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滇西山地的人們，總有個習(xí)慣，將自己不太熟悉的地方稱作那邊山水。當自己走過一些陌生而新鮮的地方，回來說起經(jīng)歷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就是，那邊的山怎樣，那邊的水怎樣。這樣的稱謂其實是很有意味的。滇西多山，滇西人總是居住在一道山的褶皺里，生活在山腳的河邊，或者在山腰平地上，面對的總是山與水的這邊。那邊有山鷹飛來，這邊有彩云飄過，那邊就是想象中的遠方。這樣的方位感，這樣的說道之中就有了人自身的存在感，涵蓋了對生命和身世的認同。這樣的地方最能生長山歌和傳說。

那邊的山叫羅坪山；那邊的水是黑潓江。這是一方讓人著迷傾心的山水。羅坪山的西麓，黑潓江的東面有座小小的集鎮(zhèn)，叫煉鐵。

羅坪山脈由北向南縱貫，南連點蒼山。羅坪山的這一段上有一座名冠千古的鳥吊山。遠在漢代，這里就是葉榆古縣的名山。著名的《水經(jīng)注》記載，有鳳凰涅槃在此山，每到秋冬時節(jié)，萬鳥群集，哀鳴不止，前來憑吊，鳥吊山因此而得名。舊時，煉鐵一帶的人有上山捕鳥的習(xí)俗。夜里在鳥吊山上燃放起火堆，火旁備好網(wǎng)羅。群鳥直尋火光飛撲而來，一夜之間捕獲的鳥數(shù)以百計。在捕獲的鳥中，有許多本地不常見到的羽毛華麗的鳥。如果見有鳥的嗉腹空無一物的，捕鳥人便將它放飛。以為這樣的鳥是哀極而不思食，稱作義鳥。

其實，鳥吊山是鳥類秋冬時節(jié)遷徙的必經(jīng)之道。鳥吊山植被豐茂，秋冬季節(jié)，雨水剛停，山霧迷漫，群鳥在山中迷路，覓食也難。見有火光，以為是天晴放明的出口，就會飛奔而去。如今，鳥吊山仍然林木蔥郁，每年百鳥依然來朝，只是捕鳥習(xí)俗已經(jīng)禁絕。鳥鳴山幽，鳥吊山的傳說更讓這方山水增添了幾分神秘。

黑潓江是一條可以讓人類學(xué)者流連忘返的河流。她上游的源頭之一是彌沙河，發(fā)源于蘭坪的鹽路山中。彌沙自古產(chǎn)鹽。這一帶方圓一百公里的叢山中分布著許多鹽井，有蘭坪的拉井，云龍五井，喬后井。這一區(qū)域是人類的祖先最早定居地之一。人類在狩獵采集時期是從動物血液中獲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鹽分的。人類聚族而居的必要條件就是有鹽井的發(fā)現(xiàn)和利用。黑潓江下游漾濞縣一段就被稱作漾濞江。和流經(jīng)云龍縣的江河被叫作沘江一樣，與鹽有關(guān)的河流都叫沘，或者濞。而白族語中鹽的讀音就是沘、濞。黑潓江是一條鹽江，是滋養(yǎng)了人類千百年的生命之河?？梢韵胂?，在遠古物質(zhì)匱乏時代，這里貨物云集，馱鹽的馬幫日夜穿行在江邊的古道上，這里就是人世間的天堂。

煉鐵壩子就在這樣的山之麓，水之畔。可煉鐵的地名叫得怪。許多初到煉鐵的人，和我一樣誤以為地名與50年代的大躍進歷史事件有關(guān)。其實不然，煉鐵的得名還要早得多。清朝時期，著名的滇西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杜文秀為自己的義軍在煉鐵設(shè)立了兵器制造基地，煉鐵因此而得名。杜文秀的兵器鑄造遺址到現(xiàn)在還依稀可見。如果再沿著歷史的隧道上溯到唐朝的南詔國時期，這個地方是唐朝與吐蕃爭奪的戰(zhàn)略要地。這里是南詔中心蒼山洱海的后方門戶。那時煉鐵一帶的黑潓江上有吐蕃人建造的鐵鏈橋橫過。吐蕃的戰(zhàn)馬和軍團從橋上穿梭，站在南詔江山上窺視著大唐中原。唐朝將領(lǐng)唐九征在這一帶擊敗了吐蕃軍隊后，下令將黑潓江上的鐵橋全部拆除，將造橋的鐵鏈融化，鑄成一座能插云天的鐵柱，就是傳說中的“唐標鐵柱”。誰能料想，這樣邊遠，這么寧靜安祥的地方也曾與戰(zhàn)爭相關(guān)呢。

世事風(fēng)云，山水依然。

綠野平疇的煉鐵壩子中散布著無數(shù)個青瓦白墻的村落。每當趕集的日子，傍晚或清晨，裊裊炊煙與山嵐，與江霧一同扭結(jié)為一條云龍，靜靜地伸展在山水之間。云龍下，趕集人買賣的市聲，村莊里的雞犬聲相聞。集市上，居住在煉鐵壩子的白族女子，低著頭精心挑選購買羅坪山彝族婦女那帶著新鮮黑土的土豆；彝族小姑娘正香香地吃著白族小攤上的豌豆粉。遠方的來客在小店里品嘗剛從黑潓江打來的魚。黑潓江水中的鹽分讓這里的魚變得特別鮮美。這樣的情境，這樣的生活，只要閉上眼想一想都是很愜意的事。

我來到煉鐵的時候，正是禾苗深綠，果實滿枝的時節(jié)。來到一個坡地的果園旁，身邊煉鐵青年小段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一首白族山歌：

小心肝

你所到處我也到

你要去處我也去

免得害相思

……

果園園主李老漢聞聲從屋里出來招呼，邀請我們到他的果園里小坐乘涼。在老漢的果園里，我們吃了許多新鮮的李子、梨子。老漢的果園大約有400多畝，每年有不薄的收益，卻只有他一個人在經(jīng)營管理。問他怎么兒女不幫著你？老漢嘆了一口氣，說女兒大了，出嫁了；兩個兒子中學(xué)畢業(yè)了，都去了外面的城市打工去了。放著這一眼好地方，這樣好的生活不過，非要到外面找罪受。老漢就是不明白如今的孩子到底長了什么心思。

白族人常將自己家鄉(xiāng)的地域稱作“這一眼”，有這一方洞天的意蘊。不管地方有多大，都稱作“這一眼”。這不是所見世面不廣，把地方看小了的緣故。他們總是珍視這邊的山水，自己的山水，很溫馨很秀珍的。其實人要很好地生存在世上，需要的地方不用多大，所需要的物質(zhì)并不太多，而是自己怎樣看待生于斯長于斯的山水家園。

那邊有山水，人在山水之中，山水在人的心里，沉沉的，隨時可以感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