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樂天挑著一擔土貨,衣著光鮮地在村里招搖而過。見著的人一律駐足,畢恭畢敬地問:“您又上城去?”
“嗯?!睒诽旌喍痰貞?,更昂直了頭挺足了胸,不緩不慢朝村外走去。那架勢讓人想起一句歌詞:“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從小村乘車到縣城,再轉車到省城,路上花費了將近半天時間。到了省城,見沒熟人,樂天便放下肩上的擔子,坐在路面上歇腳。這時,他意外發(fā)現(xiàn),米大竟直挺挺站在街角處,手里持著一根扁擔,腳邊放著兩只籮筐。
這一見,讓樂天吃驚不小。他立馬站起身,顧不上拍掉屁股上的土,彎下腰挑起擔子就走。走出一箭之遙,再回過頭去張望,驚詫地發(fā)覺:米大竟尾巴似地跟著。這狗日的想干嘛?樂天暗想著,加快了腳步,企圖甩掉米大。
可快走了一陣,再回頭去看,米大還是跟隨著。樂天就惱了,干脆放下?lián)有聛恚疵状笤趺崔k。
米大見樂天停下來了,也不再朝前走,跟著停下來,立在街面上,眼睛卻始終瞅著這邊,目光里蘊含著挑釁的成分。
樂天想:這下壞事了,這狗日的原來在跟蹤自己。于是,干脆又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來,尋思著怎么擺脫米大。
可是想了好一陣子,始終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只得再次站起身,繼續(xù)一個勁地朝前走……
米大又跟了上來,但與樂天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這讓樂天很為難。他又走了一陣,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正好覺得肚子有些餓,就拐進了街邊的一家小吃店。
米大也拐進來了,他沒坐在樂天旁邊,而是揀了門口的桌子坐下。
樂天吃面的時候,米大點的東西還沒到,他不時地朝樂天這邊看。樂天去正視他的時候,他的目光又飛快地避開,裝出不曾留意過樂天的樣子。
樂天的面吃到一半時,米大點的東西還沒上來。樂天暗想:我現(xiàn)在就走,看你狗日的還吃不吃。這樣想著,起身就離開。路過米大的時候,瞅了一眼他籮筐里的東西,跟自己的差不多——本雞、茶葉、土豆等土產(chǎn)。
可樂天后腳跨出門,米大前腳也跟出來了。
樂天佯裝不經(jīng)意地瞟他一眼,只見他手里拿著幾只包子。原來這狗日的,早有準備了呀!此刻,樂天有點后悔沒吃完面,真是浪費呢!可他又不好意思再回去吃。
樂天又開始跟米大進行拉鋸戰(zhàn),時而坐下來休息,時而一陣疾走,時而倏地拐進小巷,時而混入人流。然而,不管樂天如何努力,總是無法擺脫米大。米大一如既往地跟著,頑強得像一條螞蟥,緊盯著樂天不放。
走了整整一下午,樂天的腳底都起泡了,但依舊收效甚微。樂天終于有些失望了,想總不能這樣走下去吧?自己又不是鐵打的,再走下去米大倒沒事,自己卻要累垮了。于是,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準備從長計議。
樂天進房間不久,米大也跟進來了。樂天見了,氣憤地問:“你來干嘛?”
米大甕聲甕氣地說:“過夜?!?/p>
樂天質問道:“你跟我住一起干嘛?”
