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這是一個春日的黃昏。馮大力律師坐在金輪大廈六十八層的辦公室里，他碩壯的軀體嵌進(jìn)意大利真皮大轉(zhuǎn)椅，穿著BOSS大號船鞋的雙腳，隨意地擱在光可鑒人的大班臺上，此刻，神色疲憊的他發(fā)呆地俯視著窗外的景色。

一抹斜陽輝映在馬蹄型的江面，原本渾濁的江水，閃爍著碎金般的光芒，偶爾有幾條如甲蟲般爬行的巨輪駛過，好似金項鏈上鑲著鉆石熠熠生輝，并切割開兩岸似積木般大小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馮大力總以為，天下的鑲鉆項鏈就是為歐陽倩如這樣的女人制作的，掛在潔白而又纖細(xì)的脖子上，吊墜下方的乳溝若隱若現(xiàn)，風(fēng)情萬種，至于搭配什么服飾已無緊要，要緊的是佩者須有高貴而又典雅的氣質(zhì)。妻子倩如從德國回來就拒絕佩戴鉆石項鏈，取而代之是一根黑色的粗線，系起一串老鼠圖案的掛件，且須臾不離身。結(jié)婚十五年，馮大力對倩如卻越來越陌生了，妻子拒絕與他同床已達(dá)半年之久，他真不知道妻子在想些什么？自己究竟有哪一點配不上她？

馮大力畢業(yè)于一所名校的法律系，早在求學(xué)時期，他的辯才就已嶄露頭角，曾在大學(xué)生辯論賽中獲最佳辯手的稱號。這也是他綜合實力的體現(xiàn)，反應(yīng)敏捷， 條理清晰，知識面廣，意志堅定等等。有人說，馮大力天生就是當(dāng)律師的料，而他的形象更讓人有信任感。身高一米八，有著運動員一樣的體格，一張國字臉，兩條濃眉就像飽蘸黑墨寫上去的一橫，眼睛倒是普通的眼睛，醒目的是寬鼻，鼻翼飽滿厚實，好在鼻梁筆挺，如同倒置的葡萄酒杯。據(jù)一些當(dāng)事人背后議論，他只要坐在你面前，專注地看著你，不許下任何承諾，只是簡單地問你幾個切中要害的關(guān)鍵問題，你馬上會有一種踏實、信任的感覺，做代理人就是他了。不像眼下有些律師，人長得瘴頭鼠目，一張口吹得天花亂墜，胸脯拍得震天響，整天夾著鼓鼓的公文包，在人堆里鉆來鉆去，好似四出亂竄偷食的耗子。馮大力今年才四十五歲，但已開始謝頂，有相書說，過早謝頂和寬鼻的男人，往往性欲旺盛，如此話成立，恰恰是他的致命內(nèi)傷。馮大力是位著名大律師，他受理過許多“疑難雜癥”，可以從蛛絲馬跡中找出事實的真相，可以在復(fù)雜如打成死結(jié)的亂繩中理出一根直線，可以讓對薄公堂的冤家化干戈為玉帛，他還代理過幾起轟動海內(nèi)外的訴訟，我不想在這里為馮大律師做廣告，只要提及某個案子，讀者肯定知道他就是某某人，所以也為了避免對號入座的麻煩，更何況本故事涉及馮大律師的隱私。近傳，天才科學(xué)家霍金將二度離婚，有記者問霍金還有什么人生目標(biāo)？想不到這位深諳艱澀宇宙理論的輪椅天才，竟回答說：進(jìn)一步了解女人。我們年收入過七位數(shù)的馮大律師，目前的困惑也就是如何進(jìn)一步了解妻子。

黃昏通常是人體生物鐘最薄弱的時候，我們的馮大律師也未能幸免，他像一尊雕像長時間地坐著不動，眸子里有種牛眼的呆滯和濕潤，夕陽的弱光透過落地玻璃窗悄然爬上他的臉，泛起一縷淡淡的憂傷。

馮大力的遐想被敲門聲打斷，“請進(jìn)”。王燕兒捧著幾只盒子笑盈盈地進(jìn)來，“大馮，東西都買來了，”說罷，將盒子一一擺上桌面，“這是黑巧克力核桃蛋糕，這是最時尚的新款手機(jī)?！?/p>

馮大力揉揉眼睛，仰天打著哈欠說：“謝謝燕兒，辛苦你了！”

王燕兒關(guān)心地說，“你又失眠了？得去看看醫(yī)生?！?/p>

馮大力掩飾道：“春困，春困?！?/p>

王燕兒是大力律師事務(wù)所的主任助理，一位來自東北的姑娘，當(dāng)初到律師所實習(xí)就跟著馮大力。馮大力發(fā)現(xiàn)王燕兒和歐陽倩如正好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倩如是冰美人，一副弱不禁風(fēng)病懨懨的樣子，喜怒很少外露；王燕兒洋溢著青春健康的美，外向率直，心中如有團(tuán)火，既燃燒自己也溫暖別人。

馮大力起身穿西裝，王燕兒適時遞上新買的紅色綢緞領(lǐng)帶，體貼地說，“今天是你千金的生日喜宴，不要再帶那條深藏青領(lǐng)帶了?！?/p>

馮大力接過領(lǐng)帶調(diào)侃地道：“哪個男人娶到燕兒真是福氣，多會照顧人??！”

王燕兒的臉有些潮紅，圓圓的紅潤潤的就像熟透的富士蘋果，她的身材高挑豐滿，穿著緊身的職業(yè)裝仍難以遮掩起伏的曲線。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在系領(lǐng)帶的馮大力，努嘴示意王燕兒接?！澳茫∵@里是大力律師事務(wù)所?！?/p>

“我是大樓保安，有兩個鄉(xiāng)下人要找馮律師?！?/p>

王燕兒說，“請讓他們聽電話?！痹捦怖飩鞒鲆粋€西北女子的聲音：“你是馮律師嗎？咱是徐小妹。”王燕兒捂住電話，悄聲說，“大馮，是徐小妹來了?！?/p>

馮大力有些納悶，她怎么又來了？“你讓他們等一下，我們這就下來。”

在富麗堂皇的大堂，徐小妹正和保安爭吵，她扯下裹頭的大紅頭巾，朝保安揮舞著，潑辣地說：“你罵我是鄉(xiāng)下人，你是什么東西？別以為我聽不懂當(dāng)?shù)卦?，告訴你，老娘在這里打過官司。”

保安退讓地說：“我不想和你吵，這里是五星級的辦公樓，不是阿狗阿貓想進(jìn)都好進(jìn)的?！?/p>

徐小妹用頭巾去抽保安，“我是狗？你他媽的才是豬！”她的丈夫馬剛拄著拐杖站在一邊，形同看客。

馮大力和王燕兒上前勸開他們，保安想解釋什么，被王燕兒攔住了。

徐小妹拍著膝蓋，哭泣地說：“馮律師，你要為我們做主啊！我那口子不行了?！?/p>

“什么不行了？”馮大力打量著馬剛，他的頭發(fā)又長又亂，一臉絡(luò)腮胡子，穿著褪色的蘭布中山裝，精神似乎比以前更不濟(jì)了。

徐小妹難過地咽了口氣，粗著嗓門說：“他廢了，他下面的東西廢了。”

保安在旁聽了笑出了聲，這么隱私的東西也在公眾場合吆喝？馮大力忙拉他們出了大門。

在離大廈不遠(yuǎn)的拐角，馮大力西裝筆挺，提著蛋糕，心不在焉地聽徐小妹訴說。

“馮律師啊，打你給咱們打贏了官司，咱就在家種地了。咱也不怕羞，咱才三十不到，還有那個需要，但馬剛說啥就起不來了，就是那個工傷害的。”

王燕兒別轉(zhuǎn)臉去，馮大力不時地看表，顯得有些不耐煩?！澳阆朐趺礃?？”

徐小妹脖子一仰，理直氣壯地說：“和金頂公司打官司，要他們賠償我的精神損失?！?/p>

馮大力臉露為難狀，說：“都過去一年了?！?/p>

徐小妹依然喋喋不休地說：“開始不知道，還給孩子他爹吃王八烏雞什么的，后來連偉哥、雄風(fēng)都吃上了，還是沒用，這才知道廢了。我那口子過去……”

馮大力揮揮手打斷說，“我還有事。你們現(xiàn)在住哪里？我們找時間再聊?！?/p>

徐小妹失望地看著馮大力，沒好氣地說：“我們能住哪里？還是那個地下室?！?/p>

馬剛是外來民工，原是在一個建筑工地打雜，在一次腳手架倒塌的事故中，他從半空中摔下來，又遭遇障礙物的撞擊，一條腿被跌斷，胯下的東西被撞傷，若沒障礙物可能連命也沒了。金頂房產(chǎn)公司出了些醫(yī)療費，就把他扔在醫(yī)院再也不管了。馬剛在這座城市舉目無親，一個大男人整天愁眉苦臉，醫(yī)療費告罄他無法在醫(yī)院呆下去。幸好他妻子從家鄉(xiāng)趕來，情況才有逆轉(zhuǎn)。徐小妹起先去金頂公司訴苦，但沒人理她。她本來就是個烈性子，這下子可炸了，天天去公司門口罵街，遇到有轎車進(jìn)公司的門，她撲上去就攔，或索性躺在車前，一副不要命的樣子。她不管車?yán)镒裁慈?，反正不是?dāng)官的就是有錢的，她都要鬧。就這樣，不論刮風(fēng)下雨，她堅持折騰了一個多月，人人見她都怕了，這才補足了馬剛的醫(yī)療費。至于事后的賠償，金頂公司的林總已發(fā)話了，不可能再花一個子，你有本事打官司去。這話明擺著嚇唬徐小妹，打官司玩的是錢，故有打官司爭氣不爭財一說，你兜里有幾個錢？糊口也有困難的人，想打官司是白日做夢。徐小妹不懂這些，沒錢也要打官司，她來自西北農(nóng)村，一根筋，認(rèn)死理。

徐小妹找到律師協(xié)會，她以為律協(xié)是律師的上級領(lǐng)導(dǎo)部門，殊不知那是誰管誰啊。雖說律協(xié)也搞些法律援助，但大多是提供法律咨詢，而真刀真槍地打官司需要成本。對徐小妹聲聲淚字字血的哭訴，人家是同情的，也想為她做些什么，但一圈電話打下來，小律師忙于“五斗米”，開口就問訴訟標(biāo)的；大律師幾乎統(tǒng)一口徑“沒空”。律師也是很現(xiàn)實的人，如代理無標(biāo)的官司，至少官司本身要有知名度或已引起媒體的關(guān)注，否則只能“沒空”。在大都市里，民工的地位就如螞蟻，他們每天忙忙碌碌地討生活，實際上也在為城市建筑添磚加瓦，但卻很少受人關(guān)注，見諸于媒體較多是民工的犯罪，諸如偷啊搶啊殺人啊等負(fù)面報道。馮大力最后一個接到電話，律協(xié)的人知道他是真正的大忙人，但拗不過徐小妹的死盯爛纏，當(dāng)著她的面撥了最后一通電話，不料馮大力一口答應(yīng)。馮大力已功成名就，已不在乎多接少接一個案子，但他對自己有要求，每年辦一兩件實實在在的法律援助，不能“為富不仁”啊。而這起訴訟走得很艱難，卻是馮大力始料不及的。對方金頂房產(chǎn)頗有背景，在市里開了多個樓盤，馮大力在調(diào)查取證中屢屢受阻，甚至在法院也有人為金頂公司說話，但退卻決不是他的個性，他非常地投入直至為馬剛討回公道。事后，馮大力還是有些后悔，這場官司前后耗時一年多，牽制了他太多的精力和時間，真是勞民傷財。

今天，當(dāng)徐小妹再次找來，馮大力第一反應(yīng)是應(yīng)付，應(yīng)付不了就回避，讓她再去找律師協(xié)會，也該有其他律師來奉獻(xiàn)一回。

