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新聞事件,記者和評論作者往往以不同的方式思考。記者不滿足于得出新聞事件的結論,而是盡可能多地挖掘事件和人物的細節(jié);因為敘事必須是具體的。相反,評論作者不滿足于了解新聞細節(jié),而是盡可能挖掘事件和人物所具有的廣泛意義;因為評論必須有理論的抽象。也許可以這樣說,記者通常是沿著由一般而個別,由抽象而具象的路徑前進,評論作者則通常是沿著由個別而一般,由具象而抽象的路徑前進。記者筆記本上記得最多的是“事”,而評論作者的筆記本上記得最多的是“條”。沒有“事”,記者很難作文;沒有“條”,評論作者很難下筆。這種描述或許不夠準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言論創(chuàng)作要探究事理,離開了歸納、概括就不成其為評論。概括能力是言論作者最重要的能力,它反映著作者的認識水平和思維能力,是言論創(chuàng)作整體實力的體現(xiàn)。
我以為,概括力可以分為三個層面。
第一是梳理。評論的對象是事實。然而事實特別是復雜的新聞事實乃至社會現(xiàn)象在未經過大腦精細處理的時候,常常像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比如,大洪水鋪天蓋地而來,發(fā)生和發(fā)展的原因是什么?哪些是自然因素,哪些是人為因素?是自然因素還是人為因素占主因?倘若人為因素是主因,那么在主因中,圍湖造田是主因還是植被破壞是主因?這很像是梳辮子,鑒別、區(qū)分、定性,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條一條地理出來,同類的合并,異類的分離,然后再按照一定的順序編織起來。于是,事物運動的線索才能呈現(xiàn)出來: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在主要原因中起決定性的因素是什么?失敗的主要原因是什么,起支配作用的因素是什么?在落筆之前,這一切都應該是了然于胸的,倘不能對新聞事件進行條分縷析的梳理,也就很難進行寫作,正如面對一堆雜亂的羊毛,我們無法編織毛衣。
第二是綜合。聯(lián)系的方法是科學思維的精髓。事物的運動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需要我們把零散的事實串聯(lián)起來,綜合考察。一起經濟犯罪案件,犯罪動機,犯罪條件,犯罪事實等,是一系列互相關聯(lián)甚至是互為因果的復雜關系:“行賄必須有錢,受賄必須有權”,就是綜合了錢和權的因素而導出的一個結論。在評論創(chuàng)作中,綜合的方法包括匯總,但又不是簡單相加的匯總,而是考察事物在聯(lián)系中是怎樣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我們常說要處理好改革、發(fā)展和穩(wěn)定的關系,就是很好的例子。延遲改革,會阻礙發(fā)展,進而危及穩(wěn)定;而推進改革又需要保持穩(wěn)定,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要把這三個關系理清楚,就必須用聯(lián)系的方法綜合加以考察。當然,評論未必都是這么大的問題,但原理是一樣的:當我們大力發(fā)展汽車工業(yè)的時候,應該考慮到有沒有那么多路;反之,當我們大力推進公路建設的時候,應該考慮有沒有那么多車。自然,還有石油資源,環(huán)境污染等等問題。綜合的目的之一就是把一個具體事物放在一個盡可能大的處于變動中的背景之下加以評估和考量。
三是提升?!度龂萘x》開宗明義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對魏蜀吳“三國”兵革之事的總括,是對浩繁史料細細梳理和對復雜矛盾反復研究之后得出的認識。司馬遷作史,常常習慣在文末有一段“太史公曰”,很像是為人物傳記或人物通訊配寫評論,鉤沉提要,勢大力沉,寥寥數(shù)語,包容萬象。這便是概括的魔力。從某種意義上說,提升就是對事物的某種規(guī)律性的揭示和闡發(fā)。這是最有價值的工作,也是最艱難的工作。價值,是說規(guī)律具有普遍意義;艱難,是說認識的提高確如披沙揀金。“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第一”、“唯一”的論斷需要包含多少理論和實踐的探索。認識水平是有層次的,規(guī)律是最高的范疇。要求每篇言論都達到這個水平是不可能的,但言論創(chuàng)作必須追求認識能力和認識水平的提升;哪怕這種提升給人一點點啟示也好。
概括力貫穿于一切思維活動之中。它是一種智慧,能夠在復雜萬端的矛盾中理出頭緒;它是一種力量,“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只手掂起沉甸甸的歷史;它是一種境界,簡潔,明快,清晰,透徹,深刻,常常一語道破天機。這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才能和深度。而這一切來自學識的積累,來自經驗的總結,更來自長期不懈的艱苦的思想勞動。
(作者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