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敦煌寫本《韓朋賦》記錄有非常完整的韓朋夫婦的愛情悲劇故事。過去研究韓朋故事,只能追溯到東漢末年的《列異傳》。兩晉之際干寶的《搜神記》所記載的韓朋故事比較完整。但《搜神記》所記的韓朋故事與敦煌本是兩個系統(tǒng),前者是文人案頭文學(xué)系統(tǒng),后者是民間韻誦文學(xué)系統(tǒng)。1979年,敦煌出土了西漢后期的韓朋故事殘簡。漢衙韓朋故事,在情節(jié)體制上接近敦煌本,而不同于《搜神記》本?!墩f苑》中保存了一則先秦時期敬君夫婦的婚姻悲劇故事,其情節(jié)單元及體制與漢簡中的韓朋故事及敦煌本韓朋故事接近,是同一類型的故事在民間流傳過程中的變異。
關(guān)鍵詞:韓朋故事;敦煌本;漢簡本;先秦源頭
中圖分類號:12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7)03-0091-03
韓朋的愛情悲劇故事在敦煌本《韓朋賦》中表現(xiàn)得非常完整。敦煌石室遺書中有六個寫卷抄寫《韓朋賦》,長達兩千字左右。其主要情節(jié)是:1.韓朋少小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年長娶妻名貞夫,美麗無比,夫妻二人恩愛如魚水;2.韓朋出仕宋國,六年未歸;3.妻子思夫心切,遂寄書于丈夫;4.韓朋得書,三日不食,神情恍惚,情書遺失殿前;5.宋王得書,甚愛其言,與群臣商定騙取韓妻;6.梁伯誘騙韓妻貞夫到宋國,宋王即封為王后;7.貞夫悶悶不樂,宋王以為是韓朋年輕英俊所致,于是殘害朋身,以為囚徒;8.貞夫看望韓朋,寫訣別之詩,韓朋得書,即自殺;9.宋王以三公之禮葬韓朋,貞夫在葬禮中跳進墓穴而死;10.貞夫、韓朋墓上生有梧桐和桂樹,根相連、枝相交,宋王派人砍伐,血流汪汪,兩個木札變成雙飛的鴛鴦,一根羽毛變成利劍,割下了宋王的頭顱?!俄n朋賦》用四言韻語寫成,語言通俗,節(jié)奏感強,表明了它的韻誦性質(zhì)。
過去研究韓朋故事,只能追溯到東漢末年?!端囄念惥邸肪砭攀傍B部下”鴛鴦類引《列異傳》曰:“宋康王埋韓馮夫妻,宿夕文梓生,有鴛鴦雌雄各一,恒棲樹上,晨夕交頸,音聲感人?!薄读挟悅鳌纷钤缫娪凇端鍟そ?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魏文帝撰;兩《唐志》則著錄張華撰。由于《列異傳》多記漢代以來的事,故可以推測韓憑夫婦故事于東漢就已廣泛流傳。
兩晉之際,干寶的《搜神記》卷十一有284字記載韓朋故事,大致情節(jié)是:1.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麗,康王奪之,韓憑不滿,被囚,并罰為刑徒;2.妻私下給韓憑寫信,詞意隱曲,被康王得到;3.韓憑自殺,妻投臺而死,遺書合葬;4.王不許,葬于兩處;5.一夜之間,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間,根交于下,枝錯于上,上有雌雄鴛鴦交頸悲鳴。
《列異傳》殘存不多,可以存而不論。而《搜神記》所載與《韓朋賦》雖為同一個故事,但《搜神記》用散文形式敘述大意,顯示的是案頭讀本的性質(zhì)。由于兩篇敘述故事的重點不同,說明《韓朋賦》并非由前者發(fā)展而來?!啊俄n朋賦》所敘韓朋的故事,當為唐以前民間的傳說,較之《搜神記》所載,更為詳細得多。”文人所傳韓朋的故事與民間傳說是兩個渠道,“從《韓朋賦》的內(nèi)容去考證,可定為不是因《搜神記》的記載而產(chǎn)生,而且《韓朋賦》為直接樸實的敘述民間傳說的作品?!边@是容肇祖先生七十年前在《敦煌本韓朋賦考》一文中所做出的精辟推論,已為敦煌漢簡所證實。
1979年,敦煌馬圈灣漢代烽燧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西漢晚期的殘簡,經(jīng)過整理后已全部發(fā)表在中華書局1991年出版的《敦煌漢簡》中。其中釋文號為496的一枚殘簡,裘錫圭先生考證為韓朋故事的片斷。殘文27字:“書,而召韓朋問之,韓朋對曰:臣取婦二日三夜,去之來游,三年不歸,婦”。這里的“書”當指韓朋妻寫給韓朋的情書,此“書”可能被宋王得到,于是召韓朋問之。韓朋說我結(jié)婚三天就離開妻子,三年未歸。
《韓朋賦》前半部分不見于《搜神記》的內(nèi)容,其主要情節(jié)在漢簡的韓朋故事中已經(jīng)存在了。所以裘錫圭先生認為,漢簡中的韓朋故事內(nèi)容極少,但從其敘述方式仍可看出,其風(fēng)格更接近于《韓朋賦》。而殘簡韓朋故事的體裁,由于存字太少,還難以斷定,但不能完全排除這一韓朋故事采用有韻賦體的可能性。即使是無韻的文體,也應(yīng)該具有類似后世“話本”的性質(zhì),用作講故事的底本。
