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巖家住武漢,讀大學(xué)也在武漢,畢業(yè)工作,卻出乎意料地來到了長陽。統(tǒng)一分配的年代,不可能人人都順心。分到哪兒是哪兒。有人去上海,有人去北京,更多的人留在省城,唯獨黃巖去縣城。黃巖自然心有不甘。雖說長陽民風樸實,風光秀麗,還可以隨時聽到纏綿多情的土家族山歌,但跟武漢比,總顯得不夠大氣,難盛下大菩薩。黃巖早盤算好了,他不會呆這兒太久的,最多一年。
兩個月前,不是黃巖過于固執(zhí),根本不必來長陽。
黃巖學(xué)的是物理。那屆畢業(yè)生少,前面說過,去向大都還不錯,最差的也是回本地市區(qū)。黃巖去長陽,實在是事出有因。現(xiàn)實生活,往往比想象中的更富戲劇性。
同屆學(xué)友中,黃巖可謂出類拔萃,專業(yè)扎實,邏輯周密,繼續(xù)深造的話,學(xué)術(shù)上不難有一番成就。而要深造,也就意味著,黃巖必須放棄工作留校讀研。這是一條險路,猶如擠一座比高考更窄的獨木橋。黃巖報考的方向僅一個名額。黃巖基礎(chǔ)好,估計問題不大,但為確保萬無一失,仍做了大量準備,結(jié)果成績遙遙領(lǐng)先。錄取幾乎沒有任何懸念。黃巖也沾沾自喜,竟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系里有個青年教師也報考了,或許實力不如黃巖,但近水樓臺,專業(yè)課稍勝一籌。一個應(yīng)屆生,一個本系教師,這二者并非同一起跑線,隨意使用同一標準,顯然有失公允。系里不管那么多,在名額受限的情況下,毫不猶豫錄取了“自己人”。哪怕修養(yǎng)再好,輪到這事也惱火。更讓人憤怒的是,新教師不久前剛剛成為導(dǎo)師的女婿。
昏昏沉沉睡了兩天,黃巖嚴謹?shù)乃季S失控了,居然跑到系里,沖動地大吵一番。這與他平時的沉默寡言迥然不同。結(jié)果可想而知,只能是自取其辱。名單已確定,絕無更改的可能,黃巖不僅未能扭轉(zhuǎn)乾坤,還得罪了系主任。臨近畢業(yè),黃巖的單位遲遲未落實,當大家開始收拾行李時,才得知被流放到偏遠的長陽。也算是小小的懲罰。這在當年被視為一條大新聞,流傳過很長一段時間。
據(jù)知情者說,黃巖是一路罵著離開武漢的,從系主任到導(dǎo)師,再到導(dǎo)師的女兒女婿,甚至研究生處和校領(lǐng)導(dǎo),一個都不放過。罵到長陽才作罷。不過罵歸罵,若想讀研,明年還得遇那導(dǎo)師。
來到長陽,黃巖頗有些傲氣。黃巖想,作為武漢人,在長陽這種小地方,傲一傲也很正常。好歹也是省城來的。好歹也來自名牌大學(xué)。好歹在武漢他也響當當。黃巖就對當?shù)厝擞行┣撇簧?。他心里清楚,自己明年夏天就走,沒必要看誰臉色??紙錾嫌薪^對把握,而導(dǎo)師出于愧疚,臨行前安慰他一番,同時也暗示,來年肯定鼎力相助。除非導(dǎo)師立刻生個女兒,或者他女兒離婚,否則,幾乎不可能再討女婿了。這在中國不允許的。黃巖想不出,明年還能有什么意外?
因為沒有心理負擔,黃巖顯得很輕松。黃巖不像其他教師,對校長、主任百般討好。路上遇到馬名遠,遇到楊金岸,頂多點點頭,不卑不亢,表現(xiàn)得十分得體。不高興了,招呼也不打一個。至于其他同事,來往的更少??臻e的時候,黃巖更愿意一個人仰望天空。
這就是黃巖的傲慢之處。黃巖的傲氣,不在于他說什么,而在于什么都不說。上課之余,黃巖喜歡翻翻書。都是些精深的專業(yè)書籍。有時也讀讀詩歌,顧城,海子,于堅,誰的都有。至于集體活動,黃巖只對排球有興趣,傍晚兩節(jié)課一結(jié)束,操場湊人了,不請自到。這項活動人員雜亂,從校長到普通教師,只要來得早,都有機會?;顒又?,黃巖只管傳球扣球,不多說話,仍可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對馬名遠一視同仁。不說馬名遠人品,單就球技講,也還不錯,再者大家也怵著點,勝多負少。黃巖加入戰(zhàn)局,情形便有些不同。一般說來,黃巖跟馬名遠搭檔,馬名遠準贏,二人對陣,黃巖勝的幾率大。幾次下來,大家都意識到了,暗暗指責黃巖過分。
在排球上,其實黃巖還不過分,畢竟是集體活動,責任不在一人。真正出格的,還是那次乒乓球比賽。除教學(xué)弱些,馬名遠樣樣精通,乒乓球更堪稱一絕,不幸的是,這恰恰也是黃巖的強項。迎國慶,學(xué)校舉行乒乓球賽,一向穩(wěn)操勝券的冠軍得主馬校長,這次卻屈居亞軍了。被黃巖打得狼狽不堪,直流冷汗。校長不愧是校長,輸球之后,很快鎮(zhèn)定下來,拍拍黃巖的肩呵呵笑道,長江后浪推前浪,年輕人有前途。假惺惺的。讓人看著就惡心。黃巖聳聳肩,好像那兒落了一堆鳥屎。
黃巖的鄙視不言而喻。有人擔心,黃巖如此囂張無禮不顧后果,會給以后添麻煩。也有幸災(zāi)樂禍者,靜觀好戲上演。黃巖是聰明人,應(yīng)當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蛟S黃巖本性如此,或許他就想看看,我行我素,對方又能將自己怎樣?事實上,也就在一個月后,馬名遠手指輕彈,旋出溫柔一刀,遠遠超出了黃巖的承受能力。這是黃巖的疏漏之處,只須稍作妥協(xié),絕不致如此,但此時已后悔莫及。另外,在對曹潔華一事上,黃巖的表現(xiàn)仍存有疑問。
教師進班前,會從教導(dǎo)處楊主任那兒領(lǐng)一份名單,說明某某公子背景如何,某某小姐須特殊照顧。在黃巖班上,曹潔華就是這種人。曹潔華相貌出眾,臉蛋身材無可挑剔,也會打扮,T恤衫配牛仔褲,簡簡單單,卻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這些都不算什么。關(guān)鍵一點,她是曹副縣長的千金,不要說普通教師,就是馬名遠也招惹不起。
長陽女孩子內(nèi)向,乖巧,惹人疼愛,但在曹潔華身上,非但看不到羞澀與靦腆,甚至可以說很風騷。班里的男生,稍微像樣一點的,沒哪個她沒勾引過。這種事十拿九穩(wěn),交往兩個月,再一腳踢開。她唯一的失敗記錄,是班長傅蘇。傅蘇高高瘦瘦的,言語不多,眼睛里時常流露出一種憂郁與孤傲,與黃巖倒有得一拼。曹潔華受到冷落,曾想過找人修理他一頓,最終大度地放手了?,F(xiàn)在,她的新目標是英俊的黃巖老師。
毫無疑問,黃巖是知道她的。退一步說,即便撇開她的家庭背景,就曹潔華那臉蛋,那身材,那打扮,誰又能視而不見呢?傅蘇之外,似乎還只有黃巖。
對待曹潔華,黃巖絕對沒有任何偏見,不特意提問,也不故意繞開她。一次課上,黃巖叫曹潔華一排四個同學(xué)上黑板,默寫公式,其余三個人默完回去,只曹潔華默不出。默不出就默不出,曹潔華也不當回事。她裝模作樣,寫幾筆又擦掉,身子一旋莞爾笑道,黃老師,我忘記了,你幫我補充一下吧。握著粉筆的手指蔥一般白嫩。若是其他教師,或許會笑笑,將公式補充完整,再溫和地開個玩笑。但黃巖不是他們。黃巖有自己的風格。黃巖接過粉筆,“啪”地扔在講桌上,瞧著它斷為幾截,淡淡地說,你下去吧。雖沒有一句嚴厲話,但讓人堵得慌,比罵人更狠。曹潔華臉色陰沉著,很難看。
學(xué)生們面面相覷,都以為曹潔華不會善罷甘休。這不是公然挑釁嗎?曾經(jīng)有個老師,因說話不當,無意中得罪曹潔華,結(jié)果被驅(qū)逐出長陽。他們害怕黃巖會重蹈覆轍。想不到的是,曹潔華這次很寬容,沒任何報復(fù)之意。再見到黃巖,仍笑吟吟的。甚至比先前對他更熱情,膠水似的粘著。黃巖冷冰冰的,仍不為所動。
無論在武漢,還是在長陽,除卻那件不開心的事,或許黃巖都還算順利吧。畢竟不管怎么說,黃巖都是個人物。
應(yīng)當說,黃巖天生就是個人物。
