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器表帶有細致刻紋的青銅器越來越引起人們關注
云南青銅文化被世人所知曉,一直要到1956年晉寧石寨山“滇王金印”的出土。隨著時光的推移,在考古工作者辛勤努力之下,兩千多年前古滇王國的真實面貌逐漸展現在人們面前。從戰(zhàn)國到西漢短短的幾百年間,滇人用高超的技藝為我們留下了一段雄奇瑰麗的青銅史詩。滇青銅器以它獨特的風格在世界青銅藝術的殿堂占據了一席之地。在滇國故地——滇池畔出土的眾多的青銅器物中,一種器表帶有細致刻紋的青銅器也越來越引起了人們的關注。
青銅器工藝早在我國東周晚期就已經萌芽,分布地區(qū)相當廣泛,包括江蘇、河南、山西、山東、湖南、北京、陜西等。云南刻紋青銅器的發(fā)現,不僅拓展了人們對我國古代刻紋青銅器地域分布的認識,而且它細致生動的描繪方式,為我們探索古代滇國的社會歷史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雖然云南地處西南,刻紋工藝出現時間相對較晚,但出土的刻紋青銅器數量眾多,類型豐富、工藝精湛,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毫不夸張地說,云南是我國刻紋青銅器出土數量最大、種類最多、工藝水平最高的省份。在其他地區(qū)發(fā)現的刻紋青銅器器型主要有缶、匝、盤、奩、等,以盥洗器為主,云南的器型則復雜得多。迄今云南出土的刻紋青銅器總量已逾百件,多數出土于晉寧石寨山、江川李家山、官渡羊甫頭三地,最早的刻紋青銅器出土于晉寧石寨山第17號墓,時代約在西漢早期,最晚的一直延續(xù)到東漢初年。云南出土的刻紋青銅器器型包括生產工具(鋤、鐮、鏟、削、鑿、卷刃器等)、兵器(劍、矛、戈、臂甲、箭箙等)、禮器(銅鼓、貯貝器等)、生活用具(銅錐、銅鎮(zhèn)、銅盒、銅筒、銅鈴、銅壺、銅俑等),這些精美的器物多數出土于大型貴族墓葬,平民墓葬中極其罕見。
除云南之外,在我國南方貴州、廣西兩地也曾出土過刻紋青銅器。貴州出土的為數不多。清鎮(zhèn)出土過一件細線刻紋直頸壺,興仁出土過一件細線刻紋銅壺。兩者形制相近,紋飾以龍鳳紋、翎眼、幾何紋為主。時代大概在西漢末至東漢初。這兩件刻紋青銅器很可能是從云南傳入的。廣西出土的刻紋青銅器主要集中在合浦、布山(今貴港市)、蒼梧等地,數量很多,器型主要有“案、盤、盒、簋、魁、壺、高足杯”等,工藝水平極高??碳y青銅器時代最早的在西漢中期,主要流行在西漢后期至東漢前期。它們與云南刻紋青銅器之間可能存在定的淵源。
青銅器刻紋工藝屬于一種二次加工的技術,它的裝飾作用顯然超過了其實用價值。滇國工匠精心鏤刻的件件作品,不僅作為一種美的裝飾,同時也是滇國貴族夸富逞強的重要工具。
刻紋工藝的出現是繼失蠟法的輝煌成就后又邁出的偉大的一步
這些精彩絕倫的刻紋青銅器所達到的藝術高度讓我們嘆為觀止,我們不禁要問,它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目前我國發(fā)現最早的刻紋青銅器,是江蘇六合程橋東周墓出土的銅匝殘片。刻紋內容出現了人物、動物、怪獸等,造型略顯粗糙。但云南的青銅器刻紋工藝與之相比要成熟得多,具體而言:云南的薄壁鍛打青銅器少,鑄造青銅器多;青銅合金配比具有定的水平;刻紋圖像描繪準確,線條流暢,表現力強。
青銅器刻紋工藝的出現必須以堅硬的刻紋工具的出現為前提,只有伴隨鐵器工具出現,刻紋工藝才能得到真正的發(fā)展??脊虐l(fā)掘證明,云南鐵器的出現約在戰(zhàn)國晚期,數量稀少,鐵器的廣泛使用大概在西漢末到東漢初。從宏觀的時空范圍看,云南青銅時代的開端與發(fā)展較之于我國黃河、長江流域的核心地區(qū),時間上明顯滯后,而且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云南對外文化交流非常廣泛,所以我們推斷云南刻紋青銅器的出現應該是接受了外來文化因素的影響。
