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并不是風過無痕地走過，而是像一個巨大的篩網，將現實沉淀下來，不經意間就會在陽光下、清風里一點一點地浮現。閑來無事在網上溜達，看到了一個詞——“憤青”，憤怒的青年？感覺怪怪的，但用來形容我們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卻是最恰當不過了。

荒煙蔓草，生不逢時。我們的求學生涯與動亂在時間的長河里是并存的，整整十年白璧無瑕的光陰，莫名其妙地變得晦暗不堪。走過千山萬水，回首豆蔻年華，常會有難以言狀的悲辛在心底起伏澎湃，那年那月的點點滴滴猶如冬日屋檐下的冰凌，在陽光下漸漸地融成晶瑩的淚珠，重重地滑落，濺在硬冷的地上。小小的玲瓏般的破碎，怎能穿透早已流失的花季里那種無奈和沉重。

一

懵懂的小學是混沌未開的，踏進中學的門檻，我們的心依然像冰山上雪蓮一樣潔白，尚未明白真與假、對與錯其實是相輔相成的時候，學習“革命小闖將”的熱潮就鋪天蓋地的席卷了我們。毋容置疑，我們立刻就將自己化成那微不足道的水珠，跳進了那已經翻騰起沖天巨浪的大海。學校里是一片瘋狂。今天有人把女老師的長辮子給剪了，氣得老師當場哭起來；明天就會有人在老師的書里夾條小蛇，嚇得老師差點暈過去。毫無倫理道德的事竟然成為反潮流的典范而被傳誦，那幾個“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小闖將走到哪都會有一大批不亞于今天“粉絲”的人追捧。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們張揚著喧囂著，絕大多數的老師則保持了沉默，而把重重的嘆息留在了心底。

那個早晨，天空灰蒙蒙的，毫無生機。我們的教室里也是灰蒙蒙的，我和我的同學們都無精打采地坐在課桌前，等著上那一點意思都沒有的數學課。不學數理化，照樣干革命嘛！預備鈴響后，即刻走進來一個老教師，哦，是那個老教師李德童，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袖口露出的襯衣邊看不出顏色，胡子拉茬的臉上架著一副糊里糊塌的眼鏡，更可笑的是那副眼鏡還少了個腿，用一根細麻繩代替著。同學們一看見這個邋里邋遢的小老頭，即刻哄堂大笑起來。

李老師微笑著敲了敲講臺，待我們稍稍安靜了些，便一本正經地給我們上起了課，他佝僂著背站在講臺上，一會兒口惹懸河，一會兒奮筆疾書，沉醉得像那清泉里的浪花，奔騰、跳躍。

不知何時，整個黑板已被李老師寫滿了，黑板擦卻怎么也找不到，情急之下，李老師看著我問：“班長，你們的黑板擦哪里去了？”“不知道”，我很不情愿地欠了欠身沒好氣地說了三個字，心想肯定是有人故意藏起來出你的洋相，你何必要找我的麻煩！

李老師定定地看我一眼，深深地嘆了口氣。他轉身用衣袖擦起了黑板，直擦得粉筆灰像雪花一樣亂亂地飄在三尺講臺上。飛舞的白灰落滿了李老師的身上，他的頭發(fā)白了，衣服花了，厚厚的眼鏡也是霧蒙蒙的。李老師輕輕拍著衣服上的白灰，滿手的白灰卻是將衣服拍成了一幅看不出邊際的地圖。他輕嘆一聲翻開衣服的里角將眼鏡擦了擦，就拿起粉筆和教案轉向了黑板。

一股莫名的情緒漸漸涌了上來，我突然間有了一點不安。不知哪個搗蛋鬼吹了個唿哨，短暫的靜寂后，教室里響起了接二連三的唿哨，響聲尖利地穿過我們的耳朵，飄向窗外，在那灰蒙蒙的天空里打個滾，又疾速地返回到教室，此起彼伏，綿延不絕。

同桌捅捅我，朝我搖了搖頭又撇了撇嘴，我卻如老僧入定似的坐在位子上耷拉著眼皮，心想我能管得了嗎？

“小祖宗們，不要吵了，你們聽一聽我的課好不好！”突然，一聲聲嘶力竭的叫喊，像愁悶很久的炸雷蓋壓下來，在教室里久久地回蕩著，撞擊著。

我屏住呼吸驚愕地看著李老師，那是什么？那雙蒼老的眼睛里涌動著什么？松馳的眼眶里再也蓄含不住的悲傖和失望，化成兩行清澈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滾落在那沾滿白灰的衣服上，教案上，還有我們的心頭上……

