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于2005年啟動了對《民族問題五種叢書》進行全面修訂再版 的計劃,筆者作為《社會歷史調(diào)查叢刊》修訂組的工作人員,有幸參與了此計劃一年多來的 修訂工作。本文所進行的“再解讀”立足于當代人類學的理論視野與關懷,嘗試使用民族志 書寫和解讀的“歷史還原法”,對在中國民族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民族大調(diào)查” 和《民族問題五種叢書》進行簡單回顧和批判性反思,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四種閱讀“五叢 ”的全新維度。
【關鍵詞】民族調(diào)查;民族問題五種叢書;社會歷史調(diào)查叢刊;民族志
【作 者】徐姍姍,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05級碩士研究生。北 京,100081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 編號】1004-454X(2007)02-0094-010
The Reinterpretation to “Ethnic Survey\" and “Social History Investigations Series\"
Xu Shanshan
Abstract:The government decided to revise “the Five Series of Ethnic B ooks\", a nd set a second edition of it As a secretary of this program, I consider my j ob not only as reproduction, but also as representation So in this article we g o through the history of Ethnology in China, especially two points: “the Survey of Ethnic Social History\" and “the Series Books of Ethnic Social History\"
Key words:the Survey of Ethnic Social History; the Five Seriesof Ethnic Books; the Series Books of Ethnic Social History ;ethnography ;repr esentation
一、問題的提出:“五叢”再版引發(fā)的學術思考
2003年9月1日,民族出版社將一份重修、再版《民族問題五種叢書》的設想和方案上報至國 家民族事務委員會民族問題研究中心。經(jīng)相關專家學者的反復研究論證,《關于修訂、再版 〈民族問題五種叢書〉的總體方案》于2005年2月制定出臺。隨后國家民委主任李德洙主持 召 開黨組會議,審議并原則上通過了該方案。是年7月,經(jīng)報請國務院批準,修訂再版工作全 面啟動。
《民族問題五種叢書》(以下簡稱“五叢”)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 、《中國少數(shù)民族簡史 叢書》、《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簡志叢書》、《中國少數(shù)民族自治地方概況叢書》和《中 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叢刊》的合稱。作為專門介紹和論述我國民族的百科全書, “五叢”是當今世界上多民族國家中惟一一部由政府組織、社會力量廣泛參與、全面反映國 內(nèi) 各民族情況的大型綜合文獻:其內(nèi)容涉及民族區(qū)域自治、民族學、民族史、民族語言文字以 及民族經(jīng)濟、文學、宗教、醫(yī)藥、體育、音樂、舞蹈、美術等眾多領域;其調(diào)查編寫工作涉 及全國19個省、自治區(qū)及中央有關單位400多個編寫組、1700余人執(zhí)筆,總字數(shù)約7929.5 萬字;其編寫出版工作自1958年始至1991年結束,歷時30多年才基本刊行完畢,累計出版40 3本,發(fā)行183.7萬冊①,部分書目還被譯作少數(shù)民族文字和外文本出版……“五叢 ”的門 類之多、所涉之廣、資料之全、篇幅之巨為系統(tǒng)介紹和研究中國少數(shù)民族所僅有,世界多民 族國家中所罕見。
