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硯華跟我說,她愛上了一個人。我說,哦。硯華拿出了照片給我看,照片上是一個黑黑的少年,背倚著欄桿站著,身后是蔚藍(lán)的海。因為陽光太強(qiáng)烈,他的眼瞇著。背景太漂亮而前景太黑暗,倒像是隨便將一個人貼在了明信片上。
我說,是誰?她說了一個名字。很普通的一個名字,大街上隨便叫一聲就會有七八個人回頭。
我又問,這是哪里?大連?青島?還是海南?硯華搖頭,得意地笑起來,說,你猜。我說,我都猜過了。硯華說,都不是,是斐濟(jì)。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都興奮得顫抖。
斐濟(jì)?我眼前立刻出現(xiàn)一群渾身黝黑的人,穿著豹皮裹著樹葉,嘴巴里發(fā)出哦呀呀的聲音,在圍著篝火跳舞。
硯華站起身,從書架上的一本厚書中抽出一張地圖。硯華在地上展開它的時候,我看到有折痕的地方已經(jīng)磨損。
那是一張世界地圖。攤在地上,攤了小半個閣樓。地圖上有好多地方被畫上了圈:西藏、巴黎、維也納、肯尼亞、摩洛哥、馬德里……我笑起來,說,嚯,你野心不小。
硯華抬起頭,睜大她漂亮的眼睛看著我,說,小姨,那都是你的野心。說著伸出一根細(xì)長的手指,指指地圖邊那個歪歪扭扭的圖章,又說,小姨,那不是你的名字?
我覺得有些迷惘,西藏、巴黎、維也納……那曾經(jīng)都是我的野心?現(xiàn)在它們都在哪里?
我說,哦,還真是的,怎么淪落到你手里了呢?
硯華皺了皺鼻子,說,淪落?上次我?guī)凸闷爬頄|西,姑婆都把它捆到廢報紙堆里了。多虧我拯救它,不然它老早就化了紙漿了!她再度伸出細(xì)長的手指,指定南太平洋中的某一處,說,小姨,這兒才是我的野心。再小不過的野心。
我把鼻尖貼到地圖上,才看清楚那個小野心的名字,斐濟(jì)。
你了解那地方嗎?我問。
硯華清清嗓子,背書似的說,斐濟(jì),位于西南太平洋的中心,地跨東、西半球,180度經(jīng)線貫穿其中,因而既是世界上最東的國家,也是世界上最西的國家。斐濟(jì)通用的官方語言是英語,也用斐濟(jì)語和印地語。
那么,你的英語怎么樣?我又問。
硯華仰天躺倒在地圖上,說,小姨,別問我這個。很快又坐起來,說,學(xué)校里教的都沒用,等我去了,很快就能學(xué)會了。關(guān)鍵在語言環(huán)境嘛。再說,不學(xué)英語又怎樣,我可以學(xué)斐濟(jì)語和印地語。
我拿起手邊的一本書敲了一下她的頭,說,盡找借口!
硯華抱住頭,說,小姨,不能打頭,連摸都不能摸。你知道嗎?在斐濟(jì),很忌諱這個。曾經(jīng)有一個倒霉的英國傳教士在斐濟(jì)的一個酋長頭上摸了摸,結(jié)果你猜怎樣?他被活活煮了吃了!
我笑起來,說,你當(dāng)你是誰,酋長嗎?我偏要摸,偏要打,看你能把我煮了吃了!說著站起身來,去摸硯華的頭。
硯華哎呀一聲,抱著頭就跑。赤腳踩在閣樓陳舊的木地板上,嗵嗵嗵地響。
只聽下面?zhèn)鱽硪宦暩吆埃幦A——接著木樓梯上傳來吱嘎吱嘎的響聲。
硯華回頭沖我做了個鬼臉。
我們兩個手忙腳亂拿出了書本,胡亂翻了一頁,坐在一起。硯華百忙之中不忘把照片坐在屁股底下。
閣樓的門被推開了,我大肚子的表姐站在門口,遮得閣樓里一片昏暗。
小妹,你們在干什么哪?鬧哄哄的,把灰塵都抖下來了。
我揚揚手中的書,說,不是在輔導(dǎo)功課嗎?
