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盤古神話分為開天辟地、垂死化身、兄妹結(jié)婚再造人類三種類型。根據(jù)南朝任日方《述異記》關(guān)于“南海有盤古國”，“桂林有盤古詞”的記載，以今來賓市為中心的華南兩廣地區(qū)是盤古神話最早流傳的地區(qū)。徐整是三國時期吳國掌宗廟禮儀之官，為朝廷做溝通人神、編寫緯書(即以神學(xué)和民間信仰附會儒家經(jīng)義，編寫成書，其中保存不少古代神話傳說)之事，今兩廣地區(qū)屬吳國范圍，把華南珠江流域壯侗語民族創(chuàng)世神話編入緯書之中，是自然的事。壯侗語民族開天辟地、垂死化身、兄妹結(jié)婚再造人類創(chuàng)世神話可能就是盤古神話的主源。

【關(guān)鍵詞】盤古神話；南海；桂林；徐整；緯書

【作 者】覃乃昌，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民族研究所所長，研究員。南寧，530021

【中圖分類號】B93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7)03-0116-007

The Creations Myth Of the Zhuang-Dong Language Speaking Ethnic Groups Are the Main Origin of the Pan Gu Myth

Qin Naichang

Abstract：The Pan Gu myth is divided three types of the Creation，comprising of opening up the sky and land 、incarnation、bother and sister’s marriage and recreating the human beings. According to Ren Fang’s 《Narrating the peculiars》 in the Nan Dynasty ，the record of “There was a Pan Gu kingdom in Nanhai\"，“There was a Pan Gu temple in guilin”，today Laibin is considered to be a central area of the earliest spreading the Pan Gu myth in Guangdong and Guangxi. Xuzheng was a position of conducting the temples and ceremonies of the Wu kingdom in the Three Kingdoms，the duty of the position was communicating the people and the god 、editing the latitude book for the imperial court .(This was editing the books according to the theology and the Ru scriptures in the folk faiths，these books reserved a few ancient myths and legends.) Today Guangdong and Guangxi belonged to the Wu kingdom administration，so the latitude books consisted of the Creation myths of the Zhuang-Dong language speaking ethnic groups in Zhujiang River of the South China，this was matter of course. the Creation myths of opening up the sky and land 、incarnation、 bother and sister’s marriage and recreating the human beings of the Zhuang-Dong language speaking ethnic groups may be the main origin of the Pan Gu myth.

Key words：Pan Gu myth；Nanhai；Guilin；Xuzheng ；latitude book

一、盤古神話的三種創(chuàng)世類型：開辟創(chuàng)世型、化生創(chuàng)世型、再生創(chuàng)世型

盤古神話在漢文文獻(xiàn)中最早見于三國時期徐整的《三五歷紀(jì)》和《五運歷年記》，兩書均已失傳。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是唐代歐陽詢等編的《藝文類聚》卷一所引的《三五歷紀(jì)》：

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數(shù)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處于九，故天去地九萬里。

宋《太平御覽》卷二引徐整的《三五歷紀(jì)》，內(nèi)容與此相同。

關(guān)于《五運歷年記》的作者，學(xué)術(shù)界有不同的看法。茅盾認(rèn)為是徐整，袁珂認(rèn)為是后起者，本文從茅盾的說法。

清代馬馬肅《繹史》卷一引《五運歷年記》說：

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fēng)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肉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fēng)所感，化為黎氓。

這兩則神話所屬的類型并不相同，前者可稱作“開辟創(chuàng)世型”，后者可稱作“化身創(chuàng)世型”。

明代董斯張在《廣博物志》卷九中也引《五運歷年記》：

盤古之君，龍首蛇身，噓為風(fēng)雨，吹為雷電，開目為晝，閉目為夜。死后骨節(jié)為山林，體為江海，血為淮瀆，毛發(fā)為草木。

此則文字與前面所引不大相同，疑是另外的版本。

南朝梁人任窻所撰的《述異記》采錄了自秦漢以來有關(guān)盤古的各種神話：

昔盤古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發(fā)為草木。秦漢間俗說：盤古頭為東岳，腹為中岳，左臂為南岳，右臂為北岳，足為西岳。先儒說：盤古泣為江河，氣為風(fēng)，聲為雷，目瞳為電。古說：盤古氏喜為睛，怒為陰。吳楚間說：盤古氏夫妻，陰陽之始也。……日方按：盤古氏，天地萬物之祖也，然則生物始于盤古。