2

馮大力趕到天倫酒店，家里人早到齊了。他連聲說抱歉抱歉，坐下后對老丈人說，“爸，您說句話，我們就開始了?！?/p>

老丈人舉著杯，顫顫抖抖地站起來，他患過腦中風(fēng)，說話有些大舌頭，“今天是個好……好日子，我外孫女十四歲生日，祝婷婷生日快樂！”眾人齊呼“干杯”。但老丈人卻說：“慢！我還要感謝我的好……好……好女婿……”他三個好沒說完，其他人早已干了。

大家都動筷了，歐陽倩如還在不停地用酒精棉擦筷子和碗。馮婷婷新奇地把玩著新手機(jī)，不一會，父母的手機(jī)先后響起。

短信息分別顯示：“爸爸我愛你！”“媽媽我愛你！”

馮婷婷的女同學(xué)肖玲見狀悄然離席。

岳母揚著筷子樂顫顫地說：“瞧這一家子！如果倩如再生個大胖兒子，就十全十美嘍?！?/p>

馮大力笑著瞥了一眼歐陽倩如，她有些不快，便補救說：“媽，倩如已四十出頭了。”岳母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么？人家美國麥當(dāng)勞，四十好幾還生呢?！?/p>

老丈人附和著：“確……確有其事?！?/p>

馮婷婷往外婆盤里搛一塊冰蟹，“這個建議不錯，但是，我的外婆，什么麥當(dāng)勞肯德雞的，是麥當(dāng)娜?！?/p>

服務(wù)員端上了生日蛋糕，馮婷婷發(fā)現(xiàn)同學(xué)不見了，便說，“等一會，我去找肖玲?！?/p>

馮婷婷在衛(wèi)生間找到肖玲，她躲在里面哭。馮婷婷問，“你怎么啦？”

肖玲抹著淚說：“我真羨慕你有這么好的爸爸媽媽，我的爸爸媽媽要離婚了?！?/p>

馮婷婷頗為驚訝：“怎么會呢？”

肖玲哭得更傷心了，“我怎么知道……”

馮婷婷拉著肖玲就走，“別瞎操心！我們吃蛋糕去?！?/p>

背景音樂響起“祝你生日快樂”，一桌人拍著手合唱。蛋糕上點燃蠟燭，燈滅了，馮婷婷閉目許愿，彎腰吹滅蠟燭。馮大力順勢摟住妻子的腰，倩如馬上討厭地擼下丈夫的手。隨即燈亮了，眾人鼓掌。

馮婷婷高興地說：“爸爸媽媽，我剛才許下兩個心愿，一個是考進(jìn)市重點高中，另一個嘛，”她踮起腳和父母耳語，“再有一個小弟弟?！狈蚱迋z樂得前俯后仰，他們在女兒面前，總是顯得恩愛。

馮大力今晚喝了不少紅酒，情緒有些亢奮，見倩如的心情似乎也不錯，他有種想做愛的沖動，更想以此打破夫妻間的“冷戰(zhàn)”。他和女兒道過晚安，去客廳衛(wèi)生間漱洗，見牙膏沒了，便去妻子專用的主臥衛(wèi)生間找。推開門，水氣氤氳，薄薄的浴簾映出一個朦朧的裸體，歐陽倩如在洗澡，身材依然苗條。馮大力傻傻地看著，有些陌生得好奇。說來令人不信，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從沒有見過妻子完整的裸體，過去難得做一回愛，也必須滅燈，否則倩如就“罷工”。沐浴中的妻子搔首弄姿，洗得很慢極有耐心，似乎充滿著挑逗。馮大力輕輕地掀開浴簾的一角，像做賊似的屏住呼吸，只為偷窺浴中的妻子。

“誰？”歐陽倩如突然發(fā)問。

“我，我在找牙膏?！瘪T大力慌張地應(yīng)道。

“就在盥洗臺上?！?/p>

盥洗臺上扔著妻子的內(nèi)褲和胸罩，繡花的粉色胸罩鑲著蕾絲花邊，很是性感的那種。馮大力情不自禁地拿起胸罩，放在寬鼻下聞了聞，鼻翼略有翕動，像是聞出什么名堂。他一抬頭，看到鏡子里自己一張滑稽的臉：相貌堂堂，神色猥瑣。

馮大力捏捏自己的寬鼻，對著鏡子揮揮拳頭，心里在罵自己：你算有老婆嗎？你是一個十足的窩囊廢！

偷窺驚心。馮大力被性欲折磨得火燒火燎，趕緊去洗澡。他從頭到腳抹上沐浴露，使勁地擦身子，洗得十分認(rèn)真仔細(xì)。他邊洗邊自言自語：“洗洗干凈，洗洗干凈，你不就愛干凈嘛！”洗完后，他又刮胡子，又朝脖子上噴香水，鄭重其事的樣子如赴一個重要的場合。

臨了，馮大力又對著鏡子反復(fù)端詳，“我哪一點差勁了？”

歐陽倩如躺在床上看書，門虛掩著，這看來是個好兆頭，她平時睡覺都關(guān)門。馮大力披著睡衣，躡手躡腳走進(jìn)去，妻子沒看他一眼。他打開音響，放一張德國古典音樂家舒曼的《幻想曲》，那是妻子最喜歡的，屋內(nèi)頓時彌漫起輕松浪漫的旋律。

歐陽倩如冷冷地說，“謝謝，真好聽。”

馮大力如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屁股坐到妻子的床沿，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想竭盡所能的討好妻子。

歐陽倩如像被電擊般的騰地坐起，一把推開馮大力，嫌臟地拍拍床單。

馮大力裝得活像個漢奸，點頭哈腰地說：“稟報太太，為夫剛沐過浴，更過衣?！?/p>

妻子不搭話，他很尷尬，兩人沉默片刻。

歐陽倩如這才看一眼丈夫異樣的表情，“你站著干嘛？快去睡吧。”

馮大力厚著臉皮，鼓足勇氣說：“我……我想和你做夫妻。”

歐陽倩如即刻躺下，一頭躲進(jìn)被子，不再理他。

馮大力惱羞成怒了，幾乎吼著說：“分床都半年多了，我們還是不是夫妻？你得給我一個說法！”她照樣不理。馮大力轉(zhuǎn)身離去，狠狠地關(guān)門，發(fā)出“砰”的聲響。

歐陽倩如的臉從被子里露出來，已是淚眼汪汪，樂曲正掀起美好的高潮。

馮大力現(xiàn)在回想起當(dāng)年對歐陽倩如鍥而不舍的追求，心里只有苦笑了。絕頂聰明的一個人，遇到歐陽倩如像出現(xiàn)了智力障礙，從一開始就犯暈。

那是在一次律師界和外企的聯(lián)誼會上，也可說是城市精英的聚會，來了不少老外，主持人說英語，場子里幾乎聽不到國語，有的是英、德、法、日、西班牙等外語。男士個個西裝領(lǐng)帶，手拿高腳酒杯，溫文爾雅地相互寒喧，一派紳士風(fēng)度。女士好像從好萊塢星光大道走來，袒胸的、露背的、吊帶的穿著極盡性感，且頻頻周旋于男士之間，舉手投足也比男人開放。當(dāng)樂隊奏起歡快的舞曲，一對對舞者如下餃子般擁入舞池，場子里充溢著一股說不清由多少香水混合而成的騷味，也不排除有洋人出汗散發(fā)的狐臭。馮大力走出門外透氣，不覺眼前一亮，一位漂亮的女士竟孤伶伶地站在門外。與今晚那些濃妝艷抹的女士相比，她可謂是“清水出芙蓉”。齊耳短發(fā)，素面朝天，而且著裝如江南水鄉(xiāng)的村姑，白色緊身的對襟小襖，配一襲深絳紅的長裙，但仔細(xì)看，小襖的領(lǐng)子、袖口都鑲有金絲，那一串對襟的枇杷紐，做工極其精細(xì)，可見價格不菲，非一般的村姑裝。她的目光始終朝向舞池，根本無視身旁站著一位高大偉岸的英俊男士。好個美女??！馮大力心里贊嘆了一聲。她的五官很精致，細(xì)鼻小嘴，白嫩的膚色好像能捏出水來，她的個頭稍稍和馮大力齊眉，估計近一米七，腰細(xì)如柳，站姿挺拔優(yōu)美，像學(xué)過芭蕾。馮大力不假思索，本能地上前搭訕，很謙恭地說，“小姐，您需要喝點什么？”

她轉(zhuǎn)過臉來，微微搖頭，甜甜一笑，不發(fā)一聲，頭又復(fù)原位。她這一笑，對馮大力無疑是驚鴻一瞥，是那樣的迷人，那樣的得體而又令人賞心悅目。

馮大力一時吃不準(zhǔn)她是不是國人，因為外企中有些華裔根本不會說國語。他又用純正的倫敦音英語，重復(fù)剛才那句話，但語調(diào)更為委婉和禮貌，“小姐，您介意我問您需要來點什么飲料嗎？”

她又轉(zhuǎn)過頭來，微微一笑，伸出蔥般的纖纖食指，指指佩在對襟上的一束茉莉花，仍然不發(fā)一語。

馮大力即便是傻瓜也明白了，她是中國人。后來，他已記不得又說了些什么討好的話，反正她的脖子如裝了彈簧，基本是轉(zhuǎn)過來搖頭，轉(zhuǎn)過去復(fù)位，微笑依然，說話沒有。從她不進(jìn)喧鬧的舞池，馮大力判斷她很文靜；她不愿和陌生人說話，可見她是一個矜持穩(wěn)重而又自視甚高的女子。馮大力不敢請教她的芳名，在她那高貴典雅面前，他惟恐失禮。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沉默地站著，但馮大力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她的臉。有一條生活經(jīng)驗：再難看的女人，如果一直盯著看，也會看出不難看之處。更何況面對一位美女，多看就容易想入非非。

她要走了，馮大力有點慌了，急忙說：“我可以送您嗎？”她搖搖頭，他又說：“那么請允許我為您叫輛出租車，好嗎？”她微微一笑，無奈地點點頭，惟一的一次點頭。

她上了車，馮大力頓感喪魂落魄，脫口而出：“能留個電話給我嗎？”

也不知她有沒有聽見，只是搖下車玻璃，輕輕地說：“謝謝，再見。”她終于開口了，馮大力真要懷疑她是啞巴美女，眼睜睜看著出租車載著她如箭般消失在雨夜中，他的心像被掏空了。

馮大力始信世界上有一見鐘情的事。他發(fā)瘋似地沖到會務(wù)組，人家已收攤了，他嚷嚷著要找登記冊，一個小伙子說，“你找誰??？是哪家公司的？”馮大力說，“是一個穿中裝的女孩，我有急事找她?！毙』镒诱f，“你有病?。俊迸赃呌形焕习⒁痰雇ι平馊艘?，朝馮大力眨眨眼說，“那女孩長得挺漂亮吧，見你們老站在門口，怎么沒交換名片？”老阿姨翻開登記冊，指指一個簽名說，“就是她了——德國漢遜公司，歐陽倩如?！蹦菐讉€毛筆字寫得漂亮，學(xué)的是柳體，但沒有地址，更沒有電話。

這難不倒馮大力，他很快找到漢遜公司，巧了，該公司的法律顧問張民是他的熟人，便了解到歐陽倩如芳齡二十六歲，竟和他是校友，畢業(yè)于德語系，現(xiàn)任公司行政部經(jīng)理。馮大力領(lǐng)教過歐陽倩如的冷漠，不敢輕易造次，請張民幫忙制造合理的見面機(jī)會。律師會動小腦筋，公司恰有一樁合同糾紛，張民向德國老板進(jìn)言、聘請馮大力為代理人。德國人務(wù)實，怎么有利怎么做，一口OK。法律事務(wù)屬歐陽倩如分管，兩人的交往就此開始。馮大力一上來就態(tài)度鮮明，在花店定好玫瑰花，請保潔員每天直接插到歐陽倩如桌上的花瓶，但她根本不為所動，拒絕一切馮大力與工作無關(guān)的個人約請。處了半年，毫無進(jìn)展，馮大力嘗到冰雪美人的“寒冷”，以更狂熱的追求去消融她心頭的冰雪。他自信：歐陽倩如不可能遇到各方面比他更優(yōu)秀更般配的男人。在男女情事上，男人其實是很賤的。馮大力從英國獲法律碩士歸來，家里人只登了一則征婚啟事，應(yīng)征者的信件如雪花似飄來，親友們傾巢出動為他海選，往往一百封信中只能挑出幾個。然后再安排馮大力面試，一般是十分鐘看一個，比醫(yī)生看門診還快，海選出來的女孩都長得漂亮，都有高學(xué)歷背景，問題是海選的目的性太明確，反而乏味少了浪漫。一俟他邂逅了歐陽倩如，便退出海選，令親友們大為掃興。旁觀者清，海選中脫穎而出的幾位佼佼者，無論容貌和性格都遠(yuǎn)勝于所謂的冰雪美人。