輔導(dǎo)哪一門啊?表姐問。
英語。我說。
表姐的目光落到鋪在地上的地圖上。
還有地理。我又說。
2
硯華的母親是我的表姐,經(jīng)營一家雜貨店。小小的、黑洞洞的店面,朝向一條骯臟的街。店里的東西有好有壞,有真有假。在“喜之郎”很暢銷的時候,她的店里經(jīng)營一種叫做“善云郎”的果凍,同樣也很暢銷。店里也賣超市里賣的那些洗發(fā)水、沐浴液,但看著包裝總是可疑,打開一看,每一瓶顏色都不一樣,香倒是都很香。也有真貨,但等閑不易找到。硯華知道它們在什么地方。給熟人的東西,她們不賣假。街坊鄰居常搬條長凳坐在門口,一聊就是半天,臨走總要買點東西。店鋪旁邊的白墻上,寫著個血紅的“折”字,那是“拆”的誤寫。寫了好幾年,字都褪了色,房子仍然在。
這個時候已經(jīng)接近年末,滿街的商鋪門前都擺上了煙花爆竹、草紙冥票,搶奪一年最后的一桶金。硯華家也不例外。每天早上,硯華在上學(xué)之前要幫她母親把一箱箱的煙花爆竹搬出去,放學(xué)后再幫她母親搬進(jìn)去。不過現(xiàn)在放了寒假,她可以悠閑一些。
乍見硯華的時候我有些吃驚。因為在我的印象里,硯華一直是十歲。我上大學(xué)時的一個暑假,硯華一直待在我家里,小小的黃毛丫頭,精瘦精瘦的,成天打著赤膊,赤著腳跑上跑下,打碎了我的一個花瓶,還偷拿了我的一個小手電。安靜的時候,就拿零碎布料給布娃娃做衣服,再哄它們睡覺。
她在我家很受寵,龍蝦吃最大個兒的,電視也任看,四仰八叉睡在涼席上,我母親還替她趕蚊子。在她醒著、不夠鬧騰也不夠安靜的時候,會問一些古怪的問題,諸如為什么蝦會倒退著走路,書為什么要做成一頁一頁的,人為什么要睡覺等等。
有一次她問我母親,姑婆,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
我們正在吃飯,聽到這話就呆在那里。
她又問,小姨,為什么一個人可以結(jié)兩次婚?一個人嫁了另一個人以后,前一個人該怎么辦?前一個人的小孩怎么辦?
她那個時候手上全是油,嘴巴邊上沾著龍蝦的黃,光著上身,頭大大的,眼睛很亮,便這么逼著我問。我母親立刻嗆出了眼淚,到廚房煮湯去了。
那時,硯華的母親正在準(zhǔn)備結(jié)婚,所以把硯華放在我家。但硯華仍然知道了一切。
她是看著她父母離婚的。那時她出世不久,裹著舊衣服改成的襁褓,躺在法院漆著黃色油漆的桌子上,聽著她父母的當(dāng)庭對罵。一審判決,不服,上訴,硯華又跟著上更高一級的法院,看到更加寬敞的大廳,聽到更加激烈的對罵。離婚戰(zhàn)打了三年,最后一次上法庭的時候,硯華是被我母親牽著去的,已經(jīng)會說大人教給她說的話。她很乖巧地站著,在律師問她的時候,她說她看見爸爸打媽媽。她的話很關(guān)鍵,案子很快了結(jié)。她被判給母親,她的生父每年付給她們一筆贍養(yǎng)費,但從此她再沒見過她父親。
過了七年,她母親——我的表姐終于找到了稱心的人,準(zhǔn)備再嫁。她這七年一直在一家要倒不倒的服裝廠里。我還沒到外地上學(xué)之前常去。在一個極寬大的房子里,幾百臺縫紉機(jī)一起開動,像飛機(jī)場一樣。開口說話全部要喊,所以我表姐嗓門要比常人的大,又比常人的啞??諝庵酗h動著布的味道,回家之后,頭發(fā)上白茫茫的,都是布料的碎屑。鼻孔里、咽喉里也全都是。從早做到黑,除了極低的基本工資外,按件計酬。我表姐非常勤奮,眼睛一睜開便開始做工,一直做到睡覺,月底結(jié)賬總比別人多一些錢。硯華很小便會做飯,站在矮凳上,人就比鍋高了,就能炒菜煮粥。中午放學(xué),做完了飯菜,硯華就把它們裝進(jìn)鐵皮飯盒里,送給她的母親。她們兩個在車間的一角吃飯,我表姐趁人不注意,從一旁抽出一塊薄薄的布料,折成一小塊,塞到硯華的腰間。吃完飯,硯華若無其事從大門走出。女工進(jìn)出大門都要搜身,但小孩往往能逃過。
硯華的衣服,除了一件紅色的滑雪衫外,都沒有花錢。
我表姐存了一些錢,終于可以不用擠廠里的集體宿舍,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屋。有一天早上,她打開窗子,看見對面有一個男人在太陽底下給一輛大卡車裝輪胎。那男人膚色黝黑,穿著被汗水浸透的白色棉背心,手臂和背部的肌肉凹凸分明。。
我表姐馬上坐到桌子前面,對著鏡子照自己的臉,左照右照,照了很久。她忽然想起來自己不過三十歲。
半年以后,我表姐就嫁給了那個人。她結(jié)婚那天我們都去了。硯華也穿得很漂亮,被安排在我這桌。她很安靜。大人喝酒,她喝雪碧,小口小口地抿,大眼睛在杯子上面,骨碌碌看著同桌的人。散席后,她也拿到一份喜糖。
婚禮結(jié)束后,硯華一直住在我家,住了有兩個月。等到我表姐新居上的大紅雙喜褪了顏色,她才被接回去。
見到那男人,我表姐說,硯華,叫爸爸。
叔叔。
叫爸爸!
