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瓦人以前我從未聽說過，到了新疆的喀納斯湖才知道有一支蒙古族的圖瓦人。

喀納斯湖，人稱怪湖，位于阿爾泰山中段的新疆布爾津縣境內，那是個用蒙古語稱作 “美麗而神秘的地方”。它的美麗是因為這是“當今地球上最后一處未被開發(fā)利用的景觀資源”，是一塊綠色的凈土；它的神秘因以出沒“水怪”而著稱，還因地處中國與哈薩克斯坦、俄羅斯、蒙古國邊界，且生活著一支不知來歷的神秘圖瓦人。

據(jù)全國人口普查統(tǒng)計，圖瓦人現(xiàn)有2000余人，是一個瀕臨消失的古老少數(shù)民族?？{斯是中國圖瓦人唯一的聚居地，共有1400余人，主要分布在白哈巴村、喀納斯村、禾木鄉(xiāng)三個村落。過去他們以樹葉為衣，用木、石做器皿，過著夏季定居、冬逐水草的半定居生活，現(xiàn)在他們仍然過著長期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的牧獵生活，沒有人能真正說得清他們的來歷。有關圖瓦人的傳說有三種：一是500年前從俄國和外蒙古遷來的，因為俄羅斯和蒙古與中國交界，兩國的圖瓦人都多，又是一個獨立的民族；二是成吉思汗西征時遺留下來的部分士兵繁衍的，因為這里曾發(fā)現(xiàn)過烏梁海左旗的大印，許多圖瓦人自稱是“烏梁海蒙古”、“烏梁海種人”；三是清初從伏爾加河流域東歸的土爾扈特蒙古族。還有俄羅斯學者研究說，圖瓦人有可能是印第安人的祖先。我國政府在上世紀60年代民族鑒定時，圖瓦人被定為蒙古族。然而，從圖瓦人古樸的三大崇拜中，我們也可追根溯源，解其一些奧秘供研究者參考。

圖騰崇拜

禾木鄉(xiāng)是圖瓦人聚居的三大村落之一，是典型的山間盆地草原，四周青山環(huán)抱，禾木河清澈地流貫其中。這里的民居具有俄羅斯建筑風格，棕色原木搭成的方座尖頂小木屋和一圈一圈的柵欄，與高山、森林、草地、藍天、白云、流水，構成一幅看似天作的俄羅斯油畫。鄉(xiāng)的東南方有一座高聳而茂密的青山，呈金字塔形，因其秀麗被當?shù)厝朔Q之為“神山”，常有人前往敬獻哈達、頂禮膜拜，這是一種山崇拜。

關于“禾木”一詞的傳說是這樣的：圖瓦人的先祖一天追逐獵物來到這里，看到這個地方水草豐美，冬天風小，覺得是個居住的好地方。為了表明自己是此地的最早發(fā)現(xiàn)者，他便按民族習俗，把獵物棕熊身上最好的一塊板油割下來掛在樹上。那熊油圖瓦人就叫“禾木”。后來者看到懸掛的“禾木”，便陸續(xù)聚集在這里安了家。為紀念先祖，人們便把此地取名為“禾木”。

我國最古的地名，大部淵源于圖騰名稱。圖騰崇拜是民族神和民族宗教的發(fā)端，是原始人類發(fā)展到氏族公社階段的產(chǎn)物。圖瓦人的圖騰崇拜和別的民族有所不同，他們居住在湖邊的人就以“湖神”為圖騰；住在高山下的人就以“樹神”為圖騰。而這個傳說似是一種熊崇拜，“禾木”最先是熊的圖騰替代，然后是人熊互化，成為本部族具有血緣關系的祖先神，對其族人具有凝聚力、保護力。圖瓦人相信圖騰物（山與禾木）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只要部落對“神山”進行祭祀和對“禾木”表示崇拜，它們就會盡力維護部落的生存繁衍，并保護他們不受自然界其他災害的威脅和傷害。這在圖瓦人三大節(jié)氣中的“敖包節(jié)”中也有反映：每年的六月二十日這一天，在一棵被尊為“樹神”的樹上綁一根布條（以白色為主），然后再用石塊或土塊堆在樹的四周，參加者不分老少都要向它跪拜，并把從家中帶來的食品向上拋撒，以祈求上天降福于人間，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六畜興旺。這說明圖瓦人是“追獵”遷徙而來，是有著自己獨特的原始多樣性圖騰信仰的民族，正如村里的長者說，他們的祖先是500年前從西伯利亞遷移而來的。