風靜止了，空氣凝固了，我們面面相覷，大家似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梢钥隙?，不是我一個人的心被重重地敲打了。剩下的時間里，課堂紀律出奇的好，李老師抑揚頓挫地上完課后，收拾教案的時候竟然還說了句：“謝謝同學們。”輕微的一陣騷動后沒有回應，一句“謝謝老師”在我的喉間滑了滑，卻溜不到嘴邊。在那個師道尊嚴被踐踏的年代里，我們的心靈已被嚴重地扭曲了。

翻開這沉重的記憶，就仿佛看見那兩行清淚，一滴一滴地滾落在我的心田。我一直想對李老師說我有多抱歉，有多羞愧，可終未能啟齒。但這幽幽的自責，多年來卻如那春草，漸行漸遠還生。

二

終于厭倦了學校里那吵吵鬧鬧的氣氛，我找到了逃離的方式。迷上小說的我上課下課都抱著本書，一開始是看當時市面上賣的那些描寫“高、大、全”人物之類的書。很快，我就對這些千篇一調的書乏味了，尋思著在哪能找到更有意思的書。

蒼天有眼。學校圖書館的老師竟然和我家做了鄰居，知我喜愛看書后，就偷偷地將《苦菜花》、《野火春風斗古城》、《紅巖》等一些禁書帶回家借給我。我就像那干枯的海綿，沒日沒夜地汲取著新鮮的水份，每當我沉浸于書中故事而淚流滿面的時候，總會顫顫驚驚地想不明白這些歌頌戰(zhàn)爭年代英雄人物的書怎么都成了“毒草”。

再后來，學校里秘密地傳開了手抄本，愛情類的有什么《第二次握手》、《少女之心》，恐怖類的有什么《一雙軟底繡花鞋》、《無頭騎士》等等，我也很快樂地加入到了這個行列，向往著愛情和刺激，雖然一切還是懵懵懂懂的，但畢竟?jié)M足了自己呈幾何級數遞增的好奇心。

初二下學期，有個同學偷偷地借我一本《紅樓夢》，竟然還有這樣的世界！文字竟然會給人帶來這樣的愉悅和享受，宛如那冬日的陽光、夏日的清風！我仿佛聽見花骨朵在心里開放的聲音，我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追求，我感受到了成長的歡欣！從此我真正地愛上了文學。我不再追求故事情節(jié)，而是逐字逐句地欣賞著、推敲著，雖然弄不明白那些假語村言的真正寓意，卻在心里翻來覆去地倒騰著，不厭其煩地一句一句地摘抄著那些詩句，然后在上課的時候拿出來偷偷地咀嚼著，回味中，我的心常常就醉成一朵迷離的霧，一瓣閃爍的花，游離于現實之上，輕舞飛揚。

有個鄰居閑來無事到我家串門，見我津津有味地捧著《紅樓夢》，大驚之后，說了個很恐怖的故事，說是誰的孩子看《紅樓夢》中了毒，在一個很冷的夜晚赤身裸體地吊死在床頭。父母面面相覷沒有說話，一陣毛骨悚然后，我立刻送了那鄰居一個白眼，哼，危言聳聽。很快，整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竟然在看那不僅僅是禁書更是淫書的《紅樓夢》，大人小孩都用一種很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揣測著我在不久的將來就會中毒就會用一種很極端的方式來了斷自己。更有甚者，一個始終保持著很高的革命警惕性的人也來到我家，對父親說了一大通國際風云變幻國內階級敵人蠢蠢欲動，妄想把復辟資本主義的美夢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云云。言外之意我已經被那封建的骯臟的東西腐蝕了。

一道現實的銀河，重重地橫亙在我和我家人的面前。父親雖然對那些話未置可否，但也不愿意我過度沉溺而被別人背后指指點點，于是一到晚上九點，就不容分說地將全家的電閘拉掉，要我早早地上床睡覺。那個年頭精神生活是極度匱乏的，電視機只是聽說過卻連模樣都沒見過的；收音機也是固定地收那個天天“綱舉目張”的頻道，從不敢換臺，生怕一不小心碰上敵臺可就大禍臨頭了；而電影院里翻來覆去放的就是八個樣板戲，偶爾一次放朝鮮的《賣花姑娘》，竟然是人山人海擠破了頭。我和哥哥晚間惟一的娛樂就是各自捧著本書，這小小的空間卻因我而被關閉了，恨得哥哥對我是橫眉冷對。

