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學《魯迅研究年刊》1979年號發(fā)表了茅盾《答魯迅研究年刊記者的訪問》,以反對魯迅研究中的“神化魯迅”始,以“希望《年刊》不要搞形而上學,不要神化魯迅”終??梢姺磳ι窕斞甘沁@篇答《年刊》記者訪問的主題。茅盾在該文中把問題提到了異常嚴重的程度,他說:
魯迅也想不到他死了以后,人家把他歪曲成這個樣子。
顯然,茅盾指責的不是個別事例,而是他認為的存在于魯迅研究中的一種普遍的錯誤傾向。此后一些論者便不斷在刊物上“反對‘神化魯迅’問題”(王得后:《魯迅檔案:人馬神》序一)直至2 1世紀的今天。但是歷史證明:所謂的“神化魯迅”純屬虛構(gòu),恰恰是反對虛構(gòu)的“神化魯迅”貶低了、“歪曲”了魯迅。
魯迅研究不存在造神的問題。在“神”的指示“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理解要執(zhí)行,不理解也要執(zhí)行”的“一元化”的造神運動中,豈能容另一尊“神”來分享他的香火!茅盾的答記者問所說的“神化魯迅”,正如何滿子先生所說,是拿魯迅給真正的造神運動“陪綁”。
讓我們回顧一下歷史,看看黨的領(lǐng)袖、領(lǐng)導人、理論家瞿秋白、馮雪峰、毛澤東是怎樣評價魯迅的。因為我們的魯迅研究,一直是沿著他們劃定的路子走的。
瞿秋白在他編選的《魯迅雜感選集》的序言中有一段具有為魯迅思想發(fā)展定性的經(jīng)典評論,長期以來為我們的魯迅研究所遵循。他說: 魯迅從進化論進到階級論,從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進到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戰(zhàn)士。
這段話后來被簡化為一個公式,即:“從進化論到階級論”。“進化論”在魯迅那里原本是“發(fā)展”的意思,但在瞿秋白那里它被用來和他所肯定的“階級論”相對待,因而便成了負概念,在“從進化論到階級論”的公式中,它便意味著所謂“前期”的魯迅,在觀察和解決社會問題時連基本的階級觀點也不具備。在瞿秋白的原話和根據(jù)他的話簡化而來的公式中,“前期”的魯迅有著很大的(階級)局限自不必說,被納入了“黨的文學”之后的“后期”的魯迅,也只不過成了無產(chǎn)階級的“真正友人,以至于戰(zhàn)士”。這已經(jīng)是從黨派的立場出發(fā)給予魯迅的很高的評價了。在這個黨派性的評價中,作為“民族魂”的偉大思想家的魯迅,被化為烏有。應(yīng)該說明的是:瞿秋白關(guān)于魯迅前期是“進化論”的說法,和他對于這一時期魯迅的雜文的具體分析,存在著矛盾(這一點,耿庸在《關(guān)于魯迅思想的書簡——魯迅“前期”思想論》中有很好的分析)。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評論的黨派性——也就是“黨性”的原則。
那么,是什么促使魯迅完成了他的“轉(zhuǎn)變”,“從進化論進到階級論,從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進到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友人,以至于戰(zhàn)士”的呢?馮雪峰的解釋是“黨給魯迅以力量”。以后論者又據(jù)此引申說,是魯迅“嚴于自我解剖”的結(jié)果。馮雪峰這一評論中的魯迅,充其量不過是聽黨話跟黨走的思想改造好的典型。而且從黨的革命的立場來看,魯迅的改造不僅是艱難而緩慢的,而且并非總是改造得很好的。馮雪峰1953年出版的《回憶魯迅》講到1929年和魯迅的一次談話。這次談話是因當時共青團機關(guān)刊物《列寧青年》上的一篇文章引起的。這篇文章將當時的作家分成革命的、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三類,而將魯迅劃歸“不革命”的一類,其原因即在于《影的告別》中“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我不愿去”。當時的馮雪峰是同意這一觀點的。而魯迅對這一批評并不服膺。他以一種深深的遺憾感嘆道:“他們(批評他的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仍舊太不留心黑暗勢力?!边@么早就將一個黃金世界“預約”給人們,他覺得不夠確實。對魯迅的反駁,馮雪峰認為不過是重復了以前說過的意見,和他當時學習馬列主義的現(xiàn)狀不相稱。也就是說,那時的魯迅馬列主義學習得不好。1953年馮雪峰回憶這次談話時,仍然堅持他當年的看法,并且在《論野草》中對《影的告別》的分析又一次重述了他在《回憶魯迅》中提到的當年的觀點,也就是《列寧青年》上的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們的觀點。
比之瞿秋白和馮雪峰,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要高得多。在《新民主主義論》(1940年)中的評價是最具權(quán)威性的:
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這段文字雖然把魯迅的名字和“中華民族”連在一起,其實還是一種黨性的評價。因為在毛澤東的話語中“民族新文化”,就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共產(chǎn)主義的文化:
在“五四”以后,中國產(chǎn)生了完全嶄新的文化生力軍,這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所領(lǐng)導的共產(chǎn)主義的文化思想?!斞福褪沁@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
這樣,就把魯迅納入了黨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的范疇。而此后,在“1927年至1937年的新的革命時期”(即革命的反“圍剿”時期),已經(jīng)是“共產(chǎn)主義者”的魯迅就“在這一‘圍剿’中成了中國文化革命的偉人”。
如何看待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的這一評價,有以下兩點需要注意:
第一,1942年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明確地批評了“還是魯迅時代,還要魯迅筆法”的觀點說:
