兩條活潑的蚯蚓,生動地順著臉頰往下蠕動。墨鏡掙脫,和打德保的男人跑了出去。沒有人阻止,也沒有人報警。德保追出幾步,癱坐在地上,用手捂著頭。韓笑跑過來,鮮血順著德保的手指縫隙里流出來。韓笑嚇壞了,蒼白無力地喊:救人啊,救人啊……
德保堅持沒去大醫(yī)院治療,在私人診所簡單包扎了一下。德保這樣做,是為了省錢。韓笑扶德保出郵局大門的時候倆人有過激烈的爭吵。韓笑還是拗不過德保,因為鮮血還在流,而德保堅持說去私人診所包扎。那家私人診所就在街道的一角。韓笑說,私人診所不正規(guī),要耽誤事的。德保則堅持說,人家屋里擺著三張床呢。韓笑無可奈何,屋里擺著三張床就說明不是黑診所嗎?簡直是笑話,簡直是標準的鄉(xiāng)下人見識。
韓笑把德保送回了租房的住處,給德保沏了碗白糖水,甚至鬼使神差地出去給他買了水果和補品帶回來。韓笑安頓德保躺下靜養(yǎng),德保最想做的事情卻是去水站請假。韓笑嘆口氣,說,德保,你趕快躺下,我去給你請假。
回到家以后韓笑就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一天。
門鈴不住地響,韓笑勉強支撐著去開了門。韓笑沒有想到門口站著的是德保,頭上還纏著紗布。德保要不是突然出現(xiàn),韓笑幾乎忘了昨天要錢的事情。韓笑虛弱地說:是你?德保說,大姐,我給你送錢來了。
韓笑關(guān)了門,懶洋洋地坐在沙發(fā)里。德保就摸出了一沓錢,遞過來說,三千塊,你數(shù)數(shù)。韓笑看著德保,說,你今天就出去取錢了?德保點頭。韓笑說,你頭上的傷很重,要記著換紗布。德保說,不礙事,錢我放這兒了,我走了。
韓笑望著德保的身影,喊了一聲,德保。德保站住,回頭。韓笑無力地說,算了,沒事,你走吧。
德保沒能去水站繼續(xù)上班,因為出現(xiàn)了幾次頭暈。水站的領(lǐng)導(dǎo)考慮了德保身體,勸說德?;厝バ蒺B(yǎng)。德保惦記著水站的電話沒有人接,領(lǐng)導(dǎo)就叫德保推薦人選,德保就說叫小馮來頂替。小馮是個姑娘,剛從鄉(xiāng)下來城里,人很勤快,嘴又會說,平時對德保很關(guān)心。這樣,德保就放下心來。小馮不是很漂亮,小馮不漂亮的主要原因是臉上有粉刺留下的疤痕,可是小馮的身段很有曲線,該鼓的地方一定毫不客氣地鼓,該凹的地方一定順理成章地凹。德保去過小馮住的宿舍,小馮和幾個姐妹一起租房住,德保進去后臉紅心跳好幾天。德保坐在小馮的床上,眼前就是小馮換下來的乳罩和褲頭,德保忍不住偷偷看了,小馮的褲頭是粉紅色的。小馮要跟德保出去走走,要換條裙子。德保要出去,小馮竟然說你背過身去就行。德保就背過身去等小馮換裙子,小馮換衣服的全部過程德保都看見了。德保沒轉(zhuǎn)身,門口有片鏡子,里面正好能照見小馮。小馮脫了褲子,里面是粉紅色的褲頭,窄窄的,驚心動魄。認識小馮姑娘對于德保來說是件幸福的事情,人家當著你的面兒換裙子,說明了一種信任,這種信任叫德保回味無窮,瞅小馮的眼神也就多了別的內(nèi)容。小馮不傻,看得出來。德保無數(shù)次在被窩里替小馮鳴不平,那些該死的難看的粉刺怎么就偏偏長在小馮的臉蛋上呢,要是長在屁股上就只有德保一個人知道了。德保在鏡子里看到了小馮的身體,小馮的屁股很白凈,比臉蛋要平整。
德保把事情都跟小馮交待好了,自己回到住處。腦袋還在隱隱地疼,最主要的是替菊姐還的三千塊錢叫德保心里發(fā)堵。可是,將心比心想想人家丟錢的心情,德保也就不那么難受了。錢是人掙的,大不了自己再努力一年,把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時間往后拖一下。
德保沒有想到韓笑還會來找自己。當他看到韓笑站在門口的時候,德保愣了一下。德??匆婍n笑拿著那三千塊錢,德保的心咯噔一下,德保以為韓笑是來繼續(xù)要那枚金戒指的錢來了。
韓笑看一眼屋里被德保扔下的塑料袋子,那些空塑料袋狼藉地扔在地上。很顯然,德保吃了韓笑買來的水果。韓笑說,德保,你別怕,我是來給你送錢來了。聽說你攢錢是為了買電腦,姐不缺那點錢,還給你吧。
