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昆明出發(fā)到麗江,途經大理,恰遇一年一度的白族傳統(tǒng)節(jié)日三月街。
當汽車駛入大理城門后,就被滿街參加商貿、賽馬、射弩、打秋千、賽龍舟等活動的人涌堵,慢如蝸牛般向前挪動笨重的身軀。不得已,交代司機耐著性子繼續(xù)駕車向前磨蹭外,我們也只得下車步行,權當逛街。沿路兩邊的地上,擺滿了各式花草和商品,最多的是用大理石做的豎屏、圍屏、圓桌、坐墩、花盆、筆筒、硯臺、花瓶、酒杯等物件。不經意間,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個乖巧精致的硯臺上,任憑周圍鼎沸喧嘩,還有大理城墻上灰顏色的咄咄逼人,就是不肯離去。
被我流連眼波一遍又一遍撫摸的這個硯臺,是由一塊晶瑩光滑被稱為“彩花石”的大理石加工而成的,細膩瑩潤。擺地攤的白族大爺看見硯臺里盛滿了我的目光,趕緊用布擦去表面覆蓋的灰塵,頓時使硯臺白色底板上原有的似水波或者山巒起伏狀的黑色石紋,清晰呈現,栩栩如生。晶瑩之中,盡是活躍的氣息,絲毫沒有蒼涼迷茫,就連試圖想沿循石紋曲線隱遁的玄機,也無藏身之處。一切都是明晰的,明晰得就像我身邊潮水般涌來涌去的白族婦女服飾上紅白兩色在鮮活地映襯。太陽又一次擺脫云朵的糾纏,把明亮不遺余力地涂在了我和硯臺的身上,石紋瞬間就蘇醒了。不是陽光的撫慰喚醒了石紋,石紋原本就一直以大理石為平臺,始終穿行在時光里,絕對沒有停止逶迤而沉睡的意思。清晰、靈動、坦誠或者歡快的意象里,走來的不是黑色石紋,而是如黑色一般高貴的音符和藝術圖象。我忽然想到了電影演員楊麗坤,還有舞蹈家楊麗萍。她們是能歌善舞的大理白族人的驕傲。眼前環(huán)境里浸滿了的節(jié)日氛圍,像極了電影或是舞臺表演的情形。大理本身就是熱情和歡快的,楊麗坤如此,楊麗萍如此,甚至就是我凝視的這個硯臺,也是如此。
對這個硯臺,或者干脆說對大理石的認識,最初是來自于地質學的常識。石灰?guī)r經過地殼內高溫高壓作用,把隨蒼老的歷史煙波奔流不息的元素,像雕塑家用線條、色彩和形體組合凝固成一個形象的瞬間場面那樣,有機地聚合成了一種變質巖。因質堅細密,紋案美觀和色彩絢麗,加之蒼山十九峰,峰峰都有豐富的蘊藏量,且石材質量雄居全國之冠,所以又稱變質巖為大理石。大理舊日里的許多情形在時空上都已遠離于我,變得恍惚,并且不會因了我的一次凝視,就十分草率地終止原有的姿勢,從厚重蛻變?yōu)檩p浮?;疑某菈?,質樸的瓦屋,雄渾的蒼山,濕潤的下關風,從容的洱海和唐代修建的大理崇圣寺三塔,無一不是自始至終散發(fā)著厚重的韻味。這是一個歷史沉淀的過程,面對這個過程,人是渺小的,就像此刻面對硯臺,我絕對不會有一絲戒備的心態(tài)一樣。郭沫若吟詠大理石的“奇石吐云煙”詩句,金庸筆下大理國的情景,還有被譽為是“大理四絕”的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及洱海月,也都繼續(xù)奔撲而來,然后沉淀在這個硯臺黑色的石紋里,過程中充滿了活絡的靈性。我沒有想到,這樣的一次沉淀,竟然就在一剎那間決定了我的審美道路應該是走向民間,走向自然,而不是駐足在個別官僚或是貴族的樊籠內。所以,說大理石是一個歷史沉淀的過程,一點也不為過。還有誰沒有這樣的感觸呢?
