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大家小書”中,有一本薩孟武的《水滸傳與中國社會》(2005年4月)。
薩孟武,中國現代著名學者,所長為政治學與社會學?!端疂G傳與中國社會》最初出版于抗戰(zhàn)之前。20世紀六十年代,作者在臺灣做了較大的增刪。北京出版社所印的,應該是增刪后的版本。
薩孟武將宋江們所盤踞的梁山泊,視作一流氓社會;將梁山泊“好漢”們的打家劫舍、殺人越貨,視作流氓革命?!傲荷讲此淼氖鞘裁矗坎幌f,它的構成分子,以流氓為主,最初投到梁山泊的是晁蓋等七人,晁蓋雖是山東濟州鄆城縣的富戶,但他不喜歡結交文人,‘專愛結識天下好漢’(第十三回),其下有吳用為不第秀才,公孫勝為云游道人,劉唐飄泊江湖,沒有一定職業(yè),三阮打漁為生,并做私商勾當,白勝為閑漢。梁山泊的好漢大率出身于流氓,沒有正當的職業(yè),或在山林‘剪徑’,或在江湖‘揩油’,我們雖然佩服他們的義氣,而對于他們‘迫上梁山’的環(huán)境,也該予以相當的同情,但不宜因佩服與同情,而諱言他們的出身。”(第6—7頁)
其實不僅僅梁山泊的革命是一種流氓革命,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略有聲色的革命,都與流氓有密切關系。在打家劫舍、殺人越貨中,在攻城略地、逐鹿中原時,沒有大量流氓發(fā)揚那種流氓精神,還真不行。中國有古語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眱H有“秀才”的革命,那是成不了什么氣候的。但是,要革命,要造反,完全沒有“秀才”行不行呢?也不行。在中國歷史上,略有聲色的革命、造反,大抵是“秀才”與流氓共同完成的。不過,這革命和造反中的“秀才”,卻必須是流氓化了的“秀才”,或是甘愿與流氓為伍、認同了流氓的價值觀念的“秀才”。在“秀才”與流氓共同進行的革命、造反活動中,“秀才”與流氓的關系有兩種。一種是“秀才”發(fā)動、領導流氓革命、造反。梁山泊就屬這種形式。宋江本是刀筆吏,“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潯陽樓的“反詩”雖然寫得不怎么樣,但畢竟是會做詩的人??傊?,宋江好歹也算個讀書人。梁山泊如果沒有李逵、劉唐、白勝、三阮這些流氓,固然不成;但如果沒有宋江、吳用這樣的讀書人,也決不能那樣轟轟烈烈?!靶悴拧卑l(fā)動和領導流氓革命、造反的例子,歷史上很多。所謂“太平天國”的革命和造反,也是一例。洪秀全、馮云山,都是多次考秀才而不售。雖然未售,但畢竟有考秀才的資格,畢竟多次進入考秀才的考場,勉強也算得個準秀才。沒有楊秀清一類流氓,這場革命和造反,固然鬧騰不起來;但如果沒有洪秀全、馮云山一類人的籌謀、沒有他們弄出一種邪教作為意識形態(tài),也不會有那么大的“成就”。
“秀才”與流氓的另一種關系,是流氓借助、利用“秀才”而發(fā)動和領導革命、造反。當然,更準確的說法,是一個(或一群)大流氓,發(fā)動和領導許多小流氓革命和造反,而在這過程中,卻注意借助和利用“秀才”:劉邦和朱元璋是兩個很典型的例子。
不過,“秀才”發(fā)動和領導流氓革命、造反也好,“秀才”被發(fā)動和領導革命、造反的大流氓所借助和利用也好,作為“秀才”,都要在自身完成一場“轉變立場”的革命,都要在“身份認同”上完成一次造反。必須放棄讀書人的價值觀念,必須改變讀書人的思想情感甚至生活方式,而向革命和造反隊伍中的流氓看齊。革命和造反之所以需要“秀才”,是需要“秀才”的知識、眼光,而并不需要“秀才”原本可能有的屬于讀書人的價值觀念、思想情感。換句話說,革命和造反,只需要“秀才”的技能,而并不需要那種“知識分子精神”。在革命和造反中無論是作為發(fā)動和領導者的“秀才”,還是作為被借助和被利用者的“秀才”,都必須在保留“秀才”的技能的同時,在精神上最大限度地流氓化,最大限度地與李逵、劉唐、白勝、三阮們“打成一片”。
二
薩孟武的《水滸傳與中國社會》,以這樣的話開頭:“在中國歷史上有爭奪帝位的野心者不外兩種人,一是豪族,如楊堅、李世民等是。二是流氓,如劉邦、朱元璋等是。此蓋豪族有所憑借,便于取得權力,流氓無所顧忌,勇于冒險?!保ǖ?頁)薩孟武指出:
貧窮的普遍化就是暗示中國社會快要發(fā)生大亂?!朔N歷史都可以證明:因貧窮而作亂的,多由流氓發(fā)動。他們沒有‘身家性命’,而生活又不安定,生的快樂既未嘗過,死的苦痛也不恐怖。他們最肯冒險,由九死一生之中,突然地置身于云霄之上。他們個人雖然沒有勢力,而成群結隊之后,就可以橫行江湖。紳士們怕他們搗亂,農民怕他們魚肉,他們在中國社會上,乃是化外之民,隱然成為一個勢力。