韓笑說得很平靜,德保望著那三千塊錢,不知所措。德保十七歲闖蕩都市,好像這是第一次受感動。不是德保不會感動,是因為沒有機會。在都市的這些年,德保跟城里人說話的機會很少。德保通常只說“送水”兩個字,其他的都是肢體語言,換空桶,安新桶,收水票走人。德保一直不敢把自己的位置和都市人擺在一個水平線上,德保一直懷著一種對都市人崇敬憧憬和妒嫉的心態(tài)。德保沒來水站送水之前什么都干過,最驚險的是那次刷小廣告。德保受人雇傭,每晚上二百元錢,要把整條街道上粉刷上辦假證的小廣告。結(jié)果被發(fā)現(xiàn),德保脫險,一起刷小廣告的老鄉(xiāng)被抓住。事后德保才知道這是做缺德的事情,可是為了掙錢,德保真的沒有辦法選擇。那年德保剛來都市,需要錢租房住,有了住處就可以四處去找活干了。德保到水站上班的第一個月工資是四百六十元錢,德保買了桶白油漆,把自己粉刷過的小廣告統(tǒng)統(tǒng)覆蓋上了。德保的舉動令很多都市人看不懂,他們圍著德保說德保是傻冒。德保心里想,我一定要親手把我畫上的再蓋上,不能叫城里人笑話瞧不起。
韓笑主動拿起了笤帚要為德保打掃房間,德保還是搶過來只剩下一個禿腦袋的笤帚,堅持不叫韓笑動手。德保對韓笑的家里環(huán)境很清楚,德保知道不能叫這樣一個神仙一樣的漂亮姐姐在滿屋塵土飛揚的環(huán)境里停留。德保有一次還無意中看到了韓笑的臥室,那種豪華和溫馨叫德保幾乎眩暈。德保瞥一眼自己寒酸的行李,心里的不自在寫到了臉上。
韓笑把三千塊錢還給了德保。德保望著那失而復(fù)得的三千塊錢,顯然是一臉的迷茫和不相信。韓笑說,德保,姐看你是個好人,錢我不要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德保不知所措。韓笑望著德保說,姐有件事情要你去辦,你能幫姐嗎?
韓笑誠摯的眼神叫德保開始不好意思起來。德保重重地點頭,說,中,中。
不能去水站上班,德保卻一刻也沒閑著。
韓笑叫德保去跟蹤一個叫黃來喜的人,主要是打聽黃來喜跟他前妻的事情。德保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叫黃來喜的人竟然是韓笑的男人。德保不好問韓笑什么,看韓笑的臉色很難看,德保不忍去問。韓笑是友善的,可城市女人流露出來的尊貴與高雅,叫德保沒有辦法開口。韓笑這樣對自己,是德保沒有想到的。送水這些年,見慣了城里人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她們有錢,有地位,卻從來沒有給德保留下大方的印象。德保懶得跟她們說話,懶得去洞悉只屬于她們的世界。德保只知道送水,攢錢,圓夢。
德保始終弄不明白的是韓笑為什么跟一個大她很多的男人結(jié)婚,這在年紀尚輕的德保眼里簡直不可思議。既然結(jié)婚了,為什么還要派自己去調(diào)查,去跟蹤?德保覺得這項工作充滿奇怪和刺激,小時候看偵探電影,德保就夢想著自己能做偵探,如今,韓笑給了德保機會。
韓笑另外給了德保兩千塊錢,作為活動經(jīng)費。說好了,需要的費用完全由韓笑負責(zé)。
德保的調(diào)查過于順利了。德保按照韓笑提供的線索,去了一趟黃來喜的老家。那里有黃來喜買的果園和山莊,為他經(jīng)營山莊的就是黃來喜的前妻。
這里關(guān)于黃來喜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相反是這里家喻戶曉的事情。很多人都以黃來喜為榮,黃來喜為家鄉(xiāng)的小學(xué)蓋了校舍,那所小學(xué)就叫做“來喜希望小學(xué)”。這個,韓笑知道,韓笑知道黃來喜還做過很多善事。這也是韓笑當初毅然嫁給老黃的原因之一?,F(xiàn)在的老家,從政府到百姓,給黃來喜起個外號叫“黃善人”呢。叫韓笑驚訝的是,德保竟然在老黃的老家聽到了關(guān)于自己的議論。老黃的鄉(xiāng)親們都說老黃家的祖墳冒了青煙,叫過去窮得叮當響的老黃如今發(fā)得溝滿壕平。那時候的老黃特別想有個兒子,可前妻給他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兒。因為怕罰款,老黃的前妻只好做了節(jié)育手術(shù)。這也是老黃最大的遺憾。所以發(fā)財后的老黃一直想再要個兒子,曾經(jīng)給前妻做過輸卵管重新接合手術(shù)。可是因為前妻的身體原因,沒有能夠成功。聽鄉(xiāng)親們說,老黃和前妻離婚是假離婚,前妻還把持著老家的所有產(chǎn)業(yè)。老黃還在城市里找個有文化有知識的女人,目的就是生個高智商高素質(zhì)的兒子……