久追未果，馮大力動用律師調(diào)查的手段，搜索歐陽倩如私人活動的圈子，結(jié)果令他信心倍增。歐陽倩如沒有男性朋友，往來的是高中、大學(xué)時的女同學(xué)，如出去購物、吃飯什么的，偶爾也去茶室打打牌。如今的商業(yè)社會，當(dāng)漂亮女人普遍以傍大款為擇友取向時，歐陽倩如的潔身自好堪謂鳳毛鱗角。不過，馮大力也常常陷入痛苦中，他面對的心儀姑娘像只刺猬，只要他稍稍走近，她就如受到威脅地蜷起來，朝向他的全是刺，甚至到了有悖常理的地步。他找張民訴說，張民已成了他在漢遜公司安插的探視器，歐陽倩如接觸過什么人，馮大力馬上會一清二楚。張民每每為馮大力加油鼓勁，還說像歐陽倩如這樣的姑娘值得一個男人一輩子去追求。張民又說了件事，以印證自己的觀念。

一年多前，有位意大利小伙子到漢遜公司任銷售總監(jiān)，其人長得如足球明星巴喬一樣帥，家境富裕，還有世襲爵位的頭銜。小伙子活沒干幾天，就看上了歐陽倩如，那些浪漫的追求招數(shù)，讓我們看來近乎惡形惡狀，送金送銀不稀奇，還會送上世界頂級品牌的內(nèi)衣內(nèi)褲，而歐陽倩如壓根對他沒意思。最荒唐的是，在一次公司全體中層干部的例會上，意大利小伙子突然沖到歐陽倩如面前，單腿下跪，眾目睽睽之下大呼求婚，并揚言如不答應(yīng)，他要將心挖出來獻(xiàn)給她。德國老板怕鬧出人命，急調(diào)小伙子去香港工作。歐陽倩如的高傲和冷漠，竟使意大利貴族后人矮了三截，馮大力再怎么追求也不為過。歐陽倩如是一個從沒向男人打開過心扉的女人，是一塊沒有開墾過的處女地。

3

每天早晨，馮家會上演一出戲，那是馮大力和妻子約定的。因為他們都愛女兒，婷婷正處在青春期特敏感，他們的不和不想去影響女兒，況且她將面臨中考。清晨六點，馮大力準(zhǔn)時起床，鉆進(jìn)妻子的臥室，從衣櫥里拿出床單，然后再蓋被躺下。女兒起來照例要跳到他們的床上，撲在父母身上，親熱地說“爸爸媽媽早上好！”這時，馮大力就會佯裝伸個懶腰，大聲地說：“睡得好香啊！”

這一天，馮婷婷提前起床上廁所，她坐在馬桶上，門半開著，正好可看見父親的書房。她先聽見書房里傳出報時聲，不一會，看見父親穿著睡衣，探出腦袋四下瞧瞧，爾后快步穿過客廳，隨之是主臥室的關(guān)門聲。馮婷婷驚愕地發(fā)現(xiàn)父母沒睡在一起，她當(dāng)即產(chǎn)生緊張的焦慮感。她曾問過肖玲怎么會知道父母不好了，肖玲說，他們先從分床開始，晚上媽媽和她睡，有時半夜三更見父母拉拉扯扯在吵架，到后來媽媽索性搬到外婆家，再后來就向爸爸提出離婚。肖玲小大人似地肯定地說，如果父母不睡在一起，肯定出問題了。

馮婷婷長了個心眼，照例向父母親熱地道早安，她的手伸進(jìn)父親的被窩，沒有一點熱氣。馮大力趕緊拉出女兒的手，即刻起床，伸一個長長的懶腰，“啊！睡得好舒服?！?/p>

張羅早餐是馮大力的事，他擺上牛奶、面包、果醬、雞蛋。馮婷婷招呼母親吃早飯，馮大力說，“你先吃吧。你還不知道你媽的‘老三遍’，起床后擦三遍臉，洗三遍手。”

馮婷婷說：“我看我媽有點潔癖，爸爸，你要多讓著她?！?/p>

“誰說我有潔癖？講衛(wèi)生沒錯?！睔W陽倩如走到餐桌邊，抽面巾紙擦手，一抽一張，抽了三張才罷手。父女倆見了忍俊不禁。

馮大力將一杯牛奶端到妻子面前，她連聲說謝謝。他們在女兒面前相敬如賓，好像昨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馮婷婷忽然想到什么，說：“爸爸媽媽，學(xué)校推薦我去參加全市中學(xué)生演講比賽，我的題目就叫《我愛我爸我媽》，我現(xiàn)在就演講給你們聽?！彼d奮地站到客廳中央，兩手?jǐn)[在胸前，一臉幸福，語氣甜美而又自傲地說：“我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爸爸是位律師，媽媽是外企的主管。小時候，媽媽經(jīng)常出國，爸爸擔(dān)當(dāng)了家中的一切，他幾乎謝絕了晚上的所有應(yīng)酬，回家為我做飯。媽媽每天都來電話，關(guān)心我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

聽著女兒深情地朗誦，馮大力和歐陽倩如的目光不安地對視一下。歐陽倩如敲敲桌面說，“婷婷，以后再念吧，快吃了早飯上學(xué)去?！?/p>

歐陽倩如開車送女兒上學(xué)，馮大力駕著寶馬去上班。路經(jīng)一條小街，各種小攤沿街而設(shè)，都是些農(nóng)副產(chǎn)品，吆喝聲此起彼伏。徐小妹在叫賣大蒜，一身黑衣黑褲，一串串白白的大蒜頭用草繩系著，甩在肩上，形同褡褳，招人顯眼。七八歲的兒子拉著她的衣襟，臉臟兮兮的，拖著鼻涕，稚嫩的嗓音也在叫賣，“大蒜喲，大蒜！”馮大力放慢行駛，看著孤苦伶仃的母子從他車旁緩緩而過。他心里有些沉重，徐小妹才二十八歲，有丈夫卻要守活寡，確實挺可憐。

馮大力到單位開了個合伙人例會，談完正事，他掃了一眼眾人說：“有個案子看看誰能接？馬剛的官司想必諸位都知道，當(dāng)初是贏了，但他現(xiàn)在落下了性功能障礙，他的妻子想告金頂公司精神賠償?！?/p>

眾律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反應(yīng)，有人索性倒茶去了。馮大力對低頭看手機(jī)短信的張律師說：“老張，你是婚姻訴訟的行家，你看看呢？”

張律師長得精瘦，一副精明相，打哈哈地說：“馮大主任，不好意思，我手頭還忙著，那是個一千萬標(biāo)的離婚案?！?/p>

馮大力有些不悅：“是不是標(biāo)的小了，你就沒興趣？”

張律師托了托鏡架，精明地說：“話不能這么說。我們現(xiàn)在是股份制事務(wù)所，實行的是按勞取酬，同樣的付出，當(dāng)然要追求更高的回報率，市場經(jīng)濟(jì)嘛。再說，畢竟也在為所里創(chuàng)造效益?！?/p>

另有律師在旁說：“馮大，你也對得起馬剛夫婦，當(dāng)初你是法律援助，打贏官司分文不取，但不能沒完沒了，如果都這樣，律師只能喝西北風(fēng)了。”

馮大力沒好氣地說：“那我不說了，散會！”

王燕兒忙勸他說：“大馮，大家說的不是一點沒道理?！?/p>

“唉，”馮大力嘆息道：“馬剛一家活得真不容易……”

王燕兒熱心地說：“要不先去金頂公司找林總協(xié)商一下?！?/p>

馮大力心想也是，既然自己不想為徐小妹打官司，也總得為他們做些什么。于是，他和王燕兒趕去金頂公司。

金頂房產(chǎn)公司的老總林財發(fā)，原本是殺豬的屠夫，早先靠走私掘得第一桶金，見房產(chǎn)市場升溫，就投入房地產(chǎn)，十幾年前有關(guān)土地的政策法規(guī)還不健全，林財發(fā)以金錢鋪路，謀取大批土地，又以土地作抵押，從銀行圈錢開發(fā)樓盤，他財發(fā)得睡夢里都會笑醒。這座城市的百姓都知道林財發(fā)是個粗人，但誰也不敢小看他，這年頭講的是“英雄不論出身”。

林財發(fā)的辦公室俗不可耐，有財神紅燭之?dāng)[設(shè)。他一副暴發(fā)戶腔調(diào)，上穿西服下著拖鞋，見馮大力、王燕兒進(jìn)來，故作熱情地咋咋呼呼：“哎呀呀，稀客稀客！馮大律師這么大的菩薩光臨小廟，難得難得?！?/p>

馮大力開門見山說：“林總，我是為馬剛的案子來的?！?/p>

林財發(fā)立馬拉長了臉：“這事早了結(jié)了?！痢粒‘?dāng)初他自己干活不當(dāng)心，出了事情讓我出血，真金白銀賠了十五萬啦！你馮大律師本事大，讓這小子占了便宜。”

馮大力嚴(yán)肅地說：“馬剛喪失了性功能，她妻子要求精神賠償，出于人道的考慮，你能否……”

林財發(fā)當(dāng)即打斷馮大力的話，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那個潑婦來過了，被我轟出去。她和她男人搞不起來，關(guān)我屁事。她這是敲竹杠！”

馮大力緊逼一句：“如果她告你呢？”

林財發(fā)哈哈大笑，聲如殺豬叫，夸張而又肆無忌憚?！八谙垢?。我的律師告訴我，國家法律沒有賠雞巴的事。馮大律師，你是不是吃飽了，太空？”

馮大力站起來走人，與他沒什么好談。他心里說，真不該來找這個屠夫。

出了金頂公司，馮大力就去找馬剛夫婦，他裝了只三千元的信封，也算對這個不幸家庭有所表示。他也想從此忘了這件沒完沒了的事。

那家旅店只有一開間門面，沒有任何裝飾，極其簡陋。一個胖大嫂模樣的服務(wù)員，閑坐在門口嗑瓜子。馮大力迎上前問：“大嫂，請問馬剛住這兒嗎？”

胖大嫂頭也不抬，兇巴巴地說：“哪個馬剛？”

馮大力說：“噢，她妻子是賣大蒜的。”

胖大嫂好奇地打量著馮大力和王燕兒，這兩人衣著光鮮，提著大包小包，像去見領(lǐng)導(dǎo)的，怎么會跑到這個破地方來？“跟我來吧！”

三人走下陰暗、潮濕的水泥樓梯，王燕兒差點兒摔一跤。胖大嫂罵罵咧咧地說：“這一家人，把這里搞得到處都是大蒜味，臭哄哄的。”

小旅店是防空洞改造的，暗無天日。一間逼仄的斗室，白天開著燈，除了一張床外，堆滿一袋袋大蒜，如同倉庫，馬剛神色抑郁，坐在麻袋上低頭剝大蒜。徐小妹在洗一臉盆雞蛋，兒子小龍在旁幫忙。

馮大力進(jìn)門熱情地招呼：“馬剛！”

馬剛木訥地點點頭，又低頭剝大蒜。

徐小妹喜出望外，激動地跳起來，“馮律師！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彼匆谎垴R剛，“別理他，整天死人一個?！彼^兒子，“快叫伯伯、阿姨。”

馮大力抱小龍，“你多大了？”

小龍怯生生地說，“八歲?！?/p>

“怎么還不上學(xué)？”