其中，“吳楚間”關(guān)于“盤古氏夫妻”為“陰陽之始”的說法，我們稱之為第三種創(chuàng)世類型——“再生創(chuàng)世型”。

二、南海和桂林^①：任日方《述異記》指明盤古神話最早流傳的地區(qū)

正如一些研究者指出的那樣，盤古神話在三國以前的典籍、文物、道教經(jīng)書中都沒有提到，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競相從古人古事中尋找理論根據(jù)的情況下也未有人提及，似乎不像是中原地區(qū)產(chǎn)生的神話。為此，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可以從采錄者活動的地域及古籍所記載的有關(guān)盤古的遺址等去追尋當(dāng)時流傳的地區(qū)，進(jìn)而探討其起源。^②

任窻所撰的《述異記》中說：

今南海有盤古氏墓，亙?nèi)倮?，俗云后人追葬盤古之魂也。桂林有盤古氏廟，今人祝祀。南海中有盤古國，今人皆以盤古為姓。

南海、桂林是秦始皇統(tǒng)一嶺南后設(shè)置的兩個郡?！妒酚洝つ显轿举⒘袀鳌氛f：“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楊越，置桂林、南海、象郡”。

這里先說南海，其一指南?？?。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期214年)置，秦漢之際，南海之地入南越，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滅南越后復(fù)置，郡治在番禺，即今廣州市。轄境相當(dāng)于廣東翁江、大羅山以南，珠江三角洲及綏江流域以東，其后漸小。隋開皇九年(公元589年)廢，唐以后又曾改番州、廣州為南?？?。但是，在史籍文獻(xiàn)中，南海大多是泛稱，其所指因時而異，有時指我國南方，有時指嶺南地區(qū)。《左傳·僖四年》：“君處北海，寡人處南?！薄！稌び碡暋氛f：“入于南?！?。其確地不詳。《詩·江漢》說：“于疆于理，至于南?！??！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說：“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說文》曰：“?，稻屬。從禾，毛聲。伊尹曰：‘飯之美者，玄山之禾，南海之?’。?，呼到切”。這里的“南海之?”中的南海就是泛指嶺南廣大地區(qū)。我們認(rèn)為，任窻所撰的《述異記》中的“今南海有盤古氏墓，亙?nèi)倮铩敝械哪虾＃彩欠褐笌X南廣大地區(qū)。因為這里說的盤古氏墓，不是指具體的某一座墓，而是帶著人們的精神寄托的想象中的墓，也可以指嶺南的山山嶺嶺，因為連綿三百里的墓是不可能存在的，再加上后面一句“俗云后人追葬盤古之魂也”，就更能證明這是人們想象中的盤古墓，是“俗云”而已，或者說是人們“追葬盤古之魂”的民間傳說。由此可見，這里的南海不是指南?？?，而是泛指嶺南地區(qū)。再說，漢代滅南越國以后再設(shè)的南?？?，其范圍已經(jīng)大大縮小，其后的范圍則更是漸漸縮小。因此此處的南海不是指南?？?，而是泛指嶺南地區(qū)。另外，再從最后一句“南海中有盤古國，今人皆以盤古為姓”看，如前所述，后世盤姓遍布嶺南地區(qū)，因此“以盤古為姓”的居民構(gòu)成的盤古國也不可能局限在南?？ぃ窃趶V大的嶺南地區(qū)。

任窻《述異記》所說的“桂林有盤古氏廟，今人祝祀”中的桂林則是指桂林郡。據(jù)文獻(xiàn)記載，秦時的桂林郡治所在今廣西桂平西南，南朝梁時在武熙(今廣西象州縣西北境內(nèi))。