流氓在中國歷史上曾演過重要的角色……(第5—6頁)
社會動亂的年代盛產流氓。在這樣的年代,要進行革命和造反,也不可能拒絕流氓,不可能不廣泛地依賴流氓。1925年至1926年間,毛澤東寫了著名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文章以這樣的話開頭:“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边@句話后來成為毛式名言之一。我們今天讀到的這篇文章,臨近結尾,有這樣一段話:
此外,還有數量不小的游民無產者,為失了土地的農民和失了工作機會的手工業(yè)工人。他們是人類生活中最不安定者。他們在各地都有秘密組織,如閩粵的“三合會”,湘鄂黔蜀的“哥老會”,皖豫魯等省的“大刀會”,直隸及東三省的“在理會”,上海等處的“青幫”,都曾經是他們的政治和經濟斗爭的互助團體。處置這一批人,是中國的困難的問題之一。這一批人很能勇敢奮斗,但有破壞性,如引導得法,可以變成一種革命力量。
這里說的,其實就是薩孟武所謂的流氓。薩孟武對中國流氓的看法是:“中國的流氓不曾勞動,也不想勞動,社會并不依靠他們而存在,他們卻要依靠社會討生活。他們完全是一種過剩人口,縱令他們全部滅亡,也不妨害社會的存在,反而他們的滅亡卻可使社會的秩序因之穩(wěn)定。”(第4頁)而毛澤東在這里,雖然也指出了他們“有破壞性”,但對他們的同情、肯定,欣賞卻表現得很分明。說這些大家熟知的江湖幫會,都是失去土地的農民和失業(yè)的手工業(yè)工人組成,顯然不合實情。在分析“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時,毛澤東強調了“這一批人很能勇敢奮斗”,強調了他們“可以變成一種革命力量”,也就在強調:這一批人應是“我們的朋友”而不應是“我們的敵人”。
倫敦大學的美籍教授斯圖爾特#8226;施拉姆是國際上研究毛澤東的著名專家,有一系列關于毛澤東的著作問世。其中,政治傳記《毛澤東》影響尤其大。施拉姆對毛澤東是很有好感的,對毛澤東頗多積極的評價。他的《毛澤東》一書的中文譯本,早由紅旗出版社出版。在談到井岡山時期的毛澤東時,施拉姆寫道:
毛的部隊中有經過教育而得到一定改造的非無產階級分子,這不僅反映了他難以招到階級出身好的官兵(毛自然是這樣向上級黨報告的),但這也與他自己氣質和理想的基本傾向一致。他自幼就崇拜中國通俗小說中的草莽英雄,雖然他的世界觀并不僅僅處在農民起義的水平,但是他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并沒有否定他少年時代的熱情。他在1926年寫的關于中國社會各階級的文章就是明證。他在文章中對五種游民——士兵、土匪、強盜、乞丐和妓女——都有生動的描述,并稱贊他們有資格成為革命戰(zhàn)士。在此文中并沒有現在官方版本里加進去的批評的語言。他在談到“政治和經濟斗爭的互助團體”的秘密組織時也是充滿同情的。無疑,他在井岡山時期肯定一直是持這種態(tài)度的。對土匪和其他社會渣滓,他不是勉強而是很愿意收容的……(1995年12月第2版第116—117頁)
施拉姆的敘述提醒我們,我們現在從《毛澤東選集》中讀到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并不是最初的版本。最初的版本中,并沒有“但有破壞性”這樣的評價。
井岡山時期的毛澤東,與其時在上海的中共中央之間很不和諧,這是中小學生學習中國現代史時都要學到的。其時的中共中央,對毛澤東在井岡山的所作所為是很不贊同的,是憂心忡忡的。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四冊,收錄了1928年6月4日《中央致朱德、毛澤東并前委的信》,信中說:“你們必須依照中央最近的軍事工作決議案改造你們的軍隊……在成分上盡可能的增加工農和貧民的成分,減少流氓的成分?!?/p>
三
美國學者R#8226;特里爾,也是研究中國問題的世界級權威。他的在世界上影響巨大的《毛澤東傳》,由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3月出版了中譯本。特里爾在肯定毛澤東時更有熱情。中譯本中《出版者的話》中說:“R#8226;特里爾先生以其記者特有的敏銳和評論家特有的深度對毛澤東的一生作了追述。他的觀點基本上與我們黨關于歷史問題的決議相一致。”特里爾寫到井岡山時期的毛澤東時,有這樣的表述:
毛采取了靈活機智的策略,他隱藏著的“猴精”又開始出籠了。中共的合法“妻子”無產階級遠在城市,在這種情況下,土匪就成了毛的政治“情婦”。
毛結識了兩個臭名昭著的土匪首領,他們給毛六百人和一百二十支步槍。他把許多游民和懶漢都補充到他的隊伍里。兩年中,紅軍擴充的大多數都是一些游民。而這些人是工人和農民所鄙視的。
毛之所以招募這些無業(yè)游民是因為他無其他路可選擇。然而,毛并不把游民看成是社會渣滓?!八麄円捕际侨耍彼劶坝蚊駮r曾說,“他們也有五官和四肢?!庇蚊褚矊贌o產者,毛堅信自己可以改造他們。(第110—111頁)
按照特里爾的理解,只是因為遠離城市,才不得不大量吸納流氓,——這說法肯定是片面的。鄉(xiāng)村有鄉(xiāng)村的流氓,而城市也有城市的流氓。要在城市從事革命和造反活動,就免不了也要吸納城市流氓。在上海的中共中央告誡在井岡山的毛澤東要“減少流氓的成分”,但當他們在上海從事革命工作時,也難免要發(fā)揮流氓的作用。——顧順章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顧順章,上海吳淞人,本是上海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工人,也是“青幫”的活躍分子。“五卅運動”時便是工人領袖。1927年上海工人三次暴動,他都任工人糾察隊總隊長,周恩來曾經是他的副隊長。中共六大后,顧順章成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在周恩來直接領導下負責特科工作。1931年4月,顧順章從上海護送張國燾到“鄂豫皖蘇區(qū)”。在武漢送走張國燾后,被叛徒認出并被捕,被捕后立即叛變。由于他所知事情太多,他的叛變令周恩來和整個中共中央極其狼狽,也給中共帶來慘重損失。顧順章在中共黨內曾是傳奇式人物,黑道白道都玩得轉,神通之廣大超出常人想象。張國燾在《我的回憶》中寫到這次由顧順章護送赴鄂豫皖時,對他仍有這樣的描述:“顧順章一直主持中共中央的特務部,歸周恩來指揮,是周的得力助手,這時,顧順章又實際主管中共中央通往各地和各蘇區(qū)的交通網。……我還是在五卅運動時與顧順章認識的,那時我就欣賞他的能干,這次重逢,已相隔五年多了,他的才華更是令人佩服。不過他的儀表談吐,多少有些海派氣味;也許這點是他為人美中不足之處。”(東方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三冊第2—3頁)
其實,顧順章是上海灘上一個地地道道的流氓。他的才華,他的神通,都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流氓所具有的才華和神通。在當時的上海,顧順章的才華和神通,對革命是非常有用的。正因為如此,他在革命陣營內被極度重用。
早期共產黨人,后來成為鐵桿托派的王凡西,在《雙山回憶錄》中,對顧順章事件有這樣的“反思”:“顧順章給我們講秘密工作,他那時主持著中央的特務。這個人流氓氣重極,思想談不到,雖然工人出身,為人機警異常;但領導革命特工終究不能靠這種人,他后來的叛變與作惡,我認為賞識他與提拔他的人也不能沒有責任的。任何革命中不能沒有此種人參加,拒絕流氓無產階級的歸附便不能做成群眾性的起義,但如何分別他們的正反面作用(認清他們那種遠遠超過正作用的反作用),馬克思和列寧都已經充分教育過我們了。中共的領袖們不接受這個教訓,以致在長年的革命工作中,吃過流氓們無數次的虧,顧順章不過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例子罷了?!保|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109—110頁)
早被清除出局的王凡西,是作為中共的局外人對“革命與流氓”這一問題進行“反思”的。他的“反思”,在毛澤東們看來,一定也表現了一種托派立場,也表達了一種托派觀點。在“正作用”與“反作用”的問題上,作為鐵桿托派的王凡西與毛澤東們本就有著不同的認識。按照托派的觀點,毛澤東對農民運動的重視,毛澤東在農村進行的武裝斗爭,毛澤東“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都是錯誤的。所以,毛澤東決不能認同王凡西在“革命與流氓”問題上的“反思”。
四
流氓應該各個民族各個國家都有,但中國的流氓自有“中國特色”,因而,中國的革命與中國的流氓之間,也會表現出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關系。
