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天了,王繩祖盼著天氣轉(zhuǎn)暖,但今天還是很冷,而且,還刮著西北風,這真是個讓人泄氣的日子。
他現(xiàn)在是在恩馬克山腳下的建材市場里到處轉(zhuǎn),這個市場又空又大,大門是個牌樓門,很像老家縣城的老城門,非常威風,里面隔出許多的巷道弄子都分門別類的經(jīng)營不同的建材產(chǎn)品,現(xiàn)在,那些怕冷的南方人都龜縮在自己的鋪子里,足不出戶,守株待兔。所以,這個藏著數(shù)百上千南方商人及其店伙計的建材城,看上去空無一人,安靜得就像個巨大的墳場。
王繩祖穿著一件露出羊皮的爛皮襖,雖然不好看,而且還散發(fā)出很重的羊糞味,但對于抵御寒冷還是比較有效的。而跟在他身后的年輕人卻一直勾著脖子,把自己的腦袋縮在衣領子里,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他穿得比較單薄,兩人從防空洞出來的時候,王繩祖曾經(jīng)提醒他把他的那件白板羊皮坎夾加在棉猴里面,但年輕人拒絕了,年輕人愛美呢。就是干搬運的臭苦力,也很在乎自己的外表,他理解這個叫馬玉貴的小伙子寧愿受凍也不愿穿他的坎夾的原因所在,雖然小伙子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但現(xiàn)在是在城市,一個很大的城市,小伙子拒穿他的臭皮坎夾是拒絕得完全有道理的,所以那時他給自己笑了笑。
他笑的同時,就把馬玉貴拒穿的羊皮坎夾給自己穿上了,他已經(jīng)四十六歲,算半拉子老漢了,又不再站在學校的講臺上,儀表不儀表的已經(jīng)無所謂了。
王繩祖穿著他的羊皮襖和羊皮坎夾從一條背風的弄子走到比較寬大的匡廬巷子,迎上了西北風,風是很尖利的,卷著細碎的面粉雪,大股大股地朝他們撲過來。幾只空塑料袋像風箏一樣騰空而起,飛上屋頂,旁邊的幾個店空著,鋁合金的卷簾門被風打得哐哐亂響。王繩祖的雙眼被雪霧迷得睜不開,但還是看見,朝山腳傾斜而上的匡廬巷是空蕩蕩的,看不出任何有活計的跡象。于是,他就站住了。
“小馬,你穿得太單了,到草根店烤烤火去!”
馬玉貴搖了搖頭,把凍得紅紫的臉從衣領里豎起來。
“我不冷,王老師,我已經(jīng)走熱了?!?/p>
小伙子同時還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強,他其實非常想到草根店去,現(xiàn)在一眼就能看到那小吃店的炊煙在山影下飄,它就在匡廬巷的盡頭,那是個非常溫暖的所在,但他不好意思到那里去,他和這個王老師搭檔才兩個月,他不能把一個年紀幾乎可以做他父親的人扔在雪地里受凍,而自己跑去烤火。
王繩祖也不堅持,又帶著小伙子往三角地走。
他們從油漆弄出來,剛一露頭,就發(fā)現(xiàn)汕頭人老麥的“華麗建材店”門前,停著一輛藍色小型貨車。兩個人同時感到了興奮,眼睛放出光來。
他們跑了過去,但同時在玻璃門前停了下來。兩個人都看到了,店里蹲著兩個人,那是保德的孟糊糊和孟條件叔侄,他們以拉屎般的姿勢在店里圪蹴著,朝空中吐著莫合煙,看樣子已經(jīng)等了一陣了。在樣品墻那邊,老板老麥正笑容可掬地同一個高大的客戶在說話。
馬玉貴朝店里擺一擺腦袋,望著王繩祖。
“王老師,咱們要不要進去?”
王繩祖拍了小伙子一下,自己先離開。小馬干這營生時間不長,還不太懂這行當?shù)囊?guī)矩,每個行當都有它的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是不可以打破的。就像當老師一樣,得按為人師表的辦,即使是個鄉(xiāng)下的代課老師,也不可以壞這個規(guī)矩。
馬玉貴跟著他的腳步,也離開了汕頭人麥老板的店。
小伙子很年輕,比他的兒子大不了兩歲,上唇胡髭剛長出來沒有幾天,在他的老搭檔萬滿倉走了以后,他急于找一個合伙干活的人,草根嫂就把馬玉貴介紹給了他。從那天開始,小伙子就和他住在了一起,住進了見不到陽光的防空洞,睡在萬滿倉睡過的小鐵床上。
在恩馬克山腳挖的那幾孔防空洞,曾經(jīng)是深挖洞、廣積糧時期為戰(zhàn)備而準備的準軍事化設施,后來被有關管理部門粗加改造,里面隔出一個個鴿籠般的小間,向附近干粗活的民工們出租,在那些黑暗的洞子里,住著來自五湖四海的鄉(xiāng)下人,大體都是窮鄉(xiāng)僻壤出來的謀生者。王繩祖對住這樣暗無天日的長洞子非常適應,因為他是住窯洞長大的。所以,他不嫌洞子里空氣污濁,在這個原本很陌生的城市里,山和洞子讓他感到親切,它們經(jīng)常能讓他想起他的渾黃渾黃的高原家鄉(xiāng),那里的禿山連綿無盡,只長小灌木,長不出樹,村莊就藏在那些大山的褶皺里,藏在厚厚的黃土里,細若游絲般的小路在大山上爬著,隨山勢而起伏,忽隱忽顯。他在地圖上找不到自己的家鄉(xiāng),但他知道他現(xiàn)在和家鄉(xiāng)的地理距離,至少也有兩千兩百公里。
每天,到建材城開門揖客的時辰,他就從防空洞里出來,就這么漫無目標地在七巷八弄里亂轉(zhuǎn),伺機尋找到這天的活計,能不能找到活計,完全靠碰運氣,他干的是搬運室內(nèi)裝飾材料的營生,運氣好的話,他就跟上運貨車到客戶家里去,把車上成噸的貨物搬下車,再一箱一箱地搬到客戶居室里去,這樣的一單活計干完,也就快到日暮時分。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作后,他就揣著客戶給他的辛苦錢,到他搭伙的草根小吃店去進餐,享受一天中唯一的一頓正餐,大體都是一盤素菜拌面,或幾個饅頭,一碗白菜燉豆腐。吃完以后,卷兩支莫合煙,在店子里坐一會兒,然后回防空洞,回到那些和他一樣出力流汗的工友們中間。
防空洞里的情形有點像停泊在隧道里的火車車廂,每個隔間都是上不封頂,一根鐵絲當頭拴著,上面掛滿了破衣爛衫,使本來就很昏暗的燈光顯得更暗,人在里面晃動,看不清五官,影影幢幢的像幽靈一般。洞里住的不全是搬運工,也有在外邊打工的建筑工,送雪百真的送水工,還有些木工、油工,大家都是沖著防空洞租金便宜來的,在一起混熟了,彼此無話不說,南腔北調(diào),粗言俚語,十分熱鬧,就連放屁,也成為一種搞笑的樂趣,盡可能憋出怪聲,放出巨響,以引起哄堂大笑。
王繩祖在洞子里略有些特殊,除了保德來的孟糊糊,就數(shù)他的年紀最大,因為萬滿倉叫他王老師,大家也跟 著叫他王老師,他糾正過多次,說他早就不當老師了,但大家仍然改不了口,他就只好由著去了。他是一個很隨和的人,有人開他和草根嫂的玩笑,說草根嫂的奶子大,對他很有意思,一個是寡婦,一個是光棍,干脆搞到一起算了,他也不生氣。他覺得自己同大家沒有什么區(qū)別,要有區(qū)別,那也是他是從中國最貧窮的地方跑出來的,和晉西北的孟糊糊一樣,都是最窮的人。