黃巖的武漢故事,伊霞是聽好朋友楊思敏說的。當時她愣了好大一會兒。伊霞暗想,這個黃老師,看起來不聲不響的,竟還有這些個傳奇故事。想到瘦瘦的身影,不覺臉上泛起笑容。
伊霞是地道的長陽姑娘,秀氣,聰穎,渾身透著機靈勁。十七歲的生命中,過得平淡從容。不知道何為憂愁。也不知道何為相思。至于“怦然心動”的感覺,更是從未領(lǐng)略過。這種感覺,是黃巖帶給她的。不知為什么,只看他一眼,伊霞立刻明白了,怦然心動并非只活在紙上。伊霞激動得直想哭。任何與黃巖相關(guān)的故事,發(fā)生在長陽,或是武漢,她都很著迷,時而興奮時而憂傷。見他與曹潔華發(fā)生沖突,又著實捏了一把汗。
武漢畢業(yè)的,又是名牌大學(xué),到長陽來,是不是太可惜了?開學(xué)伊始,楊思敏介紹黃巖,伊霞感嘆說。
是呀,假如當時冷靜點,就算不能讀研,留在武漢肯定沒問題的。楊思敏深有同感,附和一句,卻又詭秘地笑笑,說,他來長陽也好,不過來,你們倆怎么見面?伊霞輕輕地笑著。她的心思,這位好朋友一清二楚。伊霞說,可是他呆不久,明年就走了。楊思敏說,那怕什么,你加把勁,也考到武漢,你們不是還在一起?伊霞說,武漢是大城市,哪那么容易考的?再說就算考過去,黃老師……楊思敏說,黃老師什么?你這么漂亮,脾氣又好,黃巖會無動于衷?說不定……現(xiàn)在正想你呢。伊霞陷入沉思之中,沒聽明白,反應(yīng)過來后笑著打她。
打鬧片刻,伊霞突然說,思敏姐,我想……麻煩你幫個忙。楊思敏說,你說吧,只要幫得上,我還能不幫你?伊霞吞吞吐吐地,說,我想當……各課正選課代表……物理課代表還沒人,你說楊伯伯會同意我做嗎?楊思敏手指點點她,笑道,噢,想當課代表,多接近心上人?你的心思我不知道?伊霞臉臊得通紅,連忙說,什么呀,我物理不好,想督促學(xué)習(xí)嘛。楊思敏說,督促學(xué)習(xí),說得多好聽?鬼才信呢。伊霞說,你……楊思敏說,我什么我?伊霞說,你幫不幫?楊思敏說,這還用說?故意停頓一下說,當然得幫了。
楊思敏的父親楊金岸,教導(dǎo)處主任,各班主任都歸他管,安排個課代表小菜一碟。他還當伊霞下定決心學(xué)物理,卻不知這丫頭動歪腦筋。伊霞如愿走馬上任,常跑辦公室,接觸頻繁了許多。然而遺憾的是,黃巖似乎沒感覺,始終未對她另眼相看,有時她進辦公室,連頭都不抬,該干嗎干嗎。伊霞賭氣想,不看就不看,只要看到他就行。她時刻留意黃巖舉動,每天傍晚,排球一開始,立刻趕去操場助威。楊思敏本來沒興趣,受她影響,有時也過去看看,喝幾聲彩。
黃巖打得真精彩,一記狠扣,伊霞歡呼起來,不想楊思敏碰碰她,低聲說,小霞。伊霞問,怎么啦?順著她眼光瞧去,卻是班長傅蘇,紋絲不動盯著球場。伊霞臉微微一紅。他看他的,我看我的,大家各不相干。伊霞暗自嘀咕著,不再看他。甚至不愿提傅蘇這名字。提及他名字,只能想到“討厭”一詞。這人初中就追自己,都說不喜歡他了,還纏著不放。伊霞想,誰臉皮有你厚呀?
假裝著專心看球,誰知道心里想什么?伊霞懷疑,他不時用余光往這邊看。還有曹潔華的事,如果不是迷戀自己,怕一樣難拒絕她的誘惑。伊霞對他實在沒什么好感。
伊霞改變這種觀點,是好久之后的事——這人還不錯,只因討厭他對自己有所企圖,才一概否定了。平心而論,傅蘇除話語不多外,成績優(yōu)異,相貌也好,還愛幫助人,想想長處還真不少。而他追自己,并未有過出格舉止。當然,跟黃巖比,遠不是一個檔次。伊霞的心,已經(jīng)全部被黃巖占據(jù)了。
看著黃巖冷漠的臉,伊霞想,不知什么時候,他也能開心笑一回?
黃巖的笑容仿佛魔鬼的影子,伊霞始終沒有看到。黃巖說不上舒心,但也算風光過一陣子,兩個月后,曾經(jīng)的風光不見了。當時期中考試剛剛結(jié)束。這倒不是說黃巖教學(xué)能力差。用黃巖的話說,教書很簡單,只要他隨便用點心,都不比本地人教得差。事實證明,黃巖所帶的班級跟他考研一樣,成績遙遙領(lǐng)先。黃巖的苦悶緣于校長馬名遠。
據(jù)楊思敏透露,考研必須單位同意,馬名遠雖然沒有阻止他報考,卻也不點頭蓋章。
十一月中旬,考研報名頭一天,黃巖早早趕到市里,遞上畢業(yè)證。也就這時候,他才聽工作人員說,考研需要單位的證明。黃巖心里“格噔”一下。這是他沒想到的。黃巖想,在校不是隨便考嘛,什么時候改的規(guī)矩,又要證明啦?
稍微明白一些內(nèi)幕,都不難猜測,這事不會順利的。馬名遠雞腸狗肚,沒那么豁達。黃巖決定瞞著他找楊主任蓋章。楊金岸說,章在秘書室,一般人輕易拿不到,你還是找馬校長說說吧。黃巖說,不找他行不行?楊金岸笑著搖搖頭。楊金岸說,找馬校長試試看,他挺好說話,不會拖著你不放的。黃巖點點頭,自己都不明白什么意思。既然非找他不可,那就趕緊去,但愿姓馬的別太把這當回事。
楊金岸所言不差,馬名遠沒有拒絕他。人家要去讀書,要去深造,這難道也有錯嗎?不但沒錯,還是上進的表現(xiàn)。馬名遠笑呵呵地說,好事嘛,讀書當然是好事。黃巖松了口氣。不料馬名遠話鋒一轉(zhuǎn)說,但這不歸學(xué)校管,檔案在局里,讓不讓考得局里定。黃巖想,如果事情真是這樣,跟你沒關(guān)系,應(yīng)當更好辦些。一口氣跑到教育局。黃巖剛開個頭,局長揮揮手,不耐煩地說,找我干嘛,看不見我正忙著呢,找你們校長去。黃巖突然想罵人,卻罵不出來,小心地說,馬校長讓我過來的。局長說,我說了,這種事局里不管,找你們校長去,我說的又不是外語,你聽不懂?就你這智商,怎么讀的大學(xué)?黃巖咬咬牙,盡量平靜地說,局長……局長又揮揮手,懶得再理他。黃巖訕訕地退出來。市里、學(xué)校、局里不停地跑,黃巖筋疲力盡,又碰了一鼻子灰,心中窩火,罵罵咧咧找校長去。
黃老師,看你平時挺聰明的,怎么突然糊涂了?馬名遠說,你說說,論權(quán)力我大局長大?局里讓你考,我敢攔著不讓考?但如果局里說不行,找我也沒用。權(quán)力還在局里。黃巖沉吟片刻,說,馬校長,不管局里同不同意,您先蓋個章,再去教育局,我也有個依據(jù)。馬名遠說,又犯傻了不是?局長大人不發(fā)話,我亂蓋章,還不把我罵死?你是武漢人,敢鬧騰,我可是鬧不起。黃巖一時手足無措,表達也語無倫次,可是……我……現(xiàn)在……馬名遠推他一把說,你要不想耽誤事,還得找局長。
顧不得啰嗦,黃巖又跑教育局,結(jié)果比預(yù)料的還糟糕,被局長臭罵一頓,搞得灰頭灰腦的。這是前不久去系里喊冤的另一個版本。只得再找馬名遠,再跑教育局。如此反復(fù)折騰扯來扯去,報名日期過去了。一切又已成定局。再不用跑了。剛犯下致命錯誤,不到半年,又遭受到致命打擊。
黃巖躲在宿舍里,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還好是周末,否則的話,又麻煩了。
自此之后,黃巖不牛了,像個泄氣的皮球,癱成一堆?;蛘哒f秋后的蚱蜢。再不就是霜打的茄子。黃巖眼中不僅僅是憂郁,還多了一些郁悶,煩躁。排球場不去了。乒乓球更不碰了。總而言之,雖然仍沉默寡言,黃巖卻像變了個人。
這小子,現(xiàn)在不橫了吧?哼,以后有他好看的。只要我在長陽一天,就沒他露頭的份。今年不能考,明年不能考,后年同樣也別想考。他不是會蹦跶嗎?就在這學(xué)校,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看他能蹦跶多久。馬名遠斬釘截鐵的名言,迅速在校園中傳播開來。楊金岸聽到了,之后楊思敏聽到了,伊霞聽到了。最終黃巖也聽到了。
黃巖知道后,冷笑一聲,憤怒地望著遠處。
面對黃巖的遭遇,同情者有之,嘲諷者有之。伊霞暗中祈禱,黃老師,一定要堅持住,去武漢讀研當然好,實在讀不成,老老實實呆在長陽,也沒什么不好的。