祖先崇拜

隨著人類征服自然力的進步和自我意識的日漸覺醒，人類開始從圖騰崇拜轉向對祖先靈魂的崇拜，相信祖先靈魂不滅，并經(jīng)過一定的儀式轉換而成為具有某種超自然力的神靈。我們所到的喀納斯村現(xiàn)有201戶近700人，當?shù)氐膱D瓦老人幾乎都說他們和蒙古人沒有關系。然而，蒙古先祖成吉思汗卻無處不在。比如村里人說，在喀納斯河中有兩個形狀酷似腳印的小島，是成吉思汗西征追敵時留下的腳??；在每年的農歷十月二十五日這一天，在外放牧的人們都要回到村莊歡聚一堂過“點燈節(jié)”，圖瓦人用三天三夜來祭拜大英雄成吉思汗；在圖瓦姑娘為客人敬酒時，一邊引導客人用中指沾酒，彈上彈下要口念“成吉思汗永遠在我們心中”，表示敬天敬地，然后才是互彈，表示互敬“祝愿快樂”，再用她們的本土語言一邊敬酒一邊唱《敬酒歌》；最為明顯的是圖瓦人的家家戶戶幾乎都掛著成吉思汗的畫像。當你進到圖瓦人的廂房即客廳時，對著門的位置是主位，那里就掛著成吉思汗畫像，來客中的老人被讓到上座，坐在成吉思汗像前。凡此種種，不是“祖先崇拜”又是什么？可他們說他們崇拜成吉思汗，不是因為成吉思汗是傳說中的祖先，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祖先究竟是誰，他們只知道成吉思汗是一代天驕的大英雄。蒙古人的祖先是室韋人，成吉思汗只是蒙古國的創(chuàng)始人。在蒙古民間文學中有一個關于蒙古族起源《熔鐵出山》的古老傳說：

大約在成吉思汗出生的兩千年以前，北方草原上一個叫蒙古的部落與突厥族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爭，結果蒙古部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整個部落只剩下兩男兩女，逃進了一個叫“額爾古涅昆”的大山里隱居起來。他們在這個自由的天地里結為夫妻，繁衍子孫，遂形成了以“乞顏”為名的“乞牙惕”蒙古部落。隨著時間的推移，“額爾古涅昆”日顯地狹人密、擁擠不堪，而昔日唯一的一條出山小道已被蕪草堵塞不通，這迫使他們四處尋找出山之路。最終他們找到一個煉過鐵的大山，用積木為薪，伐木積炭的熔鐵辦法，讓溶化的鐵水沖出大道來，開始了全族的大遷徙，從狹窄的山谷來到了遼闊的草原。

《熔鐵出山》這段著名的口傳移民史，不僅反映了蒙古室韋人從額爾古納河流域離開森林、西遷草原的歷史，也證明公元前10世紀蒙古的部落與突厥族就不是一個族源。難道圖瓦人對成吉思汗真只是一種“英雄崇拜”？如果說圖瓦人是從外蒙古遷來的，為什么他們唱歌、交流都有自己的本土語言(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且無文字)而非蒙語(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有文字)？即便對外交流也非蒙語而用哈薩克語(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克普恰克語組)？蒙文只是在新中國成立后，政府為他們建立了蒙文學校，他們才使用的一種書面用語。這使我想起最近在華中師范大學參加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聽來的一句 “Who Owns Culture and Who Decides”（誰擁有文化誰說了算）的經(jīng)典。相信當?shù)貓D瓦人自己的定位—不是祖先崇拜而是英雄崇拜(對成吉思汗)。又據(jù)明清文獻中記載，圖瓦人最早曾聚居在西伯利亞南部葉尼塞河的上游，薩彥嶺以北的廣大區(qū)域，公元17世紀，由于沙俄勢力的進入，他們被迫遷至薩彥嶺以南的唐努烏梁海地區(qū)，即今天的俄羅斯土瓦自治共和國和蒙古國的巴彥烏列蓋省，少部分向西遷到我國的阿勒泰地區(qū)。所以今天生活在喀納斯境內的圖瓦人，既不是從俄國遷來的，也不是從外蒙古遷來的，他們一直生活在中國的版圖上，是因自然疆域和政治社會疆界的改變而遷徙形成的。