他就是因為太窮了,才背井離鄉(xiāng)地從那黃土大塬跑出來的。
他研究和琢磨過盲道和盲流這兩個字眼,覺得這兩個字眼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別的盲道西出陽關,目的地都很明確,差不多都有可投奔的人,至少也有老鄉(xiāng)接應一下,就連孟糊糊叔侄,也有一個鄉(xiāng)親在這個城市的一家木器廠做木工,而他卻是舉目無親,連一個人都不認識,在離家兩千多公里的一個陌生城市里,能很快地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并且很快和人搭上手,找到出力氣的活計,這真是一個奇跡。
他是在火車上遇上萬滿倉的。他們乘的是同一列火車,萬滿倉是從張掖站上的車,也和他一樣,挾了一個扎得很緊的行李卷,但那時候他不知道旁邊有這樣一個人。他在行李卷上睡死了,他坐的地方在車廂接頭處,萬滿倉坐在另一邊的接頭處,只隔著一段短短的甬道,他醒來的時候,天剛麻麻亮,先看見鐵黑的群山,還有嘉峪關的碟樓,從窗外一掠而過。他發(fā)現(xiàn)斜對面接頭處的萬滿倉,大約是進了玉門地界以后,那時陽光普照,窗外的曠野一望無際,紅柳花一簇一簇的開放,燦若云錦,使得那荒涼美景看上去賞心悅目。滿倉那時正背窗站著,點著莫合煙,笑瞇瞇地望著他。
他們很自然地搭上了話。并且一見如故同路喧著,一直喧到了目的地。
滿倉年齡三十出頭,是個很實誠的人,這是他第二次出遠門,在這個城市里,他有一個遠房嫂子,開了一家小餐館,他就是投奔嫂子去的。遠房哥哥阿山淘過幾年金,后來死了,給他的女人留下了一些可以換成錢的金砂和一個女兒。他第一次來,在建材城干了半年,想媳婦想得不行,就跑回去了。在家里呆了幾個月,摟著媳婦過從前的窮日子,覺得臉上無光,他是出來過一回的人,心變野變大了,不耐煩沙土地里繼續(xù)刨食吃,覺得還是出來好,于是就又出來。滿倉的老家也有一條河,是洮河,但那河不往高處流,跟大夏河一樣,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不往高處流,他們的老家都在高處,在大塬大峁上,那里得不到江河的恩澤,河也嫌貧愛富呢!
就憑這一點,他們成了很好的搭檔,一起住防空洞,一起下苦受累,一起在草根店里吃飯。就連工友們開王老師和他遠房嫂子的玩笑,滿倉也一點不反感,還攛掇他,說:“好呢,王老師,我嫂子人好呢,你們在一搭很合適呢!”
他只把這話當玩笑聽,大家說笑,他也跟著笑一笑,下苦的人得給自己找一點笑料,他愿意當大家的一個笑料,笑一笑有什么呢,只要大家高興,愛怎么說都行,他一點都不在乎。
草根嫂也有四十歲了,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她是個面色紅潤、豐滿結(jié)實的女人,他和她在一起,總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不只是由于自己的卑微、蒼老、萎縮,還由于那些他不可能縮短的他和她的差別。他知道,她在華麗家園剛買下了一套新房,房子雖然不大,也得值十幾萬元;他還知道,她把女兒上大學的錢早就準備好了,而寒露今年才剛滿十三歲。知道了這些,他還敢有任何一點非分之想么!
他決不對草根嫂想入非非,但這并不妨礙他喜歡一個人和一個地方。他喜歡草根小店,到這里坐一坐,對兒女的思念,對亡妻的懷念,去不掉的鄉(xiāng)愁,甚至內(nèi)心的歉疚,都好像變得輕了一些。
他把草根店當成他與兒女聯(lián)系的一個固定聯(lián)系點,他們的信都寄到小店,后來,村子里也陸陸續(xù)續(xù)有了一些信來,其中有些是他的學生寄來的。讀那些信時他會感到一點疚愧,這時塬上的那個窯洞學校就會出現(xiàn)在他眼前,那些在月亮一樣白白的場坪上嬉鬧的孩子,會讓他的眼角不知不覺就滲出幾滴濁淚來。
他想那些孩子呵!他把他們?nèi)釉诨纳酱筌?,跑出來為自己的兒女掙學費,他想起來心里有愧呵!
滿倉的家信也是寄到小店的。和他一樣,滿倉總是盼著有信來。每收到一封信,滿倉都要喝上一點酒,臉上紅湯瓜水的,把那些信反復地看,邊看邊自己給自己笑。那是滿倉媳婦寄來的信,滿倉給他看過她的照片,是一張漂亮的鵝蛋臉,眼睛水汪汪的。
滿倉說他娶了個好看的媳婦,不能讓她受委屈,得讓她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他是為改變窮困出來打工的,他想苦上幾年,將來在城里買間便宜房子,把小媳婦接來傳宗接代,慢慢地把自己變成城里人。這個夢,他是做得很香的。
有一天,滿倉又收到一封信,讀完信,他像雷劈的樹樁一樣,怔了很久,后來,他像牛叫一樣大哭了起來。
他不知道滿倉收到了一封什么樣的信,但猜測出,是他留在家里的女人出了什么問題。
滿倉回他的洮河家鄉(xiāng)了,走的時候,他跟他說:“我不該出來,我誰也不怪,我只怪我自己!”
滿倉很愛他的女人,出了事,仍然愛。
他是為他愛的女人回去的。
滿倉跟他無話不說的,但這事卻沒有給他說出個所以然,他問過草根嫂,草根嫂只知道信是滿倉的老姐姐寫的,不知道信里的具體內(nèi)容。他和草根嫂猜測了半天,只能猜測個大概,滿倉是個很要面子的人,他碰到了難以啟齒的事,所以,他匆匆忙忙地走了。
在防空洞里,人來人去習以為常,但萬滿倉走了,讓他非常惋惜。
王繩祖離開三角地后,又轉(zhuǎn)了幾條弄子,沒有發(fā)現(xiàn)情況,就又轉(zhuǎn)到匡廬巷。這個巷子是建材城的主干巷,無論怎么轉(zhuǎn),都得無數(shù)次地回到這條巷子上。這巷子一頭連著牌樓門,視野比較開闊,有客戶或者車子進來,比較容易被發(fā)現(xiàn)。
王繩祖往牌樓門方向張望了一下,空蕩蕩的巷子依然一空到底,因為天冷,大多數(shù)的店都沒有開門,鉛白色的鋁合金門緊閉著,被風擊打的哐當聲響得更加澎湃,從牌樓門往外望過去,烏煙瘴氣的遠處好像起了一些變化,大片大片的樓群和裸樹看得清晰了些,這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三面環(huán)山,是個簸箕地形,濃煙出不去,就厚厚地聚著,所以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座城市都是煙霧蒙蒙,空氣很污濁的。只有刮起比較強的風,才能讓它變得清晰一些,這是城市最不如人意的地方,在他的黃土大塬家鄉(xiāng),天空可真是纖塵不染,想污染都沒有辦法污染的。
家鄉(xiāng)的空氣真是純凈呵,純凈得就像水洗過似的,但是窮人要好空氣做什么?好空氣能當飯吃,能變成兒子和女兒的學費么?
他在風中站了一會兒,想不通孟糊糊叔侄是怎么跟上了那輛藍色車子的,那叔侄倆也是穿巷鉆弄地到處亂轉(zhuǎn),他們怎么就把客戶跟上了呢?