我用眼淚抗爭，用絕食抗爭，可惜無效。無奈之下，為了那塊在溫柔富貴鄉(xiāng)走了一遭的頑石，我只得用零花錢買來手電筒，躲在被窩里偷偷地看，直看到眼睛發(fā)酸，東方見亮，陪著林妹妹將那眼淚從春流到夏，又從夏流到秋冬。我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與現實抗爭，我的心因此變得美麗而孤獨。

直到那一年春節(jié)我用蹩腳的毛筆字寫了個“紅樓夢短，三國志長”的對聯貼在自己的房門上，父親將對聯念了一遍又沉思了一會兒，才撤消了對我的電燈管制，我才有了夜晚的一片光明，就此走進了一個多彩多夢的世界。

三

當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快樂蕩漾的時候，學校要組織我們這些初中的學生去學農。因為只要憑著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就可以上大學，學校里自然是把“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當成教育史上的新潮流。高中的學生們似乎整個學年都在學工、學農、學軍，為他們到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早早地做著準備。據說學校開始并不希望我們這些初中生過早地參加社會實踐，但“革命小闖將”們紛紛地致校長公開信。很快，我們的學農任務布置下來了，要求我們將學校廁所里的糞便抬到十幾里開外的農場，然后再去割稻子。

天氣很熱，正是農村“雙搶”的時候，我和一個同學合抬著一個糞桶，我扭著臉皺著眉盡量不去看吊在我和她中間的那只糞桶，硬是壓下自己一陣陣的惡心，萬分痛苦地走在田埂上。遠遠地看去，村莊隱隱地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的矮墻、稻草鋪就的茅屋；曲折的田埂下漫然無際著黃澄澄的稻穗，倒是一派稻香村的景色。可我卻沒有稻香老農的閑情，想著那李紈如果也和我一樣被臭哄哄的氣味熏個半死，還有心情在那掛著杏簾的田舍里課子嗎？感覺自己的覺悟提高了不少，能分得清勞動者和剝削者的區(qū)別了，這勞動還真有成效！突然一個趔趄，扁擔從我肩上滑了下來，糞桶重重地掉在地上，幸好只裝了淺淺的小半桶，糞便在桶里劇烈的晃動著卻沒有濺出來。同學轉過身揉著肩膀問怎么回事，我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恨恨地對那同學發(fā)著牢騷，沒想到她卻一本正經地說什么“沒有大糞臭，哪來稻花香”，“呸，口是心非”我正不客氣地罵著她，卻見班主任從后面走過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怪不得她鬼靈精怪地說著那又紅又專的話。唉，慘！

快到中午時，我們班的抬糞大軍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同學們個個疲憊不堪，卻不得不打足精神排隊站在一間說是食堂卻只有一個大鍋的茅屋前，聽那個一臉滄桑的老貧農給我們進行飯前憶苦思甜。蔚藍的天空上白云恣意地開放著，像朵朵白菊。哦，“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蔽揖谷幌氲搅舜笥^園里的螃蟹宴、菊花詩，我的思緒又一次游離了現實。突然間同學們出現了驚恐不安的騷動，我夢游般地回過神來。原來那個老貧農本是血淚控訴萬惡的舊社會，卻風馬牛不相及地扯到了三年自然災害他們村里死了多少人，他老淚縱橫地說：“……樹皮都吃光了呀?！卑嘀魅渭泵ψ呱锨皩⑺浦梗煽葞茁?，擠出一絲笑容對我們說：“大家今天都累了，當然，革命的小闖將是不怕累的。吃過飯大家休息一下，然后我們就光榮地和貧下中農們一起割稻子?！?/p>

我端著一碗混在一起的飯和菜，慢吞吞地挑上一點小心地咽著，胃里面排江倒海地翻騰著，我真的好想吐，那臭哄哄的糞便味沖得頭腦發(fā)昏，可我不敢不吃，班主任就在我身邊站著呢，我怕他給我扣上一頂資產階級思想的帽子。

