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見知石的時候，我差點沒有認(rèn)出他。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男人體型，寬闊、粗壯、高大。

他卻一眼認(rèn)出我，驚喜地大叫：“顏顏！”

我看著他，回想起記憶里那張?zhí)煺娴哪槪矍暗哪腥松砩想[約有那種稚氣，但恍惚又被滄桑與坎坷所淹沒。

我穿著火紅的羽絨服站在雪里，和他隔著一道小小的籬笆。我很想擁抱他，但是我無法跨越，只好在心里默念：我的小朋友，讓我抱抱你。你這淘氣的孩子，這么多年都去了哪里？

但是在現(xiàn)實里，我只能輕聲說：“知石，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他憨憨地笑，然后打量我，我也打量他，輕聲感嘆：“你變化好大，我差點沒認(rèn)出來?！彼瞪档匦?，然后說：“我看你是一點都沒有變，只是比以前胖了一些?！蔽业男∑馔蝗簧蟻?，嬌聲說：“討厭！”說完心里有一點點失落，我突然很不確定，我們之間是非常熟悉，還是完全陌生。

他依然在笑，然后岔開話題，問我正要去哪里，年在哪里過的，如此寒暄幾句，便說自己還有事，和我匆匆告別。

我再回首看他，心里有無法形容的難過，他跨過小溝的樣子很像他的父親，其實他的體型也很像很像。雪又下了起來，我心事重重地站在雪里，突然忘記了自己要做什么，我覺得自己火紅的大衣像雪里隨時會枯萎的花。

或許我在想，希望他的性格不要像他爸爸。

我的冷靜讓自己驚訝，夢想了幾千遍幾萬遍的事情，如此真實地擺在我面前時，我居然沒有像夢里那樣激動。我心里有對自己隱隱的失望。

二

從我有記憶開始，知石就是我的鄰居，還有黛。知石小我半歲，黛比我大一歲多。年齡的相近讓我和知石在一起玩得比較多，我們是這片居民區(qū)里相依為命的兩個孩子。

桃花開了，我和知石去摘桃花，比誰摘的花更大更漂亮。有時我比不過知石，他會非常仗義地送我一些。如果我還是覺得委屈，怪他搶了我最喜歡的那朵，他就低頭不語，只是在第二天送給我一瓶黑壓壓的小蝌蚪，告訴我這是他去池塘邊抓的，請我不要生氣。我看著這些小精靈，非常滿意，拍拍他的小腦袋，說，怎么會生你的氣？他微微一笑，眼睛里有陽光。

后來我低劣的養(yǎng)殖技術(shù)讓小蝌蚪們一只接一只死去，我很傷心，只好叫他陪我去池塘放生那些體質(zhì)極棒的幸存者。池塘在我們屋后，順便的，我們也一起插柳，期待來年能夠有更多的綠色。

天空中飄著淡淡的柳絮，給我們放生小蝌蚪增加了幾分纏綿的情調(diào)。

夏天到了，我們一起去河邊釣龍蝦，去樹林散步，去田野打桑椹。

打桑椹是我最期待的事情。我總是下課后就跑去知石的教室外邊等，等到他出來，我拍拍他的小腦袋問今天上課感覺怎么樣，不要讓姐姐操心。遇見他的同學(xué)，我都很牛地說，小弟，告訴我有誰欺負(fù)你，我去揍他。知石每次都很無奈，對別人解釋說，這是顏顏，不，顏顏姐姐。出了學(xué)校，我就不裝了，知石反而成了我的哥哥，有車沖過來，他會嚴(yán)厲地把我拉到路邊。

到了家，我們各自帶上塑料袋，就往田野里奔。我們直奔那棵我們看中的樹，那樹很挺拔，樹冠寬闊，我覺得一棵桑樹長得如此健美，果子自然好吃，不像我爺爺家那棵，長得丑，果子也不好吃。