韓笑一直靜靜地聽德保講述,沒有大的情緒波動。聯(lián)想到老黃想要個孩子的迫切表現(xiàn),韓笑信了德保的話。這個叫德保的男孩,他還沒有很深的城府,他還不懂撒謊。因為他的講述幾次中斷,他在觀察韓笑的表情。此時的德保已經(jīng)知道了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當然也知道了韓笑此時的尷尬。韓笑還能說什么呢?自己一直覺得可以托付終生的男人竟然是在利用自己的肚子為他傳宗接代,而且是那樣的家喻戶曉廣為人知。生活真會開玩笑,自己一次一次進入別人事先設(shè)計好的套子里,逼著你走下去。韓笑想起來老黃用手撫摸自己私處的表情,他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收獲成熟的莊稼。而自己呢,在老黃的心目里不過是他相中的一塊肥美的土地而已。
德保把剩下的一千五百塊錢掏出來,放在韓笑面前的茶幾上。韓笑無聲地笑笑,沖德保說,德保,這錢你都拿著吧。德保搖頭,說,我都說完了,姐,你多保重,我該走了。
韓笑看著德保,嚴肅地問:你叫我什么?德保臉紅了,不知道韓笑問這話的意思。韓笑說,德保,謝謝你叫我姐姐。在這個世界上,姐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韓笑說著,眼淚就慢慢流了下來。德保慌了,德保不知道該怎么勸韓笑。這樣的事情,德保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德保能做的就是傻站著,不知所措地傻站著。
韓笑說,德保,跟姐姐去一趟醫(yī)院,姐姐需要你幫忙。
德保說不出自己的感受。德保甚至不知道韓笑叫自己跟著來醫(yī)院究竟想做什么,直到韓笑跟醫(yī)生說起“病情”的時候,德保的臉騰地紅了起來。醫(yī)生看一眼德保,埋怨道:怎么不加小心?男人應(yīng)該知道關(guān)心女人,化驗一下吧。醫(yī)生遞給德保一只塑料的杯子,德保不知道這只杯子是做什么的,傻愣愣地拿著。韓笑說聲謝謝,轉(zhuǎn)身出去。德保只好跟著出來。
韓笑接過塑料杯子,轉(zhuǎn)身進了女廁所。德保只好在外面等。不一會兒,韓笑出來了。塑料杯子里是半杯溫?zé)岬哪蛞骸mn笑說,德保,你坐這兒等著,我拿去化驗啊。
德保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而對于韓笑來說,化驗結(jié)果其實已經(jīng)不是秘密??墒?,醫(yī)生做人流是不聽你說的,他們更注重的是事實,需要化驗,只有化驗結(jié)果出來他們才能相信你。韓笑走在走廊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凄涼的感覺。想想老黃在自己耳朵邊說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話語,那些纏綿悱惻的情話,難道都是一個騙局嗎?男人真的都不可靠嗎?韓笑剛剛對愛情產(chǎn)生的美感真的就這樣再次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碎嗎?韓笑不敢再想下去。自己這樣做,或許很沖動,可是老黃的陰謀就應(yīng)該得逞嗎?上天真的不公平,讓韓笑更絕望的是老黃的欺騙,韓笑決定報復(fù)這種欺騙,用最殘忍的辦法去懲罰他都不過分。韓笑想叫老黃知道,自己是有尊嚴的女人,自己是值得叫他尊重的女人。
德保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不敢抬頭看人。盡管他知道在這里遇不見熟人,可到這樣的地方來畢竟是第一次。想到自己等待著的是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女人的尿樣化驗結(jié)果,這叫情竇初開的德保感到難為情起來。和德保并排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很多,德保想,他們都是女人的男人,是肇事者是罪魁禍首,而自己的身份,卻是滑稽得很。自己是個局外人,與這件事情毫不相干,卻因為菊姐的偷竊行為把自己拽了進來。
德保實在坐不住了,決定站起來走走,剛到樓梯口,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德保一驚,是菊姐,是那個拿走了韓笑家的錢,害得自己陪著韓笑來做人流的菊姐。德保這樣想著的時候,其實是沒有恨的。能跟韓笑在一起,聽她的使喚,德保的心里甚至充滿了感激。不過,德保出于某種本能,還是大喊了一聲:菊姐!