死者崇拜

這是從靈魂、鬼魂和陰間的宗教觀念發(fā)展而來的。蒙古民族的宗教信仰，是隨著時代的變遷而幾經(jīng)演變的：土爾扈特蒙古族最早信仰天，崇拜圖騰，是最原始的一種宗教信仰形式；薩滿教盛行于成吉思汗時代的蒙古；元朝后，喇嘛教（藏傳佛教）傳入蒙古，薩滿教逐漸衰落。

唐朝時期，僧人蓮花生把印度佛教中的密宗教派傳入西藏，與西藏的風俗習慣相結合，形成了佛教中的一個新興教派喇嘛教。明朝時，蒙古部落的阿拉坦汗遣使到西藏迎接三世達賴喇嘛到其駐地傳播喇嘛教新派黃教教義，故達拉特四部之一的土爾扈特蒙古族也皈依了黃教。圖瓦人與之相同，也信仰薩滿教和喇嘛教，與土爾扈特蒙古族一樣，有祭山神和祭敖包等祭祀活動。他們崇拜死者，相信靈魂不死，相信有陰間的存在，認為人死后在那里過著與人世間一樣的生活。行葬禮是“死者崇拜”最好的體現(xiàn)，最能反映出不同民族的不同原始宗教意識。

葬禮，是圖瓦人一生中六大禮節(jié)之一。成吉思汗西征時，人死后送到森林里天葬。在1978年以前，這兒興水、土兩種方式，現(xiàn)在只有就地依親人旁側土葬了。人死后讓其兩腿并攏蜷曲呈坐式，裝進白布簾，即選擇以出生前在母體中的天然姿勢離去，親人為之點上長明燈守靈一夜。出殯時喇嘛為死者擇時選址，下葬時將其頭朝西，面朝南。墳為原木壘砌而成，呈梯形，下寬上窄，大約四五層，頂端豎一筆直長桿，據(jù)說是游牧者的標志，也便于祭拜。其他沒有墓碑之類的明顯標記，造型簡單而獨特。

再看蒙古族葬禮，傳統(tǒng)習俗以天葬、火葬為主，從民國初年開始，火葬、土葬并行。火葬多為非正常死亡者。焚尸后，把骨灰撒入河流；土葬必用白布遮臉，所謂“生前的隱私，死后的面皮”，沾面布是一定要的；必用棺材并停放3～5天，最多不過49天；父母、兄弟喪必反穿皮襖7天或反戴帽子30天。

蒙古族土葬還分兩種：一種與圖瓦人相同，將逝者尸體裝入白布葬袋運至墓地，按照頭西面南的姿勢把尸體放入坑內掩埋，墓穴上面用石頭堆成墓包，不同的是墓包上立達日其格（一塊白布上寫有藏經(jīng)或蒙經(jīng)的靈魂幡）。另一種是入殮后讓逝者頭部平視，雙手合十，盤腿而坐（與圖瓦人相似），用香草填滿塞好，蓋棺罩上紫色或黑色布罩。燒香、點燈，守靈3-5天。出殯時，棺材從窗戶抬出（忌與活人同出一門），兒女親友要面地而臥，讓棺槨從身上慢慢移過（這與圖瓦人就完全不同），再由逝者的兒子舉著柳條桿白旗（上書瑪尼字）引路，將棺材運至墓地，請喇嘛念經(jīng)，為逝者超度亡靈后下葬。3天后，家人要前往墓地擺供品祭奠。除寺廟葛根活佛以外，不修墳墓。還有一種類似的禁忌，父母去世，喪葬期間忌說“死”字，稱死為“成佛”、“轉天”、“歲終”，以示尊敬；兒女49天或百日內不理發(fā)、不洗澡；女性不帶花、不抹紅；男性不飲酒、不作樂；一年內家中不設宴請客。