“咳，快過來?！睅讉€同學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朝我招著手，我立刻像遇到了救星，飛奔而去。哈哈，幾個要好的同學全都在山坡的背陰地方，正東倒西歪地吃著自己偷偷帶來的干糧。我伸展腰肢躺在一棵樹下嚼著餅干，回想剛才老貧農憶苦思甜的時候自己竟然想著那些公子小姐窮奢極欲的生活，再聯想自己的作派，一個“激靈”顫遍了我全身的神經，天哪，我該不是中毒了吧！我的心立刻“嘣嘣”的狂跳起來?！皹淦ざ汲怨饬搜健庇腥送蝗灰还锹底饋恚┟钗┬さ貙W說了一句，大家先是一楞，即刻笑得前仰后合，個個趴在地上揉著肚子。我含在嘴里半天沒咽下去的餅干終于落到了肚子里，我長長地舒口氣，又快樂地嚼起了餅干。

下午，天空里一絲風也沒有。我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學農，和農民們一起收割稻子。老貧農示范過后，班主任給我們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然后將我們分成四組，還號召我們開展勞動競賽，比一比誰完成的最好。我們是單純的熱烈的，個個卯足了勁去爭名次。汗水滾滾地淌下來了，拿毛巾揩也不管用。哦，恐怕這就是汗流浹背、汗珠落到地上摔成八瓣了！我一邊想著一邊彎腰割著稻子，一個不留神，一陣鉆心的劇痛襲來，天啊，我的小指頭給鐮刀拉了個深深的口子，指甲都掉了，血成串地往下滴著，“哇”的一聲我就哭出了聲?！皣W啦”一下，同學們全都圍了過來，班上的衛(wèi)生員迅速地給我包扎著，我淚眼婆娑偷偷地瞄了一眼班主任，卻見他一言不發(fā)地站在一旁，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心虛起來，好像我是故意將手割破似的，只得忍著痛裝模作樣地對同學們說：“沒什么，沒什么，輕傷不下火線?！?/p>

沒想到，后來發(fā)生的事倒真的使我成了逃避勞動的“典范”。疼愛我的哥哥竟然騎著自行車在大田埂上等我，以便在勞動結束后將我?guī)Щ丶?。我有心想和大家一起同甘共苦，可實在是熬不過自己的腰酸背痛和那雙像灌了鉛的雙腿，再看看那裹著小指頭的白紗布上沁出了點點血跡，我動搖了。在老師和同學們復雜的眼光下，我也帶著復雜的心情坐上了哥哥自行車的后座。

夕陽西下了，村子里已有了裊裊的炊煙，依然是一絲風都沒有。我側著身子看著晚霞中那越來越遠的炊煙，一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忽然就冒了出來。也不管這詩用的根本不是地方，卻得意地搖晃起腦袋和身子?！皠e亂動！”哥哥的話音未落，鬼使神差，我已從后座上摔了下來，當即我的腳髁就腫了起來。我萬分狼狽慘不忍睹地回到家，害得哥哥還被父母責罵了一通。父母心痛之余就用一張請假條讓我脫離了那次學農。

雖然成了逃兵，但有了半個月的自由時光，哪里都不用去，整天就躺在床上美美地看書，倒是我用腳傷換來的意外收獲。

班主任卻是真的生氣了。由于我開了先河，班上所有的女同學都用各種借口逃離了那次學農，班長竟然帶了這樣一個壞頭，班主任自然是將這筆賬算到了我的頭上，后來到底找了個“茬”將我的烏紗帽給摘了。

四

那個年代，每個學期都是一個漫長的歲月。學?？隙ㄊ桥挛覀冞@些學生無事生非，時不時地就找一些能消耗我們體力和精力的事來，比如義務勞動、上街宣傳什么的。迷上看書的我對這些事根本就沒有什么興趣，但我的思想很是矛盾，因為想入團，自己又是班長，總應該有個好一點的表現，于是不得不帶領同學們瞎鬧騰著。

不過初三那次學軍，卻是我最主動最積極參加的一次活動，現在回味起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那一天，學校里刷啦啦地開進了好多雄壯威武的軍人，每個班級都分到了五、六個，來我們班的頭兒姓陳，是個班長，圓圓臉上白凈凈的，胖胖墩墩，結結實實的模樣，我們背地里都叫他“小胖子”。陳班長非常認真負責，每天集合訓練，帶領我們跑步、出操、打靶、投手榴彈，完全是一個軍事化的訓練。我當時的感覺很是新奇刺激，那年月我們還是很崇拜軍人的，能弄一身黃軍裝穿都會為別人羨慕。每當看著陳班長那樣投入地訓練我們，我的腦海里總是過電影似的想把他與什么書中的英雄人物掛起勾來。