小龍?zhí)煺娴卣f，“咱要看好娘，咱娘不聽話，天天晚上哭?！?/p>

馮大力把馬夾袋給小龍，他馬上打開倒在床上，盡是奶粉餅干巧克力等食品。小龍抓起巧克力往嘴里塞，徐小妹攔也攔不住。

王燕兒拉開徐小妹，說：“大姐，煮這么多雞蛋？”

徐小妹嘆氣說：“晚上去賣茶葉蛋，一個也掙一兩毛錢?！彼龁栺T大力，“那事咋辦啊？”

馮大力誠懇地說：“我已找過林財發(fā)，看來沒有調(diào)解的余地?！?/p>

徐小妹心頭騰地躥火，“找他干嘛？這個畜生！我要告他?！?/p>

馮大力耐心地說：“說打官司，我現(xiàn)在心里真的沒底?！?/p>

徐小妹急得跳腳，沖著馮大力說：“那咋辦？咱家鄉(xiāng)有句話：吃飯靠天，種地靠牛，?？磕?。馬剛廢成這樣子，咱下半輩子還有啥樂子？馮律師，如果你廢了，你老婆樂意嗎？”

徐小妹后面那句話，堵得馮大力胸口發(fā)悶，他手搔腦袋，兩眼朝上直視天花板，被嗆得一時語噎。他本來還想建議徐小妹去找找律師協(xié)會。

馬剛用拐杖擲地，對徐小妹大呼大嚷：“求求你，別鬧了！別再丟人現(xiàn)眼！我早跟你說了，咱們離，不就行了唄。”

徐小妹倔犟地反擊說：“不離！咱有什么丟臉，又不是偷漢子，這又不是不能見陽光的事。要離也得先鬧個明白?！?/p>

馬剛狠狠地將拐杖扔在地上，“你打官司，我就和你離！”

馮大力準(zhǔn)備走了，把一只裝錢的信封塞到小龍手里。徐小妹奪下信封，還給馮大力。

馮大力說：“這是給小龍的?！?/p>

徐小妹一口拒絕，“這是干啥嘛？咱只要討一個說法?！彼鋈豢蘖?，硬把信封塞進(jìn)馮大力的口袋?！榜T律師，你是咱的大恩人，咱吃了炸藥咋的，竟對你……”

馮大力拍拍徐小妹的手，想安慰她幾句，又覺得不知說什么好。在這間壓抑的地下室里，他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和徐小妹同病相憐，只是她敢大聲說出來，而他卻悶在心里，還要裝著很幸福。

馮大力煩躁不安，腦子里一遍遍響起“如果你廢了，你老婆樂意嗎？”這句話像一把利劍，刺得他心頭生痛。不是如果，而是歐陽倩如巴不得他廢了，而且逼得他不廢也廢了，他把冰雪美人追到手的歡欣，經(jīng)過新婚之夜就蕩然無存。那晚，倩如兩手死死抱住胸前，雙眼緊閉，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光馮大力一個人在瞎折騰，匆匆干完那事，感覺就和一具塑料娃娃作愛，純屬自慰的性行為。以后，馮大力每有性要求，事先都得求爺爺告奶奶的百般乞求，以及事后的顧影自憐，憤怒滿腔。女兒一出生，歐陽倩如的性冷淡變本加厲，潔癖近乎病態(tài)，嫌男人臟竟也包括自己的丈夫。她還有一番謬論：國家強調(diào)計劃生育，已有孩子的男人都應(yīng)去做結(jié)扎手術(shù)，不僅僅是輸精管結(jié)扎，最好把性根也廢了，免得女人再受懷孕、墮胎之苦。事實上，歐陽倩如不斷出國，短則數(shù)月長則一年，反正不是學(xué)習(xí)就是工作，以一種正當(dāng)?shù)睦碛膳c他隔離。漫漫長夜，若不是法律業(yè)務(wù)的繁重和照料女兒的勞累，馮大力恐怕早就出軌了。長期性壓抑導(dǎo)致的苦悶，表面風(fēng)光的馮大力無人可訴，默默苦熬到中年，女兒已長大，歐陽倩如的工作也已相對穩(wěn)定，留在國內(nèi)工作。而他的性苦悶有增無減，明明有妻子這個大活人，卻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及。中年后他出現(xiàn)了失眠，獨自睡在黑漆漆的屋里他常會想：此刻，在這棟高層里，可能每對夫妻都在快活地做那件事，只有他傻傻一個，這是何等的不公平和不人道啊！他不是沒想過，這樣的婚姻有存在的必要嗎？這樣的夫妻關(guān)系還有維持的理由嗎？但只要想到女兒，他頓時心軟了，軟如棉花，什么脾氣都沒了，他不愿女兒的生活有一絲的陰影，他為自己而感動，他是為女兒犧牲了自己作為人的最基本的權(quán)利。偶爾，他也會聊以自慰，畢竟歐陽倩如絕不可能有外遇，她討厭男人，不會給他戴“綠帽子”，問題是他需要女人。這煩惱，常常如嚴(yán)肅的哲學(xué)問題，讓他整夜像烙餅似的輾轉(zhuǎn)反側(cè)。

4

馮大力回到家已晚上十點，見女兒還在燈下做功課，他悄悄地走到女兒背后，彎腰輕輕地說：“婷婷睡吧，別太晚了?！?/p>

婷婷抬頭親熱地說：“爸爸，現(xiàn)在不拼，更待何時？”

馮大力摟摟女兒，“婷婷，爸爸為你感到驕傲?！?/p>

婷婷說：“爸爸，你累了，你先睡吧?！?/p>

馮大力忙了一天也犯困了，但是女兒沒睡，他只好演會戲。他進(jìn)妻子的房間，鋪上半邊的床單，對倩如說，“對不起，婷婷還沒睡，我先借個鋪?！?/p>

歐陽倩如自顧看書，身子故意朝床外沿靠，明顯對他睡過來感到渾身不自在，和他保持床上的距離。

馮大力側(cè)身躺下，臉朝著她，忽然心血來潮，說起徐小妹的故事，當(dāng)說到“如果你廢了，你老婆樂意嗎？”歐陽倩如捂住雙耳，厭煩地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故事，回你屋去！”

馮大力半真半假地說：“我今晚偏要睡在這里?！?/p>

歐陽倩如跳下床，頂真地說：“那我不睡了?！?/p>

本來開句玩笑，這下子馮大力也惱火了?！澳闶裁匆馑迹磕惆盐耶?dāng)什么人了？”他見妻子漠然，更火了，“你是不是外面有人啦？你倒是說個明白?！?/p>

歐陽倩如頓時花容失色，身子打顫，仿佛蒙受了奇恥大辱。

馮大力情緒失控，怒吼著：“你說！你說！你說呀！”

馮婷婷站在自己的門口，聽見父親的咆哮，看見父親從臥室里沖出來，她從沒見過父親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她忙坐回桌前，但已無法做作業(yè)，瞪大眼睛驚恐不安。今晚她不睡做作業(yè)是假，而是要驗證父母是否睡在一起，他們果然出問題了。她豎起耳朵，傾聽父母的各自動靜，母親在臥室里幽幽地啜泣，盡管屋里傳出舒曼的樂曲《蝴蝶》；父親在書房里似乎很安靜。突然，大門發(fā)出重重的聲響，父親出去了。馮婷婷撲倒在床上，捂住被子，眼淚嘩嘩地流。

夜深了，喧鬧了一天的大街，人跡寥落，不時有車輛呼嘯而過。馮大力沒開車，漫無目的地踽踽而行，情緒非常低落，路燈下他的身影被拖得很長，有種孤獨的悲涼。路旁的美容店、夜總會、閃爍的霓虹燈如眨著誘人的眼，有人不時向路人拉客。

“大哥，進(jìn)來洗個頭，放松一下吧?！泵廊莸觊T口有位女孩子在嗲聲嗲氣地叫喚著。

馮大力停下腳步，遲疑了片刻，那女孩子一把將他拉進(jìn)了店。美容店看上去還挺干凈，墻上貼滿性感明星的海報。馮大力洗過頭，躺在沙發(fā)椅上，一個著超短裙的女孩為他做頭部按摩，確實舒服放松，他睡得昏昏沉沉發(fā)出了鼾聲。老板娘向按摩女示意，手朝小房間指指。

按摩女拍拍馮大力的肩，“大哥，到里面去做吧，睡這兒會著涼的?！?/p>

小房間里只亮著一盞紅色的小燈，氣氛有些詭秘。馮大力睡在按摩床上，按摩女貼著他的臉，兩手在他胸部摸來摸去，他反應(yīng)全無，依然鼾聲如雷。按摩女的手摸到他的大腿根部，做起了色情按摩。馮大力猛地驚醒，似乎才明白是啥回事，下面的陽具已在褲上撐起把小陽傘。

按摩女加快手的動作，放蕩地說：“大哥，你好敏感呦！”

馮大力嚇出一身冷汗，跳下床，將錢一扔，“不做了，不做了！”

按摩女見馮大力慌不擇路地逃出去，在背后嗔怪道：“大哥，你真是個老實人?！?/p>

馮大力是干事業(yè)的男人，他從不與人談及自己的家事，但在這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孤獨的他需要慰藉，很想有人能聽他宣泄。他繼續(xù)瞎蹓跶，不知不覺地走到王燕兒臨街居住的公寓，仰頭看看，燕兒三樓的窗戶透出柔和的光。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jī)，“燕兒，你還沒睡啊?！?/p>

“馮大，這么晚還沒回家？”王燕兒驚奇地問，馮大力沒作聲，“你在哪兒？”

馮大力說：“就在樓下。”他看見王燕兒拿著手機(jī)，掀開窗簾探出身朝下看，她穿著白色的吊帶睡裙，雙臂滾圓，一對尖挺的乳房如兩只小白兔，急欲從睡裙中探頭張望，襯著背景柔和的燈光，像雷諾名畫中出浴后的少女。

王燕兒喜悅地說：“你快上來吧！”

馮大力喃喃地說：“沒事，不打擾了?！?/p>

王燕兒說：“那你別走！我馬上下來?！?/p>

王燕兒套上外衣，急促地走出公寓，外面已空無一人。一陣涼風(fēng)吹來，她不由打個寒顫，忙打手機(jī)給馮大力，卻反復(fù)聽到“對不起，對方已關(guān)機(jī)……”她頓感莫名的失望和悵然。

馮大力來到江邊，敞開衣襟，迎著襲來的習(xí)習(xí)江風(fēng)，走在沿江的情人大道上，往事悠悠，幾多傷感。他倚江堤而立，望東去的江水興嘆，難舒胸中的積郁。江心一艘夜航的巨輪，乘風(fēng)破浪，鳴著刺耳的汽笛，在林立的樓宇間回蕩。他仿佛找到了發(fā)泄的機(jī)會，面對江心歇斯底里地叫喊：“啊……”

馮大力最后娶到歐陽倩如，頗有戲劇性。一天，張民來電告訴他，歐陽倩如請假一周，說是病了，這是她進(jìn)公司以來頭一回。馮大力立馬捧著荷蘭進(jìn)口的郁金香，屁顛屁顛地趕去探病。歐陽倩如的家他去過兩次，那是她父親單位有一樁合同糾紛的官司，倩如難得也是唯一的一次請他幫忙。官司并不復(fù)雜，馮大力為取悅倩如父母，表示不收分文打贏官司。歐陽倩如死活不同意，唯恐欠了人情他會得寸進(jìn)尺，結(jié)果是馮大力寫訴狀，仍由單位的律師出面，大獲全勝。倩如父親聽到法官私下里說，沒想到你們的訴狀寫得這么漂亮，法理功底扎實。倩如父親回家就大夸馮大力，也知道他在追倩如，當(dāng)即對女兒發(fā)下狠話，“如果你連馮大力也看不上，那你這輩子別想再嫁到更優(yōu)秀的男人了?！辟蝗缁鼐锤赣H說，“我的事，你最好別管！”

馮大力的到來，兩位老人如遇救星，倩如母親顧不上倒水，拉住他手就說：“小馮，你是律師，你來分析分析看，我女兒中了哪門子邪？”歐陽倩如臥室的門緊閉，里面?zhèn)鞒鰢聡碌目蘼??！白髂醢?！倩如三日三夜沒出門，不吃不喝不停地哭。不就是一個吳亞男結(jié)婚了，干嘛那么傷心！”倩如父親急得低頭抽悶煙，手在微微顫抖。

