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

病中一座花園，香樟高于古柏

憂郁的護士仿佛天鵝

從水到橋，從濃陰到禁藥

在午睡的氛圍里夢見了飛翔

——那滯留的太陽

已經(jīng)為八月安排下大雨

一個重要的老人呻吟

驚動指甲鮮紅的情人：撫慰

清洗、捫弄和注射

他陳舊的眼眶滾出淚水

抵擋玫瑰和金錢的疼痛

隔開廊道，我身憑長窗

我低俯這醫(yī)院里酷暑的風景

陰云四合，池魚們上升

得病的婦女等待著澆淋

當我的視線自花園移開

第一滴雨

落進了第一個死者的掌心

形式主義者愛簫

形式主義者愛簫的長度

對可能的音樂

并不傾心

他欣賞那近于黃昏的暗色

他想要看到的

是劉海遮覆眉眼的初學者

手指纖細

在竿上起落

這就仿佛是為夢而夢

他騎車在城下

經(jīng)過那舊樓

猜想有人在暗夜的蟬聲里

并沒有點燈

讓月亮入戶

優(yōu)美的雙腿盤上竹床

漲潮的雙乳

配合吹奏

海神的一夜

這正是他們盡歡的一夜

海神藍色的裸體被裹在

港口的霧中

在霧中，一艘船駛向月亮

馬蹄踏碎了青瓦

正好是這樣一夜，海神的馬匹跨越

一枝三叉戟不慎遺失

他們能聽到

屋頂上一片汽笛翻滾

肉體要更深地埋進對方

當他們起身，唱著歌

掀開那床不眠的毛毯

雨霧仍裝飾黎明的港口

海神，騎著馬，想找回泄露他

夜生活無度的鋼三叉戟

八月

八月我經(jīng)過政治琴房，聽見有人

反復練習那高昂的一小節(jié)

直升飛機投下陰影

它大蜻蜓的上半身

從懸掛著鳥籠的屋檐探出

我已經(jīng)走遠，甚至出了城

我將躍上高一百尺的水泥大壩

我背后的風

仍舊送來那高昂的一小節(jié)

郁金香雙耳，幻想中一只走獸的雙耳

鱗光閃閃的鯡魚的雙耳

則已經(jīng)被彈奏的手指堵塞

八月，我坐到大壩上

能夠遠眺琴房的屋脊

那直升飛機幾乎跟我的雙眉

齊平：它是否會騎上

高昂的一小節(jié)