叔叔。
你叫不叫?
叔叔。
她們母女倆的境況明顯好轉(zhuǎn)了,我表姐迅速發(fā)胖,硯華臉上也有了血色。那男人跑運輸,天南海北地跑,經(jīng)常不在家。她們?nèi)匀荒概畟z過日子。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腳對著腳,對著黑暗的虛空,開始各自想自己的心事。我表姐不愿再在服裝廠做,辭了職,買了一個門面,開了一家雜貨店。
就這么便又過了五年。這五年我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去。即便回去,也只看看自己的父母,其他的親戚,卻都顧不上。這一年因為母親生病,年底又無事,多請了十來天假,終于見到了闊別的硯華。
3
關(guān)于時間,我在二十歲剛剛出點頭的時候,是沒什么概念的。有一次翻開落了灰的日記,看到一段話,是十六歲那年寫的,寫得驚心動魄:假使你二十歲那年死去,你怎樣度過余下的四年?沒有時間了,接下來的日子要怎樣?
那是人生最富有時說的話。
自然是平安無事活過了二十歲,然后就像一腳踩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口袋一樣,沒有痛癢,無邊無際地活了下來。沒有孩子,也就沒有參照物,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每天照鏡子,也察覺不出容顏的變化,只當(dāng)自己一直很小。
直到那日見到硯華。
我找到表姐家雜貨店的門牌,再由門牌往下看,看見一個涂黃漆的實木柜臺,柜臺被一個男人的背影半遮著。我聽到手指按在計算器上的聲音,嘀、嘀、嘀,歸零,嘀嘀嘀嘀,歸零……
三十四塊。一個女孩的聲音說,漫不經(jīng)心地。
算三十塊啦。那男人說。
原來是三十四塊五,已經(jīng)讓了你五毛了。
三十二塊。
小本生意,本來就只賺你兩三塊,你這樣砍價,我們就算是光給你跑腿了。
你們的貨本來也不正宗……
要正宗到大商場去,干嗎上這兒來?
你媽在的時候,總是算我便宜的。
我媽是我媽,我是我。三十四塊,不買拉倒。
那男人嘆著氣,從褲兜里摸出錢付了款,拎著
的塑料袋離開了柜臺。我立刻就看見了柜臺里站著的女孩。我早就知道她是硯華,但她又實在不是我記憶中的硯華了。白皙、漂亮、纖瘦,穿一件淺藍(lán)色的羽絨服,怕弄臟袖子,套著兩個袖套。頭上戴一個白色的發(fā)箍,烏黑的頭發(fā)直直地垂在肩頭。已經(jīng)不是那個眼睛骨碌碌亂轉(zhuǎn)的黃毛小丫頭了。她正把一張小紙鈔放進(jìn)羽絨服的內(nèi)袋,又把剩下的錢放進(jìn)抽屜。一抬頭,就看見了我,說,要買……小姨?
我笑起來,說,有賣小姨的嗎?多少錢一個?