吳亞男是歐陽倩如讀寄宿制高中時的閨中密友，她是部隊大院長大的女孩，個性極具男性化，愛穿西褲夾克衫之類的男裝，在學(xué)校里儼然以歐陽倩如的保護(hù)人自居。遇到有男生塞給倩如曖昧的小紙條，吳亞男會當(dāng)眾宣讀，羞得小男生鉆到課桌底下。兩人好得形影不離，即便周末回家，不是吳亞男住過來，就是倩如住她家。倩如母親曾開玩笑說，“看你們一天到晚分不開，以后怎么嫁人？”吳亞男摟著倩如的肩說，“我們是一顆心四條腿，永遠(yuǎn)不分離?！睔W陽倩如說得更絕，“男人都是骯臟的，我們永遠(yuǎn)不結(jié)婚?！辟蝗缒赣H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也沒往心里去，女孩子在這年紀(jì)都是很瘋的。后來，她們都上了大學(xué)，都有了很好的職業(yè)，盡管交往沒以前那么密了，但依然是好朋友。倩如母親只知道，吳亞男結(jié)婚前她們大吵了一場，也不知什么原因，倩如在家和父母也很少說話。不過，吳亞男結(jié)婚時，倩如還去做了伴娘，看來她們又和好了。參加完吳亞男的婚禮，倩如一回家就不對勁了，躲進(jìn)自己的房里，反鎖上門，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倩如母親說著說著就落淚了，“倩如從小到大都是乖乖女，讀書一直很好，不用父母操心，誰會想到出這種事?！?/p>

倩如父親狠狠撳滅手中的煙蒂，去猛敲女兒的門，“倩如，你給我出來！”里面的哭聲停了。老人又湊近門縫吼：“馮……馮大力來了，今天你把話說明了，如不同意嫁給馮……馮大力，我也就沒有你……你這個女兒！”

片刻的沉默。門開了，歐陽倩如站在門口，一套伴娘裝還穿在身上，但已皺如樹皮，蒼白的臉如刷了一層石灰水，雙眼凹陷憔悴不堪，她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繃著臉說：“爸爸媽媽，我答應(yīng)了?！彪S之轉(zhuǎn)身進(jìn)屋，又反鎖房門。

倩如父親如釋重負(fù)，動情地握著馮大力手說：“女大不中留，小女就拜……拜托你了?！?/p>

馮大力在狂喜的同時也不寒而栗，歐陽倩如表態(tài)的模樣像站在懸崖邊，或面對刀山火海，其神情如劉胡蘭慷慨就義時的臨終一呼。但不管怎么說，馮大力有種驕人的征服感。

歐陽倩如答應(yīng)嫁給馮大力后，他們才開始談戀愛，經(jīng)常會到江邊散步。沿江的長椅上，對對情侶動作火辣，有的摟著啃嘴，有的女人把男人抱成嬰兒狀，也有的索性躺下疊似一人，而馮大力最出格的舉動，只能是輕輕牽著倩如的手。因為歐陽倩如有個“三不許”：一不許接吻，二不許碰她的身體，三不許發(fā)生婚前性行為。馮大力照單全收，并暗暗竊喜，如此傳統(tǒng)保守而又守身如玉的女子，在現(xiàn)代社會中絕無僅有。直到現(xiàn)在他才稍稍看出，倩如對異性的排斥其實當(dāng)初已露端倪。

海關(guān)大樓敲響報時的鐘聲，一聲一聲如擊在馮大力的心上，他的淚終于淌了下來。

馮大力走累了，也走得餓了，恰好看見不遠(yuǎn)處有個夜排檔，爐火正旺，廚師把鐵鍋敲得叮當(dāng)作響。

徐小妹孑然一人，挨著排檔擺攤，手推車上放著爐子，上置一只大砂鍋，滿是熱氣騰騰煮得裂殼的茶葉蛋。幾個流里流氣的青年醉醺醺地晃到攤前，他們霸道地自己從鍋里拿蛋，吃下好幾個，一抹嘴卻說，“這雞蛋不新鮮！”徐小妹說，“不能瞎說，都是從養(yǎng)雞場進(jìn)的。”那幾個人打著飽嗝，欲揚長而去。

徐小妹拉住他們其中一個，“把錢付了！”

“你賣臭雞蛋還想要錢？”

徐小妹緊緊揪住那人的衣領(lǐng)，“你想耍流氓，沒門！”另幾人上來幫架，一腳踢翻爐子，砂鍋碎了，茶葉蛋滾了一地。徐小妹發(fā)出凄厲的尖叫，“我不活了，我和你們拼了！”她和他們撕打起來。

馮大力這才看清被打的是徐小妹，沖上去高喊：“住手！住手！”他用身體護(hù)著徐小妹，對那些家伙動起了拳腳。突然，他一腳踩在雞蛋上，仰天滑了一跤。那些人乘機(jī)撒腿逃遁。

徐小妹蹲在地上，看著被踩得稀巴爛的茶葉蛋，哭喊著：“老天啊，咱命咋這樣苦哇！”

馮大力拉她起來，給她錢，“這一鍋蛋我買下了”，她不要，他硬塞給她。

馮大力把爐子搬上手推車，拍拍她的肩，“回去吧，沒事了”。

清冷的月光下，馮大力和徐小妹兩個飽受壓抑的人，一個是大律師一個是外來妹，他們肩并著肩，推著小車漸漸遠(yuǎn)去。車轱轆發(fā)出的聲響，碾碎了夜的寂靜，又似在訴說什么……

5

翌日，馮大力中午才進(jìn)事務(wù)所，他前腳進(jìn)辦公室，王燕兒端著一碗海洋烏冬面后腳就跟進(jìn)來，“大馮，昨晚咋回事，怎么來了又走了？”

馮大力說：“走了就走了。”

王燕兒見馮大力眼眶有些虛腫，“你昨晚真的沒事吧？”

“沒事?！瘪T大力又叫住要走開的王燕兒，“燕兒，我已決定為徐小妹打官司。”

王燕兒一怔，夸張地上前摸摸馮大力的額頭，“大馮，你是安眠藥吃多了，還沒醒吧，這樣做值不值得呀？”

馮大力認(rèn)真地說：“不管官司輸贏如何？對我來說都是值得！”

王燕兒忙調(diào)轉(zhuǎn)方向，爽快地說：“既然你決定了，我就跟你一塊干?！?/p>

馮大力會心地點點頭。王燕兒的可愛，就在于善解人意，而這種善解又是那么的簡單和純樸。她對你好，什么都愿聽你的；如看你不順眼，決不會玩虛情假意。

打一場性賠償?shù)墓偎?，第一步要給馬剛做性器官傷害程度的鑒定，以此驗證徐小妹所說的究竟有沒有廢？

馬剛不肯進(jìn)派出所，坐在路沿不理人，徐小妹去拉他，他死活不起來。馮大力、王燕兒只能等著干著急。徐小妹倒底還是心疼丈夫，“馮律師，咱沒做錯啥事？上公安干嘛？”

馮大力說：“做司法鑒定，非得要出事管轄地的公安出介紹信?！?/p>

徐小妹說：“非得做鑒定嗎？”馮大力肯定地點點頭。徐小妹又說：“這夫妻倆的事咱們最清楚，法院咋不信呢？”

馮大力微慍地說：“法院不相信眼淚，只信證據(jù)，你還想不想打官司啦？”

徐小妹二話沒說，一把揪住馬剛的耳朵，架著他進(jìn)派出所。

“我當(dāng)警察這么多年，還頭一回遇上做性功能鑒定的?！币痪彀淹嬷种械墓P，瞅了瞅馬剛耷拉的腦袋。

徐小妹憤憤的說：“咱招誰惹誰了？偏偏砸到咱們頭上?！?/p>

警察說：“都過去一年多了，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

徐小妹頓如祥林嫂般喋喋不休的訴苦：“公安同志，凡事都有個過程。我那口子傷好后，咱就想干那事，但他起不來。剛開始以為他好久不做鬧緊張了，我讓他吃餃子又喝上酒，還是沒用。再后來什么王八烏雞都吃了，中醫(yī)西醫(yī)都看了，咋就鬧不明白，好好一個大男人，說廢就廢了……”

馬剛以拐杖擲地，“你少寒磣我?guī)拙湫胁恍校　?/p>

警察強忍住笑，當(dāng)場開出介紹信。

鑒定報告還沒出來，馮大力已在家里起草原告的訴狀。這是一個安靜的上午，整座住宅樓的人好像都走空了，惟聞鄰家陽臺上傳來畫眉的啾啾叫聲，恍如置身靜謐的森林。馮大力文思如潮，指尖在鍵盤上跳躍碼字。突然，電話鈴聲驟響，歐陽倩如說一串鑰匙忘在家里了，可能放在床頭柜上，要他去看一下，她電話不掛。馮大力去看了，回話是在家里。妻子讓他別走開，這就回來取。妻子的語氣有些著急，馮大力突發(fā)一念想偷窺些什么，妻子屋里的抽屜只有梳妝臺那個是上鎖的，他用鑰匙一把一把地試，很輕易就打開了，翻出一冊精美的日記本，里面是妻子用德語寫的日記。馮大力在大學(xué)主修英語，第二種外語選的就是德語，英語和德語相近，有些詞匯完全相同。妻子沒帶鑰匙，回家必按門鈴，這讓馮大力有機(jī)會從容地窺探到妻子最神秘的隱私。

原來妻子在德國有個戀人，是個女人，叫什么辛克勞芙，倩如叫她“老虎”，而“老虎”給她的昵稱是“甜鼠”。妻子寫道：“沒有你相伴的每個夜晚，我是聽著舒曼的《幻想曲》、《蝴蝶》，掛著你送給我的老鼠項鏈，重溫和你在一起的每個細(xì)節(jié)，乞求上帝讓我在夢中和你相會……”有些內(nèi)容馮大力難以卒讀，可以說男女之間的情欲也不會寫得那么露骨和肉麻?！袄匣ⅲ莻€銷魂的清晨，你問我為什么哭了？當(dāng)時我沒說，怕你見笑，我活到四十歲，還是第一次體驗到性高潮，那美好的一刻讓我久久難以平息。老虎，我愛你，感謝你給了我做女人的快樂！老虎，你就像一把神奇的鑰匙，打開了我那封閉沉睡了半輩子的洞穴。你每一根金色的體毛，摩娑著我寸寸肌膚，激活了我渾身的細(xì)胞……”近期的日記中倩如寫道：“老虎，知道你為我在德國找到了工作，我當(dāng)即哭了，想到年底我們又可以在一起，甜鼠又將含在老虎的嘴里，我激動得快按捺不住了。我想和丈夫離婚，但不知怎么向他說清楚，他對我對女兒對這個家是無可挑剔的。在我們這個傳統(tǒng)的國度里，同性戀往往不為常人所理解，甚至還會遭到譏諷和岐視，我想我丈夫也不會理解，其實同性之間也有真正的愛情。我現(xiàn)在只有氣他，讓他恨我，最好由他提出離婚，那么我什么都不用解釋了……”

馮大力讀得出奇的平靜，一種徹底的釋然早已蓋過憤怒，這么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瞬間迎刃而解，可悲的是，他一直追求和愛著的人，竟從來沒愛過他，他的專一和善良使他從沒懷疑過妻子的性取向，這就鑄定了婚姻的悲劇。日記本令他醍醐灌頂，恍然大悟，隨之感到四肢發(fā)冷，那是從心底里透出的絲絲寒氣，伴之以蒙受愚弄的屈辱。好歹他也留過洋，洋人興那玩藝兒，好像留學(xué)生中沒聽說有那事，更何況倩如認(rèn)識他以前沒留過洋。當(dāng)然，他現(xiàn)在可以明白了。

