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小時候最想吃柿子。

原先不是最想吃柿子的。原先最想吃的就是飯，巴不得一天到晚都在吃飯。自從上小學(xué)以后，雖然還是時時想著吃飯，上課時咬著鉛筆頭，下課后吸著手指頭，放學(xué)后還要勒緊褲腰頭，但是長大了，上學(xué)了，終于大開眼界了，知道天底下還有很多比飯好吃得多的東西。老師教了很多吃的東西，書本上寫著甚至印著很多吃的東西，同學(xué)們還有聲有色地說著好多好吃的東西。所以，發(fā)現(xiàn)上學(xué)雖然不能當(dāng)飯吃，但是上學(xué)比上飯還要好，學(xué)堂簡直就是夢中的食堂。

后來，大人們問：“小東西，上學(xué)好不好？”

我們都會很得意很響亮地回答：“上學(xué)真好！”

弄得大人們也很得意，連說：“真是乖孩子。”

從此，我們都知道了原來上學(xué)去學(xué)吃就是乖孩子。大家誰不想做乖孩子？于是我們都像拿筷子一樣拿鉛筆，像吃飯一樣學(xué)寫字。有個同學(xué)有時還同時拿著兩支鉛筆寫字，弄得大家都有些眼饞，有些口饞，想從寫的字里夾出好吃的東西來。有的同學(xué)回家就不斷鬧著也要有兩支鉛筆。雖然只有少數(shù)同學(xué)能得到兩支鉛筆，但我們因此學(xué)寫字都學(xué)得飛快。老師高興得經(jīng)常表揚他的學(xué)生：

“真是聰明的孩子?！?/p>

得到老師和大人們的鼓勵，我們就在學(xué)堂里癡癡地做著吃夢。

但是，夢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夢并不能真的拿來吃。我們漸漸地不再滿足于夢吃了，巴不得書里寫的印的、老師同學(xué)講的全都馬上吃到嘴里。同學(xué)們漸漸地由交流夢吃轉(zhuǎn)變?yōu)樯塘空娉?。有個性急的同學(xué)在課堂上就把鉛筆頭吃進了肚子，坐在那里發(fā)呆，急得老師把他頭下腳上倒提起來，前前后后拍了半天，把屎都拍出來了，就是沒拍出鉛筆頭來。有個同學(xué)急中生智，說，老師再給他吃一個橡皮擦進去，就可以把肚子里的鉛筆擦掉了。老師不得已，就下了一個“三個不準”的禁令：在學(xué)堂里不準咬鉛筆頭，不準咬橡皮擦，不準吸手指頭。

老師的“三個不準”讓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因為不準咬鉛筆頭而牽連到不準咬橡皮擦、不準吸手指頭，使大家都遷怒于吃鉛筆頭的同學(xué)和提議吃橡皮擦的同學(xué)，約定誰也不準同他們一起玩、一起吃，這幾乎成為了第四個“不準”。從此，這兩個同學(xué)被迫成了不合群的人。

由于“三個不準”，大家對上學(xué)也開始感到不舒服了。于是有的同學(xué)就偷偷逃課，去把吃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除了到地里偷番薯、偷黃瓜、偷豆子沒人敢說以外，有的爬樹摘野果吃，有的爬樹掏鳥蛋吃，有的爬樹抓知了吃。還有個膽大的同學(xué)爬到樹上拿棍子捅蜂窩，想找蜂蜜或者蜂卵吃。結(jié)果被蜂蜇了一臉，第二天臉上就又腫又癢，頭大得像妖怪，眼睛腫得張不開，臉上被抓出一條條血痕。他家大人還在他臉上涂了很多咸魚湯，說是治癢治腫。結(jié)果弄得又丑又臭，嚇得同學(xué)們都不敢與他一起上課。老師只好放他假，讓他在家里養(yǎng)臉，大家就開始對他有一些羨慕。據(jù)說，他睡覺的時候，為免在夢中抓臉，手都是綁著的，大家又不免有些同情。但又聽說他在家里也得到了很多優(yōu)待，家里人給他弄了好多好吃的。大家又覺得，雖然腫著臉、綁著手，但只要有好吃的，也是十分值得的。不禁都十分向往起來。