他有點納悶,但精神上還是受到了一些鼓舞,孟糊糊能找上客戶,說明還是有客戶上門的嘛!
上一個活計,是在五天前接的,那時還沒有降溫,主顧是個上海人,人很精明,一車實木地板,只給了六十元。小馬為了這個上海人的吝嗇,發(fā)了兩天的牢騷,現(xiàn)在他一點牢騷都沒有了,如果現(xiàn)在再出現(xiàn)一個那樣的上海人,就是只給五十元,他們也愿意干。窮人不能閑著什么都不干呵,沒有活計,人心里會發(fā)慌,在棺材一樣的防空洞里,會感到非常憋悶,所以,盡管外邊冷得要命,還是要出來碰碰運氣。
他們在匡廬巷里沒有停留多久,就又踅進通往南區(qū)的一條短弄。這個建材城除了正門,還有好幾個便門,有些客戶是從那些便門進來的,在迷宮一樣的城池里,他們和顧客的關系有點像是在捉迷藏,不費點力氣是找不到客戶的。他干這個營生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腿力是鍛煉出來了,但畢竟是年齡不饒人,這樣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五天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一個活計,他真是感到有些累了。
他原本就是一個很能走路的人,小時候跟著攔羊的爺爺在塬峁上跑,靈巧得像兔子一樣,后來到鄉(xiāng)里的中學念書,十八里的山路,天天跑一個來回,跑了將近五年,要不是死了爹,不得不中途輟學,這荒山路說不定還要跑下去。爹死娘病,讓他成了半拉子高中生,成了一個安安分分在黃土塬峁上刨食吃的莊稼人,到村里的窯洞小學辦起來后,有人想起了他的文化程度,說誰都不愿到我們這荒山大壑來教書,干脆就請繩祖來當老師吧,他的書原本就念得很好的。
他就是這樣當上代課老師的。
他這個代課老師當?shù)煤苷J真,很盡心,一當就當了二十多年。
那個窯洞小學在一座禿山的半山腰,原來那里有一個籃球場大小的曬谷坪,村民們在山坡上挖了兩孔洞,安上門窗,大的那孔做教室,小的那孔做老師的宿舍兼辦公室。操場上豎了一根用藤條接起來的旗桿,是拴國旗用的,窯洞教室所有的桌椅都是土坯壘的,黑板坑坑洼洼,但板書很省,因為粉筆要節(jié)約著用。到這個學校念書的孩子,除了本村的,還有武戈村和藥王廟兩個鄰村的,那兩個村子在兩三架大山后面,他有時候搞家訪,會去翻這些山到那兩個村子,回來的時候,在山坡的灌木叢里尋一種草藥,拿回來給他的病妻熬湯喝,妻子是他讀初中的同班同學,娘家是武戈村的,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三十多歲時候肌肉就開始萎縮,一天比一天加劇,他沒有錢把病妻送到州府或省城的醫(yī)院治病,就是要送,病妻也堅決不答應,他只好用民間偏方采這種草藥來阻止病情的惡化。
在翻那些山的時候,他能看見遠處的平川沃野,看見銀鏈子一樣的大夏河,它在藍煙蒙蒙的大地上流著,流向廣闊而遙遠的世界,這時候他會感到學生時代做過的那些夢又回閃了一下,于是就在山頂上呆站一會兒,嘆一口氣。當他回過頭看到窯洞學校那燒餅一樣的場坪時,他的心又有點發(fā)熱,那個離他家的窯洞不過百步的學校,畢竟還留了一點夢的殘余,讓他能聞見書的香味,聽到誦書的聲音,那些面向他的孩娃們明亮的眼睛,好像在延續(xù)著他那沒有做完的夢,所以他總是很認真地備課,很認真地批改作業(yè),一點不敢馬虎。
他真是一個不錯的代課老師。那孔小號窯洞里住過的公辦老師,至少換過十幾位了,而他卻是無人能換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像他那樣,拿著最微薄的工資,把書教得那么好。
他離開那黃土大塬是偷著走的,瞞著村人,也瞞著學生,是趁著高原的荒蠻月色悄悄的上路,背著一個扎得很結(jié)實的行李,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對于這遠行者,連狗都沒有叫一聲。只有他的一雙兒女知道他們的父親為什么走了。他是為他們而不得不出走的,他們都考上了不錯的學校,但出不起昂貴的學費,那些學費他們的父親就是再當二十年的代課老師也不可能湊齊,他借了一屁股的債把他們送進了兩個好學校,他是為了還債而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的。
這個世界真是讓他長了見識,在這個煙霧蒙蒙的城市里,雖然還是住在洞子里,但確實讓他見到先前做夢都夢不到的大世面。除了有時找不到活計心里有些發(fā)慌以外,他對他如今的處境還是滿意的,有住的地方,有那么多和他差不多的人一起住著,熱熱鬧鬧,比在老家獨守空房強得多,吃得也不錯,草根小店的飯菜是很可口的,辛苦錢來得不易,但多少還是能夠掙到,讓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出來一年零八個月了,借別人的六千塊錢,兩個月前就全部寄還了人家,到萬滿倉走的時候,他分別給在省城農(nóng)業(yè)大學和州衛(wèi)生學校的兒女寄去了八百元和六百元,這是他第一次不是為還債寄出去的錢,是寄給自己的兒女的,有了這些錢,他們可以安心地把書念下去。他相信憑自己的體力,再苦上幾年,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他收到兒子和女兒的信時忍不住哭了。那是他給他們寄去那兩筆錢后的第七天,他讀著讀著就忍不住哭了,他不想當著草根嫂和寒露的面掉眼淚,但是讀著兒子和女兒淚痕斑斑的信,讀著讀著就淚流滿面了。那時他光顧了激動,沒有發(fā)現(xiàn)草根和寒露也陪著他落了淚。
草根嫂一邊抹著淚,一邊說:“你有多好的一雙兒女呵,你該為他們高興才是!”
他其實就是因為高興才這么失態(tài)的。
兒女們沒有讓他失望,他們知道他們的學上得不易,他們發(fā)奮讀書,學習名列前茅,他們知道父親掙的是血汗錢,所以他們的信是用眼淚寫的,隔了千里萬里,他能看見他們流淚的樣子,有這樣又懂事又爭氣的兒女,他覺得他現(xiàn)在受的苦累很值。
但現(xiàn)在覺得有點累了,差不多有十二點鐘了吧,他已經(jīng)轉(zhuǎn)了兩個多小時了。
路過嶺南建材店門口的時候,店里出來了一個穿花褲子的姑娘,她是出來倒垃圾的,很勇敢地只穿著襯褲就跑了出來,又飛也似地從垃圾桶邊跑了回去。王繩祖認得這個姑娘,她是嶺南店老板的小姨子,是秋天從廣東過來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嚴寒,居然敢穿著襯褲跑出來,看她哆哆嗦嗦的樣子,他覺得好笑。但他的笑很快就斂住,豎起了耳朵,他聽到了從店里傳出的廣播聲。
“寒流要退了,氣溫要升十度左右呢!”