米大就別轉臉說:“這又不是你家?!?/p>
樂天不屑地說:“那你一個人住好了!”說罷,擔著籮筐往外走。
米大見狀,顧不上用扁擔,用手提著籮筐,緊跟著出去。
到了外面,樂天喊著要換房間,可旅館老板告訴他,今夜只有一間房了,如果樂天要住就住,不想住的話,只得走人了。
樂天一下子泄氣了。本來他想斗氣離開的,可走了一下午了,腿已酸得厲害,加上不清楚附近哪有旅館,怕錯過了這里,走很多冤枉路,便只得順下氣來,重新返回房間。
米大見樂天沒轍了,心里松了一下,跟著返身。
夜里,樂天和米大鄰床而眠,但各睡各的,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在睡前,心里都不由得酸了酸。他倆是堂兄弟,年紀相仿,小時候好得要命,常睡一張床的。那個時候,可謂無話不說??扇缃瘢瑫r過境遷,竟成了冤家。
二
第二天一早,樂天剛醒來,米大已衣著齊整,坐在自己床那邊,似乎就等著樂天了。樂天看到米大的架勢,知道自己再折騰也沒用,尋思上午回家去算了。
于是,爬起身,臉也不洗,挑上擔子,一聲不響地離開。
米大還是影子似地跟著。其實,米大昨天并不比樂天輕松,他不僅腳要跟著樂天走,眼睛也不能閑著,得時時刻刻盯著樂天,不能讓樂天一不留神給溜了。
但米大不能不跟,他不能讓那事就那樣算了。
對于他和樂天的那樁事,明眼人都知道樂天理虧,但村領導一直拖著,他們也是左右為難,護了米大吧,樂天那邊得罪不起,而護了樂天呢,在村人面前交代不過去。也正因為這樣,樂天就進城來了。
樂天一般不輕易進城的,除非碰上很辣手的事。他每次進城都挑上一擔土產(chǎn),一去一回就得呆上二三天。來之前事情還沒眉目,回去的時候也許問題就解決了。村領導總是在他進城之際,二話不說將事情辦妥了。這倒不是上面給村領導施加了壓力,只是村領導覺得沒必要去惹怒了上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呆在村領導的崗位上,免不了有一些污跡,萬一事情真的鬧大了,問題還是那樣解決,自己的位置可就難保了。
由于樂天有進城的資本,盡管二十多年下來,村領導換了數(shù)屆,但每當碰上事情,總竭力護著樂天,使樂天在村里的地位,慢慢牢固起來。樂天無論說話還是做事,都由衷地顯出了高人一等的氣派。也因為如此,樂天的每次進城,總讓村人格外關注,也讓村領導恐慌不安。
而這次,米大得知樂天要進城,事先早有準備,也就跟著一道來了,他想:樂天的伯伯,也是自己的堂伯,他來得,自己咋來不得?
可現(xiàn)在讓米大頭痛的是,樂天知道自己跟著,偏偏不去伯伯家,一個勁地在街上瞎繞,繞得米大腰酸背痛的。要早知道堂伯家的地方,米大一個人就找上門去了,遺憾的是他不知道,他跟堂伯家?guī)缀鯖]有走動過,便只得跟著樂天繞。他想,你狗日的再怎么繞,總得上堂伯家吧,你不去村領導不一定護著你;你去了我跟著上,把事情向堂伯挑明,堂伯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見得會偏向你。
正如米大所料的,樂天被他這樣跟著,真的束手無策了。他就起身朝車站走去,可走到半路的時候,他又心疼起來,暗想:這般回去也太不合算了,路費加上住宿,還有吃喝,來回一趟少說也得二百塊呀。這樣想著,就折過身,朝熱鬧處走去。
米大以為樂天又在玩花招,一邊鍥而不舍地緊跟著,一邊禁不住暗笑道:樂天你狗日的,這樣窮折騰沒用,我都跟你一天了,還會讓你“甩”掉?那我豈不白跟了?!
可讓米大不可思議的是,這次樂天不是“甩”自己,他竟然在街頭擱下?lián)?,從里面掏出各種土產(chǎn)來,朝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聲音響亮地叫賣起來。
這讓米大一下子疑惑了,弄不懂他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
也許被正宗的土產(chǎn)所吸引,行人聞訊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將樂天和他的籮筐圍得密不透風,并七手八腳地揀著里面的東西。樂天不再是走親戚的,恍如成了走街過巷的賣貨人。此刻,正賣得歡呢!
