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母親和父親只有一支香煙的距離；上學后，學生與前途只有一張考卷的距離；長大后才知道，人與人之間只有一扇房門的距離，只要輕輕一推就能穿越。但是當我站在門口，卻丟失了敲門的勇氣，這咫尺天涯的距離究竟有多遠？

我和小哥哥是在六年前的暑假認識的。那時他就像個嬌羞的女孩子，從不和我說話。我第一次稱呼他就叫他“小哥哥”，以后我就這么叫習慣了。從我母親和他父親開啟第二扇婚姻大門的那天起，我和這個幾乎沒說過話的小哥哥就莫名其妙地確立了兄妹關(guān)系，住進了同一幢房子。我和小哥哥的房間只隔了一堵墻。

小哥哥只比我大兩歲。他有著叫我羨慕的雪白的皮膚，那雙大得出奇的眼睛卻常常沉默地低垂著。雖然擁有比我高一個多腦袋的身高優(yōu)勢，卻總是一副弱不禁風得讓人心疼的樣子。小哥哥最不喜歡的就是上學，從小他就對學校很抵觸。令我驚奇的是，他房間的書架上卻滿滿地放著書，清一色的小說。小哥哥不像別的男孩子那樣開朗活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叫他歡笑叫他悲傷的恐怕也只有小說中的世界了。

小哥哥念完高中就向父母提出不再上學的請求。爸爸媽媽看起來很平靜，好像這完全符合他們的想法似的。小哥哥似乎生來就是一個和課堂格格不入的人。有時候，他甚至可以毫無顧忌地曠上一個禮拜的課，那是因為老師、父親和母親從來都沒有過問過。在他們眼里，我的小哥哥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壞孩子”。母親常常告誡我不要和小哥哥走得太近，理由無非就是怕“近墨者黑”。

小哥哥從小就失去了親生母親，父親說從殯儀館回來以后，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思進取了?；蛟S是由于我和小哥哥一樣打小就失去親人，又或許是我同小哥哥一樣愛看小說吧，我對小哥哥挺有好感。每當看到小哥哥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前沉醉在小說里的時候，我總會默默地注視著他。其實我很羨慕他，羨慕他有很多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空間，羨慕他那雙充滿幻想和多愁善感的眼睛，羨慕他那滿滿一書架像金子般勾人的“第二世界”。我想我這輩子都得不到那個世界的入場券，因為我是個大人眼中的“好孩子”，我必須現(xiàn)實地認識到我的未來就是這個家庭的未來。為了母親，我別無選擇。

有個雨天，我正在家里煮著方便面。冷不丁就看到站在身后的小哥哥。外面的雨大得驚人，他全身濕淋淋的，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然后用責怪的語氣問我：“怎么又吃泡面？難道自己的身體那么不值錢嗎？怎么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啊？我就料到你又在家里摧殘自己的胃了，知不知道這樣媽媽會生氣的？”我驚喜而小心地聽著小哥哥說的每一句話，因為他對我說過的話真的寥寥無幾。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小哥哥就關(guān)掉煤氣拉著我出門了。他幾乎把傘全部轉(zhuǎn)移在我的頭頂，還一邊擦滴到眼睛里的雨水一邊開心地說：“既濕之，則安之，就讓我濕個痛快吧。”

到了飯館，我才知道，小哥哥并不像我先前所想的那樣孤僻和形單影只，他有著滿滿一桌子的朋友，個個都像他一樣有一雙充滿幻想和追求的大眼睛。但奇怪的是他們中沒有人和我打招呼。

這是我頭一回和小哥哥坐在一起平靜地吃飯，因為小哥哥幾乎從來不在家里吃飯，餐桌旁很難找到他的影子。

突然有個金頭發(fā)男生打破了平靜。

“為什么帶她來??？”

“……”

“她可是你后媽的女兒啊，你忘了你后媽是怎么對你的嗎？”那男生故意把“后媽”這兩個字念得老響，并用一種極不友善的目光盯著我。

“你別嚇到她。那不關(guān)她的事，她只是我妹妹?！?/p>

“可她是你后媽的女兒……”