黃巖報名失敗時,曹潔華已不在學(xué)校。她是后來聽說的。曹潔華基礎(chǔ)太差,又不想學(xué),期中考試前,終于選擇了瀟灑地離開。她不上也好,這樣混著意義不大。如果長陽有高校,再不她老爸任省長,走走后門,輕松點讀幾年大學(xué),拿個文憑也可以??上Ф呔怀闪?。既然如此,倒不如早點工作,早點賺錢。曹潔華去了稅務(wù)局。這個剛剛熱起來的行業(yè),后來很吃香,清閑待遇好,而且文化要求不高。多少人想進進不去。曹副縣長眼明心亮,知道女兒難成才,當機立斷給她弄個位置。
曹潔華退學(xué),許多教師松了口氣,但最高興的還是伊霞。
有段日子,曹潔華著了魔似的,不管真假,老纏著黃巖不放。走到哪兒跟哪兒。辦公室如履平地,單身宿舍不在話下。這一點比伊霞來得干脆。伊霞雖有心,畢竟只限于辦公室,不敢去住處。面對曹潔華的性感打扮,更只能甘拜下風,自嘆不如。
伊霞堅信,以黃巖的定力,即便曹潔華再騷情,終歸無法得逞。然而女人蝴蝶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讓人心煩。伊霞冥思苦想,終于想出個辦法,向黃巖借書,周末休息辦公室沒人,就只能去宿舍還了。伊霞借了幾本詩集,一本一本還,這樣能經(jīng)常過去。十有八九,都會碰到曹潔華,或穿牛仔褲,或著皮短裙。這在當時很新潮。尤其是小縣城。自然有人認為過于招搖,看不慣。伊霞因為她老纏著黃巖,沒太多好感,但對衣著倒還認可。甚至感覺有壓力。后來她離開,竟有種解脫的感覺。
半個月后,期中考試開始了,沒多久,黃巖遭受重大挫折。這事很快傳遍長陽縣城。曹潔華不知道,只因當時在外地。單位組織公費旅游,昆明、桂林兜一圈,順便又去了趟海南?;貋淼诙欤犝f黃巖報名的事,趕過來看他。恰逢周末,伊霞也在黃巖宿舍。
曹潔華打扮得很職業(yè)化,盤起長發(fā),涂著淡淡的口紅,愈發(fā)顯得成熟迷人。伊霞不得不承認,她是很漂亮。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曹潔華向她笑笑,問起黃巖的事。黃巖支支吾吾的,挑重要的說,有些難堪避開了。
這個馬矮子,一點人情味沒有,這么大學(xué)校,哪缺一個教師?人家考研,可是一輩子的事。曹潔華忍不住罵道。黃巖不作聲。伊霞也不作聲。曹潔華又說些馬名遠的不是,瞧瞧手腕說,黃老師,我有點事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黃巖站起身,將她送到門口,說,謝謝你來看我。曹潔華說,黃老師太客氣了,假如歡迎,以后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的。又向伊霞笑了笑。
黃老師,明年報名的話,事先告訴我一聲。臨走前曹潔華說。
找曹潔華幫忙,不失為一條門路。伊霞想,曹潔華背后有曹副縣長,馬校長還敢故意刁難?黃巖卻沒多少欣喜。伊霞說,黃老師,你不妨試試。黃巖冷冷地說,沒什么試的,無緣無故的,她怎么會那么好心?伊霞想,這可不好說,她喜歡你,怎么能說無緣無故?總是不好反駁。黃巖又說,貓和老鼠的游戲,她怕還沒玩夠。
試一試,反正也沒什么損失。伊霞說。黃巖搖了搖頭,說,我不想自找難堪了。伊霞久久沒有開口。她想,只要有機會,能去武漢讀研最好了。再過一年,就要高考了,伊霞絕不留宜昌,也不報上海、北京大城市,全部填武漢高校。
伊霞與黃巖頻繁交往,是在曹潔華退學(xué)后。確切一點說,是界于黃巖報名失敗與元旦之前。伊霞想,黃老師心情不好,應(yīng)當多給他些安慰。有空就去看看他。黃巖起初冰冷冷的,后來雖仍稱不上熱情,但總算溫和了許多。伊霞倍受鼓舞,跑得更勤了。
將近兩個月,一到周末,伊霞必去黃巖宿舍。
畢竟與曹潔華身份不同,伊霞不敢太聲張,盡量避著人。這事楊思敏知道,另一個知情者是傅蘇。有過幾次,伊霞走近黃巖宿舍,四處瞧瞧,總會發(fā)現(xiàn)傅蘇熟悉的身影。傅蘇如驚嚇的兔子,趕緊逃掉了。
若是以前,伊霞又得怪傅蘇,卑鄙,無恥,暗中跟蹤人。突然間,她就不這么想了。望著他的背影,她想他也挺不容易。都快三年了。再者說,傅蘇對誰都不壞,對曹潔華也是如此,從未讓她尷尬過。曹潔華曾揚言報復(fù)傅蘇,最終不了了之,或許也與此有關(guān)。伊霞想,其實傅蘇也蠻出色的,但感覺這東西,與是否出色或許相關(guān),但絕不是一回事。她決定找機會跟他談?wù)劊獾迷傺诱`下去,對誰都不好。
他們的談話是在傍晚進行的。傅伊二人擦肩而過,傅蘇想逃,伊霞脫口叫道,傅班長!傅蘇愣愣的,說,你叫我?伊霞點點頭。兩人認識那么久,伊霞從未主動打過招呼。傅蘇感覺手微微發(fā)抖,偏過臉說,有什么事?
事后想想,那次談話真的很俗。一切都像在演戲。伊霞夸獎傅蘇幾句,幽幽地說,你對我好,我心里明白,可是……我們真的不合適。連表情都像是排練過的。傅蘇一聲不吭。伊霞笑笑,當然還不會忘記,祝他找個心怡女子。傅蘇說,就這些?伊霞說,你還想聽什么?傅蘇說,你去黃老師那兒,最好避著別人一點。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伊霞怎么也想不到,他會跟她說這個,見他走遠,又愣了好一會兒。
可惜他是傅蘇,如果黃老師這樣……伊霞嘆了口氣。
伊霞仍去找黃巖。一走進黃巖宿舍,伊霞就有種幸福感。只不過,屋子擺設(shè)太簡單了,空蕩蕩的,讓人看著就心酸。一張床,一張桌子,幾乎再沒其他東西。當然還有一堆書。大部分伊霞看不懂,很少幾本,詩歌和散文,伊霞都非常喜歡。那些書她能隨便翻。順便也理理書籍,理理桌子。開始黃巖不習(xí)慣,后來也漸漸默許了。伊霞想,成功離她不遠了,于是愈發(fā)勤快,甚至發(fā)展到幫他洗衣服。
那是周日的上午,難得陽光明媚。黃巖躺在床上翻雜志。伊霞理干凈桌子,見臉盆里泡著臟衣服,跟他打聲招呼,拿出去洗了。黃巖隨口答應(yīng)一聲,待反應(yīng)過來,伊霞已經(jīng)出門了。他也沒去追,繼續(xù)躺在床上休息,半晌突然想到什么,爬起來往外跑。伊霞已經(jīng)曬好衣服回來了,差點撞進他懷里。
黃老師,你有事要出去嗎?伊霞臉色微紅地說。
沒事。黃巖說,謝謝你,中午我請你吃飯。伊霞搖了搖頭。黃老師經(jīng)濟緊張,怎好再讓他破費?拒絕之后,立刻后悔了,為什么不一塊吃呢,可以自己付錢呀。伊霞為錯失良機而懊惱不已。她猶豫片刻,掏出二十塊錢,塞給黃巖說,黃老師,這點錢不多,你先拿著用吧。在那個年代,二十塊錢雖稱不上天文數(shù)字,但也夠驚人的了,尤其對一個學(xué)生來說。
黃巖臉色立刻變了。什么意思?取笑自己窮?想都不用想,她肯定看到那件襯衫皺巴巴的,看到襯褲上打了補丁,還有兩雙襪子都破了洞。黃巖仿佛做了賊,被人當場揭穿老底。他猛地揮手一撥,大聲吼道,不要!兩張嶄新的鈔票,飄飄灑灑落在地上。
這回輪到伊霞發(fā)蒙了。那是一張驚愕的臉。甚至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會淚流滿面。伊霞想,我到底做錯什么了?捂著臉跑出宿舍,委屈的淚水嘩嘩而下。伊霞相信,如果換成別人,肯定不會這樣的。事實上,傅蘇的影子從她大腦中一閃而過。
痛哭一場,伊霞感覺舒服些,擦干淚,再去黃巖宿舍。伊霞考慮不周,傷了黃巖的自尊,確實不對,但是黃巖作為老師,也不該那樣。不管怎么說,總歸有些過分。伊霞期盼黃巖能向她道歉,哪怕一個眼神也好,但她失望了。黃巖將錢還給她,淡淡地說了聲“謝謝”。伊霞接過來,使勁搓著,心想,算了,或許他還不懂自己的心,所以才看重虛面子,否則的話,肯定不會動怒了。在心愛的人面前,這些根本都無所謂。伊霞猶豫不決,要不要向他表白?不說害怕以后后悔,可是要說……一個女孩子,這種話怎么說出口?
伊霞向來很聰明,在這件事上卻犯糊涂了。她始終擔心黃巖不明白。試想楊思敏看得出,傅蘇看得出,黃巖那么敏感,反而會感覺不到?