米大懵了一會,立刻領悟過來,暗想:這狗日的,估計被自己跟著,不想去堂伯家了,想將東西賣掉回去。于是也將擔子歇下來,打算也將東西賣了,然后回去拉倒。因為看現(xiàn)在的情景,堂伯家是不會去了。
正當米大要吆喝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樂天那邊有些不對勁了,便放回拿出來的土產(chǎn),瞇起眼細瞧了一下,只見那些圍著的人散開了,幾個穿制服的人圍住了樂天,對著樂天動手動腳起來。
米大急了,忙收起擔子,趕過去。
米大趕到樂天那邊的時候,幾個穿制服的人在大聲嚷嚷:“真是無法無天了,竟然到街上來賣東西,還不服管,推到車上去,推到車上去!”說完,幾個人齊心協(xié)力將樂天治服了,準備將他扭進旁邊的貨車里。
米大雖然跟樂天有過節(jié),但現(xiàn)在見樂天被扭住了,心頭的怨恨一下子散了,覺得再怎么著也是自己的堂兄,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就扔下?lián)樱槌霰鈸?,斷喝了一聲,趕上前去,朝著那些人拼命地舞起來……
那些穿制服的人給嚇壞了,放開樂天四處逃竄。樂天脫出身來,拉上米大往外逃,可逃出不幾步,又舍不得擔子,停下腳步,返回來收拾。可正在這時,那些散開的“制服”,重新包圍上來,一舉將他倆抓獲了。
那些“制服”將他們帶進屋子時,樂天和米大才知道他們是城管,不是搶東西的地痞流氓,后悔當初不該跟他們對著干??涩F(xiàn)在都給抓進來了,后悔已經(jīng)沒用,便耷拉著腦袋,愁眉苦臉地站著,尋思如何出去。
一個上年紀的“制服”負責處理此事,他詢問了樂天和米大的情況,確定他倆只是地道的農(nóng)民,也就懶得再追究下去,只是沒收了他們的土產(chǎn),罰了他們各自二百元錢,向他們揮了揮手,準備將他倆打發(fā)走。可樂天和米大不走,打心底里覺得不公平:咱們只是賣東西,又沒有犯法。
“老制服”費盡口舌,向他們解釋緣由。他倆還是不聽,依舊賴著不肯走?!袄现品本桶l(fā)火了,猛拍了一下桌子,威脅說要拘留他們。
樂天和米大一聽,害怕把事情鬧大了,一下子給嚇跑了出來。
三
走出城管局,樂天和米大苦著臉愣在門口,舍不得離開,都惦著土產(chǎn)和被罰的錢。這時,米大說:“咱們不能這樣就算了。”
樂天就問:“那咱們還能有啥辦法呢?”
米大就提議去找伯伯:“伯伯是當官的,權力大得很,只要一個電話,那些人還敢強硬?”
樂天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沒吭聲。
米大見狀,以為他不情愿,又催促了一次。樂天被迫同意了。
米大跟著樂天向前走,走了半條街的光景,樂天突然停了下來,叫米大站著等他,自己去問一位交警。米大隱約聽到樂天在問路,在樂天返身回來后,便禁不住奇怪地問:“你不認路了?”
樂天含糊了過去。
兩人走了半天,終于到了目的地。那地方看上去很莊嚴,里面有很多高樓,外面有墻圍著,門口站著倆當兵的,手里還握著步槍。米大沒見過這架勢,心里有一些膽怯,瞧了一眼旁邊的樂天,見他也是神色緊張。
兩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輕聲細語地問站崗的:“省長在哪?”
當兵的狐疑地瞅了他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呶了一下嘴。
他倆就循著他呶的方向,來到了大門右邊的一間小屋前,坐在里面的也是當兵的。樂天和米大正要問,那當兵的盯了他們一眼,問:“你們干嘛的?”
樂天忙說:“我們找省長?!?/p>
“省長?”當兵的打量了他們一番,猜測著道,“你們是不是來告狀的?”未等他倆開口,便說:“告狀找信訪辦。”
米大趕緊說:“我們不是告狀的,省長是我們的伯伯。”
當兵的就正色了很多,他端詳了一番樂天他們后,覺得省長比他們大不了多少,不太會是他們的伯伯,便開口問:“你們說一下你們伯伯叫什么名字?”
米大不太記得堂伯的名字了,求助地看了樂天一眼,樂天就順口報出一個名字來。當兵的聽了,搖搖頭說:“省長不叫這名字?!?/p>
樂天又問:“那副省長呢?!?/p>
當兵的說:“副省長中也沒叫這名字的?!?/p>
說話間,有個老頭從里面出來,當兵的就轉過臉問他,有沒有樂天報的那個人。那老頭脫口而出:“是找鄭師傅呀,他以前是這里做飯的,前幾年退休了,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哪?!?/p>
米大和樂天一聽,不由得縮回了身。
離開了省政府,米大迷惑地問樂天:“你來伯伯家那么多次,伯伯從來沒告訴過你,他是在省里做飯的?”
