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當我和朋友第一次駕車翻越羅坪山海拔3000多米的丫口時,大雨和大霧緊緊地包圍了我們。那是上午,天地間卻是一派無邊無涯的迷濛和晦暗,霧燈完全地喪失了作用。
怎么會是這樣呢?這……我有些擔憂地對朋友悄聲說道。雖然我曾經(jīng)翻越過高黎貢山那樣險峻的山脈,也曾穿行過陌生而險象環(huán)生的緬北的莽莽群山,但,此時此刻,我仍然對這座不算很高很險的山產(chǎn)生了隱隱的懼意。
朋友無言地凝望著前方,嘩嘩的雨聲中,車子發(fā)動機的聲音微如喘息。車子如同老人蹣跚般緩緩地向前行進。
40多公里的山路,我們的車竟花去了3個多小時。
而此次翻越羅坪山時,依舊是上午,依舊是下雨,依舊是大霧彌漫。中巴車中作家采風團的10多個人,既驚奇于茫茫無際的霧,臉上也掩飾不住地透出幾分擔心。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視著窗外洶涌的云霧。有人輕聲說,我們多像在云霧中飛行。我卻轉(zhuǎn)過身去,笑著說,其實更像在大海中航行。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煉鐵鄉(xiāng)。煉鐵鄉(xiāng)位于云南大理洱源縣西南部,人口20000多人。境內(nèi)居住著白、漢、彝、納西、傈僳等14種民族,其中白族占57.1%。煉鐵鄉(xiāng)東西依山,從海拔1650米的黑潓江河谷到海拔3600米的羅坪山西坡逐級抬高,立體氣候特征明顯。在中國的西部,這樣的鄉(xiāng)鎮(zhèn)恐怕不是少數(shù)吧?
10多年前,因為工作的需要,我曾在這個鄉(xiāng)的長邑村駐點從事木材倒短工作:將林區(qū)的木頭集中運到長邑村,然后由長途車將木材運往廣通火車站。那時我們是從黑潓江邊的公路行駛的,經(jīng)羅坪山的路當時我未曾親歷。10多年前,這個鄉(xiāng)成了木材運輸?shù)谋亟?jīng)之地,而10多年后的今天,天然林保護工程的實施,讓這個鄉(xiāng)一下子冷清了許多。10多年前,這個鄉(xiāng)的很多人做著與木材有關(guān)的生意,一部分人有了最初的一點點原始資本積累;10多年后的今天,他們的出路又在哪里呢?那時,很多人雖然靠山吃山,但我所見到和接觸到的村民的生計,似乎依然是很拮據(jù)的。我曾經(jīng)目睹過長邑街上那些一身襤褸的人,是如何從一層層的衣服中掏出一張張零碎的角幣,攏成一沓,然后小心翼翼地選購著幾兩肉或者一把鋤頭、一小匝瓷碗……然而,讓我對他們充滿了敬意的是,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一縷灰敗的神情。他們相互微笑著打著招呼,有時嘴邊銜著一根冰棒,心滿意足地穿過塵土飛揚而又陽光充裕的街道。那笑容至今依然震顫著我的心靈:它包含著怎樣的一種堅韌、樂觀、坦然乃至自信??!當然,毋庸置疑的是,也許還有些許的麻木!