沒想到后來我卻因為他，將班長的烏紗帽給弄丟了。

由于我是班長，我和陳班長的接觸自然就多了一些，那個陳班長也就自然而然地對我多了一些關照，比如說，投手榴彈時，總是讓我多投幾次；練習瞄準時，總是讓我抱著步槍不放，而在大操場上跑步時，卻是讓我少轉兩圈。時間一長，有細心的同學看出來了，就給他提起了意見，可陳班長根本不予理睬，依然我行我素。我當時對他還真心存感激，樂滋滋的。

那個“茬”出在訓練結束時的考試上。

為了檢驗我們將革命軍人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到底學的如何，學校要求部隊對我們進行最后的考試，并按班級總分評選名次。所以，各班的班主任都極為重視，要求我們一定要有集體榮譽感，爭取拿個好名次。作為班長，我理所當然地把老師的希望當成了自己的追求。

首先是實彈打靶。盡管每人只有三發(fā)子彈，但我們還是激動了好幾天，除了班上那幾個軍人的后代，我們誰見過真正的子彈啊！可到了靶場，我卻傻了眼，要說平時在學校的操場上練瞄準，多少有點兒戲的味道，拿著個槍，瞇縫個眼睛，嘴里發(fā)出“叭、叭”的聲音就算完事了?？涩F在是動真格的，那靶子給我似乎遠在天邊的感覺。我一下焦急起來，無心聽陳班長說什么注意事項和考試要求，只顧睜大一雙近視眼尋找著靶心。

我趴在地上，端著長槍，怎么也找不到三點一線的感覺。就在我擺弄來擺弄去的時候，陳班長竟然也趴到了我的身旁，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亂起來，長這么大，除了父兄還沒有一個異性離我如此近，我甚至能聽到他的喘息聲，聞到他身上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味。陳班長說著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實在不好意思讓他從我身旁走開。當他又往我這邊挪一點，手搭在我的手上教我如何瞄準時，我突然討厭起他來，我狠狠地甩開他的手，眼一閉，手一扣扳機，連放三槍，就從地上站了起來。陳班長驚詫地連說：“壞了，壞了，你不能及格了?！蔽依硪膊焕?，揚長而去。

考試結果公布時，全班只有我一人是零分，我那三槍連靶子的邊都沒碰到，被同學們當成了笑柄，而我們班因我的成績太差，均分被拉了下來，我的感覺是班主任的臉也拉了下來，可我能說什么？認倒霉罷了。

最后一天的考試是集合隊形，這回不僅僅是對每個人的檢驗，更是對集體的一個綜合評價，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在隊形上弄個好成績挽回打靶的印象。說起來可真夠惱人的，就在我響亮地吹著口哨，竭盡全力地帶領全班同學整齊劃一地走完隊形，贏得場上陣陣掌聲時，大家已在原地稍息，我只要再喊一個“立正，向右轉，齊步走”全班同學下場，我就算大功告成了。

千不該萬不該，我將眼光溜到了觀眾席上，沒有發(fā)現班主任贊許的目光，卻看到了陳班長那雙含笑的眼睛還有那我無法理解的手勢，我的心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慌亂起來，竟然只喊出：“齊步走”，頓時，同學們亂了隊形，向左走的，向右走的，原地不動的，洋相出盡，全場大笑。我哭著跑下了操場。

我們班徹底地輸了，我也徹底地讓班主任失望了。因此，班長的烏紗帽也丟了。我恨死了那個陳班長。事實上，那時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再加上自己看了許許多多描寫愛情的書，心中萌動著異樣的情愫是自然的，只不過自己沒能認識到，卻把這一切怪到了那個憨厚的陳班長身上。這么多年過去了，陳班長就是站在面前我可能都會認不出來了，倒是這份他也許根本沒在意的情在我的心底永遠地沉淀下來。

那年那月的一些細節(jié)，像一片片細碎的玻璃，在陽光下折射出波光粼粼的影象，刻下一道道濃濃淡淡的遺憾和憂傷。被滄桑點染的我們，再不可能回到那花季，自怨自嘆只能是平添幾分惆悵。人生是艱難的，生活是美好的?！皯嵡唷保粋€造出來的詞，一個屬于特殊時代的詞，還是讓它隨著那懵懂歲月的遠逝化為風清云淡吧。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