我們先在地上找，沒經(jīng)人踩踏的，沒遭鳥啄的，掉下來沒多久的，我們才會要。迅速拾一些后，我們就在伸下來的樹枝上尋找飽滿的果子。最后一步就是上樹了，知石噌噌幾下就爬了上去，騎在樹杈上，摘果子放進塑料袋，有時摘著摘著就吃了起來。我就在樹下抗議。他只好停住，然后叫我準(zhǔn)備。我撐開大塑料袋，擺出一個滿意的姿勢，他就開始搖晃樹枝。于是那些飽滿的紫色小精靈爭先恐后地掉下來，常常驚動同樣貪吃的小鳥。我在樹下跑來跑去，很有接天上掉的餡餅的感覺，很瘋狂地接受這場紫色雨的洗禮。

知石搖累了，就在樹上歇著，摘那些漏網(wǎng)的飽滿果子吃。我舍不得吃袋子里的好桑果，就在地下嚷嚷也要上樹吃，他沒辦法，只好拉著我一起上樹。我們坐在樹枝上，像兩只小小的鳥，還嘰嘰喳喳地唱歌，我教他：“我有一個美麗的愿望，長大以后能種出太陽……”他居然教我“昨日你家發(fā)大水你就變成老烏龜”，還有“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見了千萬要躲開”。我聽著一肚子氣，他卻得意洋洋地告訴我，這是從他上高中的哥哥那里學(xué)來的，覺得好好聽啊。我真想一腳把他踹下去。

秋天的時候，我?guī)ヌ镆安苫?，拾一些漂亮的樹葉。我喜歡制作樹葉標(biāo)本，或者做一些拼圖，壓進相框里?；㈩^虎腦的知石也跟我學(xué)習(xí)，很耐心，很謙虛。我總是嘲笑他笨手笨腳做不出漂亮的圖形，他只是紅著臉笑笑。

我過十歲生日時，他送給我一個小相框，里面是烏龜和兔子的樹葉拼圖。他用稚嫩的字體寫著，祝顏顏姐姐生日快樂，永遠開心漂亮。我很感動，顯然，他將葉子保存了一個冬季，他是這樣用心地籌備著我的生日禮物。于是這成了他唯一沒有受到我訓(xùn)斥的標(biāo)本貼圖。

只是年幼的我們并不會感動很久，該怎么玩還怎么玩，什么都不會再惦記。

冬天，我們打著傘在雪里走走停停。看雪積到一定厚度，就開始打雪仗，我打不過他，就叫停，說比賽滾雪球。他答應(yīng)之后，我們就各自費力滾。找那些干凈的厚實的雪地滾過去，一推就有一道深深的雪溝，雪溝下是一些枯草，本來靜靜睡在雪下，但是被兩個不安分的小孩子霸道地掀去了棉被。黛有時會打著傘出現(xiàn)在狼狽的我們面前，看見我們在玩也過來湊熱鬧。我和知石相視一笑，默契地同時向黛扔雪球，她卻敏捷地用傘擋住，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奪傘、扔雪球的野蠻游戲在潔白的雪地上快樂地上演。

三

就這樣，我們慢慢長大。我十一歲，知石十歲半，黛十二歲。

我的媽媽和知石的媽媽看著我們游戲時，就拿我們當(dāng)話題，說：“這兩個孩子現(xiàn)在在一起玩，再過過就相互不理了，見到就臉紅，避開了，再大一些，又會黏在一起啦，哈哈哈?！蔽衣犓齻兊恼Z氣很詭異，就問我為什么要不理他，他有什么好怕的？知石聽見也會爭辯說，我才不會不理顏顏姐姐呢，她是我的好朋友！

知石的語氣很堅定，好像說我們生生世世都不分開一樣。我也覺得這是肯定的。

我很喜歡知石的媽媽，她很美麗，有長長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而且她很善良，手很巧，會做漂亮的點心：精致的粽子，兔子形的小饅頭，金黃醇香的丸子等等。她總是大方地送些給我們家和黛家，讓我們一起分享。但我不喜歡知石的爸爸，他很胖，腰很粗，整天笑瞇瞇的，一副很滿足的樣子，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笑容讓我感覺不舒服。在聽見知石家里震天的吵架聲時這種感覺格外強烈。