他說。年輕人苦笑了一下,依然縮著脖子,但揚起臉往天空看了一眼,風好像確實小些了,臟抹布一樣混混沌沌的天空,出現(xiàn)了大片大片的墨黑灰白的云,像海藻般急劇地翻滾運動,在恩馬克山的雪峰上,亂云讓出了河流一樣的狹長曲折的空隙,露出灰藍的天色,一束稀薄的陽光,投射在雪峰的峰尖上,使煙霧蒙蒙的城市上空,突然亮了起來。但年輕人并沒有得到多大鼓舞,因為升溫是晚上的事情,現(xiàn)在依然很冷,好像連骨頭都凍透了,他對這樣的四處亂轉(zhuǎn)已經(jīng)沒有多少信心,從早上轉(zhuǎn)到現(xiàn)在,兩三個小時了,沒有看到一個人,而他的肚子早就餓了。
這時候他們聽到汽車的響聲,就像鹿一樣豎起了腦袋,但他們看到車子是從三角地往大門外開出去的,是那輛藍色貨運車,車速很快,騰起一片雪霧,看不清孟糊糊和孟條件叔侄是不是坐在駕駛室里。
保德叔侄沒有跟上那輛車,他們縮著脖子袖著手,從一條弄子走了過來。孟糊糊的花白頭發(fā)像爛旗一樣飄著,他的侄子一臉怒氣,看見王繩祖他們,小伙子就罵起來,說那個熊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光看貨問價,壓根兒沒打算買貨,還嫌他們老是跟著他,說出的話能把人噎死。
孟糊糊的斑白胡髭上掛滿了霜雪,哈出的氣像白煙一樣,他任孟條件罵了一陣那個熊人,就朝王繩祖嘆一口氣。
“這娃受不得憋屈,成不了大事,跟他說呢,漢劉邦賣過草鞋,朱洪武叫花子出身,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呢,連幾句嗆人噎人的話都聽不得,能有個什么出息!”
王繩祖笑了笑,說:“你說的都是帝王將相,道理雖然對,就是離咱們遠了點,咱們是草民呵!”
“是呵是呵,王老師你說的對,咱們是草民,草民命賤呵,人家嫌棄咱們呢!”
孟糊糊就淺笑著搖一搖花白腦袋,說肚子餓了,先到草根小店把肚子喂飽了再說。王繩祖也不想再轉(zhuǎn)下去,看馬玉貴愁眉不展的樣子,知道小伙子已經(jīng)轉(zhuǎn)得很不耐煩了。
四個人一起到廁所撒尿,冷風從旱廁的冰凍糞尿坨子上灌進褲襠,讓露出的那塊地方麻麻的,幾個人就同時打起寒顫。孟條件草草尿完,拱著屁股說,剛才在老麥的店里,看到一張報紙,上面登了一條消息,說納沁的馬甲山煤礦死了幾十個煤工,礦主和當官的勾結(jié)起來,隱情不報,還把煤工的尸身偷偷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埋在荒山野溝里。那煤礦他們很熟悉,因為他們也在那里干過一年,后來從那里過蹬口,下中衛(wèi),一路打工,打出陽關,最后到了這座城市。
孟條件說想想真是后怕,他們叔侄如果不跑出來,說不準也成了那些冤魂中的一個。
侄子罵那些礦主和當官的沒有人性,拿民工不當人,叔叔就苦笑起來,搖著花白腦袋,不知道他是贊同侄子的憤怒,還是不贊成侄子總是憋不住火氣。他是一個比較黏糊的人,比王繩祖大五歲,年過半百了,矮小精瘦,看上去像有七十歲,王繩祖每看到他不堪重負的樣子,就有點心酸,這半拉子老漢的家鄉(xiāng)也是在有河的地方,但黃河是在絕壁下流過去的,讓居住在絕岸上的人看著絕望。晉西北那窮山惡水比王繩祖的家鄉(xiāng)好不到哪里去,孟糊糊又是防空洞里唯一比他年長的人,所以他對這半拉子老漢總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幾個人說話間就到了草根店。建材城有十幾家小飯館,但防空洞里的人還是比較喜歡草根店,除了這個店懂得迎合苦力們粗糙的腸胃,飯菜便宜實在,還因為這個店從店主到服務員都是女人,給大家端飯倒茶的臨洮姑娘香香也是農(nóng)村來的,長得雖然不算好看,但發(fā)育得很好,待人又很溫和熱情,讓防空洞里的年輕人免不了有點浮想聯(lián)翩。
他們幾個進店的時候,青海的撒四十和河南的鄭小毛正在喝不要錢的酸辣湯,除了這兩個跨省搭檔,店里沒有別的客人,王繩祖看見寒露伏在一張桌子上寫作業(yè),才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六??此M來,后堂里正在蒸二混面饅頭的草根嫂探出頭,朝他笑了笑,一邊招呼幾個人坐,一邊朝寒露說話。
“寒露,王老師來了,你不是要問王老師什么問題嗎?”
小女孩很懂事,看媽媽忙著,就先幫著給幾個人端飯盛湯。這不早不午的時辰,民工們的飯食都差不多,一人四個饅頭,一碟咸菜,酸辣湯隨便喝。給王繩祖把飯菜擺好,小女孩說:“王老師先吃飯,吃飽了,我問你語文題目!”
王繩祖笑笑,說:“可不要問太難的呵!太難了我可答不出來,我讀的書不比你多幾頁,讀過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p>
那邊的撒四十和鄭小毛說王老師又謙虛了,一個窮苦力,能把兩個兒女送到大學,沒有點學問能耐,怎么辦得到呵!
鄭小毛咧著滿嘴黃板牙,說:“王老師,你這人有后福,別看你現(xiàn)在受苦受累,你身后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呢!”
王繩祖說:“榮華富貴等下輩子吧,我現(xiàn)在只想有單活兒干,別的都不想,咱不能坐吃山空呵!”
孟條件就說反正大家都閑得難受,不如一齊動手,幫草根嫂子把家搬到華麗家園算了。
“大嫂,我們不要你的搬家費,給我們犒勞個大盤雞就行!”
“是呵是呵,我們不要你的搬家費,給我們犒勞個大盤雞就行!”
“是呵是呵,我們都饞大盤雞了呢!”
聽大家七嘴八舌地吵鬧,草根嫂就笑。
草根嫂把籠蓋好,從后堂出來,說:“我搬家要等幾個月,慌什么呵,你們也不要慌,我給你們算好了,今天你們都能找上活計,今天是黃道吉日!冷天氣快過去了,每年最冷的也就這幾天,今天又是個星期六,會有人來的?!?/p>
又說:“想吃大盤雞還不容易么,晚上我就給你們吃大盤雞,但是想喝酒得自己備,我這兒可沒有酒呵!”
孟條件笑道:“我們不喝酒,就要吃你的大盤雞!”
撒四十說:“那就借嫂子的吉言,我們撞大運去了!”
撒四十和鄭小毛先走了,保德叔侄也坐不住,放下碗筷,跟著也走了。
王繩祖發(fā)現(xiàn)馬玉貴不在身邊,看幾個饃還沒有動過,就有點奇怪,草根朝他笑一下,說:“他剛才悄悄問我,香香怎么不在,我說到菜市場去買菜了,他說他去迎迎,跑得比兔子還快,你看不出來么?小馬對我們香香有意思呢!”
他就也笑一下,說:“真的么,我可是一點沒看出來,怪不得他死活不穿我這皮坎夾呵,嫌味道難聞么!”
草根忽然嘆口氣,說:“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我這里有幾件衣服,是我丈夫用過的,就怕你嫌棄,要不要我都給你收拾好了,你嫌棄不嫌棄呵?不嫌棄晚上你來帶走,我總覺得你太刻苦自己了,兒女自有兒女福,你也該想想自己,你還有幾十年好活呵!”