當時已將近年底,因為二十塊錢鬧得不愉快,黃巖的宿舍伊霞很少再去了。
伊霞發(fā)覺黃巖喜歡吃肉,似乎在期中考試后。伊霞仔細想想,以前黃巖偶爾也會逛街,并未見他買過肉。而現(xiàn)在呢,幾乎每周都去買,或多或少而已。
豬肉攤設(shè)在學(xué)校邊。兄妹倆一起干的。姓田。田屠夫三十來歲,又黑又壯,外號田胖子,倒也適合干這一行。他妹妹年輕,看起來不到二十歲,但發(fā)育得很好,豐滿,胸部鼓鼓的,許多人不單單買肉,還是去看她。
八十年代,豬肉還是奢侈品,并非每家每戶吃得起的。不是想吃就吃的。機關(guān)干部居多,做生意的居多,一句話,不是大爺就是大款,有權(quán)或者有錢。有權(quán)最終還得有錢。田屠夫乖巧得很,一律笑臉相迎。這也是生意人本色,和氣生財。田小妹同樣好人緣。男人們買肉,總好跟她開玩笑,妹子妹子叫個不停。田小妹甜甜一笑,顧客們呵呵一樂。
只是輪到教師買肉時,情形便大為不同,裝久的孫子變成了大爺。
當時的狀況是,所有拿工資人群中,教師最窮,基本屬食草動物。田屠夫沒權(quán),也不領(lǐng)工資,但經(jīng)??梢猿匀?,應(yīng)算肉食動物中后一類,也就是款爺。食肉食草,分明是兩個階層。學(xué)校里的人,田屠夫一概很鄙視。也就對馬校長、楊主任少數(shù)幾個客氣些。領(lǐng)導(dǎo)終歸是領(lǐng)導(dǎo),與常人不同。一般教師,很難見田屠夫笑臉。黃巖過去更是如此。黃巖高高瘦瘦的,田屠夫稱好肉,扔到一邊,理都不理他。黃巖自然拿他沒辦法。
遭遇田屠夫冷眼,到田小妹那兒,總能得到些補償。這個長陽小妹妹,跟其他長陽女孩很相似,也對黃巖有好感,趁哥哥不留心照顧他點,隨手贈送一塊豬油,或兩根排骨。田屠夫看不到,一切好說,如若察覺,必定狠狠瞪他們幾眼。甚至有幾次,豬油已經(jīng)裝入袋子,仍被他掏了出來。
一個殺豬匠,有什么好神氣的?伊霞路過,湊巧撞到過幾回,情形大致相同,田屠夫一臉不屑,黃巖一聲不吭。伊霞怨田屠夫無禮,也怪黃巖窩囊。豬油是他妹妹送的,又不是自己要的,干嗎白受氣?換成自己,非得挫挫他的霸氣不可。
再次看到黃巖買肉,伊霞想,好久沒去他那兒了,得有一個月了吧?自從發(fā)生那件不開心的事之后,再沒進過他宿舍。教室之外,只在大街上見過。課代表一職也請楊思敏代勞了。伊霞瞬間心血來潮,有種強烈的沖動,去看看黃巖。不想還好,一想到這個,心又“怦怦怦”亂跳,激動不已,恨不得立刻過去。
黃巖宿舍隨時可去,不想太招搖,最好還是周末。伊霞準備兩個題,過去也有話說。當然不僅僅是請教,伊霞也想賭一把。不是怕黃巖不懂嗎?末尾附上兩句詩,請他點評點評,看他懂不懂。詩是泰戈爾的名句,流傳很廣: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伊霞手心漸漸冒出汗來,走到門口,又想空著手不好,帶點東西吧,調(diào)頭買了塊豬肉。三塊錢的??吹教镄∶?,伊霞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開個玩笑,“喂”一聲說,這是給黃老師買的。田小妹說,哪個黃老師?伊霞說,黃巖呀,你不送塊豬油嗎?田小妹愣了一下,表情怪怪的,裝好肉遞給伊霞,轉(zhuǎn)過身去。伊霞討了個沒趣,怏怏而去。
黃巖在家,胡亂地翻著書本。伊霞叫了聲“黃老師”,放下豬油,說有幾個題不懂,想請教一下。黃巖點點頭。伊霞感覺特別緊張,借口上廁所,深深吸口氣,回來聽黃巖講解,一直心神不定。黃巖說,懂了嗎?伊霞稀里糊涂點頭。黃巖說,弄清楚了就好。伊霞說,其實還有首詩……黃老師……黃巖“嗯”了一聲,說,看到了,還夾在你書本里。伊霞抓起書就跑。黃巖叫道,伊霞,把豬肉帶走。伊霞已經(jīng)跑開了。
黃巖會怎么評價呢?寫上一封長長的回信?恐怕不可能,自己出去那會兒,時間很短,他來不及說太多話。那就簡短些,一針見血?對于這一點,伊霞同樣信心不足。她猜黃巖只是看了,淡淡地一笑,不著一字,盡管可能他也很迷泰戈爾。躲到無人處,翻開書本,詩后多出四個字,龍飛鳳舞的:無病呻吟。
仿佛心被突然抽空一般,伊霞傻掉了。許久之后,伊霞嘆口氣,狠狠將紙揉為一團,扔進路邊的垃圾筒。她想一切該結(jié)束了。
很快到了元旦。然后是期終考試,放寒假。學(xué)生自然忙著回家,教師也是,有些長陽鄉(xiāng)下的,趕早返鄉(xiāng)過年。只有黃巖按兵不動,一如既往。伊霞想,難道他不回武漢?不久迎來一場大雪,鋪天蓋地的,氣溫驟然降許多,行動怕是更加不便。還好雪過天晴,朝陽嬌艷,讓人看著也舒心。
伊霞約楊思敏去看黃巖。她借他的詩集,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本還沒還呢。
兩人說好地方坐車碰頭,然后步行去學(xué)校,一路說說笑笑的。不時還會爭辯幾句。校園出奇地靜,幾乎沒什么人影,雪后美景,保存得相當好。伊霞由衷贊嘆一番。楊思敏說,別抒情了,快去還書吧,我在校園先轉(zhuǎn)轉(zhuǎn)。伊霞說,你別走遠,我馬上就回來。
黃巖宿舍門關(guān)著,沒上鎖。伊霞試著未能推開。她輕聲敲兩下,叫道,黃老師,黃老師在嗎?里面立刻應(yīng)道,誰呀?聲音尖尖的。伊霞一愣,然后看到一張熟悉的圓臉。是田小妹。伊霞第一反應(yīng)是,她在這兒,難道不要賣豬肉嗎?
黃巖斜倚在床上嗑瓜子。田小妹過去,一屁股坐在他身旁,搬開他的腿,顯得關(guān)系很親密。田小妹說,瓜子吃吧?伊霞一時心慌,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連連擺手。黃巖說,有事嗎?伊霞顯得有些口吃,這是……這……這是以前借的書……忘還了。黃巖仍那么躺著,往桌子努努嘴,不再理她。
伊霞感覺太憋悶,一刻都呆不住,飛也似的逃出那間小屋。
瞧你慌慌張張的,沒事吧?楊思敏發(fā)覺不對勁,試探著說。伊霞搖搖頭,考慮要不要告訴她,終于說,黃老師與田小妹……在床上……吃瓜子。只聽前面的,楊思敏心懸到嗓眼,聽完后面三個字,忍不住“撲哧”一笑。楊思敏說,你說在床上,我還以為干嗎呢。伊霞說,你以為他們干嗎了?兩人你掐我一下,我掐你一下,笑成一團。
這個黃巖,居然會看上田小妹,真是想不到。楊思敏搖著頭說。伊霞說,俗話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人家喜歡沒辦法。楊思敏“嗯”了一聲,說,別說這些掃興的話,天氣這么好,我們出去逛逛吧。伊霞說,好啊,我也想逛逛呢,正好散散心。剛出校門,還沒走幾步,就碰到班長傅蘇了。伊霞覺得難為情,楊思敏大方地打聲招呼。
大班長,今天這么悠閑?楊思敏說。傅蘇顯得很拘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支吾著說,放假了,整天呆在家里太悶,出去隨便走走。你們倆這是……楊思敏說,沒事,也都瞎轉(zhuǎn)悠。傅蘇說,倒是挺巧的嘛,我們……說到一半停住了。楊思敏說,我們?我們干什么?傅蘇紅著臉笑笑。楊思敏也笑笑,說,既然大家都有空,一起逛逛吧,難得這么巧碰到了。其他二人沒意見,算是通過了。
臨近春節(jié),縣城比以往熱鬧,一路走過去,到處都設(shè)有小攤子。好玩的小玩意不少。楊思敏這也摸摸,那也瞧瞧,很新鮮似的??吹教貏e有趣的,還跟同伴討論討論。楊思敏要么說,伊霞,你看這個多漂亮,配你最合適了。要么說,大班長,你看看這個,買下來送給你妹妹,準保她喜歡。
因為傅蘇在,伊霞起初與他一樣拘束,話不多,更不輕易動手。走過一段路,漸漸也就放開了。挑起東西來比楊思敏還在行。沒多久,伊霞看中一條圍巾。圍巾是天藍色的,無論顏色還是式樣,都很漂亮,摸上去手感也好。老板要十五塊。一番討價還價,仍不低于十塊錢。十塊錢還是貴。伊霞給黃巖二十塊錢無所謂,花一半錢買圍巾,倒覺得心疼了。最終只能忍痛放棄。
轉(zhuǎn)過幾條街,已近中午。傅蘇說,干脆咱們別回家了,一起去吃飯吧,我請客。楊思敏瞧瞧伊霞,伊霞眼望別處,隨時要走的樣子。楊思敏就說,以后吧,如果你真想請,以后肯定還有機會。傅蘇鼓起勇氣發(fā)出邀請,遭到拒絕,難免有些不自在。楊思敏朝他笑笑,宣布解散。只伊霞不笑,也始終未接傅蘇的話。三人住三個方向,各自去乘車。
伊霞趕回家,父母正等得著急,埋怨她不打個電話。伊霞調(diào)皮地笑笑,洗了手吃飯。之后父母都上班了,她獨守家中,準備休息一會兒,然后看看書。正要上床,忽然聽樓下有人喊,聲音怯怯的。伊霞心想,誰呀?突然心里“格噔”一下,探頭一看,果然是傅蘇。
這家伙,怎么找上門來啦?伊霞暗自叫苦。幸好父母不在,否則又要疑心了。
伊霞,我這兒有你一本書,你方便下來拿嗎?傅蘇問道。伊霞疑疑惑惑的,心想,我哪有書在他那兒?但還是下去了。傅蘇雙手藏在背后,拎出一只袋子,塞給她就走。伊霞叫道,傅蘇……傅蘇跑得更快了。
袋子輕輕的,不像是書。伊霞想,一聲不吭就走,搞什么鬼呀?突然意識到什么,心想不會是……立刻打開來,揭開一層一層包裝,果真是那條天藍色圍巾。剎那間,伊霞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電流一般襲遍全身,意外?激動?幸福?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伊霞想不明白?;秀本谷贿€有一絲悲壯。人的感覺有時就是這么奇怪。伊霞摩挲著圍巾,緩緩上樓去?;氐郊抑?,將圍巾擺在書桌上,凝視著它,足足有半個鐘頭。
第二天早上,伊霞匆匆吃了飯,跟父母說看個朋友,又出去了。其實是找傅蘇的。不管傅蘇什么意思,伊霞不能裝糊涂。她當然沒去過傅蘇家,但聽同學(xué)說過,好像住在醫(yī)院家屬樓。伊霞想,傅是小姓,打聽應(yīng)當不難。也該她走運,剛到家屬區(qū)門口就碰到傅蘇了。
真巧,我正找你呢,你就來了。伊霞微笑著說??吹贸鰜恚堤K略微有些緊張。傅蘇說,你不是……打算還我圍巾吧?伊霞靈機一動,說,還你什么圍巾,你說給我書的,書呢?袋子里可沒有書。傅蘇輕輕笑了。伊霞發(fā)現(xiàn)他笑比不笑好看。掏出十塊錢說,開玩笑呢,不還圍巾,我得給你圍巾錢。傅蘇不接。傅蘇說,一條圍巾,我送你不行嗎?伊霞轉(zhuǎn)過臉說,不用,這樣子不好。傅蘇說,我拿你錢也不好。兩人推來推去,都不肯退讓。最后傅蘇說,要不這樣吧,錢誰都不要,拿去吃飯?伊霞說,去哪兒吃?傅蘇想想說,只要不去武漢,去哪兒都行。去宜昌都行。伊霞“撲哧”笑了。伊霞說,不過一頓飯而已,有必要跑那么遠嗎?真去宜昌,就這十來塊錢,光吃米飯,怕都得跑著回來。傅蘇又笑了。
兩人轉(zhuǎn)了幾個地方,中午時分,伊霞給家里打個電話,然后一起吃飯。要了兩份羊肉水餃,炒兩個菜。傅蘇吃得太急了,額上滿是汗珠。伊霞忍不住偷偷笑,給他拿紙巾,交接之際,手被傅蘇抓住了。抓得死死的。伊霞臉“騰”地紅了,但也沒使勁掙脫。
傅蘇瞧了瞧四周,沒人,低聲叫道,伊霞妹妹!這話太輕薄。伊霞耳根都紅了。
愛一個人,本來不必那么痛若,被別人愛,其實也可以很幸福的。忽然間,伊霞明白了這個道理。
伊霞想,自己跟傅蘇的事,該怎么跟楊思敏說呢?老瞞著她也不行。遲早會被發(fā)覺的。既然如此,倒不如主動坦白的好。但是楊思敏……會不會認為自己……說得不好聽,叫做水性楊花?喜歡黃巖,又喜歡傅蘇,看起來非??梢?。伊霞清楚不是這么回事,問題是,楊思敏是否也清楚?