在中國生活過五十年的美國傳教士明恩溥(阿瑟#8226;史密斯)在《中國鄉(xiāng)村生活》一書中,專門談論了中國的“鄉(xiāng)村地痞”:
可以說,不充分了解鄉(xiāng)村地痞的地位,就不可能完全理解中國人的生活。換句話說,準確了解了中國地痞的特點和作用,就在很大程度上理解了中國社會。
如我們所知,地痞是中國的一大特色。這并不是說別的國家就完全沒有或不常有獨霸一方的人,而只是說中國地痞運用權力的模式是獨一無二的。這一模式很大程度上決定于中國人的民族特性——即渴望和平,不愿卷入爭端。我們的祖先曾經野蠻而好戰(zhàn),他們之中也有地痞,但其特點與中國這樣平和的民族中產生出來的地痞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時事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213頁)
按明恩浦的理解,中國地痞的存在是以其他人的膽小怕事、茍且偷安、能忍則忍為前提的。當然,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地痞往往是最貧窮的人,他們無所失去,因而也就無所畏懼。而良民百姓則往往上有幾片瓦、下有幾寸土,令他們深為牽掛。中國有一句俗話:“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就把流氓地痞與良民百姓的關系說得十分生動和深刻。
1948年,趙樹理發(fā)表了小說《邪不壓正》,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鄉(xiāng)村的流氓地痞在“土改”中的活躍,一定程度上讓人們意識到鄉(xiāng)村政權怎樣被流氓地痞所掌握。小說發(fā)表后自然招來非議。1950年1月15日,趙樹理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關于〈邪不壓正〉》一文,為自己辯護。其中說:
據我的經驗,土改中最不易防范的是流氓鉆空子。因為流氓是窮人,其身份容易和貧農混淆。在土改初期,忠厚的貧農,早在封建壓力之下折了銳氣,不經過相當時期鼓勵不敢出頭;中農顧慮多端,往往要抱一個時期的觀望態(tài)度。只有流氓毫無顧忌,只要眼前有點小利,向著哪方面也可以。這種人基本上也是窮人,如果愿意站在大眾這方面來反對封建勢力,領導方面自然也不應拒絕,但在運動中要加以教育,逐漸克服了他的流氓根性,使他老老實實做個新人,而絕不可在未改造之前任為干部,使其有發(fā)揮流氓性的機會??上堑胤皆诔跗谕粮闹袥]有認清這一點,致使流氓混入干部和積極分子群中,仍在群眾頭上抖威風。
前面說,王凡西是托派,他對“革命與流氓”問題的“反思”不會被毛澤東們認可。趙樹理不是托派,但他對“土改與流氓”問題的憂思,也沒有被主流政治接受。從《邪不壓正》開始,趙樹理就不斷被批判,“文革”中更是在批斗中被打斷肋骨、摔斷髖骨,最終慘死?!也恢?,僅僅思考過“土改與流氓”問題的趙樹理,在“文革”中是否又思考過“文革”與流氓的關系;我也不知道,如果趙樹理能在“文革”中熬過來,在“文革”后仍然能夠思考,他是否會思考整個這場革命與流氓的關系。
但是,在這方面,值得探究和思考的問題的確很多很多。明恩溥說,準確了解了中國地痞的特點和作用,就在很大程度上了解了中國社會。那當然也可以說,準確了解了中國流氓的特點和作用,就在很大程度上了解了中國的革命。反過來說就是:不了解中國流氓的特點和作用,就不能充分了解中國的革命。
記不得在哪本書上看到,江湖幫會中的一條“道德準則”是:“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幫會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边@讓我想到我們從小就很熟悉的那句話:“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體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這句“江湖話語”與我們整個社會數十年間奉為圭臬的話語之間,顯然有著親緣關系。這樣的情形應該并非個別。我們應該好好想一想、查一查:長期以來,作為正面的東西出現在各級教科書上的那些話,有多少原本是江湖黑話;長期以來,我們用來表決心、獻忠心(甚至獻愛心)的那些話,有多少原本是流氓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