她跟著大笑起來,露出好看的牙齒,跑出柜臺來,接過我手里的包,把我拉了進(jìn)去。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跟我一樣高了。我忽然覺察出了年歲的變化,不光是她,還有我自己。就在此后不久的一天,我在浴室中照鏡子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眼神一瞥,像一個世故而精明的陌生女人一樣,我為此驚出一身冷汗——這個眼神使我噌噌噌往上瘋長了十年,無法阻攔。
硯華把我拉進(jìn)門之后,就大喊了一聲:媽——
我表姐應(yīng)聲從門面房后面出來,挺著巨大的肚子,右手拿著一柄鍋鏟。
中午,我和表姐、硯華一起吃飯。炒青菜、蘿卜燉排骨、榨菜肉絲。席間,表姐不斷數(shù)落硯華,吃相不好,野氣,丟三落四,上課走神……硯華只低頭扒飯。硯華的期末考試考得很差。除了語文、地理和物理,沒有及格的。名次大概已經(jīng)是在最后。我說,硯華還是挺聰明的。我表姐就說,聰明?小聰明是很多,卻不見她用到正道上去。明年中考,成敗在此一舉。我看她也只配到服裝廠做小工。硯華抬起頭回一句,做小工就做小工,你從前不也做小工么?我表姐大聲說,看你什么態(tài)度?做小工有什么前途?我老了怎么靠你?硯華說,你肚子里反正還有一個,靠我做什么?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滴在飯碗里。
接下來的幾目,我白天給硯華補(bǔ)習(xí)功課,晚上回家睡覺。
硯華果然不用功。她不知我的底細(xì),一開始還算拘謹(jǐn),就像她三歲的時候在法庭上,十歲的時候在母親的婚宴上一樣,一直在觀望和盤算,確定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來對待一種陌生的環(huán)境,一個陌生的人。這種態(tài)度我再熟悉不過,這大概是張家人特有的習(xí)性,也許是天生,也許是后天的逼迫,我們可以很純熟地掌握這種察言觀色和趨避的技巧,小小一個人,在污濁繁密的環(huán)境中躲躲閃閃地游來游去,在保護(hù)自己的同時尋覓出口。我們這種人總是形狀乖巧,但眼神中的警惕與精明卻始終無法掩藏。也許足夠聰明,但真正的智慧離我們很遠(yuǎn)。所以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更拙樸的生存方式,有時似乎已經(jīng)快要夠到了,但不經(jīng)意間一個眼神的流露,一句話的出口,卻又毀了一切。這簡直讓人絕望。
無論我說什么,硯華總說,唔,好的,是的,行,懂了,就是這樣。當(dāng)我反問她的時候,她的答案沒幾個是對的。她總在走神。眼睛看著課本,但心思不知道在哪里。
后來我累了——她終于等到我累了,我們趴在閣樓的窗框上看外面。西斜的太陽照在窄窄的小街上,人們來來去去,都有一個長長的影子。鴿子從我們眼前掠過,翅膀上背著陽光。從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排亂哄哄的屋頂,再遠(yuǎn)處是城區(qū)的高樓,再遠(yuǎn)一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但是硯華看得很專注,陽光同樣也照在她的側(cè)臉上,是很美的一張少女的臉。
4
后來,硯華就跟我說了那個在斐濟(jì)的少年的故事。她那時已經(jīng)看出了我對她的喜愛和包容,她是登鼻子上臉的那種類型,而我偏偏心軟。我們補(bǔ)習(xí)的進(jìn)度很慢,因為成效甚微,而且其他的話題越來越多。
那少年原本也住在這條街上,比硯華大四歲,可看起來卻比硯華還幼稚。那少年喜歡硯華,但硯華卻對他沒有興趣。硯華喜歡高高大大又斯斯文文的男生,裴勇俊那種類型,看起來賞心悅目,說句話讓你融化。那少年卻很瘦小,也不斯文,臟話隨口便飄出來,還打架。有一次是為硯華打架。街上有個痞子,對著硯華喊,喂,拖油瓶的,店里有油瓶賣沒有?那少年正在店里買東西,沖上去就給了那痞子一拳。那痞子很快還擊,那少年不敵,被他壓在身子底下猛揍。硯華見狀,拿了一瓶醬油出去,對著那痞子腦袋狠砸,嘴上說,要油瓶是吧?要油瓶是吧?說一句,砸一下;說一句,再砸一下。
那痞子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星期,我表姐賠了不少錢。硯華為此很恨那少年多管閑事。她有時故意和班上的男孩從那少年的門口走過,大聲說笑。她覺得這樣可以告訴他別癡心妄想,如果那少年不在,她會隱隱覺得失落,似乎在臺上演戲,臺下卻沒有觀眾。
那少年臨走的時候,到我表姐的店里買了很多東西。從洗頭膏到腳氣膏,差點搬空了一個貨架。他做了一套新衣服,新嶄嶄地站在硯華面前,跟她說,硯華,我要走了。
硯華正在擺弄計算器算他該付多少錢,隨口問,去哪里?
去做海員,還不知道會到哪里。
硯華抬起眼皮看他,說,做海員?就憑你?
那少年臉嗵地紅了,說,我怎么了?我為什么就不能做海員?
硯華在計算器上偷偷多按了五塊,說,行行行,你厲害,你做了海員,再去做飛行員。
那少年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倒沒想過做飛行員,做海員就挺好,可以到很多地方去看看,還能掙錢。真的,掙錢挺多的。
硯華的手停在計算器上,抬起頭問,真的可以去很多地方?