魯迅處在黑暗勢力統(tǒng)治下面,沒有言論自由,所以用冷諷熱嘲的雜文形式作戰(zhàn),魯迅是完全正確的?!诮o革命文藝家以充分民主自由的陜甘寧邊區(qū)和敵后的各抗日根據(jù)地,雜文形式就不應(yīng)該簡單地和魯迅的一樣。
這段話首次宣告: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陜甘寧邊區(qū)和敵后各抗日根據(jù)地的革命文藝才是新文藝,“魯迅筆法”于邊區(qū)和抗日根據(jù)地的革命文藝不相適應(yīng),“魯迅時代”也已經(jīng)過去?!拔逅摹币詠碇?0年代受魯迅影響的作家到邊區(qū)和抗日根據(jù)地來,必須轉(zhuǎn)變立場、轉(zhuǎn)變觀念、轉(zhuǎn)變作風。“暴露黑暗未必偉大,歌頌光明未必渺小”,也是針對“魯迅時代”的文學觀念而說的,也在必須轉(zhuǎn)變之列。從革命功利出發(fā),《講話》把“魯迅時代”的文學觀念,當作一種陳舊的觀念給予了否定。
第二,《新民主主義論》中的評價,是對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魯迅的評價,即對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帝國主義的魯迅的評價。說魯迅代表著“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也僅限于新民主主義這個特定的歷史階段。[1]“魯迅時代”在延安整風時期已成過去,在未來的新時代魯迅本人能否過得了社會主義這一關(guān),在社會主義時期他是否還代表著“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便是不言自明的事了。作為“同路人”,到新民主主義時期他便走到了頭。所以1957年的反右運動高潮,在回答魯迅活著會怎樣的問題時,毛澤東毫不隱晦地說:他可能在坐牢。
從黨的觀點來看魯迅,無論瞿秋白、馮雪峰、毛澤東都只把他看作“同路人”,對他的最高評價,也只是對一個“同路人”所能給予的最高評價。
在新文學運動內(nèi)部,加于魯迅的明槍暗箭,多半來自他的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戰(zhàn)友。從左聯(lián)成立前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與他的論戰(zhàn),到左聯(lián)成立后,“封建余孽”、“落伍者”、“悲觀”、“絕望”、“花邊文學”,乃至“漢奸”的指責,從未間斷過,真可謂罵聲不絕。1928年至1936年的近十年時間,魯迅又一次交了“華蓋運”!這些戰(zhàn)友們,一個個自覺或不自覺地拉大旗作虎皮,造謠、誣蔑、恐嚇、辱罵交互為用,其架勢猶如“以鳴鞭為職業(yè)”的“奴隸總管”,雄赳赳不可一世。在這些患了左傾幼稚病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年輕的“戰(zhàn)友”眼里,魯迅是連做“同路人”的資格都不夠的。難怪在和馮雪峰的一次談話中,魯迅說將來他的“戰(zhàn)友”們掌了權(quán),會拿他第一個開刀祭旗。若不是魯迅死得早,恐怕真要“不幸而言中”。幾十年后,在中國文聯(lián)第三屆全委會擴大會議近代組的會議上,李初梨還說:“魯迅算什么!郭沫若提出革命文學的時候,他還在喊虛無主義呢!”[2]
從魯迅研究的歷史和圍繞魯迅展開的爭論來看,魯迅不是被“神化”了,而是被“黨性化”了。我說的“黨性化”,指的是以功利的觀點對作為“民族魂”的魯迅的消解。據(jù)黨性的觀點看魯迅,他只是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的黨的“同路人”,在一些患左傾幼稚病的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心目中,即使在作為“同路人”的階段,魯迅的表現(xiàn)也是“不革命”或不夠革命的。他們對魯迅懷有偏見,并沒有真的把魯迅看作自己人,否則加于魯迅的那些明槍暗箭便不可理解。尤其是解散“左聯(lián)”這樣的大事,竟然不和作為“盟主”的魯迅商量就付諸實施,簡直是匪夷所思!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任何可以用來作借口的理由,真實的原因是:他不是組織里的同志。
“神化魯迅”早是一個得不到事實支持的虛構(gòu)的神話:魯迅屬于全民族,是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魂”。他的葬禮是“民眾葬”就是最好的證明。與魯迅的“民眾葬”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和他死于同一年、同一個季度的段祺瑞的葬禮。當時的國民政府為他舉行了國葬[3]。因此,沈鈞儒在魯迅的葬禮上對于“政府”提出了揭露性的責問:
像魯迅先生那樣的人,應(yīng)該有一個“國葬”。無論在哪一個國家都應(yīng)該這樣……而今天在這許多人里面,就沒有一個代表政府的人,中國的政府到哪里去了?…
魯迅的“民眾葬”是民眾對他的“國葬”,既不是對“神”的祭拜,也不是近年來鼓噪的對“圣人”孔丘的祭祀——然而對于孔丘的真正的神化卻不見有人出來說話?!吧窕斞浮辈皇囚斞秆芯恐械膯栴},由于種種原因、來自不同方面的對現(xiàn)代中國“民族魂”的消解,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魯迅被神化了!”不過是一種消解魯迅的喧囂,它激起的不過是煙霧和泡沫。煙霧和泡沫消失,它即“一切烏有”。
[1]藍棣之《癥候式分析:毛澤東心中的魯迅什么樣》說:“毛澤東講魯迅是新民主主義文化的方向,而我們卻誤以為毛澤東認為魯迅是任何廣泛意R_t-的新文化的代表……我想我們大大地把毛澤東的論述擴大化了?!彼{棣之的這一解釋很精辟,很有啟發(fā)。
[2]周海嬰:《魯迅與我七個十年》第2 94頁。
[3]李潔著《文武北洋》,第1 03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1月。
[4]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魯迅先生紀念集》第三輯第190頁,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