向往歸向往，捅蜂窩是沒人再敢去了。經(jīng)過交流、商量，大家終于明白，除了吃飯以外，家里、地里、學(xué)堂、書本都弄不到吃的。大家還從中得到了一個驚喜的發(fā)現(xiàn)：野果、鳥蛋、知了、蜂窩都在樹上，要弄到吃的，就要靠爬樹！所以，大家都把爬樹當(dāng)成了實現(xiàn)夢想的一條出路、一項本領(lǐng)，不管有空沒空，不管有野果沒野果，不管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一見到樹就去爬。上學(xué)路上的樹都被大家爬得光溜溜的，好像打過油漆一樣，有的同學(xué)連電線桿也沒放過，但只有一種樹除外，就是那比三層樓還要高的柿子樹。

柿子樹太高大了，幾乎成了大家實現(xiàn)夢想的一個巨大障礙。大家都想，只要能把柿子樹爬下來，往后就再也不愁吃的了。于是，人人都對柿子樹充滿了希望，都覺得那柿子樹上的柿子正一個一個地掛下來，等著大家去吃呢。

從此，我們都從內(nèi)心深處萌生了想吃柿子的念頭。

從此，大家又覺得上學(xué)實在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上學(xué)的路簡直就是實現(xiàn)吃夢的路。

細心的老師發(fā)現(xiàn)了大家的情緒變化，有時就問：“同學(xué)們，上學(xué)好不好？”

我們都會很得意很響亮地回答：“上學(xué)真好！”

弄得老師也很得意，連說：“真是乖學(xué)生?！?/p>

２

上學(xué)路上的柿子往下掛得越來越低了，我們想吃柿子也想得越來越心急。但柿子樹畢竟太高大了，想吃也吃不到。想吃也吃不到還不要緊，看到卻吃不到就有些心急?？吹绞磷油聮斓迷絹碓降瓦€是吃不到，就更加心急。

為了吃到柿子，大家挖空心思想了很多辦法。有的用石子打柿子，但根本打不準，湊巧打準了，柿子還是牢牢地掛在樹上得意地搖晃。有的用竹竿打柿子，但短的竹竿太短夠不著，長的竹竿太重不好打，也打不準，也只能看著柿子樹的樹枝在樹上得意地搖擺。經(jīng)過各種辦法的試驗之后，我們還是回到了原來的想法：要弄到吃的，還要靠爬樹！

終于有同學(xué)練就了爬柿子樹的本領(lǐng)。那個膽大的捅蜂窩的同學(xué)好像是因為治腫治過了頭，治成了一個瘦猴，他像猴子一樣得意地爬上了柿子樹。但是，爬上柿子樹并不能順手摘到柿子吃，捅蜂窩的同學(xué)也并不是猴子，他在得意中闖下了一個大禍：當(dāng)他爬到小樹枝上摘柿子的時候，小樹枝斷了，小樹枝上的柿子連同捅蜂窩的同學(xué)一起從高高的樹上摔到了地上，小樹枝上的柿子全都摔爛了，捅蜂窩的同學(xué)也像柿子一樣摔爛了，柿子的汁混著捅蜂窩的同學(xué)的血流了一地。

這個大禍使爬樹成了大人們的一個禁令，也使想吃柿子成了小孩們的一個禁忌。同時，這個大禍卻成了大人們飯桌上、上床前的話題，大人們不斷地拿著捅蜂窩的同學(xué)的例子來教育小孩。

兇狠點的大人就說：“看你敢不敢爬樹！看你要不要吃柿子！”

溫柔點的大人就說：“柿子沒什么好吃的，好吃的話早給你們吃了?！?/p>

不管柿子好不好吃，捅蜂窩的同學(xué)的例子確實讓大家都很害怕。我們晚上睡覺都害怕會在做夢的時候說出“柿子”這兩個字來。

在上學(xué)的路上，眼巴巴地看著柿子樹上的柿子越掛越低，但大家吞著口水，誰都不敢想、不敢說吃柿子的事情。奇怪的是，越是不想，越是不說，口水就越是流得厲害。每次上學(xué)、放學(xué)路過柿子樹的時候，每個人都口水直流，每個喉嚨都吱吱直吞，每個肚子都咕咕直叫。喉嚨的吱吱聲，肚子的咕咕聲，經(jīng)過腳步的一起一落，加上越掛越低的柿子和葉子在風(fēng)中搖晃的沙沙聲，形成了奇怪的聲響。我們慢慢都感覺到這種聲響實在是太好玩了。沒經(jīng)過柿子樹的時候，也時常湊在一起玩吞口水的聲音，竟發(fā)現(xiàn)原來口水也是挺好吃的。

