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王家福終于被雷聲驚醒了過來。他愣愣地坐了好半天，待明白過來之后，便開始惡狠狠地咒罵。向晚的時候，天色還亮亮的，現(xiàn)在，說黑就黑了，真是天理難容。王家福覺得這鬼天氣和那兩個胖子沒什么兩樣，一點也不通情理。

石棉瓦上的雨聲嘭嘭嘭地響，炒蠶豆一樣，炒得王家福心里直發(fā)慌。明天的生意估計又夠嗆了，想到這一層，王家福感到萬分沮喪。生意已經(jīng)壞得不能再壞了，昨天從早跑到晚，王家福只賣掉了三十七個土雞蛋。王家福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摸到床頭還剩半截的香煙，黑燈瞎火地點上了，抽下去一大口之后，心里才感到有一絲舒坦。舒坦一些的王家福忽然想起剛剛做過的夢，在夢里，兒子不僅處了一個對象，而且還長得非常漂亮。王家福仿佛還聽見兒子對他說，等我結(jié)婚了，我們也去賣雞蛋。等賣夠了錢，我們也住亮亮的磚瓦房。就在王家福高興得想喊的時候，滾滾雷聲忽然在頭頂炸響。連個夢都不讓他做完整，真他媽的不像話。

王家福側(cè)耳聽聽，兒子還在打呼嚕。王家福又側(cè)身看了看老婆子，老婆子睡得也挺香。黑暗中的王家福噓出一口長氣，忽然感到有些孤單。

兩個月之前，王家福才開始賣土雞蛋，王家福之所以賣土雞蛋是因為受到麻五的啟發(fā)。麻五上回回家的時候，挨家挨戶地收雞蛋，收到王家福家的時候，王家福死活都不收錢，王家福說，這前門挨后門的，給錢不就見外了嘛。麻五就不答應了，麻五說，合肥的土雞蛋都賣到了六七毛，其實都是飼料喂出來的，口感不好，也沒多少營養(yǎng)。王家福的心就小小地動了一下。王家福不懂什么營養(yǎng)不營養(yǎng)的，也沒打算搞懂，就問麻五，合肥人喜歡吃土雞蛋？麻五點點頭說，是啊。

麻五走了之后，王家福就在心里盤算上了。一個下午，王家福什么事情也沒有干，他就在村子里轉(zhuǎn)悠，挨家挨戶地數(shù)人家的老母雞，數(shù)到第十一家的時候，一個村子的人都驚動了。

這個說，哎呀這個王家福，神經(jīng)不正常了吧？

那個接，也難怪喲，老婆就那么個老婆，兒子就那么個兒子，前世作的孽哦。

王家?？纯催@個又看看那個，笑瞇瞇的，始終沒有接腔。直到老婆子渾身縮作一團，石磙似的壓了過來，哭得上氣接不住下氣，王家福這才嚴肅了起來。他沖一地的人主席似地揮了揮手，說，沒事了，都回吧。一地的人還是不肯輕易相信，他們不放心地圍住了王家福，真沒事??？王家福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好不容易才牽住了老婆子，接著喊了一嗓子，有啥事？啊？你們說我有啥事？

破涕為笑的老婆子急忙鉆出來打起了圓場，沒事沒事，嘿嘿，真沒事。

王家福笑嘻嘻地摸了摸老婆子的腦袋，聽聽，棉花說我沒事，那就一定沒事。

麻五的一番話，讓王家福一夜都沒有睡好。翻來覆去到下半夜，王家福終于搖醒了老婆子，王家福激動地說，我要上合肥，我要去賣土雞蛋。老婆子一開始沒有明白王家福的意思，還沒開口，眼淚先滾了下來，老婆子說，你上合肥是快活了，我們娘倆可咋辦？王家福最聽不得老婆子的后半句話，這后半句話幾乎成了老婆子制服他的“殺手锏”。每次老婆子一說出口，王家福的鼻子都酸酸的，像自己不小心喝多了燒酒，除了想哭，什么事都不想干。