他把頭埋著,搓自己的手板,這是他的習慣動作,當著孩子的面,他不知道他該說什么,但他的心里涌出了一股熱流,這熱流在全身奔騰著,讓他的被冬寒浸透的骨肉充滿了溫暖。妻子死后幾年了,這是他聽到的最體恤的話,沒有女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這些話讓他既激動又惶恐,讓他語塞,讓他手足無措。
草根就凝在他面前,看著他深埋著的腦袋,深深地嘆一口氣。
后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封信,說:“這信是早上剛送來的,好像是公家的信。”
他抬起頭,看那個信封,怔怔地看了良久,是老家縣城的教育局寄來的,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他的名字,他把眼睛揉了揉,有點不相信是真的,在荒山溝里當了二十多年的代課老師,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樣的信,縣城里的教育局怎么會給他這樣的人寫信呵!但這卻是真的,信封上“王繩祖同志收”是沒有錯的。
他遲遲疑疑把信拆了,看完后,半晌沒有說話,但握在手里的信有點抖。
“信里說的些啥呵?”
草根一直看著他,他的神情有點古怪。
“讓我回去呢?!?/p>
他說,聲音很蒼啞,嗓門里好像卡了很多痰一樣。他想把信的內(nèi)容跟她說明白一點,但他的心里有點亂了,心一亂,人就恍惚了起來,好像做夢一樣。其實信寫得很短,意思也非常明白,先說了幾句對不起的抱歉的話,又告訴他長期以來鄉(xiāng)村代課教師待遇過低的問題可望得到解決,希望他能為荒山大塬的孩子繼續(xù)出力,回到窯洞小學繼續(xù)代課。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但他就是有話說不出來,喉嚨好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一樣。
他沒有想到還會有人記著他,他逃出那荒山大塬都快兩年了,居然還會被人想起來。
在老家的時候,為籌措兒子和女兒的學費,他跑東家借西家,把所有的親友都借遍了,就連多年不見一面的同學,也被他尋上門去,被人婉拒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因為人家根本不相信,一個月薪只有幾十元的民辦教師,能借得起幾千元的重債,借給了他,他牛年馬月能還上呵!
正是借錢的種種遭際和難堪,讓他下了遠走高飛的決心。
潑出去的水照理說是不可能收回去的,但他的心里還是很亂。
他沒有注意女人眼睛里掠過的那一絲失落,也不知道馬玉貴和香香什么時候回到店里的,他一直埋著頭坐著,那封信也一直在他的手里攥著。
他是被寒露喚醒的,小女孩說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的“子”字錯了,應該是“籽”字才對。他含糊地說,好像都對吧,古詩里的這個子字其實就是籽字。但他的解釋沒有往下進行下去,因為時候馬玉貴發(fā)現(xiàn)了巷子里的那幾個人。
那幾個人是從草根店旁邊的便道進來的,那兒的圍墻開了一個洞,常有人為了抄近道,就從那豁口里鉆進來。
他們的身影在小店窗外晃了一下,就沿著匡廬巷朝下走去。
馬玉貴發(fā)現(xiàn)有情況,就興奮地朝他叫喊一聲。
“王老師,咱們有事情干了!”
他就像電打了一樣,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和馬玉貴跟上那幾個人,這時候他不再恍惚了,巷子里的冷風一吹,讓他立刻變清醒了。
這幾個人都有五十多歲的樣子,兩男兩女,像是兩家人,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顏色很鮮艷,一個男的瘦高,戴眼鏡,另一個很胖,戴一頂卡爾扎伊戴的那種船型灰皮帽子。他聽到他們邊走邊說話,一直往三角地走,就知道他們不是頭一次來這里。
他們在嶺南店停了一會兒,跟老板攀談幾句,看看瓷磚樣品,很客氣地出來,繼續(xù)往前走。
路過廣廈建材店時,看見孟糊糊和孟條件在門外守著,他們沒有進店,但看他們的樣子,他們跟蹤的客戶正在店子里。看他們過來了,叔侄兩個笑了笑,大概他們是怕再碰上一個嫌他們老是跟蹤的人,所以寧愿受凍,也不進去。
兩對夫婦在店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戴卡爾扎伊帽的胖子說:“咱們直奔麥老板的華麗建材店算了,那個店品種多些,名號和華麗家園吻合,這是天意,很吉利的!”
瘦高的男子就點點頭,對兩個女人說:“我看也是,該轉(zhuǎn)的店我們都轉(zhuǎn)過了,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就去華麗吧!”于是他們朝三角地那邊走,在路上,又碰上撒四十、鄭小毛他們,他們也跟上了一個客戶,是個比什凱克的商人,大腹便便,戴著高筒羔皮帽,樣子像個哥薩克將軍。鄭小毛說這個商人也在華麗家園買了套大房子,兼作公司辦公室用。
瘦高男子回頭看王繩祖和馬玉貴一直相跟著,就朝他們笑了笑,問:“你們是搬運工吧?裝卸費怎么算呵?”
王繩祖連忙說:“那得看貨多貨少,還要看居室在什么樓層,裝車材料倉庫有專人裝,我們是卸車,再把貨物搬進客戶家里,收費都有統(tǒng)一規(guī)定,不敢隨便亂要的?!彼r著笑臉,簡直有點點頭哈腰。
瘦高男子是個態(tài)度溫和的人,邊走邊說:“你們對建材很在行,我想向你咨詢一下,你說裝地暖的房子是鋪地磚好呢還是鋪地板好?”
他就笑得更加謙卑了,說:“實木地板和仿實木復合地板鋪著好看些,缺點是散熱比較慢,地磚的優(yōu)點就是散熱快,西北地區(qū)冬季長,用地磚還是好些,但是鋪地板的人也不少,那得看各人的喜好了?!?/p>
胖子說:“有一種說法,說復合地板被地暖長期烘烤,使用壽命短,還會散發(fā)一種甲醛氣體,對人的身體健康造成危害,是這么回事嗎?”
他就又笑一笑,說:“不瞞先生說,這種顧慮不少人都有,我們經(jīng)常碰到呢,但是我們國家的地板業(yè)發(fā)展到今天,已經(jīng)很成熟了,污染環(huán)境,損害健康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被綠色環(huán)保產(chǎn)品取代,有毒氣體誰都不喜歡呵!”
瘦高男子就說:“你說話很有水平嘛!叫你這么一說,我們心里就有數(shù)了!”
馬玉貴忍不住,長嘴多舌地說:“他就是當老師的,我們都叫他王老師呢!”
胖子立刻說:“那我們是同行了!我們幾個都是教師,搬一次家不容易,一輩子的積蓄都用在這一套房子上了,室內(nèi)裝修也就這一回,所以不敢隨便做決定,這個建材城,我們來過好幾回了?!?/p>
瘦高男子打量了王繩祖一下,柔和著聲音說:“聽你的口音,像是隴西一帶人,我們是老鄉(xiāng)呵,我在隴西長到十幾歲才離開的,四十多年沒有回去過了,老家如今沒有什么人了,那里是窮山惡水呵,鬧災荒的那幾年,除了餓死的,能跑的都跑光了?!?/p>
王繩祖就嘆一聲,說:“家鄉(xiāng)還是窮呵,只是不餓肚子了,祖先沒有把地方選好么!”
瘦高男子也跟著嘆一聲,說:“是呵是呵,真在富庶地方,死不了那么多的人呵!”