哈薩克人和維吾爾人與蒙古人、圖瓦人的喪葬習俗也有相同和相似之處。哈薩克人和維吾爾人是按伊斯蘭教的禮儀進行的，尸體土葬，直接放進墳洞，頭朝西，腳朝東，面朝南，在一年內，死者家人不娶、不嫁、不擺宴。婦女40天不出門，男子外出不參加對歌等活動，這些都與蒙古人相同。不同的是哈薩克人辦喪事要唱喪事習俗歌，哈薩克族和維吾爾族同信奉伊斯蘭教，講究速死速葬（絕不超過一天的時間），篤信死是生的延續(xù)，人死后及早升天、早投來世。同樣是要頭朝西，面朝南，因為他們的寺廟都是坐西向東，所以他們的氈房門都坐東朝西開，這樣人在進門時就是背對麥加。同樣，房內的西墻上，不能掛人頭像；睡覺時不能腳西頭東；廁所門不能向西開，這都是因為伊斯蘭教的圣地麥加在西邊之緣故。然后由洪海（法事）前來為之超度。他們信奉天堂在上，諸神居中，地獄之下，惡魔居之，只有請法事為死者超度苦海升入天國，來世才能幸福。即使這樣相同，但他們的麻扎（即墓地）形狀是不一樣的。哈薩克族的麻扎，一人一間房子，里面就是一個墳包，頂上有個月牙兒，一人一個圍墻。維族的麻扎一個家族或一個村落的在一起，共用一個圍墻，有門有窗，有的還貼了瓷磚，沿途都可以看到圍墻上帶三角的為男性墓，有弧度的為女性墓。喀納斯的哈薩克族、維吾爾族、回族都信伊斯蘭教，清咸豐時回族學者藍熙所著《天方正學》說：回民喪葬是“殯不以木”、“清真殯葬，不需棺槨，以身歸土，因其清凈也”。如此看來，“萬物有靈”觀念不是某個民族，而是整個人類思想中最早產(chǎn)生的一種宗教觀念。相似不等于相同，有些相同不能說明就是同族根源。所以，不能說圖瓦人是土爾扈特蒙古族。

結語

總的來說，少數(shù)民族都普遍信仰原始宗教，宗教無不滲透于民族的每一種風俗習尚之中，并產(chǎn)生著重要的影響。反之我們可以從有著相同宗教習俗的族群中發(fā)掘出有著相同族源的民族宗教信息。但是，由于各地社會發(fā)展水平不同，所信原始宗教的內容也有所不同。維族、哈薩克族都信仰伊斯蘭教，蒙古族、圖瓦人信仰的是薩滿教和神教喇嘛教，美洲印第安人則信仰阿茲特克宗教、瑪雅宗教以及印加宗教。我們不能單從他們的長相、服飾、宗教信仰和崇拜都與蒙古族相似，就說他們是從外蒙古遷來的或是土爾扈特蒙古族人；從美洲的印第安人也有用熊命名圖騰，用舟水葬的宗教習俗以及印第安人亞洲起源說，便說圖瓦人是印第安人的祖先。圖瓦人是不同民族文化交匯的一個活標本，他們有著與蒙古族相同的生活習俗，與哈薩克相同的社會交際用語規(guī)則，而在日常生活里則習慣用自己的圖瓦語相互交談等等。這是民族長期雜處的反映，是圖瓦人適應歷史發(fā)展和生存環(huán)境的一種自然選擇。所以有民族學專家認為，圖瓦人是一個由遷徙形成的獨立的中國土著民族。這與圖瓦人自己的定位是一致的。

（題圖：馬場上的哈薩克包）

（作者單位：湖北民族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