“她是我妹妹！”小哥哥看起來是真的發(fā)怒了，他用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語調(diào)沖著金頭發(fā)男生喊出了這句話。接下來就再沒人說話了，這頓飯大家似乎都吃得不太愉快，而我也感覺到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我看到小哥哥心疼的目光，但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低著頭吃飯。

吃完飯已經(jīng)快七點了。雨似乎早已停了，地上的水干了一半。我和小哥哥步行回家。銀燦燦的月光溫柔地灑在他臉上，把一張白凈的臉擦得像雪一樣。樹葉的影子在他臉上淘氣地舞動著，一路上他什么話也沒有說。我們并肩走著，咫尺的距離，卻讓我覺得好遙遠，好遙遠。

一進家門，迎面襲來的是父親和母親鋒利的目光。母親走過來心疼地抱住我，我看到了她眼中擔心的淚光。但當她看到全身濕淋淋的小哥哥時，眼里一下子冒出了火花。母親立馬轉(zhuǎn)換了她的焦距，硬邦邦地對我說：“以后不準和你哥哥出去玩到這么晚！簡直是瘋了！”我剛想說些什么，就聽到一個重重的關(guān)門聲。我循聲望去，卻接觸到了父親那空洞麻木的表情。我甩開母親關(guān)愛的眼神，哭著跑回了房間。在撞上房門的那一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悲痛如同一支利箭，直直地刺進了我的左胸。全身上下灼燒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我像電視劇中的女主人公一樣坐在門后天崩地裂地哭著，哭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停下來……

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過下去。中考前，我如愿以償?shù)乇槐Ｋ瓦M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全家都喜氣洋洋的。只是小哥哥再沒和我說過話，甚至總在躲避我的眼神，但我知道，那不怪他——母親還是和以前一樣常常問我：“寶貝，你哥哥有沒有來妨礙你?。俊?/p>

那天，我也不知道從哪里撿來了勇氣和膽量，沖著最疼愛我的母親大吵大叫：“媽媽，小哥哥也是你的兒子啊！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他，你知不知道一個從小就失去母親的孩子的痛苦啊，你可真像灰姑娘的后母……”

“你說什么？”母親的一個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由于緊張和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上，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他是個壞孩子，常常曠課，徹夜不歸，還交了好多狐朋狗友。六年來他從沒喊過我一聲‘媽媽’，也不疼你這個妹妹，這樣的孩子要我怎么能對他好？”

我繼續(xù)口無遮攔地說下去，全不在乎眼前的母親已經(jīng)氣得發(fā)抖?！翱墒菋寢專阋苍S不知道吧，那天我晚回家并不是因為和小哥哥出去玩，而是他心疼我在家吃方便面會搞垮身子，就帶我出去吃飯。而你呢，問過我嗎？小哥哥全身都濕透是因為他把傘都讓給我撐了呀，他怎么會不疼我？而你卻還要埋怨他帶壞我！”

“你說的都是真的？”眼前的母親像變了個人似的，焦急地問我。

“是的，媽媽。還記得去年的‘三八’婦女節(jié)嗎？小哥哥用他積攢下來的零用錢為你買了一整套去皺霜。可是你卻不分青紅皂白地認準了他把錢花在了游戲廳。后來我看到他把原本要送給你的禮物退掉了。你想過小哥哥的心情嗎？”

“為什么我都不知道？死丫頭瞞了我這么久，怎么不早告訴我??？放心吧，媽媽會好好補償他的。過去的確是媽媽錯啦！”

“媽媽真好?？烊蕚鋷讉€小菜吧。道歉態(tài)度要和藹哦！”

可是結(jié)局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美好。當我從大人們口中得知小哥哥離家出走并說再也不回來的消息之后，我終于明白距離一旦拉得太遠，要想彌補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從那以后，父親和母親常常會到小哥哥的房間里徘徊一陣，就像失去兒女的老人一樣默默流淚。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那一書架如同金子般勾人的“第二世界”，等待小哥哥回家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