春節(jié)過后,開學(xué)前夕,楊思敏約伊霞逛街。伊霞想機會來了。她給傅蘇打電話,傅蘇沉吟說,緩些告訴她,太突然了不大好。伊霞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就怕她……傅蘇說,楊思敏沒事的,倒是你……把握好分寸。伊霞想,她對傅蘇太冷淡了不好,過分熱情更不行,按傅蘇說的,慢慢來先做個鋪墊。像上回一樣,湊巧遇到了,將近中午,傅蘇同樣提出請客,兩位小姐欣然接受。伊霞甚至開玩笑說,不吃白不吃。
楊思敏心思縝密,吃過這頓飯,肯定會有所察覺的。對此伊霞很自信,但奇怪的是,為何她沒一點反應(yīng)?
正如伊霞估計的那樣,楊思敏的確有感覺。當然,得到確切消息,還是在返校之后。放假期間,所有信件集中在秘書室,開學(xué)分給班主任,再分發(fā)給各個同學(xué)。楊思敏去辦公室取信,邀伊霞陪著。她收到三封來信,都是武漢的,從筆跡看,顯然出自一人之手。他叫李寅,伊霞知道的。伊霞叫他小武漢。
李寅是武漢人,外婆在長陽,從小住在長陽鄉(xiāng)下,與楊思敏為鄰。他比楊思敏大兩歲,高她三級。自小兩人以兄妹相稱。讀高中時,李寅開始給楊思敏寫情書,后來去武漢讀大學(xué),寫得更加出色了。甚至有些話很肉麻,即便楊思敏抵抗力強,也不禁臉紅心跳。幸虧班主任開通,若是截下交給老爸,那可就慘了。楊金岸最痛恨早戀,越是出在自己人身上,越是管得嚴。不過坦白說,老楊發(fā)現(xiàn)也沒什么,頂多是扣下信,楊思敏處于被動地位,怎么也算是受害者。至于李寅,楊金岸看著他長大,論輩分,還得喊他聲“舅舅”。但那又怎么樣?楊金岸再牛,還能跑到武漢揍他一頓?所以李寅根本不怕,兩周一封信,從不間斷。
他倒挺癡心的,追你有幾年了吧?伊霞說。
傅蘇不癡心?見過那么多人,還沒見過比他更癡心的。楊思敏反問道。伊霞笑了。
思敏姐,如果說……我答應(yīng)傅蘇,你覺得奇怪嗎?伊霞問。楊思敏略略一愣,微笑著說,什么時候的事?伊霞說,就是那天……買圍巾那天。說明是第二天了,其實當時……
這有什么奇怪的?是喜事嘛,恭喜你們了。楊思敏說。伊霞忸怩地笑笑。楊思敏又說,不過……得做好保密工作,千萬別讓我爸知道。伊霞說,我明白,楊伯伯……厲害著呢。楊思敏點點頭,說,另外,還不能影響學(xué)習(xí)。伊霞答應(yīng)一聲,反過來問她,思敏姐,你跟小武漢……怎么樣啦?楊思敏說,就這樣,還能怎么樣呀?伊霞說,他真對你挺好的,你們?nèi)绻闪?,以后你去武漢,我跟傅蘇也過去,大家仍然可以經(jīng)常見面。楊思敏說,你想得倒遠,這個以后再說吧。伊霞說,哪里遠,明年就要高考了。
連讀大學(xué)都想到了,連工作都想到了,還說不遠?楊思敏說,你這個丫頭,人小鬼大,不會是連以后……湊在伊霞耳邊,呵呵呵地笑。伊霞羞紅了臉,輕輕捶了她一拳,佯裝生氣地說,凈胡說八道……
進入四月,天氣漸漸轉(zhuǎn)暖了。伊霞想,怎么形容它呢?應(yīng)當說春暖花開吧?山上草木開花,黃巖卻是臉上開花。
傳言黃巖被打時,伊霞和楊思敏剛吃好飯。
思敏姐,咱別回宿舍了,快去看看吧。伊霞說。兩人急匆匆往外跑。無須打聽,田屠夫肉攤前圍了一圈人,亂得不可開交,肯定是那兒。伊霞撥開人群,擠到前面去,只見黃巖趴在地上,被田屠夫狠狠踩在腳下,滿臉是血和塵土,狼狽不堪。目光中充滿了憤怒。四周聚了那么多人,指指點點的,卻沒一個上前勸解。田小妹也站在一旁,不安地搓著衣角。
伊霞看到血,一陣暈眩。她抓住楊思敏胳膊,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心中暗想,太過分了。伊霞想她得幫黃巖。正準備出去,過來一個長發(fā)女子,穿著黑風衣,一把撥開田屠夫。
他媽的,敢跟老子動手,我看你八成活膩了。田屠夫叫囂道。當他看清來人時,態(tài)度立刻變了,傲慢的黑臉上堆滿笑容。伊霞也看清那人了,是曹潔華,以前曹副縣長的千金,如今曹副書記的千金。
我是活膩了,你想怎么樣?曹潔華板起臉說。
曹小姐,對不起對不起,怪我田胖子瞎眼,不知道是你來了。田屠夫趕忙道歉。旁邊有人輕聲笑著。田屠夫瞪著眼睛,似乎想找發(fā)笑之人。曹潔華不理他,扶起黃巖,掏出花手帕,幫他擦去臉上的血。田屠夫說,曹小姐……曹潔華冷冷地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還好田屠夫臉黑,紅也看不出來,囁嚅地說,曹小姐,這人跟你過不去,你還幫他干嗎?曹潔華破口罵道,你小子從哪個窟窿鉆出來的,敢管姑奶奶的事?賣好你的肉,少惹是非。
不是我惹事,這小子太過分了,想搞我妹妹,我才揍他的。正愁找不到他呢,自己送上門了。田屠夫爭辯道。
伊霞暗自冷笑一聲,極為不屑。楊思敏也嘀咕道,田屠夫真蠢,這種話也好意思說?話未出口,就聽曹潔華罵道,你以為你妹妹是仙女,誰逮著都想搞一把?回家去,給她買個鏡子。田屠夫說,還買鏡子干嗎,我們家……曹潔華說,讓她好好照照自己。人群中暴笑如雷。田屠夫搞得很難堪,只得不作聲。見曹潔華要走,又趕忙討好道,曹小姐,像你這么寬宏大量的,長陽縣可沒幾個人。
你他媽的有完沒完?你是豬?豬也沒有你笨。曹潔華回頭瞪他一眼說。眾人再次嘩然大笑。伊霞本來心情郁悶,這回也笑了。
黃巖走了。曹潔華陪他去醫(yī)院。人群也漸漸散去。自始至終,黃巖一直未開口,表情也始終如一,仿佛一截木頭。只是臨走之際,偷偷掃了眾人一眼??吹揭料紩r,黃巖眼中的憤怒不見了,更多的是一種羞愧,趕忙閃躲。伊霞也一樣。
站在午后的街上,伊霞想哭,卻找不到一個哭泣的理由。
黃巖本就郁郁寡歡,挨了打之后,話更少了,課外幾乎像個啞巴。大家隨口議論幾句,也不太當一回事。只有馬名遠在全體教師會議上大發(fā)雷霆。馬名遠說,某些教師平時不加強政治學(xué)習(xí),過于隨便,亂搞男女關(guān)系,結(jié)果不光使自己難堪,還影響到學(xué)校名聲。馬名遠說,這種人道德敗壞,是絕對不能容忍的。馬名遠還說,作為教師,首先要嚴于律己,然后才能嚴于律人。
馬名遠說得好聽,沒過多久,他自己竟出事了。讓馬名遠出丑的,是二把手程副校長。
關(guān)于馬名遠的事,伊霞聽到過幾個不同的版本。一種說法是,外語組的陳玲玲天性風騷,不守婦道,為了擠進領(lǐng)導(dǎo)層,利用自身資源取悅校長,正在進行交易時,被程副校長逮個正著;一種說法是,馬名遠早有色名,還經(jīng)常去外面嫖娼。他看中陳玲玲后,先是利益誘惑不成,又威逼恐嚇,終于迫使其就范。還有一種版本流傳更廣,則屬于政治斗爭——程副校長跟馬名遠不和,故設(shè)計陷害,先讓其姘頭陳玲玲挑逗敵人,待對方無法自持落入圈套后,再闖入當場抓獲。陳玲玲本來就名聲不佳,而且已經(jīng)離婚了,根本不在乎。程副校長曾承諾,只要好好配合工作,一旦成功,可將陳玲玲調(diào)往更好的去處,另外安排她妹妹的工作,報銷她母親的大筆醫(yī)藥費。后者似乎更可信,否則的話,程副校長哪會趕得那么巧?還有,據(jù)說進去捉奸時,校長室沒拴門,想必是陳玲玲故意留的。當然,無論哪種情況,有兩點確定無疑:馬名遠作風有問題;程副校長始終盯他的梢。
消息傳出來,學(xué)校沸騰了一陣子。應(yīng)當說,這種事并不新鮮,以前也出現(xiàn)過。那是在另一所學(xué)校,發(fā)生在一個副校長身上。副校長年輕,有才華,有膽識,長得也很瀟灑,再加上他婚姻不幸,深得異性歡迎。副校長與本校好幾個女教師關(guān)系曖昧,最終露餡,是因為被校長堵在他老婆床上。大家都認為這個副校長完了,不料副校長上面關(guān)系硬,趁機又花一筆錢,反被提拔了,去另一所學(xué)校當校長。因為有此先例,馬名遠不慌不忙,心想多大的事,不就是花點錢嗎?馬名遠當然也不指望提拔了。他想平調(diào)也可以,換個地方換換口味。
錢花過之后,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像馬名遠希望的那么樂觀。這回上面發(fā)狠了。相關(guān)部門開兩天會,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爭辯,決定拿馬名遠開刀,嚴懲不貸。公職要開除的,黨籍也要開除的。念其奉獻了幾十年,可適當照顧,去伙房燒鍋爐。性質(zhì)是臨時工,但待遇不會太低。馬名遠氣得跳起來罵娘。馬名遠想,我堂堂一名校長,好歹也是露過臉的,能去燒鍋爐嗎?簡直是開玩笑!玩笑開得太大了!