無論對他爸媽有什么看法，知石在我心里的地位沒有絲毫動搖。但有一天我們吵架了，吵得很兇。

那天，我們?nèi)ルx家不遠的梧桐林玩。有幾棵梧桐樹被砍倒了，梧桐枝、梧桐果撒了一地。我們就在倒下的樹干上蹦蹦跳跳，跳舞唱歌，撒著歡。知石拾起梧桐果丟向遠處，我就提議說我們比賽誰扔得更遠吧。接連幾次知石都扔不過我，他就有點小脾氣了。一個梧桐果扔到我身上，我認(rèn)為他是故意的，他說不是，我說你就是。他說不是不是，越說越生氣，我動手砸了一個在他身上，他又用力砸了一個到我身上。我火了，拼命把手里硬邦邦的小果子都扔到他身上。

他也不再讓我，一個勁扔我。我牛勁上來，什么也不顧，拾起地上一個樹枝沖過去打他，我們沒頭沒腦地打起架來。他的拳頭落在我胳膊上，我用指甲抓他，抓破了他的臉。

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在梧桐林結(jié)束這場爭斗的，兩個人朝不同的方向氣沖沖地回家。他媽媽看見他臉上的傷口，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什么，被貓抓破了。我在院子這邊聽得清清楚楚，就生氣地說知石你真不要臉。他的聲音也不再和氣，跟我較上了勁。我們沖出院子又想打架，爸爸媽媽都拉不住。我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那么恨知石，一點兒也記不起我們一起玩的快樂友好。我就是生氣生氣生氣，就是恨恨恨。

四

我一個星期沒有再見知石。一個星期后，我開始意識到自己錯了，也許他真的是無心砸到我的。

但是隔壁的院子卻空了。我連續(xù)好幾天沒有聽見院子里有動靜。我想，難道知石生我的氣，氣得搬家了？

這天黛獨自在家唱歌，我敲門向她打聽知石的情況。

黛告訴我，知石搬走了，搬走四天了。

我吃驚得手里的折扇險些掉下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是因為生我的氣？”

黛說：“生氣？你們生什么氣啊？”

我想解釋一下，但黛接著說：“他爸爸媽媽調(diào)動工作，搬去H城了?！?/p>

我依然驚訝，問：“那，他怎么沒有告訴我，沒來跟我告別？”

黛也有點驚訝：“他也沒有跟我道別。真是的，不跟我道別就算了，但是怎么會不和你說呢？你們一直這么要好！”

我羞紅了臉，低頭不語。好半天才小聲問：“你是怎么知道他們搬走的？”

黛說：“三天以前，他媽媽最后一次回來拿東西，遇見我告訴我的。她說知石已經(jīng)轉(zhuǎn)到那里的小學(xué)，他們那邊的房子也都弄好了。”

我失望地說：“這樣啊……走得這么快，我還沒來得及對他說對不起?！?/p>

黛問：“你們怎么了？吵架了？”

我不想解釋，說：“沒什么，謝謝了，我回去了，媽媽在等我吃飯呢?！?/p>

我走出黛家，心里的感覺極其復(fù)雜。我小小的心臟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悲哀、后悔和疑惑。

回到家，我問媽媽知石家的情況。媽媽說，聽說H城的知石大姨給他爸爸介紹了一份好工作，所以他們搬過去，去過更幸福的生活，讓知石受更好的教育，而不是在這個小小的鄉(xiāng)村里平庸地虛度光陰。

我覺得一切都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

我記起知石以前跟我提過，他的幾個姨媽在北京、上海之類的大城市過著富裕的生活，他們家也想出去，但是他根本沒說過他們真的會走。

我問媽媽：“為什么知石沒有告訴我？”

媽媽說：“那邊的工作崗位很緊俏，要趕緊頂上，否則別人就會占掉了，所以，他們搬得很快?！?/p>

我問最后一個問題：“那他們還會回來嗎？”