王繩祖的心里就有些熱,想不到這個儒雅的人會和他是同鄉(xiāng),而且還餓過肚子,但人家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富貴堂,人跟人是不好比的呵。他對自己的處境有足夠的認識,所以沒有攀高接貴地把這個老鄉(xiāng)認下去,但他對這幾個人是心存感激的,他們待人和氣,很有教養(yǎng),不像有的客戶,居高臨下,頤指氣使,把下苦的人不當人,這么大冷的天,他們出現(xiàn)在他面前,而且很有可能把兩個家庭的活計都給他,想到這些,他冷了五天的心就熱了起來。
他和馬玉貴愉快地跟著他們,一起進了三角地的華麗建材店。
店里迎上來的是麥老板的兒子小麥,老麥不知道為什么不在了,小麥笑得很夸張,嘴也很甜,把兩個女老師叫阿姨,把胖瘦兩個男人叫溫教授和顧教授。
王繩祖和馬玉貴很識趣地蹲在靠門的地方,南方人怕冷,在這里加了一架電暖氣,兩個人都伸著雙手,好像那是草根店里的火爐。在小麥陪著教授們挑選貨色的時候,馬玉貴不住地看他的搭檔的臉,他心里憋著一些話想跟王老師說。
“王老師,我聽香香說,那個萬滿倉又想回來了,他婆姨讓人搞了,他受不了那些閑言碎語,就又想回來?!?/p>
他就點一點頭,這消息他昨天聽草根嫂說的,讓他多少有點意外。
“不是受不了閑言碎語,是他心里有東西不能割舍,人有些東西是割舍不了的?!?/p>
小伙子就使勁想了想。
“你說得太深奧!我聽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還很年輕么,到你心里有個人的時候,你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你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有個人了呵?”
小伙子的臉就紅了起來。
“王老師,你不會回去吧?你不要走呵,我們都希望你不要走呵!”
王繩祖默笑著,摸出一條報紙,給自己卷莫合煙,卷結(jié)實了,拿舌頭舔好。他把煙點起,長長地吸一口,說:“誰說我要走呵!我才收到信,想都沒有時間想這個事,要想也得靜下心來,好好地想一想?!?/p>
“有什么好想的呵!你在這里不好么?辛苦是辛苦,總還是能掙到錢,你在那個荒山溝里窮了幾十年還沒有窮夠呵!”
小伙子很怕他走,他喜歡這個搭檔,這兩個多月來,和這個搭檔朝夕相處,真是處出了感情,學到了很多東西,他還知道,不想讓他走的不止他一個,防空洞里的人都喜歡這個王老師,他是個粗苦力,卻像個讀書人,他身上有一種東西照亮著他們苦寒的生活,讓人覺得溫暖。有這種感覺的人,還有香香,還有草根嫂。剛才在菜市場接香香,回來的路上香香還對他說起過,草根嫂心里最牽掛的人,除了寒露,就是王老師。
香香還說,山腳的那個飼料公司的韓經(jīng)理,也是個臨洮人,時不時的到草根店來吃飯,認下了草根嫂這個老鄉(xiāng),每次來屁股都很沉,一坐就是半天,看草根嫂的眼神兒怪怪的,但草根嫂一點不喜歡這個會用眼睛說話的老男人。這是香香在那個空房子里親口告訴他的。出菜市場大約三百米,有一間廢棄的配電室,他們在那兒歇了一會兒,他吻了她一下,現(xiàn)在他嘴里還留著香香的唇香呢,香香不說她喜歡他,卻說草根嫂喜歡王老師,這就是女人,顧左右而言他。
他看王老師把自己埋在莫合煙煙霧里,不說話,就有點心急,心里一急,就把香香告訴他的秘密說了出來。
“小孩子家的,不要亂講話呵!”
王繩祖的臉燒了起來,他想起了那一堆衣服,草根嫂把亡夫的衣服翻出來送給他,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那個韓經(jīng)理他也見過幾回,他只把那人當草根嫂的鄉(xiāng)黨,沒有想過那人對草根還有那層意思。現(xiàn)在讓小馬點明白了,他又困惑起來,那個人就是年紀大了一點兒,做寒露的后爹還是有資格的呵!草根嫂怎么就接受不了這個人呢?
今天總是碰到想不到的事。還有老家的教育局來的信,出人意料的事情都湊到一起來了。
他心亂如麻,但這是比較愉快的一種亂,尤其愉快的是教授們和小麥的討價還價正在進行,他聽到他們正在說廚房和主衛(wèi)、客衛(wèi)的地磚、墻磚價格問題,教授們看上的都是佛山的瓷磚,小麥最后的讓價好像作出了很大犧牲的樣子,他大聲地嘆氣非常夸張。只要談成一宗生意,麥家的人都會這么嘆氣,王繩祖知道商人們的這些伎倆,他們總是做出自己吃了很大虧的樣子,讓客戶們覺得錢花得很值。
小麥打電話叫來了一輛貨車,王繩祖和馬玉貴跟車到材料倉庫,小麥說要親自看倉庫裝車,騎上摩托車先走了。
裝車是倉庫工人的事,跟車的搬運工不讓進庫,馬玉貴就鉆進門衛(wèi)房烤火,在那小屋里烤火的工友還有保德叔侄和撒四十、鄭小毛幾個,王繩祖探頭看一下,看屋里人很多,就退出來。
倉庫旁邊正好有一所小學校,王繩祖記不起有多少次在這學校的背墻處這樣站著等車子從倉庫出來,每一次聽到教室里傳出的朗讀聲都會讓他走神?,F(xiàn)在那些教室是空的,星期六學校里很安靜,操場上有幾個孩子在踢足球,檢閱臺上有幾個退了色的汽球在風中飄著,積雪堆滿樹溝,從那些裸樹的枝條間,可以看到天山高聳的冰峰,這所山腳下的小學校是為周圍的盲流村孩子們創(chuàng)辦的,是這個城市最簡陋的學校之一,但是和他家鄉(xiāng)那窯洞學校比,條件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他從兩棟教室之間的一條巷道進了校園,這條窄窄的巷道,他以前從來沒有進過,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想進去看一看。
這學校和老家的鄉(xiāng)中學有點相像,老家的那所中學是在一個小盆地里,被荒山大塬包圍著,方圓百里,也就這一所學校沒有窯洞教室,所有的教室都是青磚砌的,有青磚圍墻,還有操場和真正的籃球場。他在那學校里讀過五年書,每天帶一個三混面大饃,兩個煮山藥,十幾里山路,早出晚歸,這書差不多快念成了,再堅持一年,說不定會考上個不要學費的師范學校,從此走出大山。但這樣的愿望硬是沒有實現(xiàn)。
他把揣在懷里的那封信摸出來,又琢字琢句地讀了一遍。
他不知道信里講的代課老師待遇過低,改善會是怎樣的改善法,此前村委會來過信,透露過,像他這種情況,大約可以從四十元增加到八十元,其實他過去并沒有計較過月薪的問題,如果沒有子女上學遇到的高昂學費問題,待遇再低,他也不會離開家鄉(xiāng)。他覺得他是天生適合當代課老師的,干不了大事,只能代代課。
在家鄉(xiāng)的縣里,像他這樣讀過半拉子書上了講臺的代課老師,大約有成百上千,縣里的教育局能想起給他寫信,說明老家那窮鄉(xiāng)僻壤,真是沒人愿意去。
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走了快兩年了,現(xiàn)在被想起來了。
這是一種抬舉呵!人不能不識抬舉呵!
但是真是回去了,兒子和女兒的學費怎么辦?
他在學校的操場上踱了一陣,想了一陣信的事情,理不出頭緒,聽到汽車響聲,就從學校出來,看見撒四十和鄭小毛在一輛車上坐著,笑著朝他揮手,這車子剛開走,孟糊糊和孟條件跟的車子也出來了。馬玉貴這時從門衛(wèi)房跑出來,說車子快裝好了,等會兒跟兩個教授談價,不要心軟,要硬氣點。
“王老師,等車子出來,我來唱黑臉,你不要說話,你這人太好說話了!”