一怒之下,馬名遠什么都不要,去清江河邊種柑橘,樂得逍遙自在。這是老馬的聰明之處。自己不缺錢,干嗎受那份閑氣?
國家不可一日無主,學(xué)校不可一日無頭。馬名遠走后,程副校長級別最高,暫時主持工作。不久之后,副字去掉,真正成了一把手。而楊金岸作為幾個科室資格最老的主任,也終于提為副校長。又提拔一個主任,兩個副主任。新一屆領(lǐng)導(dǎo)班子形成了。
好像就在楊金岸升職不久,馬名遠事件又多出一種版本,或者說第三種的補充版——程副校長為了奪權(quán),聯(lián)合楊金岸,共同搞掉馬名遠。當天捉拿馬名遠,的確以他二人為首。楊金岸為人嚴肅,脾氣暴躁,容易得罪人,關(guān)于他的傳言就更多了,說什么的都有。別人聽聽倒也無妨,楊思敏聽了,感覺特別不舒服。有那么幾天,同學(xué)看她,眼光都有些異樣。楊思敏如坐針氈。她找不到人傾訴,只能跟伊霞說。
別人愛怎么說怎么說,楊伯伯不是那種人,怕什么?伊霞安慰她說。楊思敏嘆了口氣。伊霞說,謠言必定不攻自破。
還有一句話,伊霞沒跟楊思敏說。伊霞想,其實就算外面的傳言不假,楊伯伯真整他了,那又怎么樣?是馬矮子自作自受,如果馬矮子有節(jié)操,不貪色,即便陳玲玲硬鉆他懷里,硬脫他衣服,也不會搞臭他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無恥。伊霞相信,馬名遠無德無才,這是他的必然下場。
不知為什么,一提到馬名遠,伊霞心中立刻充滿憎惡。
上一屆學(xué)生畢業(yè)了,高二年級升高三,成了新的畢業(yè)班。為提升高考上線率,當年暑假,在楊副校長的提議下,高三學(xué)生首次進行補課。這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別的學(xué)校都抓緊了,紛紛加大力度,咱們不超前,但也不能落太遠。七月份太熱,上課只限于八月。因是假期,跟平時上課還不同,不要求早晚自習(xí),方便走讀生,住校的其他時間也可以自行安排,放松一下。
災(zāi)難的發(fā)生,就在這年八月底,補課即將結(jié)束之時。
那天是周末,下午許多同學(xué)都回家了。傅蘇沒回去。因為伊霞也沒走。兩人約好出去逛街,在清江河邊散步,然后吃飯,回到學(xué)校將近八點鐘了。月亮早已升起來,皎潔的月光籠罩著校園,緩緩的,靜靜的,朦朦朧朧煙霧一般。這樣的夜晚,可以坐在床上靜望窗外,或者依偎著說說話。都挺有意境的。可惜學(xué)校沒地方。
我送你回宿舍吧。傅蘇說。伊霞說,現(xiàn)在不想回去,我想再呆一會兒。仰起頭問傅蘇,你不想……跟我多呆一會兒?傅蘇握住她的手,輕輕笑了。
不能總站在路邊。會顯得怪怪的,很刺眼。傅蘇說,要不去教室吧?他有教室鑰匙,兩個人呆在里面,可以欣賞月光,又沒人打擾。燈自然不能開的,否則太糟蹋月光了。燭光倒能營造氣氛。伊霞讓傅蘇閉上眼,捧出一支紅蠟燭,偏著腦袋問,好不好?傅蘇說,好是好,就怕有電點蠟燭,別人會覺得奇怪,過來拜訪我們。伊霞呵呵呵笑著,鼓起嘴巴,徐徐吹滅了。見傅蘇一直笑,霸道地問,笑什么?傅蘇說,笑你那樣子好玩。伊霞“嚶”了一聲,掐了他一把。
兩人手牽著手,坐在后排角落里。起初之間還有距離,輕輕說著話,后來越湊越近,話也不說了。伊霞靠在傅蘇胸前聽他的心跳。傅蘇攬住伊霞的腰,默默祈禱著,但愿時間不再前進,永遠停在這一刻。
透過窗子,月光照在桌子上,照在地板上,恍如隔世。似乎過了幾個世紀。似乎又只是片刻。
小霞!傅蘇湊在伊霞耳邊,輕聲地叫道。伊霞感覺癢癢的,“嗯”了一聲。傅蘇捧著她的臉,凝視著她。伊霞一雙眼睛特別明亮。兩人默默注視著,終于分開了。后來伊霞閉上眼。再后來,正如想象的那樣,傅蘇低下頭,輕輕吻她。嘴唇很熱。伊霞心猛地收緊了。伊霞想,這就是甜蜜的感覺。伸出手鉤住傅蘇的脖子,熱烈地吻他,吻得越來越瘋狂。
傅蘇漸漸失去了理智。傅蘇一手托著伊霞的背,一手攬在她腰上,腰上那只手,又緩緩鉆進她懷里。衣服太薄了,根本擋不住侵襲。傅蘇以為她會反抗,但她卻只呻吟了幾聲。傅蘇又叫道,小霞,小霞!伊霞胡亂地應(yīng)著。傅蘇說,我想……我想……顯得很急躁。伊霞又“嗯”了一聲。
那種感覺,伊霞不知怎么形容。好像揣著小兔子,慌慌的,激動、興奮與不安兼而有之。傅蘇雙手不聽使喚,抖動個不停,費了好大的勁才解開伊霞的紐扣,頭湊在她胸前。伊霞又有種抽搐的感覺,摟住傅蘇脖子,死死揪住他頭發(fā)。緊接著,感覺裙子被撩起,內(nèi)褲被褪掉,身子被頂在墻壁上,涼颼颼的。伊霞如在夢中,皺著眉叫道,哥哥,疼啊。傅蘇沒動彈。后來伊霞不叫喚了,他才敢動?;秀敝?,伊霞想到幾個詞,顯得雜亂無章,諸如美妙、仙境、快感之類。伊霞想,其實幸福也很簡單。
遺憾的是,幸福來得過于倉促。兩人才剛剛開始,燈亮了,夢中的美妙倏忽消失。
幾乎燈亮的同時,伊霞睜開了眼。兩個人鬼影似的閃動著。是黃巖和楊金岸。伊霞突然意識到,忘記鎖門了。她“啊”了一聲,想想趕快推開傅蘇,放下裙子,但事實上什么都沒做。傅蘇本能地回過頭,頓時蒙掉了。
接下來,無異于一場漫長的噩夢。伊霞腦子里一片混亂。感覺楊金岸很憤怒,吼了一句,不知說了些什么,好像在將他們跟畜生作對比。然后傅蘇去秘書室,自己也跟著。腿上灌了鉛一般,沉重得很。在秘書室,楊金岸狠狠扇了傅蘇兩耳光。這兩巴掌好厲害,打在鼻子上,豆大的血滴“啪啪”落下來,漸漸擴散到碗口大小。
伊霞最見不得血,當場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伊霞醒來,發(fā)現(xiàn)四周非常安靜,自己躺在沙發(fā)里。是在楊金岸辦公室。楊金岸坐在對面,悶著頭吸煙。伊霞臉上濕濕的,淚又涌出來,叫道,楊伯伯。楊金岸望她一眼,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伊霞張張嘴,楊金岸再次揮揮手。
伊霞一路跑回去,發(fā)了瘋似的。咬緊嘴唇不敢出聲?;氐剿奚?,再也忍不住,猛地撲到被子上,失聲痛哭??薜眉缫宦栆宦柕摹?薜醚蹨I都干了。聲音漸漸小下去,聽到身后有腳步聲。是楊思敏。接著室內(nèi)一片光亮。這里簡單交代幾句,雖然楊金岸任主任,后又提為副校長,但一直住單身宿舍,家還在鄉(xiāng)下,所以楊思敏也始終跟伊霞住在一起。
小霞,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楊思敏問。伊霞坐起來,表情木呆。楊思敏也不追問,給她倒杯水。伊霞口干得厲害,貪婪地喝光了,喃喃地說,思敏姐……一副欲哭無淚相,絕望得要命。楊思敏說,你不好說,那先休息吧。宿舍里就兩個人,沒什么不可以說的。伊霞說,思敏姐……緩緩說出經(jīng)過,楊思敏靜靜聽著,先是擔心,最終深深嘆口氣。