由于大理地理位置狹長,洱海四面環(huán)山,只留著下關一個山口,風便由此而來,濕潤涼爽。風是擦著我手里捧的硯臺而過的。于是,這個大理石做的硯臺也就順了風的節(jié)律,透露出涼幽幽的逼仄感,時輕時重地撞擊我的手掌。我不能斷定硯臺里傳來的清冷,是否與蒼山最高峰馬龍峰的終年積雪有關,也無法確認是否和下關風里挾攜著的洱海涼爽有染,然而這涼意,絕對是與郭沫若“涼生肘腋間”,還有西川節(jié)度使李德裕因了大理石給他清涼避暑而稱之為“醒酒石”的那種涼爽,在意象上是一致的。大理石硯臺散發(fā)的涼爽是有體積和壓力的。感覺心中的煩惱,正在一點一點退卻。當然,這種退卻,并不能夠增加或是減少大理歷史的厚重印記。閱讀或是回憶大理的歷史,于我而言,既無能為力,又為這個世界會不會有耐心傾聽偏僻角落的一介草民微弱的聲音而疑慮擔憂。我知道,我的這種心態(tài),不僅是源于大理石的清冷,也是源于因了這清冷,才在老舍,郁達夫,吳宓,巴金,魯迅和林語堂等人走過的文學路上灑落的孤獨,以及留在從他們冰涼的手指握著的冰涼筆桿所寫出冷靜文字的印象。因此,說大理石的歷史,或者大理的文化歷史在性格上與老舍抑或郁達夫是相同的,不過分,不牽強。
“你家好眼力”瘦老倌笑著說:“咯是要買?”淳樸的地方口音,像他臉上寫滿的笑容,親切動人。我點頭決定買下這個硯臺,不是因為老倌(云南人對大爺的稱謂)臉上的笑容,而是我再次瞥見了硯臺里那黑色的石紋。石紋太美了,像極了我國國粹藝術——潑墨寫意的山水畫,逼真?zhèn)魃瘛:鋈幌肫鹆诵煜伎偷哪蔷湓挘骸霸煳镏鲇?,從此丹青一家皆為俗筆,而畫苑可廢矣!”確實,硯臺的黑色石紋,質樸簡約,沒有一絲一毫虛飾浮夸的動作。在思想上,我開始了通往坊間、村落、田野、山巒、溪水或是任何一個僻靜深處的走向。無論地方口音,地方文化,地方歷史,本質上都是給人自然的印象。這樣的自然印象,其實早在宋代對大理石的收藏歷史中,就已經顯露出了端倪:欣賞韻味的高低,是與大理石石紋能否傳遞出自然的神韻和精髓密切相關的。無獨有偶,始于南詔大理國時期的宮廷音樂和祭祀音樂,興盛于明清兩代,在發(fā)展過程中融入了儒、佛、道三教而形成的洞經音樂,也是因了在很大程度上,浸潤了大理石的古樸、幽雅風格,才在當今各種宣泄型甚至刺激型的音樂風靡于世的潮流中,以大理白族的地方音樂文化特有的魅力,贏得了“沒有污染的音樂”之美譽。怎么看,硯臺里黑色的石紋都像是逶迤的樂譜。一段石紋曲線就是一章地方音樂的樂譜,再看一段石紋曲線,仿佛還記載著《文昌大洞仙經》的樂譜。自古以來,大理就是一片生長藝術的沃土。
沒有想到,一個普通的大理石硯臺,竟然打開了思想要走的路,不由感慨。雖然在歷史和文化藝術的輝煌殿堂里,大理的位置并不特別顯眼,但這樣也好,大理原本就是地方的,自然的,或者說是大理石的。我豁然了,超然了,為硯臺,為硯臺里浸潤的歷史凝固的場景,也為我所邂逅的大理這個難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