他就笑一笑,小伙子總是嫌他面皮薄,心腸軟,他也承認,他不善于跟人討價還價。
他們跟的車子裝得很滿,兩家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地磚墻磚,合起來有幾噸重,馬玉貴開價要一百八十元,兩個教授說只能出一百二十元,他覺得小馬出價有點高了,就打個圓場 ,說一百四十元可以不可以?兩個教授就說可以接受。教授鉆進駕駛室,王繩祖和馬玉貴就上了車,司機說車子到華麗家園有九公里路呢,車上有塊篷布,可以遮遮風。兩人就把那塊卷起的臟布打開,把身子裹進去。
馬玉貴鉆進篷布,就說王老師你一開口就壞事,讓你不要說話你還是說了,其實討到一百六十元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王老師你的心腸太軟了。
他就笑一笑,說:“今天咱們每人能掙七十塊,滿不錯了么!”
馬玉貴說:“這是兩家的貨,又都住在四樓,夠咱倆累一陣了,天黑能干完就不錯了。咱們這是出的牛馬力,掙的血汗錢呵!”
“苦累咱不怕,只要有活兒干就行呵!”他又輕輕拍小伙子一下,笑道:“今天拉的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用磚,兩個教授明天可能還要來買地磚或地板,咱們把關系搞好一點,開價低一點,明天的活兒人家還會找咱們,你說這多好呵!”
在露天車上坐著,真是冷,但九公里路不算長,華麗家園很快就到了。
這是個很大的住宅區(qū),建在恩馬克山的緩坡上,白墻紅頂?shù)牧鶎訕欠啃橇_棋布,大門造得很像凱旋門,里面的一期工程已經(jīng)完成,三十棟樓交付使用,大路小徑,林帶花木,都經(jīng)過精心設計規(guī)劃,草坪上埋著揚聲器,有舒緩的音樂在那些雕塑和假山下面飄蕩,到春天,積雪融化,綠色露出來,這些小區(qū)會是很美的。王繩祖知道已經(jīng)交付使用的是這個大商住區(qū)的第一期工程,他聽草根說過,二期工程因為冬天不能施工暫停,他往山北方向望,看到大片蓋了一半的樓房工地,那些房子要小一些,大約七八十平米吧,草根嫂預購的就是這些樓房中的某一家,想到草根嫂將來就住在這樣一個很不錯的環(huán)境里,他的心里多少有些苦澀,好像連嘴里都有一股苦澀的味道。
一個一輩子都住在洞子里人,就連做夢都是不該太奢侈的,他認真地想了下,自己早就不是異想天開的年紀了,年輕的時候,是做過一些夢的,好像也曾經(jīng)異想天開過那么一點點,但也只是那么一點點,就像野火迸出的一?;鹦?,在虛空里閃了一下亮,很快就熄滅了。他意識到,對于他這樣的窮苦力來說,連品嘗苦澀,都應該是有節(jié)制的。
車子停在十六號的一個單元門前。在另一個單元門前,孟糊糊叔侄已經(jīng)開始卸車,王繩祖和馬玉貴下車后,要做的事也是盡快把車卸干凈,因為貨車不等人,還要趕回去拉別的貨物。這活兒不到四十分鐘就干完了。
車子開走后,真正的力氣活才算開始。要把上百個幾十公斤重的磚箱背上四樓,對五十歲左右的王繩祖和孟糊糊這樣的人來說,是很有點吃力的累活,但王繩祖不想讓年輕的馬玉貴看出他力氣的衰退,小伙子一次背兩箱,他也背兩箱,箱子是不能從脊梁上脫手滑落的,掉一箱,就是幾十元的損失,所以抓著箱角的雙手必須很牢,在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艱難攀登中,他的腳步和呼吸,都是沉重的,周身的盤骨都繃得很緊。
馬玉貴不讓他一次搬兩箱,但他知道,如果他每一次都少一箱,那就意味著他把自己的那一半力氣活兒,都堆到小伙子脊梁上了。他不愿意這樣做,晉西北的孟家叔侄可以這樣做,他們是血親一家呵,叔叔可以少干點,他憑什么要比搭檔少干呵!只有同工才能同酬,活兒干得比人少,怎么好意思拿同樣的報酬呢?
這個艱難的過程,大約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到最后一箱墻磚背上樓后,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了。
天真是晴了,晚霞很輝煌地照耀著恩馬克的群山和城市,窗外那些白色的樓群好像潑上了濃重的油彩,變得金碧輝煌,兩個精疲力竭的苦力在顧教授家的裸地上坐下來,喘著粗氣,這時候教授的妻子給他們拿來兩瓶礦泉水,還給他們送了兩盒紅河香煙。
馬玉貴一口氣把一瓶水喝個精光,抹著嘴角,看著他喘氣。
“你跟我拼力氣呵王老師,我才二十四歲,你跟我拼力氣呵!”
他看著小伙子跟他賭氣,就笑一笑。
“我怎么能拼過你啊,你比我多背了三趟呢!你年輕力壯,虎背熊腰,我哪是你的對手啊!”
“我的話,你總是當耳邊風,你還是對我見外,王老師,你把我當外人呢!”
“你看你這話說的,我怎么會把你當外人?”
“我看就是,你對我見外得很!”
把水喝完,他的氣不再大喘了,滿頭滿身的汗水涼了,他怕感冒,把脫下的皮襖又穿上,讓小馬也把外套趕快穿上。
年輕人這時正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金色樓群,臉上也被那金光映得很亮。
“什么時候,咱們也能有一套這樣的樓房啊?”
小伙子的感慨讓王繩祖有點感動,他覺得被金色光芒照亮的年輕人真是好看。
“會有的,你還很年輕么,想要的東西都會有的!”
小伙子炯炯地看著他,嘴角牽出一道笑容。
“你也不老,王老師,你還可以年輕一回呢!”
他知道小伙子笑容后面藏著什么意思,就默笑一下,把那盒紅河煙拆開,遞給小馬一支,自己點起一支。他原本是不吸煙的,從妻子得上那怪病的時候起,他把爹留下的煙鍋、煙袋子撿起來,成了一個吸老煙葉子的煙客,從此再沒有扔掉,到這個城市后,一直抽莫合煙,很少抽這種精致的香煙,很重的體力活干完了,抽支煙,放松放松,真是一種享受。
顧教授的毛坯房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等著主人來結(jié)賬,把辛苦錢拿到手,就可以回到那個有爐火和可口飯菜的草根店去,享受一天中最為快樂溫馨的時光。這段時光是他們的共同期望,彼此心照不宣,而且,他們真是饑腸轆轆了。
但是主人們沒有過來,他們在對門的溫教授家里,熱烈地說著什么居室的色調(diào)、背景墻的樣式、家具等問題。從旁邊的一座樓里,傳出電鋸電鉆剌耳的響聲,如果傾耳細聽,會聽出到處都有這樣的咆哮聲,心臟不好的人可真是受不了。
城市就是喧鬧,即使在偏背的山坡,在遠郊,也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響,不絕于耳,而在他的黃土大塬家鄉(xiāng),這個時辰,連歸欄的牛羊都不叫了,雞和狗也習慣了高原的寧靜,在夕陽殘照的群山,村子被淹沒在山的巨大陰影里,炊煙升起的灰霧,就在那陰影里擴散、稀釋,在半山腰形成一條薄薄的云,淡得幾乎看不見。如果你是個在荒山大塬趕路的人,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和氣喘聲,你是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的。
他不知道怎么就又想起他的高原家鄉(xiāng),人的思想真是像風一樣,漫世界亂跑呢。
他的眼睛落在前面的一只箱子上,這只箱子上有一縷陽光,是最后的一縷陽光,黃燦燦的,非常耀眼。
對門的喧鬧還在繼續(xù),好像又有一個鄰居參加進來,大聲地說哈馬斯組閣和伊核的事,他們開始說起了一些漫無邊際的話題,好像忘記了兩個下苦力的人的存在。這真是有點豈有此理。
馬玉貴想過去催一下,馬玉貴覺得活兒干完了,客戶就應當趕快把賬結(jié)了。
但王繩祖卻伸手把他按住了。
他在無意中看到了一樣東西,心里麻了一下,好像被蝎刺蜇了一樣。
他讓小馬看那個箱子上的那行字。
馬玉貴就湊近來看,兩個人都睜大了眼,看到的是“吉良鎮(zhèn)瓷磚廠”幾個字。
“怎么搞的啊?這不是佛山的地磚啊!”