王家福把老婆子摟在懷里，老婆子的身體那么輕，像個還沒發(fā)育好的小姑娘。王家福耐心地說服起老婆子，王家福說，我是掙錢去啊棉花，掙錢干啥？掙錢給兒子看病，娶老婆，給你買棉花糖。你不是愛吃棉花糖嗎？棉花就在被窩里啞啞地笑了，棉花說，賣這土雞蛋能賺幾個錢啊？

王家福心里也沒底，他猶豫著說，一天總能賺個三五塊吧，反正比做田強。

嗯。棉花把頭扎在王家福的懷里，含含糊糊地說，那要是賺了錢，你每次只準給我買一顆棉花糖。只要一顆，別多買啊，你不敢多買吧？

不敢，我哪敢。王家福輕輕拍著老婆子的后背，心里被一股暖暖的東西堵著，說又說不清楚，笑又笑不出聲。王家福已經(jīng)記不確切了，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和老婆子有了類似的對話。也許是從兒子犯病之后，每次天一黑，王家福就早早地上了床。王家福知道，早早上床其實并不為別的，就是喜歡和老婆子說說話。說著說著他們就睡著了，說著說著他們就一覺睡到了天亮。兒子就睡在隔壁，頭一搭枕頭，呼嚕吹得比口哨還響。兒子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要么就是結(jié)了婚，要么就是有了對象。兒子不傻，兒子雖然不說話但兒子一點都不傻。一點都不傻的兒子為什么就不能有個對象？王家福這心里啊，像鉆進了一只老鼠，爪子在日夜不停地抓。

天麻麻亮王家福就走到了車站，旭日初升時他已經(jīng)踩在合肥的馬路上。王家福來過許多次合肥，每次賣過了糧食，王家福都要到醫(yī)院問一問醫(yī)生。醫(yī)生說過了，兒子得的是自閉癥，要是有足夠的錢，兒子就可以進康復中心，進了康復中心就還有慢慢康復的可能。只是那筆足夠的錢，王家福想都不敢想。但王家福一點都沒有死心，王家福聽人說過，有時也會發(fā)生奇跡，只要堅持，總會有希望?，F(xiàn)在，那個叫希望的東西終于向自己招手了，王家福望著漸漸沸騰起來的大街，跳動的心臟像是那顆紅太陽，一下子變得光芒萬丈。王家福大步流星地走進一個菜市口，離兒子看病的醫(yī)院不遠，擺妥了籃子，便算正式開始了賣雞蛋的生涯。一路上王家福已經(jīng)考慮過無數(shù)遍了，這地方人流量大，病人和病人的家屬都多，是病人還不都得補補？補什么？當然是他的土雞蛋。

王家福摸出一支煙，朝菜市場脧了一眼，這一脧過去，王家福就傻眼了，這個菜市場怎么這么大？賣菜的和買菜的，多得像螞蟻，兩眼都看不到頭，兩眼都看不過來。王家福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終于看清了，專門賣雞蛋的人并不是太多，王家福一顆亂跳的心才稍微放下了。

王家福第一天的生意非常順利。因為是第一次，所以王家福的菜籃子只拎了五十個土雞蛋。一開始，王家?？雌渌∝溩佣荚谶汉龋睦锞椭鼻眯」?，王家福也想吆喝幾聲，卻怎么也吆喝不出口，每次一張嘴，最后都變成了咳嗽。那些吆喝過的小販子，雞蛋果然賣得很快，王家福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數(shù)錢，眼睛幾乎噴出了血來。好半天之后，終于有一個婦女走近了王家福，婦女瞟了一眼王家福的籃子說，怎么這么小?。客跫腋；呕诺亟恿饲?，土雞下的蛋都小。土雞？婦女疑惑地看著王家福，哪來的土雞？王家福急得直撓頭，我自己養(yǎng)的，騙你是烏龜王八蛋。婦女就笑了，多少錢啊？王家福記得麻五說過，合肥的土雞蛋都賣到了六七毛，便猶豫著說，六毛，六毛不貴吧？婦女沒說貴也沒說不貴，只是蹲下來挑了二十個土雞蛋。挑完了，又利索地遞上了十二塊錢，王家福搓了搓手，去接錢，竟沒有接住，揀了兩回，才抓住了。王家福不好意思地沖婦女笑了笑，婦女也沖王家福笑了笑。婦女一笑，王家福就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燒。

