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同治、光緒以降,詞壇名家輩出,出現(xiàn)近代詞學上的創(chuàng)作高峰。遠在巴蜀之地的趙熙,便是這一時期詞壇之佼佼者。
趙熙(1867-1948年),字堯生,號香宋,又署雪王龕,四川榮縣人。他曾中鄉(xiāng)試舉人、殿試進士,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國史館編修等,亦曾參與維新變法。但他在政治上的建樹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人們知道他的名,主要源自于他在詩歌和詞學上的成就。他曾出版有《香宋詩前集》、《香宋詩鈔》、《香宋詞》等,近年由巴蜀書社結(jié)集出版為《趙熙集》,在學界有定影響。
據(jù)說趙熙并不喜填詞,他認為:“填詞不如作詩,依著詞律,逐個字填上去,真是自討苦吃?!彪m然如此,他仍然在1916年至1917年的兩年間,寫出了足以奠定他在近代詞學史上的鴻篇巨制《香宋詞》三卷。此后,他便封筆不再作詞。于是有人問他:“既然作詞了,為什么不繼續(xù)做下去?”他則笑答:“我始終覺得作詞不過癮。有了這百十首詞,也可以交代得過去了?!辈⑶疫€說:“余于詞,誠所謂不知而作之者?!闭沁@種帶有“玩票”性質(zhì)的、被趙熙自認為“自討苦吃”、“可以交代過去”的填詞,成就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夏敬觀(1875-1953年)評其詞“芬芳悱惻,騷雅之遺,固非詹詹小言也”。有論者甚至認為,在近代詞學史上,離開了趙熙是不可想象的。現(xiàn)在以其《渡江云·彭山道中》為例見其詞學風格:“月中搖夢去,亂灘一葉,風起雪飛花。曉螺山泫翠,小小江樓,綠水渺天涯。恒河鬢影,十年來,吹上霜華。東去也,江聲日夜,流不盡蟲沙。堪嗟。官燈白舫,夜雨青神,憶西京情話。真落得,漁翁滿地,燕子無家。船頭又指彭山縣,想太平,青遍桑麻。如愿否,平羌草履撈。”(《香宋詞》卷一)從該詞不難看出趙氏平鋪直敘、洗盡鉛華的詞人風格。
趙熙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也與詞學并駕齊驅(qū),獲得殊譽。錢仲聯(lián)(1908-2003年)評其詩“音節(jié)蒼涼,意味淵永,千錘百煉,無浮煙漲墨繞其筆端。蜀中詩人,劉裴村后一人而已”。劉裴村即劉光第(1859-1898),字裴村,四川富順人,“戊戌六君子”之一,著有《衷圣齋文集》、《介文堂詩集》等。他在近代詩歌史上也是享有很高的地位。錢仲聯(lián)將趙熙與之相提并論,足見趙氏在詩歌方面的影響。近代詩評家陳衍(18561937年)謂其詩“清奇濃淡,無不備也”,“語言沈痛,皆從肺腑中進出,非薄俗輕雋之子所能勉托也”,“沈摯心思,出以深透筆力”。說明趙熙乃性情詩人,且詩歌具有不同風格,有著深厚的功力,這不是一般的詩人可以得到的評價。
關(guān)于趙熙在詩歌、詞學方面的成就在文學史上已有定論,學界人所共知,但他同時在書畫上亦頗有造詣,則不是很多人所知道的了。
作為一個詩人、詞人,趙熙在書畫上的成就體現(xiàn)出一個文人的筆墨清趣,是傳統(tǒng)文人藝術(shù)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他的書法,屬于典型的學者書風。他早年曾師從鄉(xiāng)賢王羲臣治學,而王羲臣之兄王羲東長于顏體書,因此趙熙耳濡目染,其早年書法受顏書影響甚大。他和當時很多書法家一樣,幾乎都是早期浸淫于帖學,然后轉(zhuǎn)向碑學,遍涉諸碑。近人陳聲聰(1897-1987年)稱其“書法最工,初為帖學,近小歐陽,后泛涉漢魏諸碑,于北魏之張猛龍,尤有入處。故所作峻整栗密,而又氣骨森張,近百年間,罕有與并”,揭示其書法淵源及其在書史上的地位。趙熙自己有《論書二首》詩云:“一代經(jīng)儒古閣修,偶遺箋札見風流。北朝碑版時髦學,尚有閑情仿小歐”;“誰知信本極雍容,險絕書家紹乃翁。試取道因留小影,吳妝窄窄立花叢”。據(jù)此亦可看出是趙氏書學之“行動綱領”,是趙氏書學淵源和書風之自我總結(jié)。