樂天知道了伯伯是做飯的,覺得再瞞下去已沒有必要,便實話告訴米大說:“我以前從來沒去過伯伯家?!?/p>
米大吃了一驚,幾乎不相信是真的,頗感蹊蹺地問:“那你每次挑著土產(chǎn)來干嘛?”
樂天說:“我是來城里賣的?!?/p>
米大覺得越發(fā)不可思議了:“那你干嘛每次回去,都說上伯伯家了?”
樂天說:“我有意那樣說的?!?/p>
米大又問:“那你怎么說伯伯是當官的?”
樂天悶著聲說,他小的時候,伯伯回過一次鄉(xiāng),穿得很氣派,樣子像當大官的。后來,他碰到過一件難事,想伯伯幫忙,來找過一次,沒找到,回去不好實說,就編了謊話。后來的事很明了了,樂天編的那個謊,村領導竟然信了,順利地給解決了問題。從此,樂天就拿伯伯頂事了。為了讓村里人信,還時不時上城來,說是到伯伯家走親戚。這樣一去一來,村里就無人不知他的伯伯在省城當官。
米大聽到這里,忍不住笑出聲來,心想你這狗日的,原來是瞞人的呀!而且還瞞得煞有介事,幸虧這次我跟著來了,要不還一直蒙在鼓里呢?,F(xiàn)在可好,你瞞不下去了,村領導不會再幫助你,那件事你是輸定了。
樂天聽到米大的笑聲,才一下子醒悟過來,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他想反悔,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便隱隱地擔憂起來:米大這狗日的,會不會去村里說呢?這樣想著,頓時恐慌不已,腿也像灌了鉛似的,變得沉重起來。
這時,米大嘆了口氣,無奈地說:“東西給沒收了,錢也罰了,伯伯又不是當官的,我們是一點辦法都沒了?!崩^而征求樂天的意見,是否現(xiàn)在就動身回家去?
樂天正要答應,一想不對,趕忙說:“下午沒車了呢!”說下午沒車,樂天是在說謊。樂天因為說漏了嘴,擔心現(xiàn)在回村里去,米大把秘密公布開,那樣那事輸了倒是其次,以后的日子也就難過了。他得盡量拖延時間,想出個萬全之策來,將米大的口給糊住。
米大聽信了樂天,因對省城不熟悉,還是跟著樂天走。
四
樂天由于上午米大的相助,對米大懷了一份感激,加上還想堵他的嘴,接下來的時間里,極力地討好米大,領他去了些新奇的地方,還慷慨地請他吃了午飯。
米大見樂天已向自己“跌倒”,雖說他在那事上傷害過自己,但也就沒再耿耿于懷,當作沒發(fā)生似的跟樂天有說有笑。只是兩人的心里,都不約而同地惦著那事,希望找個適合的時機提出來,友好地解決掉。
晚上,跟前一天一樣,他們還住那家旅館,睡在同一個房間。臨睡前,樂天打了幾斤黃酒,又稱了一斤花生米,和米大對喝起來。喝到一半,米大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動情地說:“樂天哥,我倆好久沒這樣過了?!?/p>
樂天聽米大這么說,不由得愣了,眼角有些紅了,他不斷地搖著頭,囁嚅著說:“米大弟,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對。”
米大忙說:“我也有錯,沒先跟你打聲招呼?!?/p>
樂天說:“不管打不打招呼,都是我做得不對。”
米大還想說,樂天擺了擺手,說:“那事我回去后,自己跟村支書說,就按你要求的那樣去辦?!?/p>
米大想表示一下感激,樂天忙不迭地說:“現(xiàn)在咱們不說那事了,先喝酒,先喝酒?!焙戎戎?,樂天突然伏在桌上哭起來。
米大見狀,嚇了一跳。他趕忙去推樂天,急切地問:“樂天哥,你咋了?你咋了?”
樂天沒說話,哭得更響了。
米大想他一定是喝醉了,就站起身來,企圖把他扶到床上去,讓他先躺到床上再說。
可樂天沒有讓米大扶動,堅持趴在桌上嗚嗚地哭。
米大無計可施了,手足無措地看著樂天。
這時,樂天一邊哭,一邊向米大訴苦:“米大弟呀,也不是我成心想蒙人家,我也是沒法子呀。我不那樣蒙,就受欺負呀?!?/p>
米大見樂天這樣說,心頭好像也被觸動了,他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低著頭悶聲說:“樂天哥,你別哭了,我知道你的難處。我……”說著,眼淚撲哧撲哧掉下來,聲音哽咽了:“我還不是給人家狗日的當馬騎哩!”