《象州縣志》記載：

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在今縣境置桂林縣，此為行政建置之始。

吳鳳凰三年(公元274年)，今象州境置武安縣、桂林縣。武安縣為桂林郡治。

晉太康元年(280年)今縣境置武熙(武安縣改稱)、桂林2縣。

南北朝梁于今縣境置陽壽、武化、長風(fēng)、淮陽4縣。陽壽縣治(今縣城)為韶陽郡治。

隋開皇十二年(592年)置象州，今縣境有桂林、西寧、淮陽3縣。大業(yè)2年(606年)廢象州，今縣境置陽壽、桂林縣，屬始安郡。

唐武德四年(621年)復(fù)置象州。今縣境置陽壽、西寧、桂林、武德、武化、長風(fēng)6縣。^③

象州就是南朝梁任窻《述異記》中提到的古桂林郡的中心區(qū)域。古桂林郡所轄的范圍，最大時達(dá)到大半個今廣西地區(qū)。自西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至唐武德四年(621年)，這里稱為桂林的時間長達(dá)680多年。

我國著名的神話學(xué)家袁珂先生在他的《古神話選釋》中，對南朝梁任窻《述異記》“桂林有盤古氏廟，今人祝祀”是這樣注釋的：

桂林，秦置郡名。約有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全部地方。其后三國吳也置桂林郡，治所在現(xiàn)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象州。其后南齊所置桂林郡，治所也在這里。此處所說的桂林，即指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象州。……

如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介在岑溪縣和容縣之間，還有一個小鎮(zhèn)，就叫“盤古”。^④

三、徐整與《三五歷紀(jì)》和《五運歷年記》

最早記載盤古神話的是徐整。徐整，字文操，三國時的吳國豫昌人。他是一個很有學(xué)識的道人，云游四方，研究道家思想，了解道教經(jīng)典。據(jù)史料記載，他曾任太常，為九卿之一，掌宗廟禮儀，為溝通人神之官。漢代以后，朝廷有編寫緯書的慣例，即以神學(xué)或迷信附會儒家經(jīng)義，編寫成書，其中保存不少古代神話傳說，也記錄一些有關(guān)古代天文、歷法、地理等方面的知識。徐整《三五歷紀(jì)》和《五運歷年記》二書，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是為緯書。孫吳稱帝，需要開辟神話作為政治統(tǒng)治的合法性淵源，太常之官造作緯書自是份內(nèi)之事。然緯書之作，亦需意識基礎(chǔ)。三國時代的吳國包括了嶺南地區(qū)。也就是說，今廣東、廣西地區(qū)在三國時代屬吳國的管轄范圍。徐整利用他作為吳地太常卿之首和作為道士之便，把當(dāng)時流傳于這一地區(qū)的盤古神話錄入緯書之中，當(dāng)是自然之事。雖原著散佚，但《藝文類聚》卷一、《太平御覽》卷二、《廣博物志》卷九都將其引用保存。

四、盤古開辟型創(chuàng)世神話：主源于壯侗語民族的開辟神話

壯侗語民族普遍存在“宇宙蛋”創(chuàng)始型神話。如壯族《姆洛甲》神話說：在混沌時代，宇宙中旋轉(zhuǎn)著一團(tuán)大氣，漸漸地越轉(zhuǎn)越急，越轉(zhuǎn)越快，最后變成一個蛋的樣子，它里面有三個蛋黃，后來爆開分成三片，一片飛到上邊成為天，一片沉下變?yōu)榈兀黄w出去變成海洋。壯族麼經(jīng)《布洛陀》說：遠(yuǎn)古的時候，天和地緊緊疊在一起，結(jié)在一塊，不能分開。后來，突然一聲霹靂，裂成兩大片。上面一片往上升，就成了住雷公的天，下面一片往下落，就成了住人的地。布依族《混沌王》開辟天地神話說：在很古很古的年代，宇宙間一片迷蒙?；煦缤豕獬伸F，扇氣成風(fēng)，宇宙仍然混混沌沌，天地不分，東西南北不辨。這時盤果王出現(xiàn)了，他用鞭子一揮，把宇宙辟成兩半，上浮者為天，下沉者為地，上有日月星辰，下有河流山川，天地從此就開拓出來了。布依族《盤古開天辟地》神話說：很古很古的時候，天和地是合在一起的，沒得天地之分。玉皇大帝就派盤古來開天辟地。盤古拿起一把大斧頭砍了三年，才把天和地砍開。天和地砍開以后，輕的東西就朝上升，變成天上的云和霧；重的東西就沉下來，變成地上的石頭和泥巴。傣族《口八英開天辟地》說：很古很古的時候，沒有天地，沒有萬物，只流動著氣體、煙霧，呼呼地亂吹著狂風(fēng)。不知又過了多少年，氣體夾著煙霧，狂風(fēng)吹著氣體，三樣?xùn)|西漸漸地組合在一起，凝結(jié)成一個圓球。剩下的另外一些氣體、煙霧和狂風(fēng)，凝結(jié)成一個巨大的人形，這個巨大的人形就是后來創(chuàng)造天地和萬物的始祖神口八英?？诎擞⑸扉_雙手，搓身上的污垢，將污垢糊在那黑色的圓球上。污垢圓體便慢慢地向四面八方擴(kuò)大，形成了天地。壯侗語民族中的侗族、水族、仫佬族、黎族都有類似的神話。