然而長期以來,由于“五叢”的出版時間跨度大、兼之印數(shù)有限,這些具有重大價值的圖書 在市面上極為少見,遠遠無法滿足廣大讀者和研究者的需求;同時,由于其成書時代局限, 現(xiàn)有叢書中的部分內(nèi)容隨著社會發(fā)展顯得越來越 “不合時宜”,鑒于當前民族地區(qū)和各少 數(shù)民族的新情況、新特點,以及民族學研究領域的新發(fā)現(xiàn)、新成果不斷涌現(xiàn),對于“五叢” 的修訂再版勢在必行。 另一方面,從做好新階段民族工作與民族研究的角度去考慮,再版 “五叢”還具有更深層次上的意義——它不僅是一項適應我國民族理論政策研究需要的基礎 工程;也是一場適應我國民族團結進步事業(yè)需要的理論實踐;更為突出的是,對“五叢”的 修訂再版適應了繁榮我國社會科學的需要——民族學作為社會科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近半 個世紀以來的發(fā)展與“五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通過對這部大型民族志加強研究,可以 向世界昭示我國民族研究的成果、歷史與現(xiàn)狀,從而增進中國民族學界的全球性交流與合作 。尤其要提到的是,2008年世界人類學大會將在中國昆明舉行,屆時將有數(shù)千名中外學者聚 首進行人類學、民族學問題的學術交流。國家民委及有關部門正在積極籌備這次大會,理論 準備方面當然呼喚高水平研究成果的出現(xiàn)——“五叢”的再版時間定于2007年,或許正是要 作為一項重要成果推介給本次世界人類學大會。
基于以上各方面意義和需要,“國家民委《民族問題五種叢書》總修訂編輯委員會”在京成 立,并在“基本保持原貌,統(tǒng)一體例、版本,增加新內(nèi)容”的總體指導方針下,根據(jù)各種叢 書的不同特點,制定了具體的修訂思路如下:
《中國少數(shù)民族》需要重新編寫、充實內(nèi)容,擬出版1至3冊;
《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簡志叢書》不做大的改動,只適當增補新的研究成果;
《中國少數(shù)民族自治地方概況叢書》以補為主,重點補充改革開放以來民族自治地方經(jīng)濟 社會發(fā)展方面的內(nèi)容,特別是要增加新成立的自治地方概況②;
《中國少數(shù)民族簡史叢書》本著適當修訂、適量增補的原則,力求吸收20年來的新研究成 果,反映出近50年來的情況變化;
《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叢刊》的修訂原則包括兩方面:一是“尊重史實”—— 即尊重當時的調(diào)查成果,原封不動地保留原文,連標點符號都不改,只在需要修訂的地方用 標注的方式加以說明;二是“拾遺補缺”——一方面由于原版“五叢”的調(diào)查重點集中于西 南、西北地區(qū),此次修訂需要補上中東南等地區(qū)漏掉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需要以頁下注釋的形 式補充調(diào)查點幾十年來人口、經(jīng)濟、社會、風俗、語言等方面的變更情況。③
筆者作為 《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叢刊》修訂領導小組的助理秘書,也有幸參與 到這場再版盛事當中。在與這部鴻篇巨制一年來的親密接觸中,親歷了從搜集整理到修訂勘 誤的工作全程,也多方查閱了相關文獻論著,驚覺許多關于“五叢”的說法都有“盲人摸象 ”之嫌,存在著或過激或偏頗的問題。究其原因,大致是“五叢”的出版時間橫跨30年,且 種類繁多而印數(shù)有限,403本叢書如今已是星落四方——在本工作組任務啟動之前,尚未有 任何組織或個人能擁有一套完整的“五叢”圖書,即使是中國國家圖書館也只存有一百余冊 。據(jù)此可以說,曾對“五叢”發(fā)表過意見的人士中,其實絕大多數(shù)并沒有接觸到全套的“五 叢”,而來自他們的各種說法也就幾乎不可能是出于“整體性視角”(the holistic persp ective)。