小馬驚叫了一聲。他們都知道,教授們要的是佛山磚,交的也是佛山磚的錢,但被他們辛辛苦苦背到樓上來的卻是吉良鎮(zhèn)出的地產(chǎn)磚,這種磚的價格只是佛山磚的三分之一。但是兩種磚的外包裝很相像,不仔細看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這種廚房用磚一共八箱,兩家加起來是十六箱,如果是小麥故意做了手腳,光是這一項,教授們就被黑去了近千元。
他們都感到事情有點嚴重,都張著嘴,互相看著。
王繩祖站起來,去查看別的箱子,他要落實一下,被偷梁換柱的箱子到底有多少。
馬玉貴看他的臉色有些陰了,就擔心要出什么節(jié)外生枝的事,看看窗外,天色已經(jīng)變得暗淡了,他可不想把自己卷進一場是非里去。
“王老師,這事跟我們毫無關系,天不早了,我們拿錢走人!”
“跟我們是沒有多少關系,但是跟客戶有關系,他們裝修一次新家也不容易,跟商家也有關系,老麥還是一個比較講信用的人,我們應當為他們想一想,這事該怎么辦?”
他說,又給自己點起一支煙,十六只箱子稀里糊涂搬上樓,早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啊?
馬玉貴說:“在倉庫裝車,教授們是在場的,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裝錯貨了,自己也有責任么!”
“不管怎么說,人家花了錢,沒有拿到想要的貨,這樣的事是不該發(fā)生的。”
他覺得需要認真地想一想,最好能想出一個兩全的辦法來,既解決了問題,又不傷和氣,大家皆大歡喜,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想妥當,兩個教授就笑瞇瞇地進屋,顧教授的手里,還拎著兩瓶酒。
“辛苦二位了!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啊!”
當著他們的面,教授數(shù)出一百四十元,又額外拿出二十元,對兩人說:“這是給你們的車馬費,另外送兩瓶地產(chǎn)酒,你們回去喝,解解乏,這是喜酒,是我們兩家的一點心意!”
馬玉貴不等他說話,就搶先把錢和酒接了,說:“你們想得真是周到,我替王老師謝謝你們了!”
王繩祖嘴角勉強牽出一點笑容,額外的車馬費和地產(chǎn)酒讓他尷尬,他可以拔腿就走的,但他沒有走。他覺得今天碰上了兩家很仁義的客戶,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就走了。人得將心比心呵。
于是他不緊不慢地把他的發(fā)現(xiàn)給教授們說了,教授們就睜大了眼看那些箱子,臉色起了急劇的變化。
他知道他們會很失望,很生氣,他要做的事情就是不要讓他們生氣和失望。
“是發(fā)錯貨了,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不知道你們明天還要不要華麗店的貨,要的話我們明天還跟車來,這十六箱廚房用磚,我們負責再搬回去,請你們放心!”
教授們好像真是松了一口氣,但胖胖的溫教授還是有些疑惑,覺得事情好像有些蹊蹺。
“會不會是小麥故意搞什么名堂啊,怕我們明天不去他的店,有意留了這一手,這樣看起來,我們明天不去他的店也得去了!”
顧教授就笑一笑,說:“真是這樣,又要辛苦二位了,你看,搬上來的貨箱還要再搬下去,真是不好意思啊!”
他也笑,說:“我們吃的就是這碗飯,搬上搬下,多跑幾趟有什么啊,我們樂意呢!”
顧教授就拍一拍他的肩膀,說:“那就一言為定,我們明天還去找你們,還找我的老鄉(xiāng)!”
他們從那棟樓房出來時,天色完全黑了,路燈亮了起來,華麗家園的許多窗子都亮著燈,那剌耳的電鋸電鉆咆哮聲還在繼續(xù)著。風停了,刮了一天的冷風真是把寒流帶走了,現(xiàn)在的確沒有那么冷了,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心情很好的緣故,總之是沒有了寒冷的感覺。他們沿著傾斜的主干道往凱旋門走,依稀看見保德叔侄和撒四十、鄭小毛也在前面走,撒四十的羅圈腿彎得像弓一樣。
他們走的是下坡路,馬玉貴不慌著追前面的工友,歪著腦袋,問王繩祖。
“王老師,你說小麥是不是故意發(fā)錯貨的?我看他就是故意的,他想混水摸魚呢,他是個很滑稽的家伙!”
王繩祖就默笑一下,說:“我怎么知道啊,但是不管他故意不故意,我們明天又有活兒干了!”
小伙子就愉快地笑起來:“是啊是啊,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咱們撞上了好運氣,還賺了兩瓶酒,回草根店還有大盤雞等著咱們呢!”
他們在凱旋門前上了公共汽車,坐了八站地,然后在菜市場那個站下車。
幾個勞累了一天的工友,路過防空洞時忽然來了精神,他們要到草根店填肚子,飽吃一頓,而且還有酒喝呢!所以他們就有說有笑,撒四十還扯起野嗓子,朝夜空吼了幾聲河湟花兒。
王繩祖走得不慌不忙,被工友們拉下很遠,在那個廢棄的配電房,他停下撒尿,一泡很長的尿,尿完,才去找那個通向建材城的豁口。這是條插建材城的近道,以往從防空洞到建材城,他都是從便門進去的,他找不到那個豁口,就踅回去,找那條熟悉的路走。
這一段路上燈光稀疏,右面是黑幢幢的山影,左面卻是一片燈海,好像堆著數(shù)不清的寶石,在這個被風洗凈的夜晚,城市的燈光亮得讓人目眩,王繩祖走在這樣的路上,好像做夢一樣,恍恍惚惚,山和燈海都讓他感到不太真實,到這個城市快兩年了,這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恩馬克山上連一盞燈都沒有,和它的剪影般的黑色輪廓連在一起的,只有幽藍的夜空和清冷的寒星。這些山又讓他想起遠在天邊外的黃土大塬,如果現(xiàn)在走在故鄉(xiāng)的山道上,滿眼看到的只有黑黝黝的群山,沒有燈光,但星星滿天,每一個都比這里要大要亮。它們就在頭頂上亮著,好像只要蹺一蹺腳跟,就可以伸手摸到。
他就這么恍惚地走回到了建材城,穿過那座牌樓門,走到熟悉的匡廬巷,他忽然不恍惚了。
他看見前面走著一個人,拎著一只包裹,旁邊挨著一個女人,也拎著一只包,他們往傾斜的巷子高處走,往亮著燈的草根店子走。
他瞪大眼看,相信沒有看走眼,就笑了起來,加快步子趕了上去。
“喂!喂喂!是滿倉嗎,是你嗎滿倉?”
他喊了起來。
那個人回過頭,忽然扔了手里的提包,朝他迎了過來。
真的是萬滿倉,他又回來了,還帶著他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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