那當(dāng)然,說不定還可以去外國呢。
硯華的眼睛發(fā)亮了,說,你們那里招不招女海員?
那少年搔搔后腦,說,估計……不招吧,哪有女人做海員的?
呸,重男輕女。你帶我去好不好?帶我去。
不行,你太小了,你初中還沒畢業(yè)呢。
硯華哼了一聲,說,不帶拉倒,一共兩百塊。
那少年掏出兩張百元大鈔,遞給硯華,拎了東西要走。硯華忽然喊,等一下!那少年回過頭來。硯華從架子上拿了一罐貨真價實的木糖醇口香糖,標(biāo)價八元,塞到那少年的塑料袋里,說,算我送你的禮物,一天一粒,可以吃好久呢。
那少年眼睛濕了濕,說,硯華……
硯華說,別磨磨唧唧的,吃了我的糖,記得給我寫信,寄明信片,知道嗎?
那少年拼命點頭。
兩天后那少年便走了。硯華跟我說,那少年一走,整個街似乎都死了。那少年一走,她就愛上他了。他在她的腦海中印象越模糊,她就越愛他。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所以即便給她寫了信,也沒辦法寄出去。目前為止,硯華只收到五封信。都很短,寫一望無際的大海,寫日出日落,跟著船帆飛翔的海鷗,寫糟糕的伙食,寫海員之間的慪氣,寫衣服被鐵釘鉤破了,寫著寫著,就寫完了,也想不出更多來,于是從頭再寫。他翻來覆去地寫,硯華就翻來覆去地看。硯華喜歡信封上的郵票,曲里拐彎的字母或者符號,一個都不認(rèn)得,但看著都那么新鮮美好。
最近的兩封信,都是從斐濟(jì)寄來的。但我忍不住要打擊她一下,說,他干嗎不跟酋長合個影呢?這般沒憑沒據(jù)地站在海邊,說是哪兒都可以。
硯華說,隨便哪兒,只要不是咱們那烏糟糟的黃海就行??催@海,多藍(lán)。
又是一個不愛家鄉(xiāng)的人,我想。我曾經(jīng)也對家鄉(xiāng)充滿了厭惡,一眼都不想看,一心想離開,在外面努力掩飾自己的鄉(xiāng)音,深以自己的家鄉(xiāng)為恥。但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心安理得地回憶,心安理得地把它寫入自己的作品,努力從心中打撈一點殘存的愛,甚至不惜為它編造故事。但總有那么一點不自在。好像面對一個早已決裂的情人,為了獲得某種利益,又回頭尋找,相見時卻總是不自然,皮笑肉不笑,貌似幸福而實則傷痛。
硯華的故事說完之后,停了兩分鐘。似乎猶豫著說,有件事情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對我媽說。
那要看什么事情。
你沒誠意,算了,我不說了。
我說,那好,我們繼續(xù)看那篇課文。 我開始講那篇課文,一個句子一個句子地分析。才講完一段,硯華就說,小姨,我不想?yún)⒓又锌剂恕?/p>
我說,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斐濟(jì)。
我一點都不驚訝,說,好吧,說說你怎么去。
硯華合上書本,說,你見識多,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去。
我說,好吧,我告訴你,不過我也沒去過斐濟(jì),只是這么估摸著。第一個辦法,你可以去公安局辦個護(hù)照,到上海坐飛機(jī)去。不過要走這條路,你得解決幾個問題。第一,你沒滿十八歲,沒有監(jiān)護(hù)人的同意拿不到護(hù)照,監(jiān)護(hù)人就是你媽媽,你要看她同不同意;第二,到斐濟(jì)可能沒有直達(dá)航班,你得查一下該在哪個國家轉(zhuǎn)機(jī);第三,你的英文程度可能還不足以看懂飛機(jī)票,你得隨身帶個翻譯;第四,旅程的費用沒個七八千塊拿不下來,這筆錢你也得跟你媽商量商量,看她能不能給你。如果要帶個翻譯的話,可能還得翻倍……
硯華大叫,停停?!袥]有別的辦法?簡單一點的?不用煩勞我媽的?
有,當(dāng)然有。
快說快說!