所有的人都看著德保,菊姐也發(fā)現(xiàn)了德保,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轉(zhuǎn)身逃跑。德保顧不得大家的目光,追了上去。跑得實在是急,撞到了擁擠的人群,德保也顧不得理會。
菊姐跑到醫(yī)院外面,還是沒能甩下年輕力壯的德保。菊姐站住腳,喘著,回頭看德保。德保反倒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菊姐說,德保,你怎么也在這兒?德保說:我在這兒還不是因為你,要不是你偷韓笑姐的錢,我才不會陪她來醫(yī)院呢。
菊姐趕忙拉住德保,緊張地問:韓笑也來了?你千萬別跟她說我在這,她要是知道了我可就慘了。他們城里人,沒一個好心眼,我會被判刑的。德保壓低了聲音,指責(zé)菊姐不該偷錢逃跑,害得自己跟著受連累。菊姐的眼淚流了下來,拉起德保就走。
菊姐把德保帶到了一間病房里,德保望著菊姐不知道她的目的。菊姐指著病床上的一個病人說,這是你姐夫,得了尿毒癥了。一個星期要做一次血液透析,我是沒有錢,被逼得沒有辦法了,才會去偷的。德保努力辨認那個男人,果然是眼熟的。以前菊姐來學(xué)校找胡蛋要錢,他去勸過。那時候他是很精神的一個人,可眼下躺在那,臉部浮腫,很痛苦的表情。
菊姐的哭訴叫德保不知所措了。
菊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這樣的病不是咱老百姓得的,一個星期要五百多塊,就是拿錢買命啊。德保,我知道給你丟人了,你無論如何也得幫幫菊姐,菊姐那天知道你姐夫得這病了,在大街上號啕大哭,可是誰都幫不上我啊。你別叫韓笑抓我,我給你姐夫治完病就還錢,挖窟窿盜洞我也把錢還給她。
德保的心軟了,掏出韓笑給的那一千五百塊錢來。韓笑堅持叫德保拿著這筆辛苦費,德保不收,韓笑就塞給德保。德保一直沒動,這些錢就靜靜地呆在衣兜里。德保說,菊姐,這錢你拿著,給姐夫治病吧。菊姐感激,拉住德保的手要下跪,德?;帕?,往起拉。德保說,菊姐,我過幾天來看你,我在水站只管接電話,給他們出庫。我跟經(jīng)理說說,叫你去接電話,我還年輕,我去送水。我不愛在屋里呆著。
德保出了病房,才想起自己是在等著韓笑。
韓笑早已經(jīng)等不及了,站在走廊焦急地張望。德保跑過去說,姐,對不起,剛才遇見一個小偷,追小偷去了。韓笑瞪一眼德保,說小偷呢?德保趕緊說,沒追上……跑了……
韓笑轉(zhuǎn)身就走,德保趕緊喊,姐,上哪去?是我不好還不行嗎?韓笑回頭說,去吃飯,都中午了,你難道不餓?再說,化驗結(jié)果得下午才出來。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就在醫(yī)院外面的一條街上,那里是風(fēng)味小吃一條街,什么樣好吃的東西都有。韓笑點了兩道菜,叫德保點,德?;艁y地把菜單又推回來,韓笑只好自己點了。德保吃韓笑點的食物很不習(xí)慣,韓笑要的食物清淡得多,基本是甜點。德保的口重,喜歡咸的、大鍋燉的菜。德保吃幾口就放下筷子,說吃好了。韓笑喊服務(wù)員過來,對德保說,不合你口味是嗎?你再點。服務(wù)員笑盈盈地把菜單遞過來,德保不看菜單說,我真的飽了。
韓笑嘆口氣說,德保啊,你來城里多長時間了?德?;卮鹂焖哪炅恕mn笑問,你想家嗎?德保靦腆地笑了,說咋不想啊,做夢都在想??墒恰墒俏乙呀?jīng)好幾年沒回去了。韓笑追問,為什么不回去?德保的眼睛里就充滿了溫情的東西。德保說,我要攢夠錢,買電腦,叫鄉(xiāng)親們高看我柳德保一眼。韓笑看著德保陶醉的模樣,受到了感染,韓笑說,德保,等姐把事情處理完了,姐幫你。
幫我?德保看著韓笑。韓笑說,怎么?不相信我?德保搖頭,不。
德保的頭感覺有些癢,德保知道是上次被打的傷口要好了。里面長出了新肉芽,傷口愈合得很快。德保不能閑著,他要上班,他要跟領(lǐng)導(dǎo)說把接電話的工作轉(zhuǎn)給菊姐,菊姐需要這份工作。
德保在心里拿菊姐和韓笑做過無數(shù)次比較,其實菊姐要是穿上時髦漂亮的衣服,長得也很好看。都是一樣的女人,韓笑和菊姐過著的生活卻不是一樣的。韓笑可以給自己一千多塊錢,像沒事似的,而那一千多塊錢卻能維持菊姐男人三個禮拜的生命。對了,要是給菊姐也穿上好看的睡衣,菊姐會不會也能迷住自己的眼睛呢?德保想著想著就笑了。德保想起了爺爺說過的話,貨比貨得留著,人比人得活著。不活著還能咋地?這就是命,命里注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德保知道小馮的宿舍,小馮帶德保去過。德保還從小馮宿舍里的鏡子里偷看過小馮換衣服。德保想,小馮自己放在門后的鏡子,她怎么會不知道呢?小馮可是個細心的姑娘,這樣的錯誤除非是故意的,否則是不會犯的。
德保走到小巷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經(jīng)理從小馮租房的院子里走了出來。德保腦子里劃上了問號,經(jīng)理來這里干什么呢?他怎么知道小馮住的地方呢?德保輕輕敲響了小馮的房門,里面?zhèn)鱽硇●T嗔怒的聲音,小馮說,你不剛走嗎?怎么又回來了……
小馮衣冠不整愣在了那兒,門口站著德保。