媽媽說：“應(yīng)該會的吧，畢竟他們只是倉促地搬走了重要東西，還有很多留在這個家里呢，而且知石的爺爺家也在這邊?！?/p>

我點點頭，不再提問，不再說話。

五

我開始過空蕩蕩的日子。放學(xué)不再有什么期待。也有別的小朋友叫我玩游戲，但是請原諒，我壓根兒沒有興趣。有時會遇見知石的同班同學(xué)，他們畢恭畢敬地叫我姐姐，問我知石怎么一直沒有來上課。我說知石搬家了，搬到城里了。他們“哦”了一聲?？磥?，知石也沒有和他的同學(xué)道別。這個活潑的小男孩在離開的時候這么沉默，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我的五年級，多么荒涼。

一個月后，我開始頻繁地夢見知石。他淘氣的樣子，他認(rèn)真的樣子，他生氣的樣子，他兇狠的樣子，他開心的樣子，他滿足的樣子。他在夢里對我微笑，牙齒在黝黑的臉上顯得格外潔白。他的臉略帶邪氣，但更多的是坦誠和天真。

夢里我們沒有吵架，像從前一樣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桃花盛開在我們周圍，我們笑得比花還燦爛。

醒來我就對著天花板問，知石你原諒我沒有？知石小弟弟，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我常常站在院子里聽那邊的動靜，我想只要一有聲響我就立刻沖過去。但是隔壁的院子卻一如既往地沉默著。

我把知石送的樹葉標(biāo)本拼圖鎖在抽屜里。偶爾看到那兩個小動物的輪廓時，我就想起他送給我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顏顏姐姐，你看這個怎么樣？

這個傻孩子。我竊竊地笑。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片田野。

六

知石離開八個月之后，他媽媽回來了。我沒有見到她，是媽媽告訴我的。媽媽說她明顯消瘦了，有了黑眼圈。

媽媽說一問起他們家的生活狀況，她就忍不住抽泣。她說她過得很不好，現(xiàn)在在一家工廠做工，經(jīng)常加班，比原先累多了。最可氣的是知石的爸爸，他居然和一個女同事產(chǎn)生了感情。而知石在新的環(huán)境里很貪玩，不好好學(xué)習(xí)，這讓她更痛苦。

她生性溫柔，隱忍著沒有和丈夫吵一句，他卻干脆不回家了。知石問起爸爸去哪里了，她只是獨自掉淚。有天她和知石在家，突然聽見有人在外面砸門，她當(dāng)時在洗衣服沒有立即開門，幸好沒有立即開門，她正準(zhǔn)備開的時候，聽見門外怒氣沖天的吼聲：“讓小畜生出來！他老子竟然敢勾引我女人，我要殺了他兒子！”她抱著知石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等那人叫罵一個小時，離開后，他們才摸索著站起來。

后來這個人又幾次找到他們家，甚至還找到了知石的學(xué)校，等在校門口，幸好知石聰明，都躲開了，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她沒有辦法，只好搬家。她很想把丈夫找回來，狠狠打他一頓，然后提出離婚，可是，城市哪比從前的小鄉(xiāng)村，找一個人如大海撈針……

她一邊哭一邊敘述著難以啟齒的家丑，曲折壓抑的心事終于得到一次傾訴。她告訴我媽媽，她現(xiàn)在要好好工作多掙錢，讓知石上好的學(xué)校，將來能有出息，別像他父親那樣。

我聽著媽媽說這些，心里很緊張，為知石捏著一把汗。這個小孩子啊，還不懂得保護自己，居然有人要殺他，太可怕了！都是他的壞爸爸害的，我恨他爸爸。

我問媽媽知石有沒有和他媽媽一起回來，媽媽告訴我，他媽把知石送到一個舅舅那里暫時躲避去了，她回來拿些東西，同時找愿意租房的人，能有一點收入也好。

我為這美麗阿姨的遭遇感到難過，甚至有些恨知石的大姨。

七

暑假的一天，我去黛家玩，她驚喜地告訴我，她昨天看見知石了！

我滿臉興奮和羞澀，問，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他還會再出現(xiàn)嗎？

黛說，昨天中午她從奶奶家吃飯回來，看見知石從家里走出來，他們就聊了起來。也沒聊多久，知石媽媽就催他走，說去爺爺家吃飯。

我聽著，心臟怦怦亂跳。

黛接著說，知石長大了，變胖了些，臉更圓了，還是那么黑。她說這些時臉上有些得意，我心里滋生出幾分嫉妒。

我回到家，繼續(xù)編織我那個手環(huán)。已經(jīng)編了很久，就等知石回家，我親手送給他，表示這么多年的歉意。但是或許是太在乎，反而一直編得不像樣子，編了拆拆了編，反反復(fù)復(fù)。我幻想了多少次重逢的景象，要像電視里那樣，女主人公把禮物交到男主人公手里，于是所有誤會、遺憾都在瞬間煙消云散，然后呢，彼此凝望……