我笑了笑,說,你不是很會游泳嗎?就從黃海跳下去,一直往南游。遇到巡邏的艦艇呢,就潛下去避一避。不過小心底下的魚雷。等游到公海,就自由啦,誰也管不了你,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斐濟(jì)在南太平洋,方向?qū)α?,總有一天能游到。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搭上順風(fēng)船。這方法好,又省錢,又可以不驚動你媽。
硯華呆了半晌,說,人家還當(dāng)你是知心朋友,這樣消遣我。
我說,硯華,別一天到晚胡思亂想,還有半年的時間,你腦子好使,還來得及。先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學(xué),等自己掙錢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硯華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說,小姨,你怎么也跟個老太婆似的?那你說,你考上了大學(xué),自己掙錢了,你怎么哪兒也沒去啊?
為了證實她自己的觀點,她又抖出那張地圖,指著那些很久之前被我圈起來的地名,說,這兒、這兒、這……兒,你去過了嗎?你不是有能力去了嗎?為什么沒去呢?
我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說,人生,有時候會有很多的……變數(shù)和無奈,夢想,也不是恒久不變的。
硯華看著我,搖了搖頭,說,小姨,你太讓我失望了。
5
假期結(jié)束后,我回到工作的城市上班。整個星期我一直在想著自己的變化。如果不是硯華,我覺察不出自己的變化。是生活改變了我嗎?我明明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做最靠近夢想的選擇,但仍然一點一點偏離自己的初衷?;仡^望望,真像在混凝土墻上敲一只水泥釘,洞敲好了,水泥釘也彎了。
我表姐三月份生了一個男孩,我回去送了一個紅包。硯華里里外外打點,非常忙碌,仿佛也樂在其中??墒腔貋碇蟛痪?,就接到表姐的一個電話,聲音驚惶失措,硯華……硯華失蹤了。
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去了斐濟(jì)。但我知道她去不了。
表姐說,硯華亂收客人的錢,賣五塊的東西她賣八塊,熟客她也宰?,F(xiàn)在客人找上門來了,賬目上卻沒多出錢來。問她錢去了哪里,她死也不說。我表姐就打了她,把她關(guān)在閣樓上。硯華后來承認(rèn)錢被她買零嘴,請客,打車……花掉了。本來事情也就過去了,偏偏我表姐夫的手表不見了,就問了硯華一句:硯華,看見我的手表沒?硯華就跳起來,說,你懷疑我?你懷疑我?我會要你的破表?你送我我都不要!我表姐夫生氣了,說,你這丫頭真不知好歹,我辛辛苦苦供你們母女吃喝,供你上學(xué),連句話都問不得?硯華把書包一摔,說,這書我還真不想念了!再說,我用的是我親爸每年打在我媽銀行戶頭上的錢,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一邊大哭,一邊跑出門去。我表姐夫婦二人確實懷疑硯華偷拿了表,因此誰也沒追出去。沒想到硯華這一跑,兩天都沒回來。
當(dāng)天下午我就到了我表姐家。我表姐正在坐月子,比先前瘦了幾分,懷里抱著嬰兒,艱難地坐在床上,頭上扎了一塊毛巾,眼睛腫著。生意照常在做,表姐夫正在往屋里搬東西,看見我來,低了低頭,像做了錯事的男孩。我看了看他的手腕,手表已經(jīng)找到了,正戴著。店里燈光昏暗,感覺每樣貨物上都蒙了灰塵,舊了一圈。沒有硯華在這店里蹦跶來去,小店便似沒了呼吸。
他們沒有報案。他們這個家庭在這條街上已經(jīng)夠招人議論的了,他們不想再給人家增加談資。所以我替他們?nèi)ヅ沙鲫棵枋隽顺幦A的年齡、長相,出門時穿的衣服。第二天我又去了電視臺和報社,說了同樣的話。等了一天,沒有什么消息。親戚都驚動了,學(xué)校的老師也打電話來問。我表姐夫開著他的卡車,帶著我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我覺得她可能已經(jīng)去了外地,如果她那筆錢沒有花掉,是足夠買一張火車票的。也許她真去了上海,準(zhǔn)備坐飛機(jī)去斐濟(jì)?我當(dāng)時坐在表姐夫的駕駛座旁邊,透過被刮雨器刮出痕跡的玻璃,努力辨認(rèn)外面任何一張女孩子的臉,希望能夠忽然驚喜地認(rèn)出硯華。
又等了一天,表姐說,小妹,你回去吧,再不上班,老板要開除你了。我說,真不好意思,沒幫上什么忙。表姐說,算了,都是她的命,愛怎么便怎么,就當(dāng)我沒生過她。說著,眼淚又掉下來。我說,會不會去了她父親那里?表姐搖頭說,她都不知道她父親在哪里,怎么去?再說,她總覺得她父親恨她。
我覺得彷徨無措,仿佛看著一樣?xùn)|西在下墜,但是撈不住、碰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6