后來，那個吃鉛筆頭的同學(xué)也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加入了玩口水的聲響之中，同大家一樣發(fā)出吱吱咕咕的聲音。大家都很不屑于同他發(fā)出一樣的聲音，于是對玩口水的興趣減少了一半。于是，大家又覺得口水的味道太單調(diào)了，都很不滿足。有的同學(xué)就跟上大同學(xué)去弄吃的。大同學(xué)見多識廣，力氣又大，比小同學(xué)有辦法多了。有幾個同學(xué)跟著大同學(xué)去偷番薯，去烤青蛙，雖然吃的時候都沒有油鹽醬醋，回到小同學(xué)身邊卻添油加醋地一遍遍吹噓，弄得大家眼珠子一愣一愣地，拼命吞起口水來。但是小同學(xué)畢竟不是大同學(xué)。后來，有幾個小同學(xué)得了大脖子病，脖子像青蛙一樣腫大起來了。大人馬上就責(zé)罵他們，沒出息的小東西，敢吃青蛙，撐死你！有一個小同學(xué)更慘，他跟著大同學(xué)去偷番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大同學(xué)跑得快，小同學(xué)跑得慢，小同學(xué)被抓住押送回家，被他爸打得屁股開花。第二天來上課的時候都只能蹲在板凳上，蹲得兩腳麻痹，還一聲都不敢吭，一動也不敢動。

經(jīng)過這一次次的教訓(xùn)，大家才發(fā)現(xiàn)，還是想著吃柿子比較安全。終于，這些教訓(xùn)創(chuàng)造了一個吃柿子的機會，上次偷番薯跑掉的幾個大同學(xué)覺得對不起一起偷番薯的小同學(xué)，想幫他找點吃的作為補償。

“你最想吃什么？我們幫你弄?！蓖捣淼拇笸瑢W(xué)問。

“吃柿子怎么樣？”大家?guī)椭谜f不出話的偷番薯的小同學(xué)回答。

“柿子還是青的?！蓖捣淼拇笸瑢W(xué)說。

“柿子就柿子吧?！蓖捣淼男⊥瑢W(xué)說。

于是，偷番薯的大同學(xué)不顧大人們的禁令，很仗義地爬到柿子樹上，用竹竿打下了一堆柿子。大家終于如愿以償，不顧青紅皂白地大口咬起柿子來。一下子嘴巴和舌頭就澀得腫了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把嘴里的柿子渣吐掉。大家都把眼睛眉毛鼻子擠在一起，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流著口水，用腫得像屁股一樣的嘴巴津津有味地啃著柿子。

“柿子紅了才好吃呢，軟了更好吃?！蓖捣淼拇笸瑢W(xué)一邊吸氣一邊說。他們吃著柿子的樣子就顯得很優(yōu)雅，好像他們正在吃的不是青柿子，而是又紅又軟的柿子一樣。

“大人不是說柿子不好吃嗎？”有人問。他澀得連聲音都發(fā)抖了。

“那是騙你的，怕你爬樹摔死嘍?！?/p>

大家都憶起了捅蜂窩的同學(xué)，覺得他還沒吃到柿子、更沒吃到紅的柿子就死了，確實有些劃不來，心頭不免有一些澀澀的。又想著大人的騙人，不讓自己的孩子吃好吃的，不禁都沮喪起來。心里的澀使嘴巴的澀都不覺得怎么澀了，反而覺出了青柿子的甜來。當(dāng)天晚上，小孩都不愿跟大人說話，對吃飯也失去了味道，反而滿口又澀又麻的青柿子味開始變得又香又甜，吃過飯以后仍然久久揮之不去，睡覺做夢都用舌頭舔著屁股一樣的嘴唇。