這些神話與盤古開辟創(chuàng)世型神話“天地渾沌如雞子”，“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等十分相似。

在這些民族中還有把天撐高的神話，例如壯族《布洛陀》神話中說：天地造出來后，可是那時候的天很低，爬到山頂上，伸手可以摘下星星，扯下云彩。天地靠得近，人們?nèi)兆雍茈y過，太陽一照，熱得燙死人；雷公輕輕打鼾，就使人們不能入睡，要是雷公大吼大叫，就好象天崩地裂一樣，使人聽了又驚又煩。為了使天地分開，布洛陀帶領(lǐng)人們爬了九百九十九座山，找到一棵又粗又高的老鐵木，布洛陀揮斧把它砍倒，大家把它抬到山頂，把天頂高。布依族創(chuàng)世古歌《造天地》中說：布靈真能干，布靈最聰明，扛著神竹竿，忙把天地?fù)?。神竹實在少，撐天天不穩(wěn)，撐了南面北面垮，撐了西邊東邊傾，布靈氣呼呼，找來四根大神竹，一方撐一根，才把天撐住。神竹顯神靈，節(jié)節(jié)往上伸，伸了十二節(jié)，天就有了十二層。壯侗語族其他民族中也有類似的神話。這些神話與盤古開天辟地神話中“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也十分相近。

必須說明的是，整理者在收集整理提煉成盤古神話的過程中，加進(jìn)了哲理性的內(nèi)容，并吸收了道教的一些理念，如“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疤鞌?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皵?shù)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處于九”等。

有學(xué)者認(rèn)為百越民族的宇宙蛋創(chuàng)始神話的基本模式是：大氣旋轉(zhuǎn)——凝固為神蛋——裂開成三界。這與古代百越各族生活環(huán)境及精神氛圍有關(guān)。古越民族所處的地方，到處是水鄉(xiāng)澤國，其自然環(huán)境與水有很大的關(guān)系。在他們的生活中，“陸事寡而水事眾”。他們在嶺南西江——紅河流域以及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活動，倚水而居，與水、水的變體水氣(霧)等結(jié)下不解之緣，形成許多以水、水氣為底蘊(yùn)的神話傳說。一團(tuán)大氣急速旋轉(zhuǎn)形成神蛋，蛋又裂為天地的神話，當(dāng)是在百越先民因為常見大霧在風(fēng)吹時旋轉(zhuǎn)運動、霧散后現(xiàn)出天地的生活基礎(chǔ)上形成的。^⑤

宇宙蛋創(chuàng)始神話還與多鳥類的生存環(huán)境和鳥圖騰崇拜有關(guān)。古代百越民族生存環(huán)境與鳥類有很大的關(guān)系，古代傳說舜禹葬時，象為耕，鳥為耘地。漢代王充《論衡·書虛》說：“舜葬于蒼梧，象為之耕；禹葬會稽，鳥為之田。……象自蹈土，鳥自食蘋(草)，土厥草盡，若耕田狀，壤靡泥易，人隨種之，世俗則謂為舜禹田”。以后便有“象耕”“鳥耘”之說，并說成舜禹“圣德所致，天使鳥獸報佑之也”。^⑥這就說明，鳥在古代百越民族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駱越民族的“駱”實際是古越語“鳥”的漢語記音，說明了嶺南越族生活與鳥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古西甌駱越民族先民崇鳥，也當(dāng)以鳥卵為神秘之物，神蛋化出天地的神話因而有其文化之根。