王家福的生意終于開張了，而且是開市大吉，才半個小時的功夫，五十個土雞蛋就被搶了個精光。麻五收土雞蛋的時候，給的是四毛錢一個，這么一算，自己就賺了十塊。十塊?。⊥跫腋ｓ@訝得久久合不攏嘴，這才多大個功夫啊，比在地里刨兩天都強。沒想到合肥人的錢竟然這么好賺。王家福從一堆零錢里數(shù)出整整十塊，錢暖暖的，王家福的心里也暖暖的。

一下車，王家福就一路小跑，一進家門，王家福就大喊棉花棉花，棉花在王家福的喊聲里差點跳了起來，如果棉花稍微瘦一些，一定已經(jīng)蹦上了屋頂上的大梁。棉花的雙手按著胸口，吃力地看著王家福，好半天才哆嗦出一句話：你想嚇死我呀？

王家福興奮地舉起了棉花，他平視著棉花的眼睛說，老婆子，你猜，今天賺了多少錢吧？

王家福興奮了就喊老婆子，沒興奮就喊棉花。棉花害羞地指了指大門，又指了指兒子的房門，好半天才將信將疑地問，能有多少賺頭??？

王家福故意湊近了棉花的耳朵，我怕說出來，會嚇死你啊。聽好了，十塊?。?/p>

棉花顯然也高興了起來，因為她的眼睛里寫滿了對王家福的崇拜。這樣一來，王家福就更得意了。他舉著棉花，在逼仄的堂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了一圈之后王家福大概覺得還沒過癮，于是又轉(zhuǎn)了一圈。就在王家福意猶未盡準備轉(zhuǎn)第三圈的時候，忽然聽見粗粗的喘氣的聲音，王家福一回頭，就看見兒子貼在門縫上的眼睛。王家福尷尬地放下了棉花，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王家福討好地湊近了兒子的房門，低聲下氣地說，兒子啊，大大今天賺了十塊錢。十塊錢喔，你可高興？

兒子久久沒有出聲。多少年了，兒子一直不愿意見人，兒子也很少和他們溝通。王家福不甘心地推了推房門，門被兒子關(guān)上了，推不動。王家福再推，兒子誤會了自己倒不要緊，但一定要消除兒子心中的仇恨。這時候屋里終于傳出兒子的聲音，“下流！”王家福吃了一驚。“無恥！”王家福又吃了一驚。

王家福站在門口，失望地看了看抽風的墻縫。墻縫里透出一線彎彎曲曲的天，仿佛剛剛洗過，干凈，瓦藍。王家福又看了一眼棉花，棉花仰著一張苦大仇深的臉，可憐巴巴的樣子，仿佛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又仿佛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王家福心里忽然涼涼的空空的，賺錢的興奮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家福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相對固定的顧客群，這讓王家福感到萬分高興。慢慢的，王家福的土雞蛋賣到了八十個，賣到了一百個，最多的一天，王家福居然賣掉了將近兩百個。王家福先是掏空了自家的雞窩，又掏空了鄰居家的雞窩，再后來，一個村子的雞窩都快被王家福給掏空了。一個村子的人做夢都沒有想到，看上去老實巴交的王家福，小學都沒畢業(yè)的王家福，居然能把土雞蛋的生意做得這么紅火。

王家福一直沒和棉花說一個事，那就是戴袖章的城管。王家福是擔心呢，要是說出來，棉花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因此王家福對棉花一直是報喜不報憂。其實打從第三天開始，王家福幾乎每天都被城管驅(qū)趕過。王家福起先并不知道，賣個土雞蛋也得要手續(xù)，沒有手續(xù)，那就是“四亂”。第一次，當城管出現(xiàn)在菜市口的時候，其他小販都跑得兔子似的，只有王家福哪里也沒去哪里也沒躲。兩個戴袖章的胖子好奇地望著他，王家福聽見他們說“四亂四亂”，王家福就說，我站得好好的，一次都沒亂。胖子就笑了，王家福覺得自己也應該笑一下，就鼓動起自己的腮幫子，腮幫子還沒完全鼓起來，胖子忽然一聲大喝：滾——