柿子眼看就要紅了。想吃紅柿子的念頭開始像蟲子一樣在大家的心頭爬來爬去爬上爬下。

３

終于，村子里開始采柿子了。我們覺得這是自己的節(jié)日。看到全村的男女大人都高高興興地參與到自己的節(jié)日中來，看到大人們以非凡的本事爬樹采柿子，我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大人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都想著自己吃著柿子將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都慶幸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小孩們帶著幸福感被強行趕到離柿子樹老遠的地方，繼續(xù)興高采烈地歡慶自己的節(jié)日。幾個膽大的同學(xué)趁大人不注意，跑到柿子樹下?lián)寔砹艘欢咽磷?。大家這才注意到柿子仍然全是青的，連一點發(fā)黃的跡象都沒有。大家一邊流著口水一邊流著眼淚啃著青柿子，看到柿子樹上的青柿子被竹竿亂七八糟地打落，在地上亂七八糟地打滾，許多柿子同上次與捅蜂窩的同學(xué)一起摔爛的柿子那樣摔爛了。大家都覺得大人們這樣糟蹋好吃的東西，實在是太可惜了。不免都有些困惑起來，才意識到大人的事情并不像小孩這么單純。

孩子們的節(jié)日很快就結(jié)束了。大人們以非凡的本事，很快打完了柿子，很快把柿子收拾到籮筐里，很快挑起籮筐就出村去了。我們帶著滿嘴的澀，到柿子樹下尋找遺落的柿子，結(jié)果一個也沒找到，連摔爛的都沒留下，只有星星點點的柿子汁滲到了石頭里、泥巴里，好像石頭和泥巴也同嘴巴一樣在那里發(fā)澀。

后來，有人聽說青柿子都賣到城里去了。大家不禁都對城里人有些羨慕起來，覺得做城里人真好，能夠有這么多好吃的東西往城里送。羨慕之后，不禁又對城里人有些懷恨在心，覺得城里人壞透了，拿去了這么多好吃的，還給我們的，卻都是些不能吃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但是，城里太遙遠了，因而漸漸地就把對城里人的懷恨轉(zhuǎn)移到了大人身上。覺得大人騙人不說，不把好吃的給自己的孩子吃不說，還把這么好吃的都送到遙遠的城里去。送到城里去不說，也不換一些能吃的東西帶回來。于是，大家就幸災(zāi)樂禍地說起，那天采柿子的時候，有個大人被落下的柿子砸得頭上起了個大包，痛了好幾天呢。有個大人被柿子樹上的毛毛蟲扎了一身，癢了好幾天呢。還有個大人更慘，被柿子的汁弄得過敏，第二天臉上就又腫又癢，頭大得像妖怪，眼睛腫得張不開，臉上被抓出一條條血痕，還涂了很多咸魚湯，弄得又丑又臭，嚇得他老婆孩子都不愿跟他同床睡覺。于是，大家又想起捅蜂窩的同學(xué)，都想：這個大人睡覺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像捅蜂窩的同學(xué)那樣綁著手？是不是也會像捅蜂窩的同學(xué)那樣從柿子樹上摔死？

雖然地上沒有留下一個打落的柿子，但柿子樹的樹頂上卻稀稀拉拉留下了不少柿子。大家就覺得，原來大人們也不是很有本事，連樹頂上的柿子都打不下來。這些留下的柿子漸漸地變黃、變紅了，大家在上學(xué)路上一邊數(shù)著柿子，一邊又重新燃起了希望?，F(xiàn)在，大家徹底明白了，大人是靠不住的，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偷番薯的大同學(xué)身上。于是，就巴不得他們再帶著哪個小同學(xué)去偷番薯，小同學(xué)再被抓住打得屁股開花，然后偷番薯的大同學(xué)再作點補償，幫著大家摘樹頂上的紅柿子吃。

偷番薯的小同學(xué)果然找來了偷番薯的大同學(xué)。偷番薯的大同學(xué)當(dāng)然不承認自己沒本事爬到樹頂摘柿子。他們說，大人說了，樹頂上的柿子是留給鳥吃的，鳥吃了柿子，來年就會幫人捉樹上的蟲子吃。還說，如果誰摘了樹頂上的柿子吃，鳥不來捉蟲子不說，還會來啄他的眼珠子吃呢。