五、盤古化生型創(chuàng)世神話：主源于壯侗語民族化生神話

化生創(chuàng)世神話主要是肢體化解創(chuàng)世神話。如前所述，布依族有《力戛撐天》神話：太初年代，力戛率領(lǐng)眾人撐開了天地，為了不再使天再靠攏，他拔牙當(dāng)釘把天釘牢，牙齒變成了滿天星斗。拔牙淌的血變成彩霞，喘的氣變成風(fēng)，淌的汗成雨，眨眼成電，咳嗽成雷。沒有光明，他又挖出自己的眼睛，右眼化為太陽，左眼化為月亮，大地才有了生機(jī)。力戛在天上勞累了九九八十一天，精疲力竭而死去。他累死了，身上的各個部位變成了萬物。廣西柳江縣壯族師公唱詞《造人歌》：

混混沌沌天地天，混混沌沌無乾坤。

法王生來無父母^⑦，五色祥云結(jié)為婚。

不覺將身來變化，將身變化置乾坤。

臉面上升為天界，肉化為泥氣化風(fēng)。

左眼化日右化月，牙齒化為滿天星。

頭發(fā)后來化草木，十指尖尖化山坡。

大腸大肚化湖海，小腸小肚化江河。

黎族創(chuàng)世神話《大力神造天地》說：

大力神拱天射日月以后，想平展展的一片大地，光溜溜的沒有山川森林，人們又怎樣生息繁殖?……他還把梳下來的頭發(fā)往群山上一撒，山上便長出如頭發(fā)般茂密的森林來?！媚_尖踢劃群山，鑿?fù)舜笮o數(shù)的溝谷，他的汗水流淌在這些溝谷里，便形成了奔騰的江河?！罅ι駷槿f物生息不辭勞苦，當(dāng)他完成了造化大業(yè)后，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他終于倒了下來。臨死前，他還深怕天再倒塌下來，他撐開巨掌，高高舉起把天牢牢地擎住。傳說那巍然屹立的五指山，就是黎族祖先的英雄——大力神的巨手!

侗族有女神薩天巴用雙乳做天和地的神話。

這些與“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fēng)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肉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fēng)所感，化為黎氓”的盤古神話是何等的相似。

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百越各民族肢體化解創(chuàng)世神話與他們較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和與自然的較親密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氐羌族群多居高山僻野，環(huán)境嚴(yán)酷，天時和天氣對其生活方式和生活質(zhì)量影響很大，故他們常祭天，神話也多為天神拿物件創(chuàng)造天地。而“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水耨，果隋贏蛤，不待賈而足”。^⑧在他們的生活中，“陸事寡而水事眾”。所以他們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就較為親密，在感情上容易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神話也多為巨人取自己身上的物件創(chuàng)造天地。^⑨

還有學(xué)者認(rèn)為：盤古化生型創(chuàng)世神話來源于壯侗語民族的“碎胎化生”創(chuàng)世傳說，來源于古越族吃人葬骨習(xí)俗。這一點，可以在嶺南地區(qū)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民俗材料中找到依據(jù)。

據(jù)此，有的學(xué)者推斷：徐整在世時，古越人“垂死化生創(chuàng)世”神話傳說已大致定型。

六、盤古再生創(chuàng)世型神話：主源于壯侗語民族兄妹結(jié)婚再造人類神話

在壯侗語民族中，洪水淹天下、兄妹結(jié)婚再造人類神話，幾乎每個民族都有，而且基本上包含以下幾個要素：(1)射日；(2)為得到雨水與天上的雷公作斗爭；(3)智捉雷公；(4)兄妹得到雷公送給的牙齒種成大葫蘆；(5)雷公騙兄妹得水喝逃回天上降大雨淹天下；(6)兄妹坐進(jìn)葫蘆躲過災(zāi)難，世界只剩兄妹二人；(7)在仙人的勸說下兄妹結(jié)婚；(8)兄妹婚后生出磨刀石一樣的肉團(tuán)；(9)兄妹把肉團(tuán)剁碎灑到四野再造人類。