百越民族是最早采用青銅器刻紋工藝的民族之一,在南方江浙一帶,春秋十吳、越等國都以擅長金屬冶鑄而聞名于世,而滇人的主體民族之就是越人,他們種植水稻、居住干欄式建筑、習水操舟、又身繡腳、喜食異物、使用銅鼓……在文化風俗上表現出極大的相似性,云南刻紋青銅器的出現與越文化的傳播具有密切的關系。
青銅器刻紋工藝是青銅鑄造技術發(fā)展的產物。春秋早期,我國興起了青銅器刻銘文的新技術。這種新技術是商周以來青銅器范鑄銘文的文化傳統的延續(xù),它巧妙地利用鐵器工具來二次加工,降低了在青銅器上鑄造文字的難度,人們得以擁有了更大的自由表達空間??碳y工藝的推廣,還促進了青銅器裝飾藝術的發(fā)展,它的出現使青銅裝飾紋樣表現更精細,更準確,從而形成細致的表面加工和繁復的裝飾效果。
云南青銅器在范鑄方面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但更令人稱道的是失蠟法的使用,幾乎使古滇人可以隨心所欲地鑄造他們所想要表達的東西??碳y工藝的出現使滇人如虎添翼,它是繼失蠟法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之后又邁出的偉大的一步??碳y工藝的運用,堪稱“皇冠上耀眼的明珠”,它綿密細致的描繪,流暢歡快的筆觸,與冰冷的青銅鑄件構成了天衣無縫的組合。一邊是凝重的歷史感,一邊是鮮活的生命力,在強烈的反差中誘惑著我們走進它所構建的藝術世界。
青銅器刻紋工藝是一種個人獨立性很強的創(chuàng)作,它以手工操作為主,很少有相同的器物或圖案。最先的青銅器刻紋工藝是局部加工,修飾,然后逐漸發(fā)展成為整體裝飾的手法,當它達到定的水平后,甚至出現了獨立表達主題的作品。云南出土的一些銅牛、銅俑鑄造完成后都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刻紋工藝進行加工,仔細刻繪銅牛身上的花紋、銅俑的眼睛、眉毛等細微部分,形成更佳的表現效果。晉寧石寨山出土的一件銅俑的肩部、背部就用細致的線條刻繪了孔雀、鳳凰、蛇、蛙、鹿等精美的圖案,它們不僅是滇國紡織、刺繡工藝的再現,也是采用刻紋工藝進行裝飾的佳作。
相對幾何紋樣而言,刻紋的具象圖案就豐富得多
云南的青銅器刻紋圖案可分為幾何紋樣與具象紋樣兩類:幾何紋樣主要有點紋、線紋、人字形紋、卷云紋、渦紋、菱形紋、羽紋、繩紋等。幾何紋樣以細密有序的排列成繁縟的裝飾圖案,多數以二方連續(xù)圖案出現,排列組合千變萬化,由單一紋樣的輪換發(fā)展為幾種不同紋樣的復合排列,構成“幾何紋飾帶”或“幾何紋框架”。有時純粹用來裝飾,有時還用來劃分器物不同的裝飾塊面,起到“畫框”的作用,在其搭建的“空白處”可以刻畫適合的具象紋樣。例如官渡羊甫頭出土的一件刻紋銅箭箙上,就巧妙地使用不同的幾何紋將長方形的箭箙銅片劃分成5個大小不的裝飾區(qū)域,然后在其中又刻畫上孔雀、蚊蟲、怪獸、虎牛搏斗、人縛牛等種種不同的紋樣來表達主題。
相對幾何紋樣而言,刻紋的具象圖案就豐富得多,它們取材廣泛,幾乎涉及滇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僅具有良好的裝飾性,而且還帶有很強的主題表達意向,和滇青銅器立體群像雕塑的敘事性風格接近。根據其表現題材的不同,可將其大致分為三類:
1.社會生活類:包括人物、出行、樂舞、祭祀、狩獵、人獸搏斗等,主題鮮明,有的還帶有一定的“背景”刻畫,如船只、樹木等物。隨著刻紋工藝的提高,還出現了獨立表達主題的記事作品。例如一件石寨山出土的刻紋銅牌上的圖案就生動表明了滇國的商品經濟發(fā)展狀況。該圖案包括“封?!?,虎、豹、奴隸、號角、雉雞、海貝等物。這些物品下方都用橫線、圓圈標計數目。由此看來,顯然刻紋工藝在當時已經不僅局限于“裝飾”,而是具有了“記事”、“表意”的功能。