好半天之后，王家福才回過神來?；剡^神來的王家福，還是吃了一驚。王家福便記住了，這兩個胖子就是城管，自己就是“四亂”。

王家福照葫蘆畫瓢，每次這兩個胖子一來，能躲就躲能跑就跑。開始有一回，人家把三十個雞蛋都挑走了，正準備付錢呢，兩個胖子忽然氣勢洶洶地出現(xiàn)在菜市口。王家福嚇得錢都顧不上要了，拎起籃子撒腿就跑。王家福聽隔壁的販子說，城管的權(quán)力大得很，要是把他們?nèi)敲?，所有的東西他們都能沒收。王家福知道她沒說假話，自己就親眼看見她的東西被城管沒收過。

城管雖然來得勤快，但來得一點規(guī)律都沒有。菜市口的販子們?yōu)榇擞懻撨^許多次，試圖總結(jié)出一點規(guī)律以便應對，但一直沒有討論出一個具體的結(jié)果。和城管“打游擊”成了販子們唯一的辦法，販子們甚至在“游擊戰(zhàn)”中找到了些許快樂。王家福起先并沒有體會到這種快樂，跑了七八次之后，忽然就感覺到了。販子們并不說城管來了，而是說“合肥”來了。王家福不知道是誰最先叫的“合肥”，但每次一叫“合肥”，王家福還沒開始跑呢，心里就在偷著樂。兩個城管都是胖子，跑上個五十米肚子仿佛就要掉下來，所以不得不用雙手捧著。因此跑過五十米之后，王家福根本就不需要再跑了，王家福甚至能不慌不忙地點上一支煙，看著兩個胖子蹲在地上喘氣，心里無比快活。

有一天夜里王家福忽然笑出了聲，棉花奇怪地看著王家福，王家福差點就和盤托出了，想想還是沒有說出來。王家福太清楚膽小的棉花了，王家福不想讓棉花對自己的行為放心不下。人家就是再胖，人家也是管事的，是管事的，就不能和人家公開叫板。王家福放心不下兒子，更放心不下棉花，每次賣完雞蛋，王家福都要買幾顆棉花糖。棉花吃棉花糖的時候像個孩子，她每次都把棉花糖輕輕地含在嘴里，口水拖得老長。王家?？粗藁ǔ蕴堑臉幼?，樂呵呵地笑，像是自己在吃棉花糖。王家福自己也吃過一回，那一回，棉花把棉花糖咬下來一半，非要王家福嘗嘗不可。王家福到底拗不過老婆子，把糖接到嘴里，咂一咂，味道果然很不錯。可惜棉花糖入口就化了，甜得汪人，甜的時間也很短。王家福覺得還是那些硬點的糖果好，甜的時間長，也耐嚼。棉花糖王家福也只吃過這半個，下一回，棉花還想分一半給王家福的時候，王家福說什么都不讓了。王家福的借口多得很，今天說他不喜歡吃糖果，明天說他吃了棉花糖牙齒就發(fā)酸。

王家福每次都只給棉花一顆棉花糖，棉花說過的話，王家福一直如數(shù)照辦。村子里的人都不能理解王家福的做法，男人就是再寒磣再窩囊，也不能活成他王家福這樣。冬瓜高的老婆他也當個寶，冬瓜長的老婆他也能服管，讓他上山他絕不敢下河。還是個男人嗎！但王家福從來沒覺得自己不是個男人，相反，每次舉起老婆子，王家福的心里都涌起一股巨大的自豪感；每次老婆子貼近他的身，王家福的心里就格外受用。

王家福知道，他是一座山，一座屬于老婆子的山。是山，就不能輕易倒塌。

兩個月以來，王家福每天都早出晚歸，披星戴月風雨兼程。這么大的勞動量是個人都夠嗆，更何況王家福就快五十歲了，因此時常累得腰酸背痛。但王家福一直沒有說過累，王家福覺得自己挺得住，累也累不死人，何況或多或少總能賺到一點錢，只要能賺錢，累一點又有什么要緊。王家福相信，遲早會有一天，他要讓兒子也能住上磚瓦房，娶上一個漂漂亮亮的媳婦，最好還能治好他的自閉癥。王家福每次一想到這里就一點也不覺得累了，就顯得格外興奮，每一個毛孔都憋得通紅。