馮大力在婚禮上見過吳亞男，她是抱著兒子挽著丈夫來的，對倩如也很友好大方，同學(xué)中送的禮金數(shù)她最厚。席間，歐陽倩如當(dāng)著吳亞男的面，主動地親他一口，一時令他受寵若驚，但一回到家她就討厭他了?，F(xiàn)在想來，歐陽倩如突然答應(yīng)嫁給他，動機(jī)值得懷疑，頗有報復(fù)吳亞男的成分，也許她想從這段情感的沼澤中拔出身來，但最終沒能如愿，直到遇上了“第三者”?；楹?，吳亞男再沒和倩如來往，可見少女時的“山盟海誓”，吳亞男是有口無心鬧著玩，而倩如卻當(dāng)真了，也可能從頭到尾都是倩如一廂情愿。馮大力對倩如的追求，也是一廂情愿，像活在虛擬世界里，愚蠢得一塌糊涂?，F(xiàn)在，馮大力只想提出離婚，因為妻子有“第三者”，但他畢竟是律師，“第三者”何以為證？偷看他人日記本身就是侵犯他人的隱私權(quán)，要離婚還不能提“第三者”，不能道出事實的真相。他覺得自己活得好累，反不如徐小妹活得明明白白，誰剝奪了她過性生活的權(quán)利，她就哭著鬧著喊著向誰討回公道。他向誰去喊？那就幫徐小妹喊吧。

開庭的日子到了，因涉及隱私，沒有公開審理，旁聽者幾乎沒有。原告席坐著馮大力、王燕兒，徐小妹和馬剛坐在他們的后面。被告席上坐著林財發(fā)和他的代理律師。開庭前，被告律師過來和馮大力打招呼，油腔滑調(diào)地說：

“馮大律師，有機(jī)會和您對庭，是我的榮幸，還望大律師嘴下留情?！?/p>

“哪里哪里，豈敢豈敢。”馮大力老道地回應(yīng)，其實他不認(rèn)識那人。

雙方律師經(jīng)過各自陳述后，法庭進(jìn)入辯審階段。

被告律師搶先發(fā)話：法官大人，前年也是在這里，貴院就馬剛傷殘一案作出判決，本當(dāng)事人也作出了賠償，這已在法律意義上宣告結(jié)案。事隔一年之后，馬剛之妻忽然又提什么“性權(quán)利”的精神賠償，被告認(rèn)為，徐小妹與本案無關(guān)。

馮大力向法官舉手，展開反駁說：被告代理人所言，實屬荒謬。不錯，法院早已判定被告造成馬剛左骨盆骨折，后尿道損傷，而由此導(dǎo)致馬剛性功能喪失，其間接侵害了原告的法定配偶徐小妹的性權(quán)利。

林財發(fā)與他律師耳語，律師一副大不以為然的得意。

馮大力說：被告損害的不僅是原告的健康權(quán)，也是配偶之間的性利益，兩者互為因果，所以，徐小妹應(yīng)是本案的直接利害關(guān)系人，提出賠償十萬元的精神損失費，理所當(dāng)然。

被告律師馬上答辯說：本代理人注意到，現(xiàn)行法律沒有對“性權(quán)利”精神賠償?shù)拿鞔_條款，原告訴求于法無依，此其一。其二，在原告出具的司法鑒定中白紙黑字寫著：經(jīng)鑒定，馬剛陰莖勃起的性功能障礙為八級傷殘。諸位，性學(xué)理論上的八級傷殘，是指性功能受到一定的影響，并非一定不能行房事。（譏諷地）在此，我希望馬剛夫婦相互配合，能像正常人一樣過性生活。

“胡說八道！不通人性的畜生！”徐小妹站起來大喊大叫，她被激怒了，她要沖上法庭，被王燕兒緊緊抱住?！霸壅f的句句是實話，咱已經(jīng)很痛苦了，你干嘛還要挖苦……”

徐小妹呼天喊地，馬剛流著淚用拐杖猛擊自己的頭，被馮大力奪下，莊嚴(yán)的法庭亂成了一鍋粥。

法官適時地敲響槌子，“休庭，擇日再審?！?/p>

6

首次開庭原告方?jīng)]占上風(fēng)，馮大力很清楚，再次開庭必須有新的突破，要拿出新的證據(jù)，否則就沒意義了。民事審判通常開兩次庭，就可結(jié)案。馮大力在北京的同學(xué)安排下，和王燕兒趕到北京，走訪了最高人民法院的有關(guān)法律研究部門，也拜訪了我國著名的民法權(quán)威江教授。從江教授家出來，馮大力的底氣足了。江教授說，在我國司法實踐中，經(jīng)法院審理的侵害婚姻關(guān)系的案子比較少見，除了婚姻法第四十六條規(guī)定的離婚過錯傷害賠償案件外，法院目前對其他侵害婚姻關(guān)系的侵權(quán)案件基本上無所作為。但是，你們說的情況，從法學(xué)角度講，是一個典型的間接侵害夫妻關(guān)系的侵害案件……

晚上，同學(xué)們在王府酒店請馮大力吃飯。馮大力不善飲，老同學(xué)多年不見，一高興才喝了一巡，便木頭人似的趴在桌上。他醉了，但飯桌上的話題還在他身上。同學(xué)們夸馮大力當(dāng)年是多么的優(yōu)秀，一表人材，不單書讀的好，樣樣出眾，是法律系學(xué)生會主席，也是校男排的主力，還能吹薩克斯管。一過大二，許多同學(xué)熱衷于搞對象，馮大力對此不屑一顧，公開說，有事業(yè)的男人，愛情才會美滿。女生在背后常議論馮大力，稱他是一只高傲的缺乏雄性激素的公雞。只要他一出現(xiàn)，所有的男生往往成了“電燈泡”，也有小男生妒嫉得咬牙切齒。老同學(xué)都第一次見到美麗大方的王燕兒，仗著酒興一口一聲“嫂子”，頻頻向她敬酒。王燕兒口說“不能喝”，但來者不拒，大家逐一敬她，她回敬就是打一圈。就這么一來二去，王燕兒把那群人全灌醉了，一個個或仰或趴地犯困。她悄悄地買了單，架著馮大力先退席。

出租車經(jīng)過燈火輝煌的天安門，馮大力醒了，打著酒嗝搖下車窗，醉腔醉調(diào)地唱起“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司機(jī)扭頭說了一句，“哥們，你真喝多了?！?/p>

馮大力說：“北京人厲害，非要喝二鍋頭，我……我不會喝白酒。”

能言善侃的京城的哥說：“哥們，你這就不懂了，男人喝二鍋頭最牛！”

馮大力靠在王燕兒肩上，漸漸又睡著了，漸漸人就躺在她的腿上。王燕兒索性抱住他，擔(dān)心車子顛簸使他難受，目光里充滿著溫柔和愛憐。

王燕兒扶著馮大力下車，他推開王燕兒說，“你回你的房，我回我的房，沒事?！瘪T大力在旋轉(zhuǎn)門里轉(zhuǎn)了幾圈，像騾子推磨找不到北。

王燕兒拖他出來，他雙腳打漂又推開她說，“沒事……不就一點二鍋頭嘛?！闭f著又是一個踉蹌，王燕兒趕緊抱住幾乎要倒下的馮大力，像哄小孩似地說，“聽話，你醉了?！?/p>

馮大力伏在王燕兒的肩上，含糊地說：“沒醉……沒醉……我心里苦哇！”

馮大力一進(jìn)客房，身子像大蝦般的一弓，穢物從嘴里噴射而出，吐得滿身都是，還濺到王燕兒的衣服上。來不及去衛(wèi)生間，王燕兒抓過紙簍，拍著他的背，“吐吧，吐吧，吐干凈就沒事了。”

王燕兒忙壞了，先把馮大力放平在床上，脫去他骯臟的外衣外褲，拿去擦洗。繼而，她跪在地上，用餐巾紙擦地毯，濕巾擦去臟物，干巾吸干地毯。

她干得那么情愿，也是繼承了母親的秉性。有一回，父親醉酒回家，也是吐得到處都是，母親沒半點怨言，悉心侍候父親，她能感受到母親對父親的愛。男人有時候就像孩子，需要女人來照顧。一切收拾停當(dāng)，王燕兒為馮大力沏上一杯釅茶，放在床頭柜上，酒醒后口渴。她累了準(zhǔn)備回屋去睡，又看看馮大力，他側(cè)臥收腿蜷成團(tuán)，兩臂抱在胸前，像擔(dān)驚受怕的兔子，濃眉下的寬鼻一翕一翕，嘴唇不時地蠕動著，睡得如嬰兒般的香甜。王燕兒胸中涌出母性的柔情，不忍心離去，擔(dān)心他還會吐，便和衣躺在他身旁，百般呵護(hù)地看著他，手一遍一遍地梳理著他潮濕的頭發(fā)，像守護(hù)著病孩的母親。

夜里，馮大力睜開眼時，心頭一驚，他頭枕在王燕兒一對鼓鼓而有彈性的乳峰間，兩手環(huán)抱著她柔軟的腰。他長期獨睡已養(yǎng)成個習(xí)慣，愛抱著一個枕頭入眠，潛意識里是抱著一份溫暖。他想動一動，燕兒就醒了，身子沒動，仍貼著他的臉，含情脈脈地問：“感覺好些了嗎？”

馮大力沖動地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吻她的額，吻她的眼，四片嘴唇終于忘情地粘在一起。他解開她身上所有紐扣，親吻她胴體上所有動人的部位，他像在讀一本渴望已久的書，一口氣從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讀到人生中美妙的篇章，高潮部分觸發(fā)他心靈乃至肉體的巨大震顫，多年的壓抑如同火山噴發(fā)，挾裹著灼熱的巖漿一泄千里……

馮大力從北京回來，心里多了件事。他怕見王燕兒，一見就慌亂的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而王燕兒卻一如既往，坦坦然像啥事也沒發(fā)生過。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勢在必行的“出軌”，過后難以平靜，他想和王燕兒好好談一下，不能對黃花閨女那么不負(fù)責(zé)任，盡管她喜歡他，所以更不能傷害她，他不知她會怎么想？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女人其實挺弱智的，可能是被歐陽倩如折磨得喪失了對女人的自信。

馮大力正想打電話給外出的王燕兒，約她晚上一起吃飯。不料，馬剛拄著拐杖闖了進(jìn)來，他平時可是有事也不愿來事務(wù)所，一來就是扯那雞巴的事。

“你怎么一個人來了？”馮大力有些奇怪。

“馮律師，你是我的大恩人，求你再幫我一把，我要和她離！”馬剛難得理直氣壯地嚷嚷。

“你鉆啥牛角尖，徐小妹同意嗎？”馮大力扶馬剛坐下，“我正要找你，去高級法院司法鑒定室，再做一次傷殘鑒定。如今的司法鑒定得多家部門出，有公安系統(tǒng)，醫(yī)療系統(tǒng)，也有法院系統(tǒng)，能獲得公正權(quán)威的司法鑒定，對‘性賠償’一案至關(guān)重要?！?/p>

馬剛固執(zhí)地說：“我不做，求求你饒了我吧，你還想要我怎么個丟臉？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那個廢了？我已活夠了，只要離婚就一了百了了?！?/p>

馮大力說：“我?guī)筒涣四悖銈兊膽艨诙荚诶霞?，只有回老家去辦?！?/p>

馬剛絕望了，“那好吧，我該咋辦就咋辦！”

馮大力攔住馬剛，想叫徐小妹來，但馬剛一揮拐杖，奪門而出。馮大力即打電話去小旅店，徐小妹不在，便留言請她回電，他擔(dān)心馬剛的不配合，會導(dǎo)致整個訴訟前功盡棄。

徐小妹很遲回電，馮大力正和王燕兒在金盆涮涮鍋吃晚飯。吃飯只是借個談話空間，馮大力不想氣氛太嚴(yán)肅，盡管他心情有些沉重。金盆涮涮鍋的環(huán)境有種極致之美，最讓人心動的是一室流動的光瑩，在宛若水中央的桌上吃火鍋，耳邊聽著潺潺流水聲，一抬頭則是光纖制造的流離花火，仿佛置身于玉宇瑤池。王燕兒換上休閑裝，更顯青春靚麗，白色牛仔，束腰的粉色襯衫，不施粉黛，颯爽英姿。她第一次光顧“金盆”，感覺與以往吃火鍋的體驗不同，一人一個鍋，電子按鍵就在你手邊，火的大小控制隨心所欲。開鍋先喝湯，它的鮮美能撫慰你的五臟六腑。馮大力舉止彬彬有禮，很少動筷，光向王燕兒介紹說，這款湯由日本北海道珍貴昆布和原裝進(jìn)口天然材料熬制而成。昆布是一種類似海帶的深海植物，熬湯喝具有清熱排毒、美容養(yǎng)顏的功效，深受女孩子的喜歡。

