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漁本人,我只在參加了小半場的飯局上匆匆見過一回。第一個比較八卦的印象是不曉得哪里(長相、神情、腔調(diào),真的記不清了)讓我想起王志文。然后就是記得他的兩句話:其一,我真誠而不假思索地說多少年前我在某德高望重的報紙上看到你寫詩歌的散文,他同樣真誠而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一定看錯了,我從來沒有給那份報紙寫過關于詩歌的文章?!边@類飯桌上的誤打誤撞在圈內(nèi)并不少見,但真的落到自己頭上還是生出難以言喻的尷尬來,以至于后來我有好幾天都逼著自己徒勞地回憶,究竟是記錯了人還是記錯了文抑或記錯了報紙。其二,談起買書經(jīng),進而講到圖書定價,他不動聲色地說那得從行距看字數(shù)。乖乖,我這個當了十來年編輯的當即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老江湖。
文字這東西,以有限的視角度量無限的可能,一落到紙上,基本上就是程度不同的一葉障目。因而,回過頭來看我上面寫的這一段,我想我可能已經(jīng)打著“印象”的旗號把某些錯覺的標簽硬貼到了王曉漁頭上。好在,王曉漁的文章,我確乎認真地讀過——除了飯桌上被質(zhì)疑歸屬權的那篇以外,總還有一些我是拿得準確系王氏手筆的。比如,手邊這本2006年6月出版的《文化麥當勞》,毫無疑問是他的最新著作。就書論書,進而以書看人,雖然同樣片面,但好歹可以由著我舒舒服服地把話說圓,決沒有飯桌上即時反應的狼狽相。
那么就看書吧。大概是出于職業(yè)習慣,我很喜歡琢磨圖書輔文?!段幕湲攧凇窙]有序跋,唯一具有廣而告之作用的是封底上那一小段話。此書被自定義(我是指出版社的“自定義”)為“文化批評和思想隨筆選集”,而且告訴我們“部分入選文章在讀者中間曾產(chǎn)生較大反響”。再以后就越來越像廣告詞:“秉承鋒利的批判性……具有貼近地面的現(xiàn)實感……堅持獨立的美學趣味……不留情面但又不失溫和的立場?!逼叫亩摚@些話都沒說錯,但實在太全面了,就好比鋪開一張五彩織錦,哪種顏色都跳不出來。換了我,大概會這樣寫:他對詞語(按照批評家的規(guī)格,也許應該寫成“語詞”)的敏感度使得發(fā)散(按照廣告的規(guī)格,應該說“汪洋恣肆”)的思緒有了稱手的容器,他操作得很熟練——萬幸,沒有熟練到濫用的地步。
容我慢慢道來?;旧?,對于這些文章的論點是否合我的心意,我并不想多費唇舌;我更關注的是王曉漁的論證過程,以及這個過程給像我這樣的讀者,帶來怎樣的閱讀快感。他筆下的名詞——尤其是那些具有沖擊力的經(jīng)過重新拼貼組合的“準原創(chuàng)”名詞,數(shù)量委實不小。比如“詩壇馬戲團”、“情欲爆米花”、“哲理迷魂湯”、“理想國的闌尾”。有些字眼真的是很天才,比如把麥當勞的概念套用在當下的文學現(xiàn)狀上,我剛看到那幾個小標題(“效率”、“可計算性”、“可預測性”、“控制”)的時候就忍不住會心一笑。我那時想,在他的寫作過程中,思維的推導演進與概念(詞語)的鋪排拿捏,應該沒有孰先孰后的過程,而是互為刺激,互相提供靈感。就好比左手拿著試管做實驗,右手已經(jīng)在試探著寫分子式,然后讓兩者互相驗證——若非如此,最后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文章很難在犀利的同時洋溢結構的勻稱之美。王曉漁在這一點上無疑是聰明的,而且他很了解自己的聰明,將這個特點盡情施展,發(fā)揮到了……
我差點就要習慣性地寫下“發(fā)揮到了極致”。水滿則溢,文字也是如此。“極致”的東西往往面目可憎。王曉漁是那種曉得在臨界邊緣勒馬剎車的。文采秀完、概念玩罷,當你把目光漸漸集中到他的話題上時,他往往會悄悄調(diào)整一下節(jié)奏,把話說得緩一點,把姿態(tài)放得低一點,不會在論證的航道上刻意繞過棘手的礁石——大部分篇章里,他在展開論據(jù)的時候,是稱得上小心翼翼、老老實實的。如果說,前面提到的那些絕活,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露巧”;那么此時的“小心翼翼、老老實實”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顯拙”。不是笨拙的拙,是拙樸的拙。說實在的,我好歹也喜歡寫幾個字,深知這“露巧”露得興起時,手里的那支筆分分鐘都會滑溜出去,而此時還能站得穩(wěn)功架,不跑題,不炫技,悶下來在結構的大廈上干點搬磚砌瓦的粗活,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至于論證的效果,那應該是意料之中的“各花入各眼”。舉個例子:在他頗顯功力的長文《中國城堡》里,三大版塊各有千秋。不過,相比之下,“作為禮物的美女”完全與我的思路合拍,讀來酣暢淋漓,一口氣順到底;而“‘葵花寶典’的故事”講宦官的思想史,我卻總覺得在某些細節(jié)處下的判語缺少必要的依托,以至于我遲遲疑疑地挪到了結尾,還是覺得有那么點別扭。也好,下回若再有幸跟王曉漁同桌吃飯,可以當面把這個問題拎出來探討探討,庶幾可雪當日之恥乎?!
(黃昱寧,供職于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