見米大也哭了,樂天收住淚,從桌上挺起身,用雙手支撐著腦袋,凄苦不堪地說:“以前人家以為我有個當大官的伯伯,還不敢怎么欺負咱們,今后村里人都知道咱們伯伯只是一個燒飯的,還不曉得怎么整咱們呢?!?/p>
米大聽了,不禁抽了口冷氣。自從樂天說伯伯在省城當官,米大雖然沒樂天占的好處多,但這些年也沒少沾光,至少村領導不敢怎么欺壓他了。最近發(fā)生的那件事,要不是對手是樂天,估計村領導也會幫護自己的。
樂天見米大被說動了,由衷感到了一種寬慰,但為了徹底說服米大,他進一步加重語氣說:“米大弟,你信不信,村里人要是知道了伯伯只是做飯的,你樓房后面的那間老屋,村支書肯定很快會叫你拆掉的?!?/p>
米大暗想:那老屋是在我家地盤上的,村支書憑什么要我拆呀?臉上露出了將信將疑的神色。
樂天猜透了米大的心思,振振有詞地說:“你那間老屋后面的‘獨手’意見很大呢,說攔斷了他家的路。”
米大不以為然地說:“隨‘獨手’意見大好了,他憑什么來拆?”
話音一落,樂天恨鐵不成鋼地說:“米大弟,不是我說你,‘獨手’是沒權力拆樓,但村支書有權力呀。鎮(zhèn)里有規(guī)定,造了新樓得拆掉老屋的?!?/p>
米大被樂天這么一說,還真的慌亂不安起來。因為真的拆掉了老屋,雜物沒有地方堆放不說,他米大的面子往哪擱呀。村里人會說,你米大再怎么能,還不是斗不過‘獨手’?他家可向來跟‘獨手’家不睦。于是,米大皺起了眉頭,向樂天討主意。
樂天沉思一番后,向米大面授機宜。米大聽了,頓時笑逐顏開。但為了保險起見,樂天不忘叮嚀道:“這是大事,到時別說漏了嘴。”
五
第二天一早,樂天他倆就回家了。在去車站的路上,樂天對米大說:“咱們各買一包中華煙吧。”
“買中華煙干嘛?”米大一臉迷惑。
樂天說:“分給村里人抽呀?!?/p>
米大喊起來:“你不會瘋了吧,給村里人抽中華煙?”
樂天肯定地說:“要給抽中華煙?!?/p>
米大還想說什么,樂天一把截過話頭,推心置腹地分析道:“咱們給村里人抽,就說是咱們伯伯送的。這樣,村里人就不會懷疑咱們沒去伯伯家,也不會懷疑咱伯伯是當大官的了?!?/p>
米大想想有理,雖然心疼,但還是買了。
這時,樂天又吩咐說:“你這煙也不能每個人都分,得看人,見到村支書、村主任那些人就分分,一般的人就不用分了,這煙很貴的,每人都分,可分不起呀?!?/p>
自從米大跟著樂天一起進城那天起,小村里開始就頗不平靜起來,村里人議論最多的話題是,樂天他們的伯伯到底會幫護誰?有的猜測說是米大,因為那事樂天理虧。有的則斷定是樂天,理由是他和米大更親。現(xiàn)在,樂天和米大友好地結伴而歸,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甚至樂天和米大的家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都費勁地想:樂天和米大去之前還是冤家對頭,勢不兩立;回來怎么就有說有笑,親密無間了呢?
