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老舍先生的名作《駱駝祥子》的解讀甚多，普遍的觀點認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通過祥子的故事來控訴不合理的社會秩序。這種觀點固然有其科學性，但是解讀文本可以從多側面、多角度入手，我們認為，不妨從象征意義的角度來揭示作品中“人”為了理想與命運搏斗，而又不得不屈從于命運安排的寓意。雖然《駱駝祥子》并不是象征主義文學作品，但祥子的墮落的確象征著一種普通人的希望逐漸泯滅、人性漸漸喪失的困境。下面從小說三要素（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的角度來具體分析這種象征意義。

一、人物的象征

祥子是車夫的代表，更是一個鮮活的“人”的形象。作者在賦予祥子車夫身份的同時更關注到了他身上“人”的因素。小說開篇告訴我們祥子“確乎有點像一棵樹，健壯，沉默，而又有生氣”。他身體強健，渾身上下干凈利落，沒有一般車夫的落魄樣；他樸實、憨厚、善良，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不良嗜好；祥子還有明確的生活理想：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勞動買上一輛屬于自己的車。作者是從人性的角度來刻畫祥子的，塑造的是一個身心健康、近乎完美的人的形象，車夫這個職業(yè)只是祥子的社會標簽。

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祥子在遭受一次次失敗的過程中，開始不斷反思自己的行為，“老實規(guī)矩就一定有好處嗎？”這種思考可以說是對世界和人生的哲學性反思。接連不斷的打擊使他對世界和人生的態(tài)度不斷地發(fā)生變化，他逐漸放棄了原先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從一個“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最終變?yōu)橐粋€“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可以說，祥子的墮落是人性喪失的過程，經歷的是從“人”到“非人”的轉變。

在這種轉變過程中，車起到了關鍵作用。車之所以是祥子的人生理想，是因為它對祥子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具有重要意義。買上自己的車，祥子的物質生活才有保障，從而才能帶給他精神的自由與獨立?！白约旱能?，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車夫。……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他從早到晚，由東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他沒有自己?！庇辛俗约旱能嚥艜凶约旱纳?，車在祥子眼中是具象的東西，在他的心中則是一個抽象的存在：車是他的宗教，是他的精神支柱，它深深地埋在祥子的心中，喚起祥子作為一個“人”的信念，激發(fā)祥子為此而不懈努力。對他而言，買車就是他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注解，所以當買車的愿望徹底破滅的時候，他的信念也隨之瓦解了。

二、情節(jié)的象征

祥子買車失敗是貫串整個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這個情節(jié)雖然不復雜，但也是有象征意義的。祥子是事件的主角，買車是他為了達到目的而采取的行動，車子就是主角所追求的對象。主角、行動、對象構成了敘事的三個基本要素，它們之間存在著嚴密的邏輯聯(lián)系，構成了不可分割的整體。

祥子的背后存在著引發(fā)他追求目標行動的力量——渴望獨立、自由的生活。自由的生活是一種抽象的概念，對祥子而言它卻具象化為一輛車子。車子作用于祥子，喚起他為實現(xiàn)理想而奮斗的信心；相應的，對既定目標追求的失敗也會作用于祥子，使得祥子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與勇氣，最終喪失了人性。祥子的失敗，不僅是一個車夫的失敗，更是一個人對理想追求的失敗。

情節(jié)是由較小的敘述結構即插曲和事件組成的。小說開篇祥子就通過自己的奮斗買上了車，作者把祥子推到了一個較高的起點，這也是敘事的邏輯起點?！翱墒?，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边@句話含義上意味深長，結構上統(tǒng)領全篇。第二章中祥子的車被士兵搶走了，他逃命時賣掉順手牽來的駱駝，又燃起買車的希望，可是他辛苦攢下的錢又被孫偵探給敲詐了。結婚后，他靠虎妞的錢買了一輛車，可是不久虎妞難產死了，他遭遇經濟困難，只得又賣掉了車子?！百I，丟了；再買，賣出去；三起三落，像個鬼影，永遠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與委屈?！毕樽硬粩噘I車，又不斷被迫賣出去，這種像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推石頭一樣不斷重復的失敗與開始，構成了一種為實現(xiàn)理想與命運頑強抗爭的隱喻。正像羅鋼先生所說的：“如果一個隱喻在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它就構成了象征……這種象征通過一再重現(xiàn)，貫串整個作品，它與作品所要表現(xiàn)的主題有著密切的關系?！痹凇恶橊勏樽印分?，祥子三起三落的買車故事是全書的主要情節(jié)，這種反復出現(xiàn)的隱喻性結構意象便構成了小說的象征意義。

三、環(huán)境象征

小說的背景環(huán)境可以分為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兩種。小說第十八章有關烈日與暴風雨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歷來被人們評為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篇章。小說極力渲染了天氣的惡劣：“天熱得發(fā)了狂”，下午“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了黑夜似的”，刮起了狂風，下起了暴雨?！坝忠魂囷L，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著飛，塵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風，土，雨，混在一處，聯(lián)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蔽覀儾灰?，其實烈日、狂風、暴雨，這種夏日惡劣天氣的營造都是為祥子的出場服務的。祥子一直在烈日下、狂風中、暴雨里，祥子的出現(xiàn)使得這樣的情境具有象征意味。一個“裹”字讓讀者看到祥子在風雨中的掙扎與無助，聯(lián)想起祥子經歷的人生風雨，我們便可以體會小說文本所具有的更深的內涵。文學理論家勒內·韋勒克告訴我們：“背景又可以是龐大的決定力量，環(huán)境被視為某種物質的或社會的原因，個人對它是很少有控制力的?！痹谕蝗缙鋪淼膹姶蟮淖匀坏谋╋L雨面前，祥子雖然強壯，可是顯得那樣微弱無力，就像風雨中飄零的落葉；在人生和命運的暴風雨面前，他同樣也顯得軟弱無助，雖然他懷有堅定的信念，可他無法也不可能把握自己前進的方向。風雨過后，祥子病倒了；就像他的身體垮了一樣，他堅定的信念、堅強的意志也被命運的暴風雨摧垮了。

細細體會，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其實在社會環(huán)境中，祥子所遭遇的打擊都具有偶然性和不可預知性。不論士兵們橫行霸道的搶車，還是孫偵探順手牽羊的敲詐，都是突發(fā)性的，他們未必是有目的地針對祥子；甚或虎妞的引誘都未必一定是沖著祥子的，因為當祥子無處可去回到人和車廠的時候，虎妞并沒有預先得到消息，怎能說虎妞臉上擦的粉就是給祥子看的？桌上放著的三個白瓷酒盅就一定是等祥子嗎？可是祥子偏偏撞上了，這不正是命運的偶然性與不可預知性的表現(xiàn)嗎？所以祥子不只是士兵、孫偵探和虎妞的獵物，他更是無常的命運的獵物。老舍在作品中表現(xiàn)了具有宿命色彩的生活形式，向人們昭示種種人生的無奈，而這正是小說的主題所在。

《駱駝祥子》通過祥子的故事象征性地表現(xiàn)了個人奮斗的失敗和命運的無常。作者通過這樣一個隱喻性的故事，豐富、擴大、深化了小說的內涵，也大大強化了自己所要表達的意圖，這種意圖因為象征意義而與小說文本緊密集合，從而沒有變?yōu)槌橄蟮恼f教，小說的文學價值也因此得到了提升。

〔1〕老舍《駱駝祥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1月第1版。

〔2〕羅鋼《敘事學導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第1版。

〔3〕［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文學理論》（修訂版），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