思敏姐,你說楊伯伯……他會怎么處理?伊霞說,這事如果傳出去,我也不想活了。楊思敏沉吟一下,說,傅蘇呢?伊霞搖搖頭說,不知道,醒來就沒看到他。楊思敏說,看你樣挺憔悴的,先躺一會兒吧,我去找我爸。伊霞叫道,思敏姐……楊思敏說,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說。照顧伊霞睡下,幫她關(guān)上燈。
熄燈的瞬間,伊霞眼前一片漆黑,心中一片漆黑。
恐懼感縈繞心頭,伊霞一夜沒睡好。別說一個小姑娘,就是成年人,攤上這種事,也睡不著??焯炝?xí)r,楊思敏回來說了,帶來一個好消息,說是經(jīng)過研究決定壓住此事,伊霞才稍微安心些。然而不到兩天,又出現(xiàn)新的變故,情況急劇惡化。
你說沒事的,怎么會弄成這樣?伊霞說。聲音冰冷冷的。月光里,她跟楊思敏并排坐在操場上。伊霞想,兩人靠得這么近,這或許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楊思敏玩弄著草根,眼望遠處說,本來是沒事的,哪知道……伊霞打斷她說,說實話,你是不是挺恨我的?楊思敏愕然一愣,驚詫地說,小霞,你怎么會這么想?伊霞淡淡地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歡傅蘇。
楊思敏沒有反駁。就像伊霞的事瞞不住她一樣,她的眼睛也騙不了伊霞。
你說得對,我是喜歡過傅蘇,不過自從認識起,我就當你是自己的妹妹,這一點從未變過。楊思敏說,以前你喜歡黃巖,我想你們好,那是你的心愿,再者……確實也希望傅蘇能回心轉(zhuǎn)意,后來我知道,這根本不可能的。傅蘇喜歡你,就喜歡你,不會再喜歡別人了。再后來,你接受了傅蘇,我也真誠祝福你們。
伊霞扭頭看看她,沒說什么。楊思敏繼續(xù)說,你跟傅蘇這件事,我知道后也很著急,問我爸,他的確說事情已經(jīng)壓住了。至于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伊霞說,為什么會這樣呢?楊思敏說,說出來怕你不信。伊霞沉吟著,許久說,你說吧。楊思敏無奈地苦笑一下。
原來假期輪流值夜,那晚正好輪到楊金岸和黃巖,結(jié)果就給撞上了。事發(fā)之后,楊金岸跟黃巖商量,意思說這事傳出去影響不好,將他倆狠狠批一通,翻過去算了。黃巖說,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不跟程校長匯報能行嗎?黃巖這么說,楊金岸也不好過于強硬,只得說,你去把程校長叫來。黃巖走兩步,返回來說,楊校長,你們領(lǐng)導(dǎo)說話方便,還是你去好一點。楊金岸心想,這樣也好,先跟程校長通通氣,不至于說話被動。
楊金岸跟程校長說了全過程,兩人達成一致意見,回到秘書室,卻發(fā)現(xiàn)門鎖上了。走道站著兩個主任。楊金岸說,你們怎么過來了?那兩人說是黃巖叫來的。一問黃巖呢,都說不知道。不一會兒,黃巖也過來了,身后跟著幾個主任、副主任。楊金岸心道不妙,怕是要出亂子。幸虧他跟程校長通過氣,盡管大家意見分歧,最終程校長一槌定音,其實也是楊金岸的意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兩個學(xué)生違反紀律,必須處分,但考慮年紀太輕,一時沖動,也不利于學(xué)校名聲,作內(nèi)部處理,不往上報。
楊思敏先前聽到的,就是這些。想不到的是,想瞞著局里,上面仍然知道了,認為處理不當,應(yīng)從嚴處置。開除不足以解恨,還要通報各個學(xué)校,以此為戒。
楊金岸密切關(guān)注此事,接到通知,立刻去了局長室。楊金岸怒氣沖天,敲著桌子說,怎么可以這樣?這兩個還是孩子,以后的路長著呢,如此鬧騰,讓他們還怎么做人?這樣會毀了他們的。處分的目的是教育,而不是徹底毀滅。前兩年,有過教師跟學(xué)生的事,性質(zhì)更加惡劣,結(jié)果不也內(nèi)部處理了?為何偏偏不肯放過他們?楊金岸威望頗高,又言辭激烈,令局領(lǐng)導(dǎo)無言以對。最終雙方各退一步,此事不聲張,學(xué)籍也還保留著,但兩人必須離開學(xué)校,長陽任何一所中學(xué)不得接收。他們可以在家復(fù)習(xí),明年來參加高考。
說到這里,楊思敏吁口氣,心情也輕松許多。
黃老師……他為什么要這樣,我又沒得罪他。伊霞委屈得想哭。楊思敏攬住她肩膀,臉上也掛著淚花。楊思敏說,事情總算結(jié)束了,幸運的是,還沒一敗涂地。
可是不上學(xué),明年怎么高考?伊霞說,再說,跟我媽……我也沒法交代。楊思敏說,這個別擔心,我爸有個同學(xué),在鄰縣當陽任校長,已經(jīng)跟他聯(lián)系過了,你可以過去跟著上課。至于你家里,我爸會去做工作的。伊霞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情結(jié)穩(wěn)定了許多,又問道,那傅蘇呢?他能不能去當陽?楊思敏笑著說,傻丫頭,當然一起過去了。立刻又補充一句,到那邊老實點,別再惹事了。伊霞臉紅樸樸的,訥訥地說,思敏姐,我真得謝謝你。楊思敏說,跟我還客氣?以后你和傅蘇去武漢,說不定,我還有事找你們幫忙呢。伊霞不解地望著她。楊思敏說,你忘了自己怎么說的啦?你說,如果我跟李寅成了,以后你們也去武漢,大家還可以經(jīng)常見面。伊霞說,思敏姐,這么說你跟小武漢……
幾個月前,黃巖挨打的那個周末,我回家一趟,晚上怎么也睡不著,想到好多人,好多事。楊思敏說。伊霞問,都想到誰了?楊思敏說,想到你,想到傅蘇黃巖,還有李寅,以及那些長陽鄉(xiāng)下的事。當時我們常在一起。李寅這人很有趣,我不高興,他就想法子逗我笑,幫我做這,幫我做那……想到這些,突然就特別想他,想得……停頓一下說,于是我爬起來寫信,寫給李寅。再后來,我跟你一樣,終于也繳械投降了。說到這里,楊思敏笑了。
思敏姐!伊霞叫了一句,緊緊摟住楊思敏。楊思敏也摟住她,笑著,流著眼淚。伊霞也一樣,一邊笑一邊流眼淚。
笑著流淚的感覺,同樣令人難忘。
伊霞九月初去了當陽。臨走之際,她始終無法釋懷,總想見黃巖一面,問個究竟。楊思敏心想沒必要,卻也不便阻攔她。楊思敏不光不能勸,還得陪她去,有些事情,是絕不能含糊的。黃巖不在宿舍。伊霞想,他會去哪兒呢?去田屠夫攤子轉(zhuǎn)轉(zhuǎn),結(jié)果驚奇地發(fā)現(xiàn),攤子不見了,只留下一大片空地。
這兄妹倆也失蹤了?他們何時搬走的?伊霞很奇怪。
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黃巖,伊霞準備回宿舍,收拾東西離開學(xué)校。就在這時候,黃巖闖入了視線。跟他一起的還有曹潔華。曹小姐顯得更加成熟了,熟練地挽著黃巖,如同挽著情人一般,格外親密。黃巖臉上掛著微笑。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笑容。伊霞想,一個讀過諸多詩歌的人,為何看上去沒一點詩人氣質(zhì)?