小馮手忙腳亂往宿舍里讓德保,德保不知道是走還是留,尷尬地站在宿舍中間。宿舍里沒有人,小馮的床很凌亂。德保的腳下有一團用過的濕乎乎的白色衛(wèi)生紙,很顯眼地扔在那。小馮的臉潮紅著,她抬腳把那團衛(wèi)生紙?zhí)叩搅舜驳紫?。小馮說,屋子里亂,沒來得及收拾呢。這些細節(jié)都沒能逃過德保的眼睛,德保說,那你收拾,我走了。
小馮說,德保,你有事吧?德保說,沒啥大事,我想告訴你,明天我要上班了。小馮低頭小聲說知道了。德保說,我想接著去送水……小馮抬起頭來,很驚喜地打斷德保的話,真的?那好,我就接著在水站接電話了,經(jīng)理也有這個意思。
德保被小馮的喜悅止住了話頭,德保說,那好……我回去了。
德保出了小巷口,突然感覺空氣很壓抑,是那種要來雨的感覺。想著,天就真的落下了雨點,淅淅瀝瀝的。德保想,下了雨,老家的地就該種了,再過一段時間地里就該長出莊稼來了。
雨一直下著。
韓笑撫摸著自己的肚子,里面孕育著幼小的生命。韓笑在最后的時刻留住了孩子,她臉色蒼白地走出了醫(yī)院。打出租車,扔下德保,一個人獨自回家了。
淫雨綿綿,老黃三天沒回家來了。韓笑從電視屏幕上看到老黃了,老黃打來電話,說工程中標了。老黃的公司贊助了這個小城的青年歌手大獎賽,老黃公司的廣告語一遍又一遍地在電視上播出。老黃還要出席青年歌手的頒獎活動。老黃的興致很高,他要韓笑也去參加頒獎。韓笑不想去,那里的熟人太多,韓笑厭倦了演藝圈子里的事情。再說,眼下自己還哪里有那樣的興致啊。
韓笑說,老黃,你抽空回來一趟,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老黃答應(yīng)了,離總決賽還有兩場,工程現(xiàn)場正在緊張動遷,為開工做著最后的準備工作。韓笑一直等老黃,其間打了兩次電話,老黃接了,韓笑聽不清楚老黃說什么,現(xiàn)場的聲音太嘈雜。韓笑就只顧自己說了,韓笑說,老黃,你回來不回來,我肚子里懷了你的孩子。
老黃這次回來得很及時,他是頂著雨回來的。進屋就迫不及待地抱起了韓笑,一個勁地說,笑笑,真的嗎?真的嗎?叫我親親。韓笑掙脫老黃的糾纏,很嚴肅地看著老黃。老黃被看毛了,說,怎么了?你老盯著我看什么?韓笑不說話,把醫(yī)院的化驗單據(jù)和手術(shù)的單據(jù)擺在老黃的面前。老黃一把抓過去看了,看完瞅韓笑。
韓笑說,我把孩子做了。
老黃的聲音很低沉,老黃說,做了?為什么?
韓笑說,不為什么,就是想告訴你,我不是你生孩子的工具。
韓笑清晰地聽到了老黃攥拳頭的聲音,老黃臉色鐵青站了起來。
老黃揚手給了韓笑兩個嘴巴,韓笑的嘴角流出了鮮血。老黃抬腳照準韓笑的肚子踢了下去,韓笑一聲慘叫,下身的鮮血染紅了白色的睡衣……
門開了,德??钢俺霈F(xiàn)了。韓笑看見了門口站著的德保,剛才的門沒關(guān),德保一推就開了。韓笑沒有給德保打電話要水,韓笑不缺水。是德保自己送來的,德保是不放心,那天在醫(yī)院韓笑沒打招呼就走了,之后一直沒有韓笑的消息,德保一直想看看韓笑怎么樣了。
德保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韓笑鮮血淋淋躺在地上,那個打人的惡魔站在那。德保的眼睛里開始燃燒起憤怒的火焰。德保盯著老黃,慢慢放下水桶。老黃問,誰叫你來送水的?你想干什么?你是誰?。?/p>
德保不說話,一步一步逼向了老黃……
事情發(fā)生得太過突然,誰都沒有想到德保會出現(xiàn),誰也不會想到德保會動手傷人。
三個月后的德保發(fā)生了蛻變,他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德保的眼神里多了男人的憂郁,他變得更加不愛說話了。以前編織的夢想全部破碎,德保似乎沒有任何準備,所有發(fā)生的事情事先好像沒有任何征兆,就那么沒有任何防備地發(fā)生了。對,是睡衣,是韓笑的睡衣,是血泊中的睡衣,叫德保失去了理智。
德保走出看守所的大門,外面的陽光很耀眼,外面的空氣很清新,外面是自由的,德保卻沒有感受到絲毫的放松。德保甚至不知道自己出去以后該怎么走,該怎么生活。自己被勞動教養(yǎng)的事情老家都知道了,繼父沒有來,只有母親來過一次,來就是哭一場,告訴德保出來以后別再回去了,脾氣暴躁的繼父會打斷他的腿的。德保沒有說話,透過看守所的高墻,德保看見了天空中飛翔的白鴿。
水站去不成了,德保沒有臉面再回去了。德保也不愿意回去了,現(xiàn)在小馮不跟自己像以前那樣說笑了。德保知道,小馮是在躲避經(jīng)理。畢竟,一個鄉(xiāng)村女孩子,而且長得又不是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想要有份像樣的工作,不付出一些代價是不行的。那自己上哪去呢?能夠上哪去呢?這座城市對于在外闖蕩這些年的德保而言,已經(jīng)不再陌生??墒?,能叫德保感覺到溫暖的地方并不多。眼下的德保需要這樣的一個地方,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角落。
在明媚的陽光里,德??匆娏隧n笑從車里走了出來。
韓笑想為德保接風(fēng),盡管這個接風(fēng)顯得很凄涼。在韓笑的堅持下,德保還是去洗了澡,刮了胡子。韓笑做了菜,打開了啤酒,坐在地板上,跟德保對飲。
韓笑心疼地看著德保,德保瘦了,黑了。韓笑說,德保,在里面挨打了嗎?