10多年前的長邑街,長不過百米;全自然村的人數(shù)最多也不會超過兩三百人吧?有一所小學,當時是很破敗的樣子。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有一村民找到我,說:“張調(diào)度,幫我們寫副對聯(lián)吧,大過年的,添點喜氣?!蹦菚r我是林業(yè)運輸公司的汽車調(diào)度。
我當然答應了他的請求。我說,好的。他便將手中的一張大紅紙遞到了我的手中。他們沒有筆,沒有墨。但他們知道我肯定有,因為我經(jīng)常要寫一點通告或者“規(guī)定”什么的貼在墻上,以告示廣大的駕駛員。我記不清當時寫了怎樣的兩行文字,但我相信一定是憧憬美好未來的詞句。寫好后,他硬是要我到他家坐坐,我盛情難卻,就跟他去了。那是很破舊的一戶人家,屋頂上沒有見到一片青瓦;大門也很簡便,卻被清理得很整潔,門框的兩邊也很窄小,但這并不妨礙將一副春聯(lián)展示在上面。我永遠銘記著春聯(lián)貼好后的瞬間,那村民臉上倏然綻放出的由衷的笑意。一副在我看來微不足道的春聯(lián),竟然也能給清貧的他帶來如此真實的快樂!在經(jīng)歷了諸多風風雨雨之后的今天,我深切地發(fā)現(xiàn),那樣的笑容是何等的寶貴,甚至是何等的高貴:那是敢于蔑視苦難、敢于超脫苦難者才會有的笑容。當我把春聯(lián)的內(nèi)容讀給他聽并加以解釋后,他更是很滿足、很開心地笑了。那笑容里甚至有一種很透明、很單純的成分,像孩子的笑容。我從他的笑容中也感受到了滿足。他用很是敬仰的語氣問我:“聽說你是大學生?”我說,才剛剛畢業(yè)。他說:“我以前沒有見過大學生?!彼粲兴嫉赜挚戳丝次遥切θ輩s一直洇在了他的臉上,很晶瑩地沒有褪去。
大概是1990年年初吧,我?guī)е?0來輛車駐點長邑。我常常隨同車輛開赴林區(qū)。那是我第一次進入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我驚奇極了。比如說吧,我曾不止一次地對我的朋友們說,你知道我在原始森林里感受到的那樣一種寂靜嗎?仿佛那樹影都有了重量,那陽光落地時也宛如發(fā)出了聲響。你的腳步聲是這座森林里最洪亮的音響。我還告訴他們,那裊裊的水汽爬升時,我竟然也聽到了“滋滋滋——”的聲響。我還告訴他們,在那樣的一座森林里,我?guī)サ囊慌_在當時算是較為高檔的10波段收音機,也接收不到任何的信號。想想吧,在這樣的一座森林里,你如果迷了路,你的感覺會是怎樣的驚恐?何況于那時我剛剛大學畢業(yè)不久,23歲吧?
23歲那年,我在長邑駐點倒短時,在一座原始森林中迷路了。大體的情況是這樣的:我隨車上山裝木料后,于返歸的途中讓駕駛員先走,說是先欣賞一下風景。我的考慮是:后面還有車的,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后面的車下山。林區(qū)的路本來是在沒有路的地方試探著開辟出來的,在有些地段上并不明顯。我只管邊走邊觀賞森林中怡人的景色,最終南轅北轍,誤入了歧途。當我發(fā)現(xiàn)這個可怕的現(xiàn)實時,太陽離山已經(jīng)不遠了。那后果是不言而喻的!我有些害怕了,整座大山這時顯得格外的寧靜。天地間只有我的心跳聲是那樣的突兀,那樣的不管不顧。我試圖在每一條可能的路上走上一段,但最終又退回到原地。我近乎絕望地看著太陽正一點點地落下去、落下去。我的心也正慢慢地就要墜下虛空。
就在太陽落下山的那一瞬間,我聽到了歌聲,顫顫微微的歌聲。我努力地辨析著歌聲的方向。我終于在太陽消失前走到了一對正在勞作的中年夫婦面前,離他們不遠處有兩間茅草房,沒有圍墻的院子里兩只母雞正“咕咕咕”地叫喚。此時他們正在一小塊空地上墾殖著,見我來了,不約而同地放下手中的鋤頭,有些愕然地看著我,看著清瘦的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我。我說,老鄉(xiāng),我迷路了。他們依舊望著我,可能是沒有聽懂我所說的話。我重復了一遍,并講述了我的情況。他們顯然聽得很吃力,大概很少有人在這莽莽大山里聽過所謂的漢話吧?我只能借助手勢的比劃,讓他們明白我的處境,并提出我的懇求。那中年男子終于明白了過來,他看了看他的妻子,然后便招了招手,讓我跟著他走。
他用粗壯的雙手扭斷了一棵松樹,在原始森林中劈打開一條可供人行走的路。他走得很快,不時地轉(zhuǎn)身招呼著我前行。我踉踉蹌蹌地跟在他的后面,那景象顯然是十分難堪的了。當我們走出森林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一只皮鞋的腳后跟“失蹤”了;而他的臉上布滿了淋漓的汗水,手臂上還劃出了細細長長的幾道傷口。他面對我,很釋然地一笑,好像告訴我,往這下去就可以了。我充滿感激地趕忙掏出兩張錢,我覺得他為我耽誤了活路,還為我付出了辛勞,他理所當然應當?shù)玫匠陥?。然而,他卻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我說,老鄉(xiāng),你就收下吧,這是應該的。他堅決地搖頭。我只好拿出兜中的兩包香煙,遞給他。他再次搖了搖頭。我急了。我說,你為我爬了一座山,應該收下點什么吧?他沒有說話,只是搖頭。這時我聽到不遠處駕駛員在喊我的名字。我趕忙應了一聲。中年男子向我點了點頭,正要離開。我急忙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遞了過去。他竟然那么謙卑地點著頭,用雙手十分鄭重地接起了那支煙。
我無數(shù)次地向我的親友們描述過當時的情形。我說,那樣一種謙卑的動作,那樣一副恭敬的神情,讓我無地自容!也許在他看來,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那是理所當然的,談不上要有回報;而接受別人的東西,那自然是要用一種恭敬的態(tài)度去對待,哪怕那僅僅只是一支再平常不過的香煙!我還告訴我的朋友們,那個中年人接起那支香煙的時候,他黝黑的面容上泛著謙和的笑容,訕訕的那種“嘿嘿嘿”的笑,像是在討好他幫助了的人。我說,那笑容注定了是要載入我的人生史冊的。我的朋友說,幫助了別人,卻那么帶著“討好”的笑,“點頭哈腰”地接受一支香煙的人,實在太偉大了,無與倫比的偉大;如此偉大的人,應當擁有富足美好的生活!我的朋友情緒激動地說,這樣的人,是大山圍困不了的!