許多學(xué)者認(rèn)為，洪水淹天下兄妹結(jié)婚再造人類神話是南方民族的神話。它還逸出中國，進(jìn)入太平洋——亞洲南部文化區(qū)，成為其中重要的文化因子。著名民族學(xué)家芮逸夫先生在他的《中國民族及其文化論稿》中列舉了東南亞和南亞次大陸的一些例子后說：“這種形式的洪水故事的地理分布，大約北至中國本土部，南至南洋群島，西起印度中部，東迄臺灣島。……我推測，兄妹配偶型的洪水故事或即起源于中國西南，由此而傳播到四方”^⑩這一推測是符合實際情況的。從洪水兄妹婚神話在壯侗語諸民族中集中、廣泛流傳及其具有發(fā)源地種種特點考察，這一神話可能主源于壯侗語民族。因為，(1)在西南少數(shù)民族中，壯侗語民族是主要居住在大江大河流域——華南珠江流域的民族，歷史上有可能受過洪水的浸害，這一神話是這些民族對洪水災(zāi)難的歷史記憶。(2)壯侗語民族是典型的稻作民族，稻作農(nóng)業(yè)對雨水的追求特別強(qiáng)烈，由此而反映的與雷王的斗爭也特別突出。(3)如前所述，從壯侗語民族的遠(yuǎn)古神話序列看，洪水神話是這個序列中的一個鏈環(huán)，具有序列性的特征，是本民族固有的神話，沒有吸收和接受其他民族神話的痕跡。(4)壯侗語各民族的洪水兄妹婚神話中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是生下磨刀石一樣的肉團(tuán)，這在其他民族相類似的神話中是沒有的，磨刀石是從新石器時代開始人類就必須依賴的生產(chǎn)生活工具，在華南珠江流域大量的新石器時代遺址中有許多磨刀石出土，磨刀石在人們的頭腦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壯族麼經(jīng)《布洛陀》中多處記錄了磨刀石，壯族有崇拜磨刀石的習(xí)俗，這就說明這一神話反映了人們對遠(yuǎn)古(新石器)時代生活的回憶，也反映了它是壯侗語民族自己創(chuàng)作的反映本民族歷史的神話。(5)水族民間還流傳《兄妹種瓜》神話，它除了記述兄妹種葫蘆，洪水到來后躲進(jìn)葫蘆避過災(zāi)難外，還記述了兄妹結(jié)婚生出磨石胎，兄妹切塊后重新繁衍人類：

有兩兄妹，自幼父母雙亡，家里很窮，年年靠種地維持生活。

有一年，兄妹在地里種葫蘆，其中有一只葫蘆瓜，瓜藤有一里路長，葉大得象一幢房，瓜大得賽過一個谷桶。兄妹倆看見很喜歡，也覺得很奇怪。他倆就把這個葫蘆瓜抬回家里用刀子割開，挖干凈內(nèi)瓤，找個地方藏起來。

過了一年，洪水淹了天下，兄妹倆不知怎么辦了，就躲藏到那個葫蘆瓜里。瓜浮在水上，漂去一處又一處。經(jīng)過一個月左右，洪水退了。這個時候，天下的人都死光了，剩下的只有兄妹兩人。

后來在神的勸說撮合下，兄妹成婚，后來生了一個象一塊磨石的肉團(tuán)，在天上的仙人指教下，他們用刀子割那肉團(tuán)成幾十塊，爬上高山去，撤下肉塊，就變成天下的人了。

這一神話傳說沒有射日、沒有為得到雨水與天上的雷公作斗爭、智捉雷公、兄妹得到雷公送給的牙齒種成大葫蘆、雷公騙兄妹得水喝逃回天上降大雨淹天下等內(nèi)容，講的只是兄妹種葫蘆瓜后的奇遇，應(yīng)該是洪水兄妹婚神話最原始的版本，從而說明洪水兄妹婚再造人類的神話是壯侗語民族原生的神話。

必須說明的是，伏羲神話、女媧神話與盤古兄妹神話是三個根本不同的神話譜系。這一點本系列論文還有專文論述。伏羲神話、女媧神話最初與洪水神話毫不相干，是后人牽強(qiáng)附會把它們扯到一起，至于南方洪水兄妹婚神話中的兄妹變成了“伏羲兄妹”、“伏羲、女媧兄妹”，是無文字文化、弱勢文化對有文字文化、強(qiáng)勢文化的借用?！胺伺畫z神話流傳到南方，最大的變化就是與南方民族敘述人類再生的洪水神話結(jié)合了起來。洪水神話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有，但中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洪水神話與葫蘆、兄妹婚聯(lián)系在一起，則別具一格，并在民間信仰中占據(jù)很重要的位置”。^[11]