可現(xiàn)在，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那兩個胖子跑得越來越勤。雞蛋的價格也忽然掉了下來，以前能賺兩毛三毛，現(xiàn)在只能賺到五分。老主顧們也開始和他殺價了，殺得王家福心都痛……

王家福輕輕拉開一扇門，風從褲子里鉆了進來，小腿一陣發(fā)麻，剛從被窩抽出來的身體，接著滾過一陣涼意。王家福揉了揉眼屎，盡量佝僂起身子。雨終于小了些，村子里還是靜悄悄的，半明半暗的機耕路上，浮著一層煙。更遠的地方，還是黑乎乎的一片。

王家福習慣性地摸出一支煙，剛接上火，雞窩里的公雞就瘋了似地叫了起來。王家福緊張地看了看兒子的房門，又探頭看了看床上的棉花，好在他們仿佛也都習慣了他的早起，因此并沒有叫醒他們。但公雞簡直是成心和王家福作對，又挑釁似的叫了幾聲。王家福氣得幾乎要蹦起來，叫什么叫？再叫老子宰了你！

公雞這回似乎是聽懂了王家福的意思，果然沒有再叫，但公雞其他的兄弟們卻叫了起來，喔喔喔的叫聲很快就傳遍了小村。棉花發(fā)出了幾聲咳嗽，王家福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棉花蜷縮在被窩里的樣子。王家福氣得直跺腳，一面洗臉一面生著悶氣。洗到一半的時候，王家福的手忽然停了下來，雞！我為什么不賣土雞？

王家?？吹讲耸欣镆灿袑ｉT賣雞的販子，但王家福知道，那些雞根本就不是家養(yǎng)的土雞。城里人既然愛吃土雞蛋，那就一定也愛吃下土雞蛋的雞。王家福仿佛又看見了一線曙光，雞蛋不好賣了那就賣土雞。想到這里王家福忽然感到有些興奮，他覺得自己真是吉星高照時來運轉(zhuǎn)了，冥冥之中，也許是棉花的禱告感動了神靈。

王家福很想把自己的打算第一時間告訴給棉花，讓棉花也高興高興?？赊D(zhuǎn)念一想，還是決定給棉花一個意外的驚喜。王家福相信，棉花要是知道自己這樣會做生意，一定會崇拜得五體投地。

逮雞的時候，到底還是把棉花給驚動了。棉花一時看不明白王家福的意圖，她只是站在王家福的旁邊，捉著王家福的一只袖子。王家福于是蹲了下來，輕聲說，雞蛋現(xiàn)在快沒了，我想賣雞。

棉花說，大大，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棉花和兒子一樣，一直叫王家?！按蟠蟆?，這個不倫不類的稱呼讓王家福的心一直暖暖的。王家福就說，沒事，大大這不好好的？

棉花更緊地抓住了王家福的袖子，又說，不對，你一定是哄我的。

我哄你做么事？王家福說，真的沒事。公雞又不能下蛋，吃了也就吃了，怪可惜的。

棉花還是不肯相信。大大，要不，我?guī)湍闳ベu雞？我可以的。

王家福唬了一跳，頭直搖，不相信地看著棉花。

棉花的眼里爬上了淚。她定定地看著王家福，又摸了摸王家福的臉，慢慢地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過了身。

王家福愣愣地看著棉花，棉花走得很慢，背影一搖一晃。棉花的步子把王家?；蔚蒙?，鼻子忽然酸酸的。王家福終于受不了了，便上前捉住了棉花的手，輕輕地嘆了口氣。棉花抹了一把淚，嗚咽著說，真的，我可以。

王家福說，就這一次？

棉花仰著頭笑了，嗯。

安頓好兒子，王家福于是和棉花一起出了門。雨小是小了，但一點也沒有停歇的意思。王家福拎著一籃子土雞蛋，棉花拎著兩只大公雞，籠子裝的。到菜市口的時候，天光已然大亮，比往常遲到了一個多小時。棉花走得太慢，走一小段，就得停下來歇一口氣。