我打開抽屜看著那標(biāo)本，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我搬個小凳一直在院子里坐著，為的是能時時刻刻聽見隔壁院子的動靜。吃飯、上廁所的時候我也不放松警惕。將近吃晚飯時，我聽見了期待已久的開門聲。我的心臟幾乎要蹦出來。

我趕緊回到臥室，猶豫著拿起那個剛完成的手環(huán)。我沒能像原先想象的那樣堅決，我害怕在城里見過大世面的知石會看不起這土氣的小禮物。我想了半天，還是空著手跑出院子，看見知石的家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我心里十分難過，暗暗責(zé)備自己浪費時間錯過了這次機會。正在這時，門打開了，我的心激動得險些跳出來。

原來是知石的媽媽。的確，她黑了，瘦了，憔悴了，衰老了，但依然很美麗。她看見我，笑著說：“是顏顏呀，長成大姑娘了嘛?！?/p>

我也笑著說：“阿姨，好久沒有回來了吧？”寒暄了幾句，我才問知石有沒有在家，我問話時特別鎮(zhèn)定，生怕她聽出我的急迫。

阿姨依然笑瞇瞇的，對我說，知石在爺爺家呢，明天他們就回H城了。

我有些失落，聲音低低地問：“那知石還生我的氣嗎？”

阿姨說：“怎么會呢，小時候的小誤會早就忘記了，他怎么會生你的氣呢？”

我心里有點安慰，想回去拿手環(huán)，請阿姨幫我?guī)Ыo知石，但是想想不合適，決定以后再親手交給他吧。

我問阿姨：“你們什么時候再回來？”

阿姨還是很和氣地笑著，說：“過年我們會回來的。”

我還想知道關(guān)于知石爸爸的情況，但是覺得大人絕對不會把她的感情生活告訴一個小孩子的，所以沒再說什么，只是道別。

晚飯的時候我告訴媽媽知石的媽媽回來了。媽媽說她知道，在路上遇見她了。我忙問他們家怎么樣了。媽媽說，阿姨跟她說話時，忍不住哭了出來。說知石的爸爸騙了那女人一筆錢，然后就跑掉了。現(xiàn)在人家丈夫還在威脅她和知石，要命要錢。她壯著膽子和那男人協(xié)商，答應(yīng)賠他一大筆錢，條件是不要再來找他們的麻煩。

我很疑惑，阿姨也是受害者，憑什么要賠那男人的錢？

媽媽嘆息說：“多么苦命的女人！”然后接著說：“她現(xiàn)在很想和知石的爸爸離婚。只等他哪天出現(xiàn)，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p>

我很難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那知石怎么辦？”

媽媽說：“她沒說，她的意思應(yīng)該是自己獨自好好培養(yǎng)兒子?！?/p>

“知石很聰明?！蔽艺f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八

我等待了很久，沒有等到知石，而隔壁的房子被人租去了。過年我沒有看見知石他們回來，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我想只能等待。

我慢慢長大，遇見越來越多的人，我開始接受別人的關(guān)懷，只是把知石收成一份小小的回憶，即使驚心動魄也不會成天占據(jù)我的生活。

我的手環(huán)和標(biāo)本都鎖在抽屜，我瞻仰它們的頻率越來越低。

一天，和一個朋友去小池塘玩，看見當(dāng)年插的柳樹已經(jīng)長得風(fēng)華正茂了，心里又是羞澀又是滿意又是慚愧。

我上初一了，算起來知石也該上六年級了。

我上了高中，依然沒有知石的消息，依然沒有看見知石和他的家人。我在想他的時候特別擔(dān)心是不是這一輩子我們都不會再相見。我這么多年再也沒有吃過桑果，沒有再去摘，也沒有人再陪我去摘。