德保搖搖頭,說,沒,他們對我挺好的。
韓笑內(nèi)疚地說,都怪姐,要不是為了姐,你的夢就該實現(xiàn)了。
德保輕輕嘆口氣,德保說,我媽說都是命。姐,你信命嗎?
韓笑喝口酒搖頭說,不知道。
德保認真地說,我信命,就像我該送水,你該喝我送的水。就像菊姐的男人得病,我們都健康地活著,這就是命,沒有辦法改變。
韓笑愣了下,菊姐的名字從德保的嘴里說出來,韓笑就愣了下。是啊,要不是這個菊姐偷走了自己家的錢,德保就不會卷進自己的家庭和婚姻里。韓笑走神了,韓笑想到要不是德保把事情調(diào)查清楚了,和自己在這個房間里一起喝酒的應(yīng)該是老黃。德保打斷了韓笑的思緒,德保說,姐,你怎么了?
韓笑回過神來,望著德保說,沒事了,喝酒。
德保說,不喝了,我喝多了。
韓笑說,德保,是姐毀了你的夢,姐還你。你說,你想要什么?
德保就呆住了,愣了半天說,姐,我想看你穿睡衣的樣子。
韓笑從房間里出來,德保的目光就迷離了。韓笑是穿著新睡衣出來的,她就站在德保的面前。德保直起身子,半跪在地板上,韓笑用目光鼓勵了德保。德保顫抖著抱住了韓笑的雙腿。德保把身子緊緊貼在了韓笑的腿上,短暫的停頓以后,他們還是有了進一步的動作。先是韓笑抱緊了德保的頭,德保的呼吸急促起來,德保顫抖著拉下了睡褲,揭開了女人的秘密。德保像看到了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他仔細地欣賞著。
德保沒有把韓笑放倒,突然就伏在韓笑的下面,嗚嗚地哭泣起來。韓笑清晰地感覺到了德保的起伏。她就那么站立著感受德保的戰(zhàn)栗。他們久久地保持著這樣的姿勢,韓笑雙腿都站麻了。韓笑很想將時間定格,定格在她向一個純真的大男孩裸露著下體,裸露著心靈的一瞬間。他們需要彼此的幫扶,需要用對方來取暖。
德保慢慢平靜下來,慢慢把臉從韓笑的下身移開,慢慢幫韓笑拉上了睡褲。他起來,開門走了。韓笑在陽光的包圍下,無力地癱坐在了地板上。
屋里,一片陽光照耀著一片狼藉。
德保的網(wǎng)吧正式開業(yè)了。
韓笑幫助德保實現(xiàn)了夢想,守著那么多電腦工作,一直是德保最想要的。鄉(xiāng)村回不去了,德保只能繼續(xù)在都市把夢做下去。網(wǎng)吧在市郊的一角,是韓笑幫助德保選的地方。說好了,網(wǎng)吧由韓笑投資,德保負責(zé)管理,倆人都有股的。
網(wǎng)吧是臨街的門市房,最里面隔開,放一張床,是德保的住處。網(wǎng)吧的生意很火,德保一個人忙不過來,韓笑又不能經(jīng)常過來。韓笑不在乎網(wǎng)吧的生意好壞,她只在乎德??鞓凡豢鞓?。畢竟,是自己毀了這個孩子的夢,韓笑想重新幫助他把夢想實現(xiàn)。
那些日子,德保整天睡眠少,打不起精神來。韓笑就叫他自己雇用一個人,后來聽德保說人雇來了。韓笑過來看見那個人了,是水站送水的姑娘小馮。
德保本來沒有想到找小馮,是小馮給德保打來了電話,要德保去救她。德保放下電話就趕到了水站,人不在。跑到小馮的宿舍才知道,經(jīng)理的老婆拘禁了小馮。小馮跟經(jīng)理上床的事情敗露,經(jīng)理是個怕老婆的男人,被堵在了床上,把一切責(zé)任都推到了小馮身上。經(jīng)理的老婆就糾集很多親戚,逼小馮交待,并且寫下了勾引男人的說明書,還要小馮脫光了衣服在院子里站著。小馮趁人不備,才給德保打了電話。
小馮撲到了德保的懷里就哭了起來。水站開除了小馮,德保想去找經(jīng)理算賬??墒切●T不讓,經(jīng)理的老婆拍攝了小馮的裸體照片,還要去法院告小馮。小馮現(xiàn)在害怕得很,這件事情要是傳到家里去,鄉(xiāng)下的父母一定會跟她斷絕關(guān)系的。他們都是要臉的人,受不了女兒的名聲不好。德保說,那你就吃虧算了?小馮只會哭泣,不吃虧還能賺到便宜不成?一個鄉(xiāng)村女孩子怎么能跟城里的女人斗?小馮認了,跟著德保離開了水站。
德保就把小馮帶到了網(wǎng)吧,叫小馮跟自己一起看網(wǎng)吧。