下雨天，市場比較冷清，菜市口的販子們在扎堆抽煙，說著聽來的葷段子。王家福把籃子放好了，把公雞也安置好了，便樂呵呵地和販子們打了聲招呼。王家福的話音還沒有落地，公雞便配合似的叫了，蹲在地上的人都笑了起來，王家福裝模作樣地罵了一聲，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賣草莓的黑七看了看王家福，又看了看棉花，忽然慢悠悠地說，老王，你怎么不笑？要不我給你說個段子，保準能把你笑死。男販子女販子都圍了過來，一個菜市場，黑七說段子的水平那是相當專業(yè)，他那個小腦袋瓜子，也不知道究竟都裝了些什么東西。

黑七說，老王家這天來了兩個朋友，一個是老張（在菜市口賣蔬菜的），另一個是我黑七。老王好客啊，就準備殺一只大公雞。大公雞知道了，嚇得跳到了樹上，老王左搞不下來，右搞也不下來，老王很沒有面子，于是發(fā)起了牛脾氣。老王說，你個雞日的要是再不下來，老子就把母雞都給殺了，讓你小子生不如死。公雞拍著翅膀高興地說，殺吧殺吧，殺掉老子就可以去找野雞了，哈哈……

一地的販子都快笑翻了。只有棉花沒笑。棉花一進菜市口就沒有笑過，棉花緊緊地捉著王家福的一只袖子。

王家福擂了黑七一拳，咧著嘴笑，笑著笑著就看見了那兩個胖子。兩個胖子裝腔作勢地叉著腰，一左一右地站在兩邊，一副左右包抄的架勢。王家福腸子都悔青了，心里有些發(fā)虛，棉花指定跑不掉，棉花跑不掉自己怎么能跑。

人群很快就一哄而散。王家福把菜籃子重新放了下來，抓住了發(fā)抖的棉花。抓住棉花之后，王家福反倒覺得踏實了一些。他對棉花說過了沒事，既然說過沒事那就盡量不能有什么事。

兩個胖子顯然是被王家福的鎮(zhèn)定給惹毛了。左邊的那個胖子似乎脾氣更壞一些，因為幾十個土雞蛋突然從他的腳下飛了起來，飛出一種爭先恐后的樣子。王家福看著地上一堆凌亂的蛋黃，身上像著了火，要不是下雨一定能沖出巨大的火光。王家福更緊地捉住了棉花，棉花也更緊地捉住了王家福，王家福感到自己的一只袖子在棉花的手里篩糠。王家福于是蹲下來對棉花輕輕地說，別怕啊棉花，他們是瘋子，瘋子你知道吧？

村里就有一個瘋子，經(jīng)常把褲子脫得光光的。棉花果然點了點頭，喊了一聲說，你賠我雞蛋啊，你個死瘋子！

王家福顯然沒有想到棉花會發(fā)出一聲這樣的大喊，因此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棉花。這時候右邊的那個胖子終于說話了，大概是因為他不想被人當成啞巴。胖子慢騰騰地說，賠你媽個逼啊，小姑娘。

棉花顯然是聽懂了這句話，因為她委屈地牽住了王家福，王家福的一只袖子在更加劇烈地篩糠。王家福吃力地轉(zhuǎn)過了腦袋，好半天之后才明白過來。等王家福明白過來之后，兩個胖子已經(jīng)進了菜市場。王家福于是沖著胖子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她是我老婆，你什么眼神兒??！

兩個胖子重新走了回來，老婆？其中一個胖子驚訝地說，這么小就做了你老婆？看不出來啊你還有這兩把刷子！

棉花跺著腳，拳頭大的一張臉立時成了一塊紅抹布。棉花臉上的紅抹布給了王家福極大的鞭策，棉花的跺腳聲給了王家福極大的鼓舞。王家福于是義憤填膺地說，狗雜種，我說不過你但未必打不過你，不信你試試？