隔壁房子租給了一個三口之家，也有一個小男孩，我常在院子里聽見他稚嫩的童聲，喚媽媽或者被爸爸打得哇哇直哭。

他也在長大。

我高一這年，黛搬家了，搬到新樓房去住。我們家的新房也在裝潢，半年后應(yīng)該也會搬走。

九

在舊房子里過最后一個年。我們一家人守在小房子里，好像對這包容了我們十四年的房子畢恭畢敬地告別。

隔壁的人家退了租，屋子又空了。

這天，我聽見隔壁的院子有動靜，不抱太大期待地去看看。居然是知石的爸爸媽媽！我看見他們正在一起打掃屋子收拾東西，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我媽媽也過來了，和他媽媽熱情地交談起來。我在一邊看著他們家熟悉的小院子，很感動。

我掃了知石爸爸一眼，心里有厭惡，更有疑惑。

我看著自己沒什么事做，跟阿姨說了再見就獨自回去了。走到門口時，還是禮貌地和知石的爸爸說了聲再見。

晚上媽媽回到家，跟爸爸說起這事，我也很關(guān)心地湊過去聽。媽媽說他們家現(xiàn)在基本上平靜了，他爸爸回到家，對妻子和知石誠心道歉，任他媽媽怎么打怎么罵。他媽媽實在不忍心，原諒了他，但是不肯復(fù)婚，說復(fù)婚要看他的表現(xiàn)。他爸爸自己找了份工作，很努力，還兼了兩份職，掙得不多，但總算穩(wěn)定。他媽媽暫時回來這邊找零碎活做。知石呢，接著上學(xué)，等拿到初中畢業(yè)證就去打工。

我聽著，依然懷疑知石的爸爸，但還是希望知石能夠有個完整的家庭，好好地成長。

我問媽媽知石什么時候回來，說話的時候我不敢看媽媽的眼睛，媽媽說他們家人都要在這老屋子里住幾天。

我很開心，但是之后就聽見爸媽商量明天回老家看奶奶。我有些不情愿，但是想到年邁的奶奶，還是愿意先回去看望她，我想，知石總要回來住的，我回來以后再見他也不遲。

沒想到天公不作美，回去后下了場大雪，封了路，我們在那里住了一個星期才回來?；丶乙院?，發(fā)現(xiàn)知石家人不在了。還來不及傷心，我們家就接著搬進了新樓房。搬家是件喜事，我也無法抱怨什么，只好把一些心情繼續(xù)積壓下來。

十

好像重逢就是這么一直一直拖著，最后，童年的所有記憶在腦海里凝結(jié)成一個童話，一個青梅竹馬的童話，只是竹馬躍過籬笆越跑越遠，遠成了一個點，一個時而閃亮?xí)r而黯淡的點，再也分不清真假。

如今，我在北方上大學(xué)，遇見更多人，保護著更多的情感。第一次寒假回家，居然看見了知石，就在那雪地里在那馬路上，沒有霓虹沒有星光。很平淡很簡略的相遇，好像很隨意。眼前的知石告訴我，他現(xiàn)在上海做工，收入不錯，爸爸媽媽都很好。他問清了我的新住址，說有時間就去看看我。我看著他的笑容，和十年前的面容時而合一時而分離。

告別時，我沒有能夠擁抱他。

期待了那么多年的重逢如此簡單。

回家后，我重新打開上鎖已久的抽屜，拿出里面裝樹葉標(biāo)本的玻璃盒仔細觀看，輕輕嘆息，然后把鈴鐺上了銹的手環(huán)拿出來，放在一個精致的木盒子里。獨自走到我們從前去的田野，已經(jīng)找不到那個小小的池塘，也找不到那棵風(fēng)姿綽約的桑樹，隨意找了一棵挺拔的樹，在樹下埋了下去。同時種了一顆保存了很久的花種，許了一個小愿望。

這就是我們的終點，或者起點。在這棵陌生的樹下，我祝福你，我的小朋友。

無論你是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