2.自然現象類:包括自然界的動物形象以及不同種類的動物搏斗形象。單體動物有:牛、馬、虎、豹、熊、野豬、猴、兔、蛇、貍貓、狼、狗、鷹、水鳥、犀鳥、孔雀、雉雞、蛇、蜜蜂、蒼蠅、鹿、蛙、蟾蜍、魚、蝦、蟹、螺、蜥蜴、蜈蚣、甲蟲等,形象生動,展現出古滇國優(yōu)越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創(chuàng)作者對生活的關注。動物搏斗的類型主要有:虎豹與猴、虎與牛、蛇與蛙、豺狼與雉雞、雉雞與蛇、孔雀與蛇、貍貓與雞、雞與蜥蜴等。因為刻紋圖案屬于二維平面,這些動物搏斗的場景所造成的視覺沖擊力比滇青銅器中的透雕、浮雕動物搏斗扣飾要弱,但它們也顯示出一種獨特的審美效應,使原本劍拔弩張的激烈搏斗場面罩上了一層舒緩的詩意,別有情調。
3.神話巫術類:包括巫師、巫術祈禱、祭祀、龍鳳、怪獸等。這類題材為數不多,以石寨山出土的一件殘銅鼓上的刻紋為代表。該銅鼓的胸部刻畫了眾多人物在船上樂舞、祭祀的場面,腰部則是裝束古怪的巫師、出行的貴族,還有虎噬牛等圖案。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足部還刻繪了猛虎和怪獸飛廉的形象?!帮w廉”是我國古代傳說中的神獸,“鹿身、頭如雀、有角,而蛇尾豹文”。《楚辭·離騷》記載:“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彼c秦文化、楚文化具有密切的關系。它的出現,折射出滇文化復雜的多元文化內涵。
刻紋青銅器的藝術表現手法與中國畫的“線描”接近,也就是計黑當白,經營位置,線條造型,不講究焦點透視。銅器的刻紋圖案多施于器表不規(guī)則的平面和弧面,所以計黑當白,經營位置就顯得極其重要。如石寨山出土的一柄刻紋銅劍,作者在劍刃的兩面接近劍格處分別刻畫了人物與怪獸搏斗的場面,但人、獸組合的構圖對于狹長的劍刃而言,“留白”太多,所以作者就在一面增刻了一猴手拉獸尾張口欲噬,使構圖充實而飽滿,洋溢著鮮明的生活氣息。
一些弧面的刻紋就無法類似處理,因為視線只能停留在一個平面上。此時,古滇國的工匠們采取了“移步換景”的手法。如江川李家山出土的件銅臂甲上的刻紋圖案。因為臂甲為圓筒狀,上粗下細,所以“留白”意義不大,作者因形取勢,經營位置,在弧面上刻畫了虎、豹、貍貓、野豬、猴、雞、蜜蜂、蜥蜴、魚、蝦、甲蟲等不同的動物形象。三虎一豹居中,其中一虎體型最大,四肢騰空作飛撲狀,欲攫食左側一只似鹿的怪獸,其余二虎一豹匍匐回首作警惕狀,四周環(huán)刻貍貓噬雞、雞食蜥蜴、虎噬豬以及猴、魚、蝦等動物。整個臂甲上虎的形象多達四只,而且居于臂甲向外的裝飾面的中心地位,顯然這是作者的主要表達對象,暗示了臂甲主人的勇猛威武。整個圖案形象眾多,密不透風,對于觀賞者而言,圖案隨視線的移動而改變,循環(huán)往復,美不勝收。臂甲上的貍貓食雞和雞食蜥蜴的場面,構成了蜥蜴一雄雞一貍貓這樣的一條生物鏈,透露出滇國工匠們對“萬物相生相克”的哲理的初步認識。
因為刻紋圖案無色彩可以渲染,只能用點、線來造型,其中線是最主要的工具,所以有的學者又將刻紋手法稱為“線刻”,實際上點紋的使用也很頻繁,主要用來刻畫細節(jié),如動物身上的皮毛、人物的衣飾等。云南刻紋青銅器的“線描”,達到了形神兼?zhèn)涞母叨龋粌H形似,而且通過高度的提煉、強化,表現出獨到的藝術真實。雖然滇國地處西南一隅,但刻紋青銅器的線條造型與散點透視的手法卻與中國傳統藝術亦步亦趨,體現出驚人的相似性。這種建立在散點透視的基礎上,以強烈的主觀意識“隨心所欲”地駕馭線條、統攝圖像的藝術手法,不僅暗示了云南地方文化與中華文化的一體化進程的源遠流長,而且也是云南青銅文化自我特色的展露,由于對繪畫語言掌握的不完善和繪畫心理的幼稚,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刻紋圖案不是“畫其所見”,而是“畫其所知”、“畫其所想”,從而描繪出現實中不存在的“圣獸”、“飛廉”等圖案,為現實主義濃厚的滇青銅文化平添一縷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