緣此，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流傳在百越后裔壯侗語族各民族中的這些神話，無論在形象及敘述方面都如此相似，很可能為百越古族分化遷徙以前的產(chǎn)物。如是，則其產(chǎn)生的年代較為古老。說百越各族為盤古神話或盤古神話某種類型的首創(chuàng)者之一，或者說在百越古族中很早就流傳著盤古及同類型的其他神話，大約是可以成立的。^[12]

七、漢文化在盤古神話形成中的重要作用

前面已經(jīng)說過，壯侗語民族的相關(guān)神話只是盤古神話的主源，盤古神話在形成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還會融進(jìn)其他民族的文化因素，其中特別是漢文化的因素。

明代董斯張在《廣博物志》卷九引《五運歷年記》“盤古之君，龍首蛇身”的形象與《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燭陰的形象“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fēng)，身長千里。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之下”相似。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廣博物志》所引的這一則盤古神話，整理者在整理中可能借鑒了《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燭陰的形象，想象出一個“龍首蛇身”的盤古。換句話說，這一則盤古神話中的盤古形象可能源于燭陰。但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是盤古神話在流傳的過程中融入了燭陰的形象。

漢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人副天數(shù)》中為陳述他的“天人感應(yīng)”的思想而羅列了人身各部分與天地相對應(yīng)：“……故人之身，首分，象天容也；發(fā)，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鼻口呼吸，象風(fēng)氣也。胸中達(dá)和，象神明也；腹飽實虛，象百物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盤古化身神話整理者在整理這一神話時，可能參考了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人副天數(shù)》中的這一編排方法。或者說受到了這種編排方法的影響和啟發(fā)。

從徐整采錄整理的盤古神話看，更是溶入了道家的理論和道教的因素。其最突出的是道家的元氣說、陰陽學(xué)說和術(shù)數(shù)理論，把盤古神話歸入道教的理論框架里，以此為基礎(chǔ)來演繹盤古創(chuàng)世事跡，并將它納入古史系統(tǒng)，把他排在三皇之首，進(jìn)一步演繹出“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歷史序列。徐整的《三五歷紀(jì)》中充滿了道家元氣說、陰陽說的內(nèi)容：

本有天地之時，混沌如雞子，瞑氵幸始牙，鴻茲陰，歲在提攝，元氣肇始?！遢p者為天，濁重者為地，沖和氣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生化。

他在《五運歷年記》又說：

元氣鴻，萌芽茲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啟陰感陽，分布元氣，乃孕中和，是為人也，首生盤古?！?/p>

而在對盤古“垂死化身”的描述中，徐整又使盤古身體的的各個部分“化生”為東、西、南、北、中“五岳”，“使盤古的形象與整個中華民族的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也與整個中華大地聯(lián)系在一起?！院螅S著道教的傳播，盤古神話逐漸流行開來，滲透到各地民間生活中去。盤古也被納入古史系統(tǒng)里，置于三皇之前，從而最后完成中國古史‘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定型。這是南方少數(shù)民族文化對中國文化的貢獻(xiàn)”。^[13]

注釋：

①此處的桂林是指南朝及其以前的桂林郡，不是現(xiàn)在的桂林，請讀者注意書中有關(guān)的論述。

②劉亞虎：《南方史詩論》第186頁，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③象州縣志編纂委員會：《象州縣志》，第716頁，北京，知識出版社，1994年。

④袁珂：《古神話選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轉(zhuǎn)引自過偉：《中國女神》，第149—150頁，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

⑤劉亞虎：《南方史詩論》第189頁，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⑥王充：《論衡·書虛》，四部叢書刊本。

⑦法王：壯語，地界之王。創(chuàng)世神盤古的別稱。

⑧《史記·貨殖列傳》。

⑨參見劉亞虎：《南方史詩論》第190頁，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⑩芮逸夫：《中國民族及其文化論稿》上冊，第1059頁，藝文出版社(臺北)，1972年。

[11]劉亞虎：《南方史詩論》第183頁，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12]劉亞虎：《南方史詩論》第190頁，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13]劉亞虎：《南方史詩論》第192～193頁，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責(zé)任編輯：覃彩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