幾個小時后在車站候車室,我接到了表姐夫的電話。他說,硯華找到了,在近海鎮(zhèn)的派出所,不肯回家。
我叫了一輛車,開了近一個半小時,到了近海鎮(zhèn)派出所。那是一個到處都是塵土的小鎮(zhèn),路面還鋪著石子。派出所很鬧騰,一群人在圍著民警吵吵嚷嚷。硯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穿著米白色的厚外套,長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臉頰。整個人像海里的一滴水珠。我表姐夫低著頭坐在她旁邊。
我走到她身邊,叫了聲,硯華。
硯華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
做過筆錄之后,我把硯華領(lǐng)了出去。表姐夫跟在后面。走到我表姐夫的卡車旁,硯華不肯上去。她說,我不回家,我不能再回去丟我媽的臉,再說,那也不是我的家。
硯華是跟一群偷渡客一起被抓到的,但硯華矢口否認(rèn)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做筆錄的時候,她一再地說,她只是恰巧在海邊,恰巧和他們站在一起。她沒有行李,沒有任何目的,只是站在海邊。
我相信她。
在去海邊之前她一直住在一個老同學(xué)家。她說,媽媽不關(guān)心我,根本不知道我有什么朋友,不然,她一問就知道了,也不至于急成這樣。
近海鎮(zhèn)靠海,我們走幾步路就到了海堤。這時候天差不多已經(jīng)黑了,最后一個賣貝殼的攤販也在往回趕,我叫住他,買了兩串貝殼做的項鏈,和硯華一人戴了一串。我往后看看,表姐夫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我們,他這個大塊頭在偌大的堤岸上,也那么渺小孤獨。
風(fēng)很大,吹得我們頭發(fā)圍巾呼啦啦亂飄。海灘空蕩蕩的,漁船都泊進(jìn)了港灣里,擠擠挨挨的,襯著灰藍(lán)的天,像迫不及待入睡的巨獸。我一直不喜歡這里的海,但偏偏所有的回憶中都有這一片渾濁的水。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和一個人被困在漁船上,想起高聲說話、高聲唱歌的年代,想起坐在一個人的自行車后座上穿過金黃的油菜花田,想起那些暗夜之中情不自禁笑出聲來的歲月。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那一年想出家的事?我看著海,說。
什么出家?硯華問。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成績也很差,我第一次中考,除了語文和英語及格以外,數(shù)理化都不及格。數(shù)學(xué)考了45分,物理考了6分,化學(xué)考了7分……
硯華笑了起來,隨即收斂了笑容。說,你選擇題亂選也不止這個數(shù)啊!
我說,就是因為我沒亂選,我都是認(rèn)認(rèn)真真算了又算的。我又好個面子,不會做也不愿交白卷,應(yīng)用題不會做怎么辦呢?這么大的空檔得填滿吧?就在空檔里頭寫唐詩,還要盡量切題,很費工夫的。人家交卷了,我才交卷,也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大張,認(rèn)認(rèn)真真寫的??纪赀€有同學(xué)跟我對答案呢。
硯華忍不住又笑,說,對答案?
我說,是啊。人家問,喂,那個最后一題的答案是80%吧?我說,不對吧,我算的是90%呢。那同學(xué)看我特自信,嚇得魂不附體,一整天飯都吃不下。
后來呢?
后來我就想,我也許真不是讀書的料,要不就別上學(xué)了,在成績出來之前出家吧,做尼姑去,不受這塵世間的勞什子苦。我?guī)Я艘粋€包,裝了些衣物,就去了法音寺。就是每年六月十九,你奶奶去燒香的那個寺廟。雷達(dá)兵營邊上那個。
哦,我知道了,那不是和尚廟嗎?
也有尼姑,不過住的是另外一個院子。那個寺廟平常日子是很悠閑的,尼姑們穿著清一色的藍(lán)袍子,在院子里曬太陽,縫被子,聊天。我進(jìn)去的時候她們頭都不抬,好像什么都沒看見。我說,這里招尼姑嗎?
硯華又笑起來,說,你怎么這樣問?
我緊張啊。后來我知道這樣問不對,就又重說,請問,我想剃度出家,可以嗎?一個尼姑就說話了,多大了?十五。她抬眼看看我,說,介紹信呢?我說,介紹信?出家要介紹信?尼姑就說,為什么要出家呀?有什么事情想不開呀?家里同意嗎?這時,所有尼姑一起抬起頭,齊刷刷看著我。我登時覺得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似的。那尼姑問一句,我后退一步,直到退出院子。我又不甘心就此回去,就在流通處花兩塊五買了《金剛經(jīng)》、《妙法蓮華經(jīng)》,蹲在廟門口看。這時候呼啦啦來了一群同學(xué),一起把我弄了回去。
硯華說,真的?真有這種事?