楊思敏說,過去問問他吧?伊霞緩緩地搖頭。伊霞說,不用了,我想去當陽。當天下午,伊霞離開了長陽。在當陽,伊霞學(xué)會了忘記,還學(xué)會了拼命學(xué)習(xí)。終于要過年了。終于要高考了。終于,伊霞要去讀大學(xué)了,去武漢,去那個繁華都市。
古書上說,彈指一揮間。光陰似箭,不知不覺,十好幾年過去了。伊霞一切還算順利,讀本科,讀碩士,讀博士,然后留校工作,評講師,評副教授,評教授。聽起來像流水帳。同齡人中,可謂出類拔萃。二十八歲那年,嫁給一個同鄉(xiāng)作家,生育一雙兒女,非??蓯?,如今已經(jīng)讀書了。至于長陽,伊霞很少去,偶爾一次也是來去匆匆,不多作停留。母校更是從來不提。倒是父母想念她了,時常來武漢看看。為免除奔波之苦,五年前,伊霞將父母接到武漢,長陽去得更少了。
伊霞讀大學(xué)那年,傅蘇也去武漢讀書,本科畢業(yè)后,留在雜志社上班。傅蘇是寫小說的,留在雜志社挺清閑。傅蘇的小說發(fā)得很順利。但讓傅蘇不爽的是,發(fā)了那么多小說,沒多大影響。偶爾一次,傅蘇以家鄉(xiāng)小城為背景,寫了個短篇《在長陽》,感覺非常好。此后傅蘇創(chuàng)作一批小說,均以長陽為背景,形成著名的長陽系列,一時間名聲大噪。對于傅蘇的小說,伊霞向來不予過高評價。伊霞想,傅蘇是個聰明人,應(yīng)當能寫出更好的作品。最最聰明的一點,從未放棄對自己的追求。
在武漢,伊霞和傅蘇最好的朋友,是同鄉(xiāng)楊思敏夫婦。當年高考,楊思敏一番拼搏,如愿考到武漢,成為李寅的校友。畢業(yè)之后,楊思敏跟父親一樣,也從事教師行業(yè),現(xiàn)已提升為副校長,絕對的骨干力量。四人之中,只有李寅不領(lǐng)工資,自己開公司,卻是收入最高的。隔個兩三周,或者一個月,四人總會湊在一起,吃吃飯,打打牌。一般組合,伊霞楊思敏搭檔,共同對付敵人。李寅的名言是,打牌不能贏女人,所以這種時候,都是男人輸?shù)亩唷R坏┙Y(jié)構(gòu)打破重組,情形就會變得頗為奇妙,不是伊霞稱贊李寅牌技高超,就是楊思敏夸獎傅蘇有大師風度。再不就是伊霞揭露傅蘇耍賴,楊思敏責怪李寅不規(guī)矩。一場牌打下來,吵吵鬧鬧,難解難分,搞得人人頭昏腦漲,自然也其樂無窮。
牌局結(jié)束,四人喝茶時,時常聊到一些熟人,提及最多的是楊金岸。大家都有話可說。尤其是伊霞,更是對他充滿感激。楊金岸兢兢業(yè)業(yè),成績突出,但因年齡關(guān)系未能扶正,副校長一直做到退休。之后說服老伴,買了房子閑居長陽,達十年之久。楊思敏有意接二老同住,遭到斷然拒絕。母親去世后,楊思敏怕父親孤單,又生此念,伊霞也極力邀請,終以失敗告終。唯其情緒特別高漲,才過來小住幾日,喜歡議論時政,卻不提長陽的事。楊金岸在縣城生活慣了,每日早起散步,身體也結(jié)實,七十歲那年卻意外死于車禍。
楊金岸去世,楊思敏李寅自然得回去,而伊霞念其舊恩,也與傅蘇同去長陽。兩對夫婦坐火車至宜昌,又轉(zhuǎn)乘汽車。追悼會由學(xué)校主持。地點距校區(qū)不遠。參加完追悼儀式,楊思敏雖然心情不好,但考慮伊霞好幾年未來,也陪她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過學(xué)校時,四人不約而同停住腳步。
要不要進去?李寅望著楊思敏,傅蘇望著伊霞。最后目光都凝聚在伊霞身上。伊霞說,進去看看吧,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還留下多少舊時的影子。
將近二十年,除了校名未變,其他一切都變掉了。連門衛(wèi)也換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當年教室處建了圖書館,當年的辦公樓已變?yōu)樗奚針?。四人邊看邊議論,轉(zhuǎn)悠半天,正準備回去,伊霞突然“啊呀”一聲。傅蘇緊張地問,怎么啦?伊霞手指左側(cè)說,你看那個人……傅蘇扭過頭,看到一個老頭,身材臃腫,提著蛇皮口袋匆匆而去。
看背影有些眼熟。傅蘇沒有作聲。伊霞握住他的手,輕聲說,不會是……他吧?傅蘇笑了笑,反過來握住她的手。
來到門口,傅蘇向門衛(wèi)問道,師傅,你們學(xué)校里……有沒有一個叫黃巖的老師?老師傅說,黃巖?你們認識他?傅蘇說,以前我在這兒讀書,他剛過來當教師。老師傅點點頭,說,黃巖是有一個,不過早就不當教師了。
老師傅后面一句話,證實了伊霞的猜測。老師傅說,剛才過去的那個老頭,就是黃巖。
黃巖后來的故事,都是聽老師傅說的。當年首次考研未報上名,黃巖不考了,大概伊霞大二那年,跟曹潔華結(jié)了婚。此時其岳父已升為縣長。兩年后,再上一個臺階,成為縣委書記,其關(guān)系在長陽盤根錯節(jié)。因為后臺硬,黃巖也是平步青云,從副主任做到主任,再到副校長。長陽那么多所學(xué)校,副校一級的,黃巖年紀最輕??辞樾?,以后做校長、做局長都不成問題,甚至副縣長也不無可能。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人算不如天算。九十年代中期,黃巖風頭正勁,準備要提校長時,其岳父突然出事了。據(jù)說經(jīng)濟問題非常嚴重。
樹倒猢猻散,哪個年代都一樣。跟曹書記過往甚密的,無不列入調(diào)查之列,出問題的抓起來,沒問題的趕忙躲開。黃巖作為乘龍快婿自然要重點調(diào)查。還好沒查出什么,平安無事。只是提校長之事被無限期擱置了,不久之后,又調(diào)來一個新校長。其夫人曹潔華,事先得到風聲,跟一個老板去了南方。丈夫和兩個孩子無力照管,也就不管了。突然間,風光無限的黃巖,陷入一片慌亂之中。
是很不幸,但這不是黃巖的錯。伊霞說,老實一點,做好他的副校長,誰也不能怎么著他。老師傅笑著搖搖頭。
他當然想這樣,可哪有這種好事?老師傅說,曹書記當官幾十年,得罪不少人,他自己下臺了,女兒又走了,還不都找黃巖算賬?當時學(xué)校其他幾個領(lǐng)導(dǎo),都對黃巖有意見。傅蘇說,黃巖不是長陽人,應(yīng)當離開這兒。老師傅說,他是想回武漢去,也不想平級調(diào)動了,能找個單位就行。但局里不肯放。李寅說,不放怕什么,自己也可以走。老師傅說,一般人都不想這樣,黃巖肯定也不想。他局里有個好朋友,還想通過此人,正正規(guī)規(guī)調(diào)走,手續(xù)沒辦就出事了。伊霞說,怎么啦?老師傅說,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作風問題。
據(jù)老師傅說,黃巖出事是在一天夜里。當時還下著細雨。老師傅剛上床,忽然聽外面很吵,出來一看,門口聚了七八個人。這其中就有黃巖。黃巖站在邊上一聲不吭,很膽怯的樣子。老師傅問怎么回事,旁邊校長說,黃校長耍流氓,被人逮住了。老師傅這才明白,黃巖非禮女教師,被她丈夫帶幾個人堵在屋里,狠狠揍了一頓,一棍子打在頭上,打得神智不清,先送到公安局去。旁邊確實有個女子,輕輕抽泣著。另外幾個人,一個個面目猙獰,兇光畢現(xiàn)。
又一個馬矮子!伊霞說,黃巖明知處境特殊,還亂搞,也太沒分寸了。楊思敏李寅隨聲附和著。傅蘇卻不這么認為。傅蘇說,黃巖跟女人的事,哪些人親眼看到的?老師傅說,應(yīng)當就那幾個男人,別人沒聽說。不過校長也這么說,難道還有錯?傅蘇說,女教師后來怎么處理的?老師傅說,不知道,聽人說,調(diào)到別的單位了。傅蘇淡淡一笑。
你懷疑……伊霞說,并非黃巖主動,也是別人勾引的?
就算別人先勾引的,黃巖把持不住,也活該。楊思敏說。傅蘇說,可能還不是這樣。沉吟一下,傅蘇接著說,黃巖是個聰明人,又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當時那種情況,不至于……就算別人引誘,他也不會上當?shù)摹2贿^如果有人一心整他,而且有權(quán)有勢的,那就難說了。傅蘇說過搖搖頭,其他三人,也不說什么,繼續(xù)聽老師傅介紹。
大概過了一個星期,黃巖回來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顯然挨得不輕,思維更加混亂了。對他的處分是撤消職務(wù),開除黨籍。當然,也適當照顧些,有兩條路供選擇,一是回老家武漢,一是在學(xué)??此?。黃巖這樣子,回武漢能干什么?只能被人笑話。黃巖選擇留在長陽,不說不笑,認認真真看水房,形容日益蒼老,剛剛四十出頭,看起來卻像五十多。
曹潔華走后,再也沒回過長陽。黃巖帶著兩個孩子,日子很艱辛。有個熱心人,幫他介紹對象,就這附近的,負責學(xué)校衛(wèi)生工作,也撿著剩飯剩菜喂豬。女人比黃巖大七八歲,丈夫前兩年出車禍死了,除了三個孩子,沒給老婆留什么。經(jīng)人撮合,兩人同意了。黃巖顯老,但跟老婆在一起,倒顯得年輕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母子呢。
現(xiàn)在黃巖還看水房?傅蘇問。老師傅說,還看水房,不干活,他指什么吃飯?神智不清的,總不能去上課吧?這家伙,據(jù)說當初來的時候……老師傅進屋邊倒水,邊說,還挺風光,是不是真的?傅蘇沒應(yīng)他,只說,師傅我們走了。伊霞向他笑笑,拉楊思敏的手說,走吧。
這一晚,伊霞住在長陽賓館,枕著丈夫的胳膊,想了好多。
在回武漢途中,伊霞躺在臥鋪上,一直想,雪后的冬天,黃巖穿著臃腫的破棉衣,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身邊跟著個大他七八歲的婦女,再領(lǐng)著一群孩子,該是怎樣一種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