可樂天他倆不理會村人的猜疑,興高采烈地跟每個人打招呼,見了有頭有臉的人就上前派煙,還不無炫耀地強調道:“這煙是我伯伯送的,我這樣的窮人可買不起這么貴的煙?!蔽秩思也恢浪麄円讶チ瞬?。
六
當天下午,米大去了村委會。
村領導得知樂天和米大一道進省城了,便意識到了問題的復雜性,他們不敢再像以往那樣,趁樂天進城之際將問題解決了,而是寢食難安地捱著日子,等著他們回來探清了情況再見機行事。
此刻,他們見米大回來了,便喜出望外地迎上去,打探他們在城里的細枝末節(jié)。
米大沒有立即說,而是向他們派了圈煙,一邊派一邊聲明,煙是堂伯送給他的。
村領導接過去,拿在手里,他們的心思不在抽煙上。
這時,米大開口說話了。他說他和樂天都去了伯伯家,將事情的經(jīng)過反映給了伯伯,伯伯聽了后覺得米大占理。說完這些,還怕他們不信,理直氣壯地說;“我說的都是真的,如果你們信不過,可以直接去問樂天?!?/p>
米大從村委回來的路上,正好碰上了樂天,樂天問:“你把事情跟他們說了?”
米大答:“說了?!?/p>
樂天問:“他們咋說?”
米大說:“還沒決定呢?!?/p>
樂天就說:“這好辦,我現(xiàn)在再說說,就說是伯伯的意思?!?/p>
米大喜滋滋地回家去了。
樂天一走進村委會,村領導都迎上來。樂天就四下派煙,正要說是伯伯送的,那些村領導就替他說了。樂天就換了個話題,說伯伯家如何如何氣派,門口有當兵的站崗,手里還提著步槍呢。那些村領導的眼神里,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羨慕,看樂天時自己仿佛矮了一頭。樂天見是時候了,突然對村支書說:“書記,我有點事想跟您談談?!?/p>
樂天一進辦公室,就壓低聲音問:“米大來過了?”
村支書說:“來過了?!?/p>
樂天又問:“他咋說的?”
村支書將米大說的話如實復述了一遍。
樂天聽了,撇了一下嘴,冷笑一聲,說:“書記,您說,我伯伯會幫護他嗎?”
村支書見樂天這樣反問,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樂天接著說:“我伯在我倆面前確實是那般說了。但他私底下跟我講,他那般說是給米大面子,考慮到他第一回去他家。我伯說,那事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米大的錯?!?/p>
村支書就不好講話了,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樂天見他猶豫不決的樣子,就輕避重地問了句:“米大還說別的沒有?”
村支書說沒有。
樂天就湊近他的耳邊說:“我伯還叫我私下帶話給您哩。”
村支書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向上拎了一下,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他急不可待地問:“捎什么話了?”
樂天神秘兮兮地說:“他說這些年您挺關照我,他心里有數(shù),說咱們縣縣長以前是他手下,到時為您打個招呼?!?/p>
村支書聽樂天這么說,像做夢一般恍惚起來,這倒不是因為樂天伯伯要在縣長面前為他打招呼,而是驚喜于他這么大一個官竟然提到了自己。
這時,樂天又將話題繞回來:“書記,您說,米大再怎么著,我親伯會幫護他?”
村支書連忙說:“哪里會,米大再怎么著,也是堂的嘛。”
樂天見村支書被說動了,不由得松了口氣,又從口袋里掏出那包煙來,飛快地塞進村支書的口袋里,邊塞邊說:“這煙我抽不合適,書記您拿著?!闭f罷便起身告辭了。
七
過了一天,對于樂天和米大那事,村委會鄭重地作出了裁決。
結論出來的當天,樂天就主動去了米大家。他一見到米大,就不斷地搖頭,嘴里罵個不停:“那些狗娘養(yǎng)的,伯伯都說你占理了,他們還那樣解決,太沒道理了!”
米大正生悶氣,見樂天這么說,怒氣沖沖地說:“那些狗日的,我都向他們說了伯伯的意思了,他們還聽不懂?”
樂天附和著說:“是呀,我也覺得奇怪。你去說過后,我還特地去了趟,當時他們都說‘好的,好的!’?!?/p>
米大一下沉默了。良久,無助地問樂天:“那現(xiàn)在咋辦?”
樂天想了想說:“村委都這樣定了,要他們改過來可能有些難?!崩^而,勸慰米大說:“米大弟,您看這樣行不行,這事先這樣算了,以后再遇事當哥的讓著點你?!?/p>
米大見樂天都這么說了,就不好再計較什么,只是心里一直很憋悶,后來時不時地想:到底是親的好呀!要是樂天是堂的,我是親的,事情就不會這樣了。
這樣想的當兒,米大完全忘了自己壓根兒就沒有過一位當官的堂伯。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