“好啊，那我就多喝點。”王燕兒快樂得像貪吃的小女孩，臉上已沁出微汗，青春的氣息同火鍋升騰的熱氣，向馮大力迎面撲來，他有些走神，恍如又聞到她的體香。王燕兒朝他的鍋里夾鮑魚仔、生蠔、圓貝等，“大馮，你自己吃啊。”

馮大力依然正襟危坐，“燕兒，你來所里快五年了吧?！?/p>

“是啊。”王燕兒用紙巾吸臉上的汗，直爽地說，“大馮，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馮大力的聲音有些凝重，“燕兒，我覺得我對不起你?！?/p>

王燕兒張開鮮紅的嘴唇咯咯地笑了，頑皮的目光直逼馮大力，“你咋會這么想？”

馮大力嚅囁道：“我想讓你換家律師所，給你一筆分紅……”

王燕兒不讓他說下去，“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這么老土！我一不會破壞你的家庭，二不會影響所里的工作，你著什么急呀！”

馮大力低下頭，不敢面對她單純更顯火辣的目光，“我是個有妻兒的人，總覺得……”

王燕兒快人快語地說，“你怎么一點都不了解我？我喜歡你，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難道你毫無感覺嗎？”她的眼淚涮地掉下來，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拔遗宸愕牟湃A，欣賞你的人品，特別是你再次無償為徐小妹打官司，讓我看到你人格的高尚。如果哪一天，我不喜歡你了，我會主動離開你。我不圖什么，也不求什么結(jié)果，只在乎自己的感覺，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p>

馮大力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他確實不了解像燕兒這樣率真性情的現(xiàn)代女性，鮮有世俗的心機(jī)，只聽從內(nèi)心的感覺。他想說的，無非是為王燕兒考慮，以成熟、負(fù)責(zé)任男人的口氣，對她提出善意的規(guī)勸和建議，此刻，顯然已屬多余。

恰好這時，徐小妹來電了，“馮律師，不好了！馬剛失蹤了?！?/p>

“我馬上趕過來?！?/p>

馮大力駕車和王燕兒火速趕到小旅店，他們?nèi)缃拥交鹁南缿?zhàn)士。

徐小妹在屋里哭，小龍舉著小手為娘擦眼淚。

馮大力進(jìn)門就說：“你們又鬧啦？”

徐小妹說：“我才沒鬧呢。那天開庭后，馬剛整個人傻了，沒見過這號死要面子的男人?！?/p>

馮大力說：“他拄著拐杖，能跑哪兒去呢？”

徐小妹抹著眼淚說：“附近都找遍了，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徐小妹放聲嚎啕大哭，王燕兒怎么都勸不停。

“嗨，嗨！別影響人家休息，這里不是殯儀館?！狈?wù)員胖大嫂嚷著進(jìn)來。

王燕兒對胖大嫂耳語：“馬剛找不到了。”

胖大嫂說：“噢，是我?guī)退械能?，聽他對司機(jī)說，要去南浜車站?！?/p>

徐小妹哭聲嘎然而止：“咱那兒沒熟人，他去那兒干啥？”

南浜車站是市郊的一個貨運火車站。馮大力頓感有種不祥之兆，說：“快，我們快去找！”

胖大嫂說：“你們快去，我來帶小龍?！?/p>

小龍掙脫胖大嫂的手，說：“不嘛，咱要跟娘去找爹?！?/p>

胖大嫂說：“小龍乖，阿姨給你吃冰淇淋。”

一場暴雨突兀襲來，電光閃閃，雷聲隆隆。馮大力驅(qū)車行駛在與鐵路并行的公路上，密集的雨簾像深色的毯子，一層層朝車前撲來，兩個雨刮器有節(jié)奏不停地忙碌著。車前亮著大光燈，但光柱射不透重重的雨簾，視野一片模糊，遠(yuǎn)處的景物如看皮影般虛虛實實。車頂被暴雨擊得似小鼓作響，敲得每個人心煩，著急。馮大力、王燕兒、徐小妹都睜大眼睛，像掃瞄的雷達(dá)巡視著前方的一切，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點。

驀地，遠(yuǎn)處筆直的軌道上出現(xiàn)個影子，車子駛近，大燈光照出個人影，再仔細(xì)看，那人正是馬剛，他拄著拐杖站在雨中。

一個急剎車，三人幾乎同時沖出去，放開喉嚨狂呼：“馬剛！馬剛！”

馬剛站在鐵軌中央，揮舞著拐杖，“你們都別過來！”

這時，遠(yuǎn)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這一刻，馬剛好似等待已久，扔了拐杖，像個大字躺倒在鐵軌上。

徐小妹跌跌撞撞地沖上前，“馬剛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馬剛平靜地說：“讓我去吧?！?/p>

徐小妹拼命地拉他，根本拉不動，她狠狠地打了他兩巴掌，“你哪像個男人？！”

馬剛說：“我已經(jīng)不是個男人了。”

馮大力、王燕兒都過來拉馬剛，雨中的鐵軌很滑，費勁地剛拉起他，全身像泡在水中的馬剛，泥鰍般地一滑又躺倒在鐵軌上?；疖嚌u漸近了，已能感受到鐵軌的震動。此時，想去呼喊阻攔火車是不可能的，暴雨將淹沒一切。

馮大力伸出雙臂從背后抱住馬剛，疾呼：“小徐、燕兒快抬馬剛的腿，大家一起用力！”

好不容易抬出鐵軌，馬剛手舞足蹈，一個掙脫又滾回軌道，像頭發(fā)情的猛獸，三人很難制服他。鐵軌震動加劇，雨簾中已透出火車前燈的光亮，馮大力的心像跳到了嗓子眼，一種恐懼當(dāng)頭襲來。

“馮律師、王律師你們快離開！”徐小妹隨即撲在馬剛身上，緊緊地抱住他，“要死咱就死在一塊！”

馬剛見徐小妹也不要命了，頓時驚慌地推開她，“你……你……”徐小妹反而把他抱得更緊。馬剛猛地站起來，抱著徐小妹沖出鐵軌。

馬剛和徐小妹抱頭痛哭?；疖嚢l(fā)出巨大的轟鳴，呼嘯而過，他們像做了一場惡夢。

王燕兒驚魂未定，顫抖著躲在馮大力的懷里。她緩緩地仰起頭，滿臉淌著雨水和淚水，閉著眼睛，嘴唇微啟，有種情感的表達(dá)和渴求。

馮大力捧著王燕兒的臉，仰天長嘆，繼而低下頭，親親她的額。

7

馮婷婷放學(xué)回家，路過居委會，見貼著一張“評選五好家庭的通知”。有居委會干部在鼓動說：“這次評選五好家庭，以群眾推薦和自己推薦相結(jié)合，歡迎廣大居民踴躍參加！”

馮婷婷眼珠子一轉(zhuǎn)，靈機(jī)一動，踅身走進(jìn)居委會。她自從發(fā)現(xiàn)父母不和，就一直想找機(jī)會撮合父母和好，平時在媽媽面前說爸爸好，在爸爸那里又說媽媽好，煞費苦心。父母明明不要好了，但每天早晨還要做戲，惟一的解釋——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傷心。馮婷婷索性裝傻，想去自薦參加“五好家庭”評選。

居委會里，有一對穿睡衣睡褲的夫妻在吵架，還鬧得挺兇，居委會主任周阿婆攔在中間忙于調(diào)解。

女人手指著男人的鼻子罵：“不要臉的東西！三個月沒給生活費。”

男人說：“周阿婆，你來評評理，我已下崗，哪來錢呢？”

女人說：“沒錢？你打什么麻將！”

周阿婆見馮婷婷進(jìn)來，就不理他們了。勸解夫妻吵架，只有等他們吵夠了。

馮婷婷有禮貌地說：“周阿婆好！我看見門口的海報了，我想……”

周阿婆說：“想推薦你爸爸媽媽吧，”見馮婷婷笑而不語，“你們樓里的鄰里早就推薦你們家了?！?/p>

周阿婆借題發(fā)揮，對吵鬧的夫妻說：“你們要好好向馮律師一家學(xué)習(xí)，夫妻之間相親相愛和和睦睦多好?！?/p>

女人說：“我們哪能和馮律師家比，如果像他們這樣有錢，也不會吵了，吵來吵去還不是為了錢?！?/p>

馮婷婷蹦蹦跳跳地回家，對著落地鏡子，聲情并茂地練習(xí)演講?！霸谖业挠洃浿?，爸爸媽媽從來沒吵過嘴，他們相敬如賓，家中大小事都平等商量，即便買一個什么牌子的電視機(jī)……”

馮婷婷萬萬不會想到，就在此刻，她的爸爸正在向媽媽提出離婚。

庭院式的茶樓，環(huán)境幽雅，古色古香。臨窗一隅，馮大力和歐陽倩如隔著茶幾相坐，氣氛平靜，默默無語，看來已談了一會了。

馮大力敢于和妻子攤牌，也可以說是接手徐小妹案子后，他的觀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徐小妹不屈不撓爭取性權(quán)利的精神，使他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既然夫妻關(guān)系已名存實亡，還不如早日結(jié)束痛苦和折磨，這對他和倩如都是人道的，彼此可以重新選擇各自認(rèn)為幸福的生活方式。

歐陽倩如掏出香煙，點了幾次火才點著。馮大力不知她何時學(xué)會了抽煙，感覺很陌生。

歐陽倩如深深地吸一口煙，“大力，我感謝你的坦率，我想過了，婷婷歸你，”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畢竟是你把女兒帶大，你是個稱職的父親?！?/p>

馮大力寬慰之余，心里陡生難過，想必她也是愛女兒的?！拔蚁Ｍ阪面弥锌记?，暫時不讓她知道，她已夠緊張了?！?/p>

歐陽倩如點頭說：“等婷婷進(jìn)了高中，我們再去辦手續(xù)。”

馮大力曾經(jīng)如癡如狂追求過的冰雪美人，眼下分手的過程那么簡單，他悵然若有所失，終究夫妻一場，似乎簡單得有些殘酷。

他說：“倩如，我有個要求，家里的房子歸你?！?/p>

歐陽倩如說：“不，什么都不要，我會照顧好自己?！?/p>

馮大力動容地說：“倩如，如果我們早先能開誠布公地溝通，也許不會走得這么遠(yuǎn)。我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此話像觸動了歐陽倩如某根神經(jīng)，她冷冷地說：“你走吧，讓我獨自清靜一會。”

馮大力站起來，頓感無話可說。他始終沒有點破婚姻破裂的癥結(jié)所在，也是出于對她人格的尊重，對她隱私的寬容，但決不能再容忍她剝奪一個丈夫的性權(quán)利。

高院的司法鑒定報告出來了，馬剛的性器傷殘被定為十級，這意味著他的性功能徹底喪失。馮大力一拿到鑒定報告，直奔小旅店，他能想像徐小妹得此消息會多高興，那是苦惱人的笑，個中的苦澀常人難以理解。馮大力步入地下室，屋里一片狼藉，床上空空如也，馬剛一人在卷鋪蓋，往麻袋里塞東西。

馮大力問：“徐小妹呢？”

馬剛不敢看馮大力，“買車票去了?！?/p>

“去哪里？”

“回老家。”

馮大力說：“我說你馬剛，你咋就這么窩囊！官司還沒輸，你怎么自己先輸?shù)袅?？?/p>

馬剛不響，只顧埋頭打包。

馮大力上前，一把奪過馬剛手里的麻袋，將東西全部抖落在床上。

馬剛蹲在地上，悶頭抽煙。

馮大力指著馬剛，劈頭蓋臉地說：“你又在尋死尋活了？你又鬧離婚了？你一個西北漢子，怎么連一點血性也沒有。你說，你究竟怕什么？”