聽了這些，大家都很難過，覺得做人不好，做鳥真好。晚上做夢就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鳥，不僅有蟲子吃，還有紅的柿子吃，味道好極了！做鳥的夢不知不覺就帶到了課堂，大家上課時間都轉(zhuǎn)過臉去看窗外的鳥，甚至睜大眼睛在做鳥夢。細心的老師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就給同學(xué)們講了一個有關(guān)鳥的故事。大家一邊做著鳥夢，一邊聽老師說鳥故事：從前有一個叫弈秋的老師，他的一個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老是想著天上飛的鳥，巴不得手里有張弓，把鳥射下來吃……

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老師厲害，還是那個叫什么弈秋或是亦臭的老師厲害，總之，這個鳥故事教給了大家一個很好的辦法，就是打鳥。鳥打跑了，鳥沒得吃柿子了，柿子總會掉下來給人吃的，說不定還能打下鳥來吃個鳥。同學(xué)們?nèi)硕嗔α看?，就此發(fā)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打鳥運動，弄得全村的鳥都不得安寧，驚慌失措，暈頭轉(zhuǎn)向，四處亂竄，在樹頂上吃柿子的時候也吃得很不痛快。

但是，紅柿子最終還是被可惡的鳥吃了個精光，連渣都沒有掉下來過。我們還是只能在柿子樹下一邊吞著口水，一邊把樹頂上的柿子數(shù)到零，誰也沒有吃到紅柿子。

４

沒有柿子的日子里，大家都過得非常不舒服。

直到有一天，有個同學(xué)聽說大人把青柿子送到城里去，也不是給城里人吃的，而是送到工廠去做柿漆，再用柿漆做紙傘。大家這才舒了一口氣。那個吃鉛筆頭的同學(xué)聽到這個消息后，當(dāng)時就跑回家，把家里的紙傘咬下了一大片，結(jié)果什么味道也沒吃出來。但是吃紙傘的事，為大家找到了一個出氣的地方。雖然誰也不明白柿子怎么就做成了紙傘，但大家都明白是紙傘吃掉了柿子。因此，自從打鳥運動搞得筋疲力盡、無果而終以后，小孩們又暗地里展開了一場捅紙傘的運動。

紙傘的傘面雖然很不容易爛，但是輕輕一捅就破，用竹子做的骨架也輕輕一折就斷，而且捅傘面、折傘骨都會發(fā)出非常清脆悅耳的聲音。這種聲音把大家的不舒服掃得干干凈凈，捅紙傘的運動很快就蔓延開來。一有紙傘落在小孩的眼里，一定難逃被捅的厄運。自家的紙傘不敢捅的，最終也被別家的小孩捅破。外地人帶來的紙傘更被捅得體無完膚、面目全非，讓人覺得雨天里帶著紙傘還不如不帶傘，免得撐著又不擋雨，扔掉又很可惜。村子內(nèi)的捅紙傘運動很快又蔓延到了村子外，那些從來沒見過柿子的外地小孩也如跟屁蟲似的，很以捅紙傘為樂。

大人們防不勝防，無計可施，只能感嘆人心不古，壞人居多。從此不再買紙傘，而改買布做的洋傘。后來就聽說城里的工廠也不再做紙傘，而改做洋傘了。小孩、大人包括工廠里的工人，誰也沒有料到一場小孩們的捅紙傘運動，竟然最終消滅了一個歷史悠久的行當(dāng)。

紙傘行當(dāng)?shù)淖罱K消滅，讓大人們憂心忡忡，為今后柿子的出路而發(fā)愁，卻讓小孩們嘗到了出氣的快感。由于柿子沒有必要再拿去做紙傘，可以真正變成吃的東西，我們又對吃柿子充滿了無盡的希望。