棉花一下慌了神，她推搡著王家福，試圖把王家福和兩個胖子拉開一段距離。兩個胖子這天的脾氣好得出奇，而且保持住了驚人的默契，他們看了看王家福，似乎是在心里掂量到底該不該試試。就在這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了公雞。

兩只公雞在經(jīng)過長途跋涉和最初的張皇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所謂的城市也就是這么一回事，于是它們就擠在籠子里放心地小憩。王家福很快就意識到形勢不妙，他剛想拎起雞籠子，說話的那個胖子已經(jīng)甩起一腳，雞籠子于是劃了一道小小的弧線，接著又重重地摔落在地。收住腳之后，胖子叉住了腰，似乎是不滿意腳上的力氣。

公雞張皇地驚叫了起來，拍打著翅膀，左沖右突，引起棉花更大的叫聲。王家福顧不上和胖子理論，因為這時候兩只公雞已經(jīng)沖破了雞籠。王家福慌慌地奔了過去，想把公雞逮住，但它們顯然已經(jīng)對主人失去了信任。于是兩只公雞喔喔喔地一路小跑，跑過了一個攤子，又跑過了一個攤子，竟然還雙雙飛了起來，最后好奇地停在了馬路上。細雨洗刷過的馬路車水馬龍。

王家福撒開兩腿開始追逐，王家福剛一撒腿公雞就開始了奔跑，偶爾還撲棱著翅膀在半空中低低地飛行。王家福一邊追逐一邊惡狠狠地咒罵，王家福罵，你個死胖子！王家福又罵，你個狗雜種！王家福還罵，欺負棉花你個狗雜種算什么男人……王家福一咒罵就覺得腳下呼呼生風。

王家福記得自己追過了一條馬路。

王家福記得自己追過了兩條馬路。

奔跑的王家福像個長跑運動員，看樣子可以參加馬拉松。

……這時候，王家福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跑過了幾條馬路。這時候公雞其實已經(jīng)不飛了，也不跑了，公雞癱在人行道上呼呼地喘著粗氣。公雞停了下來王家福卻停不下來，王家福覺得自己就像一架低空飛行的戰(zhàn)斗機。

奔跑的王家福引起了短暫的交通堵塞。最后，王家福終于強迫自己不跑了，因為王家福忽然想起了棉花，想起棉花王家福就停了下來，想起棉花王家福就覺得自己的心忽然就空了。王家福在自己的嗓子眼上捏了捏，心就掉下去了，心一掉下去，王家福就開始往回跑。往回跑的王家福再次看見了那兩只疲憊的公雞，公雞的樣子顯得有些羞愧。它們大概是在想，這家伙瘋了！我們居然跑不過一個瘋子，傳出去還不被兄弟們笑死！

奔跑的王家福一把就拎住了兩只羞愧的公雞，三步并作兩步地出現(xiàn)在棉花的視線里。棉花站在雨里，身上都是泥，看上去像個無助的孩子，她的失魂落魄讓王家?？闯隽俗约旱淖运?。王家福終于停住了腳步，王家福說，看，老婆子，我逮到了公雞。

王家福原以為老婆子會表揚一下自己，但他的老婆子忽然嚎啕大哭，老婆子邊哭邊說，大大，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摔了三次。

王家福捧住老婆子的臉，棉花的臉上果然摔傷了一塊皮。王家福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他啞啞地問，還痛嗎？

棉花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自己的牙齒。王家福俯身一看，棉花的門牙已經(jīng)摔松了，手一碰，還在晃。王家福想把牙齒固定回去，棉花就疼得叫了起來。王家福只好松了手，王家福說，回家吧棉花？我們回家！

可棉花不肯就這么回家。棉花是心疼那些個土雞蛋，棉花比畫著一地碎蛋黃，意思是那兩個胖子應該賠償。王家福說服不了棉花，最后只好掏出了棉花糖。王家福把糖衣剝了，說，聽話啊老婆子……來，把嘴張開，哎……慢點……好了。棉花含住棉花糖，果然就牽住王家福的手，口水拖得老長。

王家福從蛋黃中間趟了過去，左手拎著兩只大公雞，右手牽著棉花。

走著走著，棉花就不痛了。

走著走著，天就晴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