我說,當(dāng)然,越離奇的事情你就越該相信。我回到班上之后,就在講臺前罰站。班主任一走,所有的同學(xué)一擁而上,搶著翻我的行李包,七嘴八舌嚷嚷,咦,尼姑帽子有沒有?看看,佛經(jīng)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什么?《大力金剛指指法》?小心,夾行里有《九陽真經(jīng)》……
硯華笑著說,我才不信,你故意把自己說賴了,好來安慰我。
我嘆了口氣,說,我有必要這樣騙你嗎?后來你姑婆以死相逼,我才答應(yīng)再上一年初三。
你后悔嗎?做這么一件傻事,被人笑死了。
我搖搖頭,說,很有趣啊。等你長大了,回頭想想今天的事,也會覺得有趣。
那你是贊成我出走嗎?可是你又跑來把我找回去。
我想了想,說,其實不管出走也好,回來也好,我都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對錯。人的選擇對不對,看他是否對別人造成了傷害,看他是否有能力為選擇的后果負(fù)責(zé)。我只是覺得,你目前還不具備對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的能力。
硯華沉默了一會兒,說,小姨,你是不是覺得我跟你以前很像?所以你才對我特別好?
我怔了怔,說,嗯,可能。也不完全對。有的地方像,有的地方不像。你比我聰明多了,我那個時候是很笨的,不會亂算客人的錢,更不會胡亂花錢。
硯華低下頭,過了一陣,說,你都知道啦……其實我也沒花,錢我都留著呢。她從外套里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里面全是皺巴巴的紙幣,什么面值的都有。
還想去斐濟(jì)?
她搖搖頭,老成地說,去不去斐濟(jì)都無所謂。我只是想,等我滿了十八歲,我親爸不會再給我錢了,我得自食其力。
我忽然心里一酸,說,你媽媽的錢、你叔叔的錢你都可以用,我的錢你也可以用,十八歲還是讀書的年紀(jì),就好好讀書,別想著掙錢的事情。再說,這樣掙錢……總是不對。
她似乎沒在聽。過了一陣,又問我,小姨,你覺得,我親爸是不是很恨我?
我說,為什么?
我那次在法庭上說了謊。我說,他打我媽,其實我沒看見他打我媽。我從來就沒見過他打我媽。
我說不出話來。她竟然記得這么久遠(yuǎn)的事情。
我想他這輩子再也不會見我了。我也忘了他長什么樣子。家里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他長什么樣兒?我像他嗎?
我說,他……挺斯文的,戴副眼鏡兒,其他的,我也不大記得了。
是啊,誰都不記得他了。這世上沒一個人記得他。硯華說。
7
九點半鐘,小鎮(zhèn)上的燈光一點一點熄滅,表姐夫開了卡車的門,才想起卡車的駕駛室里只夠坐兩個人。硯華說,小姨,你坐駕駛室,我坐后面車斗里。
我說,我陪你一起坐車斗里,跟你叔坐一起,我悶都悶死了。
硯華和我表姐夫都笑。
我和硯華爬到了車斗里,表姐夫從駕駛室拿了一條薄絨毯遞給我們,說,外面冷,蓋上會好一點。說著爬進(jìn)駕駛室,發(fā)動了卡車。
我和硯華坐在一起,身上蓋著那條薄絨毯。從毯子上發(fā)出的腦油味和煙味,混合著汽油味、鐵銹味直沖我們的鼻子。路上車輛很少,偶爾有一輛車子從后面超過,將我們照亮,接著又是一片黑暗。夜涼如水,頭頂繁星滿天,路旁不斷有黑黢黢的樹木掠過,原野上是無窮無盡的黑色。硯華忽然嘆氣,說,剛剛在近海鎮(zhèn)上應(yīng)該買兩個煙花的,不然一路燃放,一定美得很。
我側(cè)頭看她,看不太清楚。我想象著煙花在卡車車斗中燃放的情景,橘黃色的光把我們的笑容照亮,細(xì)碎的光點掉落在我們四周,掉落在路面上,掉落于夜色中。我欣賞她這一剎那的浪漫情緒,我知道有這種情緒的女孩永遠(yuǎn)不能安定,因為生活總不如想象。我看不到她的將來,但我知道她會再度出走,至少是在精神上。困意慢慢涌上,將我們包圍。在即將睡去的剎那,十多年的光陰忽然融于暗夜,我們兩人,在那一刻合二為一。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