大家七嘴八舌地重新開始交流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五花八門的吃柿子的辦法。有的說，柿子不一定要紅了才能吃的，青柿子泡在鹽水里，一個星期后再吃，就不會澀了。有的說，柿子削了皮，曬成柿餅，比紅柿還好吃咧。有的說削皮太麻煩了，不小心還會把手指頭削了，只要把柿子隨便切幾片，隨便曬一曬，曬成柿干，就夠好吃了。那個提議吃橡皮擦的同學(xué)也禁不住很不知趣地加入到交流的行列，說，上次打柿子的時候，他家拿了幾個青柿子，沒有馬上吃掉，放到米糠里捂了好多天，就變成紅柿了，紅柿里都有白米飯的味道，比樹上的紅柿還好吃呢。大家都覺得提議吃橡皮擦的同學(xué)確實想法多，想得好。弄得他很得意，幸災(zāi)樂禍地說，你們都沒吃過紅柿，我吃過了，嘻嘻。大家一聽就漲紅了臉，一邊咽著口水，一邊罵他小氣，把他拉到?jīng)]人的地方，惡狠狠地揍了一頓，打得他屁滾尿流，答應(yīng)把家里的番薯偷出來分給大家吃，大家才罷手。

我們想象著已經(jīng)吃過的青柿，沒有吃過的紅柿、鹽水柿、米糠柿，還有沒有見過的柿餅、柿干，都覺得柿子真是好，定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而且，捅過紙傘、揍過提議吃橡皮擦的同學(xué)以后，大家都覺得心情十分舒暢。于是，上學(xué)的路上繼續(xù)做著吃夢，上課的時候也不再老是做著鳥夢。弄得老師以為自己育人有方，自比起那個什么弈秋或是亦臭來，用那個什么弈秋或是亦臭才能聽得懂的話，搖頭晃腦地對他的學(xué)生念道：

“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啊～～”

學(xué)生們回到家里，在大人面前，學(xué)著老師的話和口氣，也搖頭晃腦地念道：

“如此可教也～～如此可教啊～～”

弄得大人們都笑了。全家人都很高興。

５

但是，好夢不長。村子要造公路了。公路就沿著老路造，路邊的柿子樹必須全部砍掉。大人們都高興得像小孩一樣歡呼起來，像麻雀一樣跳躍起來。小孩們對大人們的高興感到很不高興，還想不通：難道公路是用柿子樹造嗎？

公路并不用柿子樹造。柿子樹砍倒以后，全部賣給了一個外鄉(xiāng)大人，還搭上了不在路邊的一些桃樹李樹。小孩們非常困惑地看著外鄉(xiāng)大人兇巴巴地指揮著村里的大人，把柿子樹鋸成一小段一小段，又劈成一小塊一小塊，還在柿子樹段上打了滿身的小窟窿。大家都覺得，這個外鄉(xiāng)大人就像是故事里那個假扮外婆的妖怪一樣，專吃小孩，還把小孩的手指頭一小截一小截地折下來，當(dāng)蘿卜干吃。所以，大家都離他遠遠的，為柿子樹難過，也為自己難過。

外鄉(xiāng)大人對幫他做事的大人兇，對小孩卻一點也不兇，見到小孩總是笑瞇瞇的。這使大家更加認定他就是那個假扮外婆的妖怪。但是，大家對他的作為又十分好奇。幾個膽大的小孩被他叫到跟前，怯生生、語無倫次地問：

“柿子樹也可以曬成蘿卜干吃嗎？”

“柿子樹不能吃，但是樹上長的耳朵可以吃?！?/p>

“樹又不是人，又不是豬，也會長耳朵？真好笑?！?/p>

“我就是來給樹種耳朵的?！?/p>

“樹的耳朵好吃，還是豬的耳朵好吃？”

“當(dāng)然樹耳朵好吃?！?/p>

“那有柿子那么好吃嗎？”

“當(dāng)然比柿子好吃?！?/p>

“那有柿子的味道嗎？”

“當(dāng)然有?！?/p>

“那也會澀嗎？”