韓笑過來看德保,德保正好出去了。韓笑就進了德保的臥室,韓笑看到了在床上睡覺的小馮。小馮的睡姿很放肆,一條腿壓著被子,她只穿了一條褲頭。韓笑愣了下,馬上轉(zhuǎn)身出來。德?;貋砭桶咽虑楦n笑解釋了。德保和小馮輪流看著網(wǎng)吧,輪流著睡覺。
韓笑看著臉紅的德保,心里有了股溫暖的東西在涌動。這個大男孩,還不會說謊,韓笑相信他。自從上次德??匆娏隧n笑的身體,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沒在一起纏綿,也不再說這樣的話題。這樣的情感叫兩個人有時會有些尷尬,彼此沒有什么承諾,韓笑知道那都是不可能的。尤其看到小馮的睡姿以后,韓笑清醒地知道,自己跟德保實在是不能走到一起的。畢竟,自己比德保大了很多。他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是生活的軌跡發(fā)生了變化,使他們在某一點上有了交匯。等到一切正常了,交匯點遲早會分開的。
韓笑重新去工作了。繼續(xù)去音樂頻道,繼續(xù)跟那些音樂做伴。偶爾去看望一次德保,看望這個懷揣夢想的鄉(xiāng)村男孩。她不忍看見喧囂的俗世改變德保的純真。
女歌手被電視臺選中了,她在那里上班。韓笑知道是老黃的力量在起作用。電視臺跟電臺在一個大樓里,韓笑有幾次看見老黃的車在門口等,一如過去等自己一樣,那個女歌手受到了公主般的禮遇。在這期間,發(fā)生了兩件事情,韓笑知道是老黃做的。
一天,韓笑剛下節(jié)目,導(dǎo)播就打手勢,叫她趕緊出直播間。韓笑出來,才知道門口一個老太太在連哭帶喊,非要見自己。說是韓笑勾引了她的兒子。韓笑很納悶,跑出去看了,真有個鄉(xiāng)下來的女人,坐在樓下門口數(shù)落,周圍有很多人在議論紛紛。韓笑過去問了,那女人是德保的母親。她是來求韓笑放過她年輕的兒子的……韓笑的眼睛里燃燒起了怒火,她到處找這個該死的老黃,這樣的毒計未免太過惡毒了。韓笑勸走了德保的媽媽,說自己有家庭,跟德保什么事都沒有。一再保證,德保的媽媽才算不鬧了。
晚上下班,韓笑看到了老黃熟悉的車停在門口。韓笑就把事先準備好的半桶油漆拿了出來,走近老黃的車子,慢慢把油漆澆到車上。
接下來的事情,就更加離譜了。電視臺的網(wǎng)站里,竟然貼出了韓笑的裸體照片來。韓笑開始還不信,打開電腦看了,腦袋立時就大了。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就是自己。韓笑想起來了,剛結(jié)婚的時候,有一天老黃非要拍攝,那時候他們剛做完愛,韓笑就配合了。韓笑知道這些私密照片一直在老黃的筆記本電腦里,韓笑給設(shè)了密碼了。能傳播到網(wǎng)上,肯定是老黃泄漏了密碼,那個女歌手暗地里給貼到網(wǎng)上的。
事情弄得一時難以收場,整個廣電系統(tǒng)的人幾乎全都知道了。韓笑變得沉默了,她不愛說話。還能說什么呢,門口的保安都在指著韓笑的背影說事,韓笑不能繼續(xù)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韓笑知道自己找不到理想的天堂,通往天堂的路上沒有鮮花。韓笑厭倦了這一切。
韓笑去看了德保的網(wǎng)吧。德保生活得很快樂,有小馮在這,德?;謴?fù)了往日的朝氣??磥恚卤_€不知道她母親來電視臺鬧的事情,韓笑也沒有說。在德保這吃了飯,德保向韓笑匯報這個月的收入。韓笑明顯看出了小馮的不滿。韓笑走的時候,小馮一直送出很遠。
韓笑知道小馮有話要說,小馮果然說了。小馮說,你別跟我爭德保行嗎?你們倆不合適。韓笑莫明其妙看著這個姑娘。小馮說,是我偷著告訴德保的媽媽的。
韓笑點頭說,我明白了。韓笑看一眼小馮,說,你要好好待德保,德保是個好人,這樣的好人已經(jīng)不多了。還有,你別動別的心眼,動了,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韓笑一直是笑著說的,小馮卻從韓笑的眼神里感覺到了寒冷,她哆嗦了一下,小聲答應(yīng),嗯。