30多年前當我的父親在煉鐵鄉(xiāng)一帶蹲點下鄉(xiāng)時,他當然不會知道幾十年后他的兒子同樣也是用一種感激和贊賞的眼光看待腳下的這片看似貧瘠的土地。30多年前,每當夜幕降臨時,我總是問我的母親:“爸爸在的地方遠嗎?”母親答:很遠,在大山里。我指著山上的一個亮點問,那是爸爸的燈光吧?母親遲疑了片刻說,好像是的吧。我便想象著那遙遠燈光與我們村莊的距離。我的結(jié)論是:那燈光在一個十分僻遠的地方,僻遠得連我的想象力也走不出大山的包圍。
這次我們作家采風團就是要到這樣的一個地方去“感受”生活、調(diào)查了解情況的。當我們的車穿過濃釅釅的云霧后不久,煉鐵鄉(xiāng)的書記和鄉(xiāng)長在羅坪山海拔2800米左右的山坡上迎接我們,并陪同我們參觀了附近的山崳菜基地。此刻是2006年7月2日上午12時許?;氐睦习迨菬掕F鄉(xiāng)的一個村民,名叫余燦輝。我們參觀的時候只見到老板娘,30來歲,很瘦小,甚至看到一群人來參觀時都顯得有些靦腆,有些拘謹。我們進去的時候,她和她雇請的小工們正在大棚中勞作。據(jù)介紹,一畝山崳菜的產(chǎn)值大約在7000元左右,利潤在2000至3000元之間。她種植了200至300畝。我悄悄算了算,那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她很自豪地告訴我們,今天這些剛剛清理了的山崳菜,明天就會乘飛機到達日本,漂洋過海后還新鮮著呢!她的臉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充滿了自豪,也蘊含著一個創(chuàng)造者的欣慰乃至理所當然的滿足。
在之后的時間里,我們參觀了煉鐵鄉(xiāng)的水果基地、干果基地、乳?;?,參觀了黑潓江邊的鳳鳴村和水電站。我們了解到,一條黑潓江上和境內(nèi)的另一條河上,煉鐵鄉(xiāng)的群眾修建了10個不同規(guī)模的水電站。采風團的一位朋友對我說,這真是一條致富的江??!7月3日下午,我們到田心水電站參觀,負責人是當?shù)氐囊晃淮迕?。在敘聊中,我得知,這個水電站投資了270萬元,由3人合資興建。每人平均近一百萬的投入,他們可以當之無愧地稱之為“農(nóng)民企業(yè)家”了,這在10多年前是難以想象的。也許,在這個鄉(xiāng)村里,祖祖輩輩中能夠走出過大山的人不會太多;然而,通過四通八達的電網(wǎng),他們產(chǎn)出的電卻流向了四面八方,流向了或許遠遠超出了他們想象力的一片遼闊的時空。三年前,當我和友人第一次到煉鐵鄉(xiāng)看望李映春鄉(xiāng)長時,我們逗留了兩天后,閑談時我曾深有感觸地對他說:“老朋友,看來這些年,政府一直在做事??!”那時,李鄉(xiāng)長的臉上浮起了一抹隱隱約約的笑容。
7月3日晚,一個名叫牛桂丹的彝族村莊為我們作家采風團舉行了篝火晚會。這是一個高寒貧特困村,是近兩三年來政府實施整村搬遷的村落。有180多戶,600多村民。那個晚上,我深切感受到的是一個村子真正意義上的狂歡,一種由衷的狂歡。我們和當?shù)卮迕駠艋鹩痔殖蠹叶己芘d奮。有一些年長的老人圍在篝火邊,滿臉紅光地望著我們笑;年少的孩子、年輕的村民,則拉著我們的手,圍著篝火歡舞。事后,一位作家告訴我,當他和村民的手拉在一起的時候,他感覺到他們的手竟是那樣的燙!就在一支曲子結(jié)束的時候,鄉(xiāng)長李映春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他向我介紹了身邊的一個女孩。他說,她是本村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今年的高考分數(shù)是582。