“當(dāng)然不澀?！?/p>

“那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好吃?！?/p>

說著說著，大家一點也不覺得外鄉(xiāng)大人是吃小孩的妖怪了，反而覺得他比村里的大人好多了，不僅會笑瞇瞇地同小孩說東說西，還奇妙地會種好吃的樹耳朵。而村里的大人一天到晚就知道種地砍柴，整天只管著大人自己的事，把小孩生出來后就扔在地上，讓小孩自己在地上抓雞屎吃，還不愿意同小孩說話，說話的時候還板著臉，不是訓(xùn)人，就是罵人，甚至騙人，故意說柿子不好吃。于是，大家都時時成群結(jié)隊地跟著外鄉(xiāng)大人，看他種樹耳朵，等著吃有柿子味道的柿子樹耳朵?？吹酵忄l(xiāng)大人對幫他做事的大人兇巴巴地指手畫腳的樣子，大家也在背地里學(xué)著對大人兇巴巴地指手畫腳起來?？吹酵忄l(xiāng)大人用紙擦屁股，不像本地人一樣用篾條揩屁股，而是用篾條剔牙，大家也跟著不用或少用篾條揩屁股，而用篾條剔牙，用紙擦屁股。弄得幾個同學(xué)把書本、作業(yè)本撕下來擦屁股，擦得屁股上都留下了字跡，還時不時幾個人一起脫下褲子，互相在屁股上找字認字。

所以，大家都覺得外鄉(xiāng)大人哪怕是真的妖怪，那也是好的妖怪。不久，大家就把這種好感轉(zhuǎn)化成了幫助種樹耳朵的行動。在這個好的妖怪指導(dǎo)下，大家都學(xué)會了怎樣往樹窟窿里放樹耳朵的種子，還學(xué)會了當(dāng)小人書上那種站崗放哨的小兵：大家像英雄的小兵一樣，嘴巴叼著一根篾條，輪流站在柿子樹段壘成的一個個小碉堡邊上放哨，防止雞鴨狗貓來偷吃樹耳朵種子或者來拉屎拉尿，還包括防止吃鉛筆頭的同學(xué)那樣的壞人來偷吃樹耳朵種子或者來拉屎拉尿。站崗的時候，仿佛都能聞到旁邊的柿子樹段正在飄出柿子或許是柿子樹耳朵的氣味。

柿子樹段上所有的窟窿都種滿了種子，被搬到了村里最大的房子的前廳和院子。柿子樹段壘成的一個個小碉堡蒙上了透明的薄膜，更像一個剛剝了殼的大鳥蛋。小孩們像以前每天放學(xué)就來這里嬉鬧一樣，照舊每天放學(xué)就來這里看大鳥蛋，有時還在大鳥蛋前站崗放哨，生怕雞鴨狗貓碰壞剝了殼的大鳥蛋。大家都急切地等待著那個好的妖怪放出好的妖術(shù)，讓樹耳朵在大鳥蛋里快快孵出，快快長大，快快有得吃。

樹耳朵終于開花了，開得比柿花還漂亮。小孩們的心也跟著像花一樣開放。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那好的妖怪也同本地的大人一樣不太搭理小孩了，開始整天忙著擺弄他的樹耳朵花，有時噴水，有時烤火，有時把樹耳朵花一朵一朵地割下來，也不等樹耳朵花結(jié)成樹耳朵果。本來開在樹段上的花好像就開到了妖怪的臉上。大家看到妖怪的臉像樹耳朵花一樣開放，都覺得其中透出一些妖氣。

大家終于明白了，原來樹耳朵花就是樹耳朵。膽大的小孩就怯生生地向妖怪討樹耳朵吃。妖怪說，快叫你家大人買去煮起來吃，很好吃的。大家都覺得有些無奈，只有幾個膽大的小孩鬧著要大人買樹耳朵吃，被大人劈頭蓋臉訓(xùn)了一通：

“不要吃飯了！那也是你吃的嗎！”

原來樹耳朵不是我們吃的。據(jù)說，樹耳朵也叫木耳，吃一個樹耳朵，可以抵上半個月的飯錢。大家不禁都沮喪得有些氣憤，覺得總算看清了妖怪的真面目，原來真的是個妖怪！人家連外婆都不裝扮一下，還不用篾條揩屁股反而拿篾條來剔牙，這么跟人不一樣的妖怪，還把所有人都給騙了?？蓺獾氖?，那個不合群的吃鉛筆頭的同學(xué)還不知趣地來騙上加騙，說自己偷偷吃過一片樹耳朵了，滑不溜秋地像鼻涕一樣，還有一股雞屎味，比紙傘還難吃。