午后的陽光,緩緩地流淌著??墒?,這座城市里奔忙的男女們,有誰會感覺到它的流動和溫暖呢。韓笑穿上新的睡衣,在陽光里懶懶地站著,站累了,躺下。她困了,老黃一會要回來取衣物,他要徹底跟韓笑分手了。韓笑此刻什么都不想了,她只想睡覺。只想聞聞被子上陽光的味道,那種味道很好聞,有一種醉人的馨香。直到她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音,韓笑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
于是,一聲爆炸像一朵美麗的花在夢里綻放開來。
警方很快調(diào)查了這起事件。
警察找到了韓笑服下的安眠藥瓶,也看到了打開的煤氣閥門。這是一起自殺事件,還是一場謀殺案件,或者是一場事故,警方不能馬上給出答案。因為在這場爆炸中,還死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不是老黃,老黃剛要上樓的時候爆炸就發(fā)生了。老黃看到自己家的窗玻璃像凍碎了一樣嘩嘩地掉了下來,周圍的樓在抖,老黃當時嚇傻了,趕緊報警。那個人不是德保和小馮,發(fā)生爆炸的時候,德保和小馮正在網(wǎng)吧里忙活,工商局來檢查,因為有未成年人上網(wǎng),人家要沒收四臺電腦主機,德保和小馮正在交涉。那個人是個女的,手里還有韓笑家的鑰匙。當時,她開門以后,應(yīng)該是聞到了濃烈的煤氣味道,可她還是打亮了房間里的燈,結(jié)果導(dǎo)致了爆炸。她也在這次爆炸中喪生。
德保是在電視里看到爆炸的事情的,網(wǎng)吧關(guān)門兩天整頓。德保躺在床上看電視,小馮就擠了上來。德保說這不行。小馮就哭了,說你嫌我。德保說不是。小馮說,你跟韓笑不合適,她是城里人,你養(yǎng)不住。德保說,咱倆的事情你家里人同意嗎?小馮說,我想開了,就跟你了,不再動別的心眼了。城里人的心眼比咱多,韓笑說的沒錯,你是好人。
小馮說著就上床了。德保沒有準備,小馮的手很麻利,倆人很快就醞釀好了情緒。這個時候,電視上演出了韓笑家爆炸的畫面。德保的動作就定格了。
德保和小馮一直陪護在韓笑的床前。老黃是不可能來照顧的,老黃已經(jīng)跟韓笑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接受一次警方調(diào)查以后就沒再來過醫(yī)院。韓笑重度燒傷,一直昏迷著。警方詢問了德保,問他是韓笑的什么人。德保說是弟弟,不是親弟弟勝過親弟弟,警方弄糊涂了。
警方最想知道那個燒死在韓笑家的女人是誰。德保走在走廊里,看到一個護士手里拿著一串鑰匙,突然想到了菊姐。德保趕緊去問護士,菊姐已經(jīng)出院了,問菊姐男人的病情,同病室的人告訴他,菊姐的男人每周都要化療一次,已經(jīng)擔(dān)負不起醫(yī)藥費了。他們放棄了治療,出院回家了。
警方根據(jù)德保提供的線索,很快證實,那個燒死的女人就是菊姐。菊姐拿走了韓笑家的鑰匙,這次回去是干什么呢?警方在菊姐的手里發(fā)現(xiàn)了一枚金戒指,那是韓笑的。德保想到了,菊姐放棄了給男人治病,拿了那枚偷來的金戒指,想悄悄送回去,可是一開門,遭遇了爆炸。
人的一生處處存在爆炸,有些是事先有預(yù)知的,有些是突然發(fā)生的,有些是命里注定的,是無處可逃的。
韓笑還沒有醒,她已經(jīng)不能穿衣服了。全身水泡難看得很,德保一直守護著。他給韓笑慢慢擦拭,其實,已經(jīng)無從下手了。幾個月前,德保看到韓笑的身體時,是那樣的生動和飽滿,是那樣的健康充滿活力,可現(xiàn)在,一切美麗都變成了沼澤。
小馮拉德保去走廊說話。
小馮說,德保,趕緊走吧,韓笑跟咱們非親非故的,咱不能管啊。醫(yī)生說沒什么希望,還需要很多錢呢。你不能總在這,被警察盯住就不好脫身了,你到底想怎么辦啊?
德保看了小馮半天,慢慢蹲下身子,突然嗚嗚哭起來。小馮慌了,拉德保。德保說,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小馮撫摸著德保的頭,嘆了一口氣。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