馬剛喃喃地說：“是徐小妹不想打官司了?！?/p>

馮大力火了，抓住馬剛的衣領(lǐng)拉他起來?！白?！出去走走。你不能老不見太陽，人都快發(fā)霉了?！?/p>

萬里晴空，湛藍(lán)透亮；白云朵朵，悠悠漂浮。

馮大力和馬剛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強烈的陽光刺得馬剛有些眩目。馬剛過去很開朗，能唱一口高亢嘹亮的花兒（西北民歌），“致命”傷殘留下的心理創(chuàng)傷改變了他的個性。在落后的西北農(nóng)村，男人那東西不僅是繁衍香火的工具，也是男人陽剛的象征，男根廢了和女人不會生孩子沒啥兩樣，讓他覺得無臉見人。

馮大力拿出鑒定報告，說：“馬剛，你是十級傷殘，你們的訴訟請求有希望了?！?/p>

馬剛木訥地搓著手說：“只要一提那事，我的傷口又像被撒了一層鹽?！?/p>

馮大力說：“你想過嗎？其實徐小妹比你還痛苦，她是無辜的，她是那么的愛你，打這場官司也是為你討回公道，如果為了所謂的面子而放棄，你這輩子心里會好受嗎？”

馬剛說：“說真的，咱也不想再連累你了?！?/p>

馮大力說：“錯了！打官司也是為了我自己?！?/p>

馬剛瞪大眼睛，很疑惑地看著馮大力。

馮大力眼圈紅了，“馬剛兄弟，我心里也有說不出的苦哇?！?/p>

馬剛抓住馮大力的手，表示同感和同情，他以為馮律師和他有一樣的暗疾。

馮大力激動地說：“我要感謝徐小妹，是她打官司的勇氣，讓我敢于面對難以啟齒的事實?！崩^而他又像是在獨白：“我們是人，人的生命是短暫的，我們要學(xué)會維護(hù)做人的權(quán)利，捍衛(wèi)自己的‘性?！??！?/p>

兩條漢子都潸然淚下，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市中學(xué)生演講決賽在市少年宮舉行。早晨吃早餐時，馮婷婷撒著嬌非要父母都去參加，馮大力和歐陽倩如都感到很尷尬，都推說手頭有事走不開。女兒當(dāng)即翹著嘴說，“我愛我爸我媽，真不知我爸我媽是否愛我？”這話說重了，馮大力一時汗流，盡管他和倩如都愛女兒，但父母并不如女兒想得那么完美。一對已將分手的夫妻，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裝出一個美滿家庭的假象，實在是勉為其難。

當(dāng)馮大力走進(jìn)演講會場，意外發(fā)現(xiàn)歐陽倩如早就到了，而且坐在前排。他原本料想倩如不會來，因為已經(jīng)都說沒空，也是給倩如一個臺階，他一個人代表家長參加并不失體?？梢娔概樯?。他想到有位大文豪說過：母性是女人的天性，妻性是逼出來的。斯言誠是。馮大力只好坐到歐陽倩如旁邊，她也一怔，可能也沒料到他會來，互致點頭，有點像電影陌生人的落座。

馮婷婷登臺亮相，看見前排坐著爸爸媽媽，一臉驚喜，精神煥發(fā)。白色襯衣，藍(lán)色背帶裙，鮮紅的領(lǐng)巾，馮婷婷在舞臺燈光的聚焦下，就如一個純潔的小天使下凡。馮大力恍如找到第一次遇見歐陽倩如的感覺，也是著裝簡潔，神色清純，往事并不如煙。

馮婷婷在講演中，目光始終和父母交流著，這在觀眾看來是那樣的親切和自如。

“在家教風(fēng)盛行的今天，爸爸媽媽拒絕家教，給予我充分的信任。他們常對我說：‘婷婷，我們是你的父母，但更是你的朋友?！诰o張的迎考日子里，我一度有壓力，怕考砸了對不起父母。爸爸媽媽及時和我談話，他們說：‘婷婷，我們對你充滿感激之情，你學(xué)習(xí)這么自覺和努力，不管考試結(jié)果如何，我們都為你感到驕傲，因為我們的女兒努力過了，這是最重要的。’”

說到這里，馮婷婷語調(diào)有些哽咽，動容地說：“在此，我要大呼一聲，爸爸媽媽我永遠(yuǎn)愛你們！”

全場爆發(fā)熱烈的掌聲。馮婷婷跑下講臺，摟住父母，已是泣不成聲。歐陽倩如淚流滿面，略有愧疚之色。馮大力頗感欣慰，女兒長大了。四周觀眾紛紛站起來，有節(jié)奏地鼓掌，向這美滿的一家人致意。

在繁華的市中心，一賣報者胸前吊著裝滿報紙的書包，手里揚著晚報向匆匆急走的路人吆喝，“看報啦！看報啦！女人要打性官司！”一些路人止步買報，好家伙，頭條新聞“丈夫工傷，廢了陽具；女人為‘性’，一怒上訴”，副標(biāo)題“全國首創(chuàng)性官司，明日開庭宣判”。

有讀報的老太太說：“現(xiàn)在女人太不像話了，這種事情也能打官司？”

有中年男士說：“敢于公開性問題，本身就是社會的進(jìn)步?！?/p>

一些讀報人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馮大力回到所里，才得知徐小妹一案見報了?，F(xiàn)在的媒體真厲害，為了競爭新聞資源簡直是無孔不入。王燕兒說，記者要求采訪的電話，從上午到現(xiàn)在沒停過。有境外媒體的記者，竟一個電話打到馮大力手機(jī)，也不知他怎么搞到的，開口就說：“千百年來，中國終于有人站出來了，申張自己的性權(quán)利，這表明中國人讀性色變的時代已一去不復(fù)返了”。馮大力聽著樂了，老外還挺會上綱上線，便讓王燕兒安排，只接受一家而且是境外媒體采訪。

第二天上午，一群記者圍在法院門口，引來許多路人圍觀，法警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有法官出來大聲說，“各位記者朋友，因本案涉及隱私，不能公開審理，請大家諒解”。人群中有記者當(dāng)場提問，法官說，“一經(jīng)審判結(jié)束，本院歡迎采訪?！庇浾邆儫o一退場。在法院門口占據(jù)有利位置，架起長長短短的拍攝武器，其架勢好像在等候重要的新聞發(fā)布。

法庭旁聽席上坐著不少人，基本是法院內(nèi)部的人，案子經(jīng)媒體曝光就引人注目。馬剛夫婦還是坐在原告代理人后面，但他們手拉著手，挺著腰板昂著頭，和上次出庭判若兩人。

馮大力在慷慨陳詞：“我國民法對公民健康權(quán)界定，是以其維持人體生命活動的利益為內(nèi)容的人格權(quán)。本案中，由于被告過錯導(dǎo)致馬剛性功能喪失，同時又波及到夫妻這種具有特殊關(guān)系的雙方，致使另一方無法享有正常的性利益。婚姻關(guān)系是以兩性的生理差別為其自然條件的，性生活是夫妻生活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如果一方不能滿足對方的性需求，勢必會影響夫妻感情，嚴(yán)重的會導(dǎo)致婚姻破裂。本原告徐小妹正遭受不健全的夫妻生活所帶來的精神痛苦，其訴求精神賠償，無論在法理和情理上都是正確的……”

末了，馮大力站起來，鏗鏘地說：“其實，本案涉及中國長期以來一個諱莫若深的話題——性。性生活是什么？是如同溫暖一樣的基本需求，是人的基本權(quán)利。我們維護(hù)公民的性權(quán)利，何嘗不是在捍衛(wèi)人權(quán)，捍衛(wèi)人的尊嚴(yán)！”

法院稍事休庭，經(jīng)合議庭表決，當(dāng)庭作出宣判。

法官莊重地讀宣判書：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確定民事賠償精神賠償責(zé)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8條第二款、第9條第三款、第10條及其他相關(guān)之規(guī)定，本法院依法作出判決：被告金頂房地產(chǎn)公司賠償原告徐小妹精神損失撫慰金三萬元，于判決生效十日后付清。

法庭一片歡騰。馬剛和徐小妹緊緊擁抱，熱淚盈眶，欣喜若狂。

馮大力鼻翼一陣發(fā)酸，可謂百感交集，他想沖到一個空曠的地方，盡情地獨自宣泄。但他很快地鎮(zhèn)定下來。和王燕兒一起向馬剛夫婦表示祝賀，四個人激動地抱成一團(tuán)。

馮大力和王燕兒走出法院，被一群記者團(tuán)團(tuán)圍住，所有媒體的話筒都朝著馮大力。

一記者問：“馮律師，請你談?wù)剬裉炫袥Q的感想？”

馮大力頗有風(fēng)度地說：“首先，請允許我感謝我的當(dāng)事人，一對來自西北農(nóng)村的夫婦，他們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在中國亮出了第一面維護(hù)性權(quán)利的旗幟。官司雖然贏了，但這決不意味著三萬元可以買斷當(dāng)事人的‘性權(quán)’。它的主體意義在于，為當(dāng)今審判實踐‘人性化’開了先河，對傳統(tǒng)倫理的突破以及昭示法律對人權(quán)的尊重?！?/p>

馮大力一說完，拉著王燕兒沖出人群。他們迅速躲進(jìn)汽車，馮大力剛發(fā)動車，有女記者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擋在車前。

女記者問：“馮律師，聽說你原先不想接這案子，后來是怎么轉(zhuǎn)變的？”

馮大力說：“當(dāng)然有個故事，但與本案無關(guān)，我不能告訴你?！?/p>

馮大力和王燕兒會心地相視一笑。

8

馮婷婷如愿考入市重點高中，送女兒去學(xué)?；貋恚T大力頓覺這個家空落落的。家里沒有了女兒百靈鳥似的啼鳴，如同沒有鳥叫的森林一般凄寂。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目光掃視書房、主臥、女兒房，有種塵埃落定的寬慰，在這一塊有限的空間里，此后再無需穿來穿去演戲了。茶幾上攤著結(jié)婚證、戶口薄、離婚協(xié)議書等證件，歐陽倩如在一樣一樣地整理著，今天，他們就要去民政局辦理離婚。

馮大力傷感地說：“倩如，我想婷婷回家的日子，你也回來看看，讓女兒高興?！?/p>

歐陽倩如難過地點點頭，“大力，對不起！這么多年，我沒盡到做妻子的責(zé)任，請你原諒?！彼难劭粜顫M了淚。

馮大力佯裝樂觀地說：“一切都過去了，今后你自己要多多保重。”

突然，響起一聲急促的門鈴。

馮大力去開門，周阿婆領(lǐng)著居委會的一幫人，歡天喜地涌進(jìn)來。

周阿婆捧著“五好家庭”的證書和標(biāo)牌，喜悅地說：“祝賀，祝賀！你們被街道評為五好家庭?！?/p>

馮大力見狀，欲言又止，“別……別……千萬別……”

周阿婆說：“馮先生，你也太謙虛了，哪個鄰居不夸你們，婷婷的演講稿都見報了。”她學(xué)著婷婷的語氣，“我愛我爸我媽”。

家將不家，哪里還有“五好”？馮大力被從天而降的榮譽，弄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周阿婆興致很高，說：“馮先生，我們居委會想請你做場報告，談?wù)劶彝ズ湍婪蚱薅鲪鄣男牡皿w會?！?/p>

歐陽倩如坐著，手捂住臉，臉貼著膝蓋，顯得很不舒服。馮大力臉部肌肉抽搐，心里在說：“周阿婆求求你，饒了我吧。”

周阿婆見倆夫妻表情古怪，說：“是不是婷婷媽媽病了？”

“是的，是的?！倍T大力心里在說，“快走吧，快走吧！”

“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敝馨⑵耪f著，招呼來人退出。

馮大力、歐陽倩如都呆住了，只聽見大門上發(fā)出敲釘子的聲響。

一塊標(biāo)牌被釘在馮家大門上，四個醒目的紅底金字——五好家庭。

責(zé)任編輯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