誰都不信吃鉛筆頭的同學(xué)，但他的偷吃提醒并鼓舞了大家。大家由膽大的到膽小的，先先后后都去偷吃了。果然，樹耳朵的味道的確就是濃鼻涕加臭雞屎，一點點柿子的味道都沒有。怎么會這個樣子呢？大家不禁都留戀起柿子來，想那柿子就是青的也是好吃的，紅的也會有得吃了，既能吃到柿子，也不影響吃飯，甚至可以吃上紅柿子加白米飯味道的米糠柿，怎么柿子就變成了濃鼻涕加臭雞屎的樹耳朵了呢？這進一步加深了大家的沮喪和氣憤。

不知道哪個同學(xué)率先拿起了隨身的武器——尿尿，漸漸地就形成了向樹耳朵尿尿的運動。大家都像以往來這里嬉鬧一樣，一到?jīng)]人的時候就跑去向樹耳朵尿尿。一開始還只是一般地一尿了事，至多也不過一邊尿尿，一邊把想吃柿子想出來的口水吐到樹耳朵上，一邊還噓噓噓地給尿尿配音。后來就尿得花樣百出，其樂無窮。有的一開始還非常害怕被妖怪發(fā)現(xiàn)，巴不得快一點尿完，但越是害怕，尿得反而越是痛快，越是想尿。有的好不容易有尿尿了，硬忍也要忍到?jīng)]大人的時候在這里尿，忍得越不舒服，反而尿得越是舒服。有的不掀開薄膜，像敲鳥蛋、捅紙傘那樣在薄膜上捅個小洞，拿小雞雞在小洞上捅進捅出地尿，捅得氣喘吁吁，滿臉通紅，尿都尿光了還在那里捅，沒尿的時候也跑過去捅捅。大家還像體育比賽那樣進行尿尿運動的比賽，比一比誰尿得更多，尿得更遠，尿得更高，尿得更準，得到冠軍的同學(xué)還能當(dāng)上大家的老大，弄得大家都很羨慕。

尿尿運動如火如荼，竟然對整個村子都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為了尿得更多、更遠、更高、更準，大家都拼命喝水，搞得家家戶戶都鬧起水荒來。由于小孩們都不再在茅房里尿尿，弄得家家戶戶都鬧起尿荒來。大人們都為肥料減少而大發(fā)脾氣，在吃飯的時候就教訓(xùn)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誰都不許到別家的茅房大小便，否則吃飯也到別家去！于是大人也跟著小孩們?nèi)唐鸫笮”銇?，不管在什么地方想大小便，都忍到自家的茅房去拉。弄得一些女人?jīng)常會在做事情的時候，突然就提著褲子往自家茅房拼命跑，有時半路上就屁滾尿流，狼狽得不成樣子。由于種樹耳朵的地方幾乎成了小孩們的茅房，弄得整個房子都臭不可聞，臭氣熏天。人人都以為種樹耳朵種得這么不干不凈，紛紛埋怨起來。只有那個妖怪看著樹耳朵在尿尿的滋潤下越長越好，個個長得像豬耳朵一樣，偏偏不顧埋怨，妖里妖氣地躲在那里暗自發(fā)笑。

大家越尿越好玩，越尿越舒服，越尿越想尿，不知不覺都忘記了吃柿子的念頭。沒想到就在這快樂無比的時候，那個吃鉛筆頭的同學(xué)闖禍了：他不僅對著樹耳朵尿尿，還對著樹耳朵大便，甚至把過去吃進去的鉛筆頭也便到了那里。他把尿尿運動搞大了，也搞砸了。

精明的妖怪發(fā)現(xiàn)了那堆有鉛筆頭的大便，惡狠狠地向大人們告了一狀，威脅要叫干部來查。大人們正為那里的臭氣而滿腹牢騷，不敢出氣，結(jié)果就把氣都出到小孩的屁股上。小孩們死不承認自己在那里拉過帶有鉛筆頭的大便，結(jié)果被打得屁股開花，弄得屁股好幾天都又腫又麻，好像屁股也吃了青柿子一樣。

最后，妖怪總算離開了村子。種樹耳朵留下的、被尿尿尿過的柿子樹，全被分到家家戶戶的廚房燒飯吃。在廚房燒飯的時候，小孩們把柿子樹一段一段地伸到火爐里，火爐里燒出了柿子和尿尿的味道，柿子和尿尿的味道充滿了整個廚房。這時候，青柿子的澀，重又爬滿了整個嘴巴，覺得嘴巴一下子就又腫又麻起來，變得像屁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