那女孩紅著臉,望著我淺淺地笑,顯得非常的靦腆和羞澀。我說,祝賀你啊!582,這完全可以進入重點大學了。她有點害羞地說了聲:“謝謝!”李鄉(xiāng)長對我說,這是牛桂丹村建國以來第一個大學生,以前這里只有過兩個中專生。我和女孩告別的時候說,你真不容易,真為你高興!她一直淺笑著,又微微低著頭,輕聲說了聲“謝謝”。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她笑容中喜悅、憧憬、向往的分量。采風團離開煉鐵鄉(xiāng)返回城里后,我在電話中采訪牛桂丹村的邱副書記時,得知那女孩叫邱桂梅,一家7口人,她在縣城上學。邱副書記說,女孩上中學時,全村的人捐款捐物,村委會也給了她一點錢。我還得知,這個地處海拔2800米左右的村莊,兩三年以前沒有一間瓦房,全是茅草屋。我擔心地在電話中問,那她上大學怎么辦?邱副書記遲疑了片刻后,平靜地說,能怎么辦呢?我們開了村委會、開了小組長會,要大家全力支持她上大學。邱副書記感慨地說:“我們不容易呀,大山中的我們不容易啊……她能夠考上大學、能夠去上大學更不容易啊!”我握住話筒的手有些遲滯,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苦澀之味。那羞澀地微笑著的女孩,但愿你微笑著走進大學校園,帶著一個村莊祖祖輩輩的希冀和向往微笑著走向遠方,又微笑著面對哺育了你、在你身上寄予厚望的村莊,以及疼愛你的父老鄉(xiāng)親們!
2006年7月4日上午,我們啟程離開煉鐵鄉(xiāng)。采風團的李先生說,在揮手告別的剎那,他完全讀懂了書記和鄉(xiāng)長眼中那種殷殷期待的神情。我呢,我卻留意到了他們臉上漾起的那一縷溫暖而富有色澤的笑容,正是這樣的笑容讓我有勇氣拿起筆來,理直氣壯地去書寫中國西部的這個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當我們翻越羅坪山丫口時,空中依然飄著綿綿的雨,天地間依然是一片茫茫的霧,我們沒有機會全景式地回望身后的煉鐵鄉(xiāng)——那個被蜿蜒的群山包圍住的鄉(xiāng)村、那個連鄉(xiāng)政府也只能建蓋在一段坡地上的鄉(xiāng)鎮(zhèn)。三年前,當我和朋友從煉鐵鄉(xiāng)返回城里的路上,幸運地碰上了好天氣,能夠站在羅坪山上目睹了煉鐵鄉(xiāng)諸多村落的全貌:稀稀落落的一棟棟簡陋的房屋,深陷層巒疊嶂之中,幾乎見不到一幢醒目的建筑!不過,那次,我并沒有像今天這樣真正清晰地回望到一個鄉(xiāng)村、一個鄉(xiāng)鎮(zhèn)充滿了陽光味的笑容,而我深信,有著如此笑容的這一方水土是永遠不會被層層疊疊的大山所圍困的,正如一個身陷艱難卻總能面帶微笑的人是不會被打垮的那樣;那時我更沒有意識到,有一個常常面帶靦腆、羞澀、純凈笑容的女孩,正默默地耕耘著一個村莊的夢幻,同樣勇敢聰明、同樣艱苦卓絕地進行著驚心動魄的大山中的突圍。
我堅信,大霧散開之后,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煉鐵鄉(xiāng)的全貌肯定與三年前大相徑庭了;因為,我知道,在我回望到一個鄉(xiāng)村、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笑容的時候,突圍的序幕其實早已拉開,勁健的步伐早已由近及遠漸入佳境,迎向凱旋的號角也早已回蕩在漫山遍野,猶如這一方山水向整個世界發(fā)出的莊嚴的聲明和爽朗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