在廣東省博物館所藏之行書《題夏承碑》中,我們可見其書風之一斑。此書結(jié)體方折,運筆遒勁,其書體在漢隸與魏碑中回轉(zhuǎn),并能進能出,形成獨特書風。該書書文曰:“洺州一拓賞豐坊,絮絮東沙舊日藏。碑額稍憐遺北海(墨篆九字),饅頭作笑品南塘(惜不見此本一證)。文通好古清齋似,元祜淘河翠墨香。論定中郎身后不,斜陽古柳趙家莊。”款署“岳生托題漢北海淳于長夏承碑,季冬趙熙”,鈐朱文方印“香宋”。按,《夏承碑》出自沼州,即今河北省永年縣,宋代元祐年間,因治河堤而發(fā)現(xiàn),明代書法家豐坊極為推崇,稱其書體為古之“芝英體”,故趙氏有“洺州一拓賞豐坊”、“元祐淘河翠墨香”之謂。趙氏其他的書作也大抵如此,平穩(wěn)沉著,波瀾不驚,反映出一個學人兼詞人的恬淡與明凈心境。
在趙熙書法中,特別值得提的是那些不以書法為終極目的的簡札、筆記之類的小品。這類作品因為無法而至法,不假修飾,體現(xiàn)出作者隨意、蕭散的小行書風格。所以時人陳聲聰這樣評論趙氏此類書作:“先生書札特精且勤,友朋有書必覆。或簡短數(shù)行,或連篇累牘。文字高古,有六朝人風格。而小行草筆精墨良,疏落有致,每令人愛不釋手,得之者珍如拱璧。簡札散布人間頗多,有以學問商榷詩詞酬唱者,即素未識面,亦未嘗不予裁答?!边@顯示出 個詞人的筆墨情懷與藝術(shù)涵養(yǎng)。
趙熙不以書法擅名而書名反而愈隆。在巴蜀地,當時人們有“家有趙翁書,斯人才不俗”的諺語,說明鄉(xiāng)人對其書法是極為推崇的。筆者亦曾在四川等地見其不少書作,其中不乏贗品,有的甚至是近年新仿之作,說明他的書法在當?shù)厥艿阶放醯某潭取j惵暵敻小墩摻藭^句》云:“香宋何期早放還,天教看盡蜀中山。誰言巴峽無書種,散朗人思魏晉間?!逼渲小罢l言巴峽無書種”一句典出黃山谷詩注,用此言來說趙氏書法,其分量不言自明。汪佑《山?jīng)懿萏迷娫挕分^趙氏詩“詩境沖淡,絕無鍛煉痕跡,為近代所罕見”,筆者以為用此言來評論他的書法,同樣甚為熨貼。
書法之外,趙熙更兼擅繪畫。陳聲聰《兼于閣詩話》謂其“小幅山水,淡遠荒率,是不食人間煙火者”,說明他的畫是那種意筆草草、筆筒意遠的文人小品。趙熙在一首《題畫》詩中寫道“剩水殘山閑點筆,桃花源里示仙都”,昭示出易代之際一個遺老詩人的丹青情趣,以筆墨遣興,以山水適意,無奈中帶著飄逸與灑脫。他在另一首《題畫》詩中則說:“夕陽蟬子怨新秋,黃土坡前石澗流。一段行程收入畫,記從榮縣過資州?!闭f明他的畫也有不少源自寫生,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也。
現(xiàn)在所見趙熙畫作中,大多為筆墨簡淡之山水小品。構(gòu)圖簡練,氣韻荒寒,在空靈與淡遠中寄托自己的出塵之想。在他的題為“夷陵東下,江行所經(jīng)”的山水小品中,可以看出所畫山水純用淡墨,不事渲染、皴擦,但卻能將所見之境與所歷心境相結(jié)合,荒遠中帶著實景,實景中不乏蕭疏。所畫之松樹、瀑布、山巒、茅屋、小徑、溪流、山亭等等,均賦予此情此景。在山景中表達一種“天地此空亭,江聲萬古聽”(趙熙《清音亭》)的滄桑之感。
與山水畫不同的是,廣東省博物館所藏之《人物小品》則別具風韻。該圖以簡潔之線條勾勒出僧人之背影。僧人手拄杖,腳蹬屐,背微駝,躑躅前行。作者再輔以淡色渲染,頗有一種版畫的藝術(shù)效果。這種風格,與豐子愷的簡筆人物畫似有暗臺之處。有意思的是,作者沒有襯以任何背景,卻能直觀達意,傳遞出種孤寂與幽冷的訊息。也許這正是作為一個晚清遺老在新舊交替的歷史情境中所表現(xiàn)出的普遍心情。該畫題名“經(jīng)行”,顯然既是種佛家用語,也是作者遁世的寫照。作者自署日“菩薩趙熙寫,丁卯冬”,鈐朱文方印“香宋”。作者自稱“菩薩”,寓示其向佛逃禪之心。該畫作于1927年,此年之前的1924年,段祺瑞政府召開善后會議,電請其參加,趙氏堅辭謝絕,并作有《得北電紀懷》詩,中有“所憂非我力,斯豈鶴書征。國是多頭語,鄉(xiāng)居有發(fā)僧??蓱z天已老,自問客何能”句,表達其不問國事、心灰意冷的歸隱之意。此畫正是他當時心情的真實化身,畫中人,亦正是作者
趙熙的書與畫在近代美術(shù)史上并未留下濃重的 筆。不是因為他在詩詞方面的光芒太盛,減弱了書畫的光輝,而是作為 個飽經(jīng)滄桑的詞人,他只是以書畫為余興,以筆墨達意,在輕描淡寫中寄寓文人情愫。從這點來講,書畫只是趙熙詩詞的延伸,是趙氏將無聲之詩(畫)與有聲之畫(詩詞)有機結(jié)合的范例,是現(xiàn)代人久違了的一種傳統(tǒng)文人的翰墨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