——這像是蜻蜓愛干的事兒

在汽車上

汽車拐下高速公路

中午飄來了緩慢的雨

因為滿含早年的歡樂

旅途中有人涕泗滂沱

簡陋的鄉(xiāng)村小郵局門前

男孩子頭頂半枯的荷葉

一匹馬躲進木頭屋檐

閃電正擊打生銹的信箱

在司機身旁，我?guī)缀跞朊?/p>

我放跑了臆想中司機的女兒

她自海中狂奔向灘頭

大腿間裝飾著水草和貝殼

我知道我的筆法陳舊

我旅行的目的

則更為古老?！F(xiàn)在

在汽車上，我看見那座

我往赴的城市

它將從它的午睡里醒來

它沖涼的水龍頭

代替這場雨洗去夢想

下降

下降儀式中燕子的試探性

有時也會是盤旋中軍艦鳥

渡海的試探性

而一座煤氣廠試探著飛臨了

所謂暈眩，是轟鳴和意外

勉強的委婉語

在扇形田野它再一次減速

在更加壯麗的扇形海畔，它

站穩(wěn)了腳跟，兩只锃亮的

不銹鋼巨罐將成為乳房

喂養(yǎng)火焰，就業(yè)率

喂養(yǎng)三角洲意識空白的襁褓理想

于是有人從鐵煙囪滑落

像一面解除警報的旗

他走出煤氣廠

身份中混合著末世子孫和

大經(jīng)濟新生兒灼痛的血

他腦中的視域仍在

半空：燕子和軍艦鳥

為即將到來的大雨而歡聚的

蜻蜓，啊蜻蜓

他順著坡道緩緩向下

走進較為濃郁的

綠色?！黄仁湛s

鄉(xiāng)村在更底處。在那里

失眠，是悲哀和期望

含混的委婉語

外灘

花園變遷。斑斕的虎皮被人造革

替換。它有如一座移動碼頭

別過看慣了江流的臉

水泥是想象的石頭；而石頭以植物自命

從馬路一側，它漂離堤壩到達另一側

不變的或許是外白渡橋

是鐵橋下那道分界水線

鷗鳥在邊境拍打翅膀，想要弄清

這渾濁的陰影是來自吳淞口初升的

太陽，還是來自可能的魚腹

城市三角洲迅速泛白

真正的石頭長成了紀念塔。塔前

噴泉邊，青銅塑像的四副面容

朝著四個確定的方向，羅盤在上空

像不明飛行物指示每一個方向之暈眩

于是一記鐘點敲響。水光倒映

云霓聚合到海關金頂

從橋上下來的雙層大巴士

避開瞬間奪目的暗夜

在銀行大廈的玻璃光芒里緩緩剎住車

時代廣場

細雨而且陣雨，而且在

锃亮的玻璃鋼夏日

強光里似乎

真的有一條時間裂縫

不過那不礙事。那滲漏

未阻止一座橋冒險一躍

從舊城區(qū)斑斕的

歷史時代，奮力落向正午

新岸，到一條直抵

傳奇時代的濱海大道

玻璃鋼女神的燕式發(fā)型

被一隊翅膀依次拂掠

雨已經(jīng)化入造景噴泉

軍艦鳥學會了傾斜著飛翔

朝下，再朝下，拋物線繞不過

依然锃亮的玻璃鋼黃昏

甚至夜晚也保持锃亮

晦暗是偶爾的時間裂縫

是時間裂縫里稍稍滲漏的

一絲厭倦，一絲微風

不足以清醒一個一躍

入海的獵艷者。他的對象是

锃亮的反面，短暫的雨，黝黑的

背部，有一橫曬不到的嬌人

白跡，像時間裂縫的肉體形態(tài)

或干脆稱之為肉體時態(tài)

她差點被吹亂的發(fā)型之燕翼

幾乎拂掠了歷史和傳奇

窗龕

現(xiàn)在只不過有一個窗龕

孤懸于假設的孔雀藍天際

張嘴去銜住空無的樓頭還難以

想象——還顯露不了

建筑師駭人的風格之虎豹

但已經(jīng)能推測：你透過窗龕

看見自己，笨拙地騎在

翼指龍背上，你企圖沖鋒般

隱沒進映現(xiàn)大湖的玻璃鏡？也許

只不過，你剛好坐到梳妝臺邊上

頸窩里倦曲著貓形睡意

那么又一次透過窗龕

你能夠看見一堆錦繡，內衣褲

凌亂，一頭母獅無聊地偃仰

如果幽深處門扉正掀動

顯露更加幽深的后花園，你就能

預料，你就能虛擬：你怎樣

從一座魚形池塘的膚淺反光里

猜出最為幽深的映象——一個

窗龕如一個倒影，它的烏有

被孔雀藍天際的不存在襯托

像幻想回憶錄，正在被幻想

語言跟世界的較量不過是

跟自己較量——窗龕的超現(xiàn)實

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你的現(xiàn)實。黃昏天

到來，移走下午茶。一群蝙蝠

返回梳妝鏡晦黯的照耀。而

你，求證：建筑師野外作業(yè)的

身影，會拉長凝視的落日眼光

你是否看見你俯瞰著自己

——不再透過，但持久地探出

窗龕以外是詞的蠻荒，夜之

狼群，要混同白日夢

蟾蜍

遠離監(jiān)控般遠離詩人的井底生涯

這癩蛤蟆，坐上顯現(xiàn)出行星弧度的

大地頭蓋骨，更向往虛空里

金色的自由。而自由是不自由

自由的幻想性，牽扯于

行星的被迫運轉：向心力淪入

命運之黑暗。那未必不同于井底黑暗

黑暗中詩人書寫過黑暗

……黑暗中詩人，化身為他在

時代意識里洞見的黑暗：一副嗓子

一只癩蛤蟆，一個終于披掛上金色

飛升到高寒境地的蛙神

啊蟾蜍，卻又被良夜映回了

幽深的井底。當詩人吟詠

當玻璃井欄邊扮演妃子的廣告女郎是

新一代嫦娥，月亮和月亮中

陰影的自由，監(jiān)控般為事物

提供照耀，如同電視劇，為打發(fā)

日常黑暗而去搬演了黑暗的日常

它必然要給予你陰影幻想

那金色的，那自由／不自由

那跳離頭蓋骨意外住進了

嫦娥子宮的癩蛤蟆詩人

虛空里——不僅蹲坐著一個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