由于漢簡殘損太甚,我們無從知道韓朋的“書”是怎么被(宋王)等到的,有兩種可能:一是遺失后被宋王得到,二是韓朋看信的事被人報告。漢簡中得到“書”以后宋王先找韓朋問明情況,韓朋于是照實回答。這一點,與《韓朋賦》不同。
這些不同的情節(jié)單元,我們在先秦的其他文獻中找到了類似的材料。
齊王起九重之臺,募國中有能畫者,則賜之錢。有敬君,居常饑寒,其妻妙色。敬君工畫,貪賜畫臺。去家日久,思憶其妻,遂畫其像,向之喜笑。旁人瞻見之以白王。王召問之。對曰:“有妻如此。去家日久,心常念之,竊畫其像,以慰離心,不悟上聞?!蓖跫丛O(shè)酒與敬君相樂,謂敬君曰:“目中獻女無好者,以錢百萬,請妻可乎?不者殺汝。”敬君傽惶聽許。
這則故事見于《藝文類聚》卷三十三,還見于《太平御覽》卷三八一和卷七五零,二書都說是引自《說苑》,但不見于今本《說苑》,所以嚴可均《全漢文》輯入《說苑》佚文。《說苑》這部書,是劉向校書時根據(jù)皇家藏書和民間流行的資料加以選擇、整理的頗具故事性的雜著,其中保存了大量先秦時期或傳自先秦的文獻資料。這則故事也大致是傳自先秦的文獻,其情節(jié):1.敬君工畫,家境貧寒,有美麗的妻子,離家為齊王畫九重之臺;2.因思念而畫妻子的肖像,并對著肖像說笑;3.有人把這種情況報告齊王,王召問敬君,敬君如實相告;4.齊王宴請敬君,逼他交出妻子,敬君屈從。
和《韓朋賦》相比,敬君和韓朋都家貧,妻子美麗,夫妻恩愛。韓朋把妻子的信揣在懷里無時觀看,茶飯不思,神情恍惚;敬君則對著妻子的畫像又說又笑,有些癡呆。不同的是,韓朋的情書是不慎遺失被宋王得到的,然后君臣陰謀騙取朋妻;而敬君看著妻子畫像癡笑的事被人報告后齊王直接追問,敬君作答。尤其應(yīng)當指出的是,得到書和畫后的宋王和齊王都是先找韓朋和敬君問明情況,而敬君的回答和韓朋的回答也大致相同。也就是說,漢簡中韓朋故事與敦煌本《韓朋賦》的不同之處,恰巧是它與敬君故事的相同之處。
還要說明的是,《搜神記》中殘害韓憑的宋康王(名偃,或稱宋獻王,或稱宋元王),《韓朋賦》中說是“宋王”,自然也是宋康王。漢簡中殘缺,不知是誰,裘錫圭先生也說是宋康王。宋康王是宋國唯一稱王的國君,他以前的宋君都稱公。他在位的時間,《史記·宋微子世家》說是四十七年(據(jù)《六國年表》推算則為四十三年,公元前三二八年——公元前二八六年在位,梁玉繩《史記志疑》考定宋康王在位六十一年),從第十一年起稱王。他是宋國最后一個國君,《宋微子世家》記載,他是一個非?;栌篃o道的國君,濫殺無辜,“淫于酒、婦人,君臣諫者輒射之,于是諸侯皆日‘桀宋”’,于是“齊愍王與魏、楚伐宋,殺王偃,遂滅宋而三分其地”。顧頡剛先生曾有《宋王偃的紹述先德》一文,詳細地列舉了宋王偃繼承他的二十六代祖先紂、二十九代祖先武乙的惡行。所以有關(guān)他的傳說故事就格外多,《戰(zhàn)國策》、《墨子》、《呂氏春秋》等書都有記載?!妒酚洝敳吡袀鳌份d有宋元王與神龜?shù)囊欢位奶乒适拢笱鬄⒔а?,基本上用四言韻語寫成,應(yīng)當是巫師講誦的底本。而《說苑》中的那位搶奪民女的齊王,其原形應(yīng)當就是齊愍王(公元前三零一年——公元前二八三年在位),他和宋王偃同時,也是一個荒淫而招致身死國滅的君主。據(jù)《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他早年本是有作為的,曾一度稱帝。由于他的好大喜功,不能很好地審時度勢,于是燕、秦、楚、韓、趙、魏等合謀,各出銳師伐之。尤其是燕將樂毅攻克了齊都臨淄,而逃亡的齊愍王還不知道有所收斂,表現(xiàn)得非常跋扈:逃亡到衛(wèi)國,衛(wèi)君辟宮舍之,而愍王不遜,衛(wèi)人逐之;逃亡到鄒、魯,有驕色,鄒、魯君不納;不得已逃亡到莒,楚將淖齒事先還客氣,最后由于他的自以為是而被淖齒所殺。齊愍王四處留下不好的名聲,《荀子·王霸》就這樣評價他:“身死國亡,為天下大戮,后世言惡則必稽焉?!薄锻醢浴菲€說:“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及其綦也,索為匹夫不可得也,齊愍、宋獻是也。”把齊愍王、宋獻王并列,作為不以正道管理國家的君主,說明戰(zhàn)國后期已有齊愍、宋獻的很多傳說。由于齊愍、宋獻并稱,民間傳說中混用二人,把宋獻搶奪民婦的故事安到齊愍身上,是完全可能的?!妒酚洝ぬ锞粗偻晔兰摇分械摹绊n朋”就是齊愍、宋獻時代的人,但他仕韓而使魏,究竟有沒有仕宋,沒有記載,民間故事把他拉到宋國,就如同把齊愍、宋獻混淆是一樣的。
因此,《說苑》中保存的這則先秦時代的故事,和漢簡中的韓朋故事必定有一些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正是民間傳說在流傳過程中的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