所幸的是籍此國家民委組織對“五叢”進行全面修訂再版的良好契機,包括筆者在內(nèi)的工作 人員 歷盡周折,在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中國社會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等專業(yè)圖書館、以及眾多年 長的專家學者們手中搜集零星孤本,終使其得以畢集于一室。筆者雖然沒能將它們逐一捧讀 ,但有機會完整地經(jīng)手一遍,亦深感榮幸之至。尤其是在工作過程中,與一些曾參與過“五 叢”調(diào)查編寫的學界前輩進行接觸,使筆者對這部民族志有了更為鮮活深入的理解。于是特 作此文欲以“五叢”中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叢刊》為中心,立足當代人類學 的理論視野與關懷,嘗試使用民族志書寫以及解讀的“歷史還原法”,對“民族大調(diào)查”的 歷史過程,“社會歷史調(diào)查叢刊”寫作在過去以及當下意義,進行簡略回顧和批評性反思。 此舉并非意在對“五叢”的功過得失進行總結性的褒貶,而是要就其間所反映出的問題來闡 明修訂再版的意義與必要性;然而誠如“大象”是龐大的也是動態(tài)的,即使不“盲”,亦很 難對其進行空間上與時間上的整體把握,所以任何的再版都不可能盡善盡美,于是筆者在文 章的余論部分發(fā)表了一些個人淺薄的見解,力求通過對“文化真相”與“擬測歷史”的辨析 ,為“五叢”這部民族志在其常規(guī)讀法之外增添一些新的維度,希望所有關注它的學人們能 在閱讀時濯纓濯足,各有斬獲。
二、回顧“民族大調(diào)查”與“五叢”的編寫出版:
一部民族志誕生所見證的中 國民族學發(fā)展提起“五叢”,就不能不說到“民族大調(diào)查”。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初,遵照黨中央毛主 席“搶救落后”的指示④,我國民族工作者曾開展過三項規(guī)??涨暗拇笳{(diào)查——少數(shù)民族 識 別調(diào)查、少數(shù)民族語言調(diào)查和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其中一部分調(diào)查工作持續(xù)到了“文革 ”后期)。曾先后參與此調(diào)查的人員達1700人之多,足跡遍及我國少數(shù)民族人口較密集的1 9個省和自治區(qū),所獲調(diào)查資料累計達數(shù)億字。這些資料為后來“五叢”的編寫出版提供了 歷史基礎和原始參照。這場轟轟烈烈的“民族大調(diào)查”不僅有助于黨和國家把握多民族國情 實際、推行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和制定多民族政策;也促進了我國民族學、語言學、歷史學、 經(jīng)濟學和宗教學等多個學科的發(fā)展,壯大了我國的民族研究隊伍,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場調(diào) 查對于中國民族學界具有“成丁禮”的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許多當年參加過“民族大調(diào)查”的專家學者如今都已不在人世,他們的身影 永遠銘刻在了“五叢”中。遙想當年上千名學者⑤深入到全國的村村寨寨,目擊、口問、 筆 錄到了當?shù)夭粸槿酥牡谝皇植牧?,調(diào)查內(nèi)容除口傳資料外還涉及大量史書和方志上沒有記 載的散落于民間的 “化石級”資料:如碑刻、族譜、契約稅據(jù)、鄉(xiāng)規(guī)民約、巫道經(jīng)書、詩 歌諺語、故事傳說等等。民族學者在調(diào)查中篳路藍縷,集腋成裘——“調(diào)查者日夜苦干,利 用一切機會訪問地方的干部和當?shù)氐拈L老、群眾,與當?shù)孛癖娡?、同住、同勞動,白天?加農(nóng)、牧民的生產(chǎn)勞動,甚至住在田間的窩棚中;參加當?shù)氐摹鬅掍撹F’運動的調(diào)查者則 吃在工地、睡在工地、訪問在工地。晚上在燭光下和油燈下整理調(diào)查資料,編寫調(diào)查報告。 ”⑥這些艱難與辛勞都是不應被忽略和忘懷的,例如1958-1962年社會歷史調(diào)查期間,也 正是 西藏解放時期,民族學家甘冒生命危險深入民族地區(qū),時代造就了林耀華、宋蜀華這樣一批 “帶槍的人類學家”。又如對“早期母系氏族的縮影”——摩梭族走婚風俗的調(diào)查研究作出 過突出貢獻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的王承權教授,在1962年冬至1963年春期間深入云 南省瀘沽湖周邊地區(qū)永寧盆地進行考察⑦時已是身懷六甲,田野調(diào)查歸來不久即生下了自 己的大女兒。老一輩民族學家刻苦、嚴謹、孜孜不倦的學風,值得我們銘記在心。
“民族大調(diào)查”于1956年由當時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彭真正式部署開展,其當時確定 的方針是在4-7年內(nèi)對我國主要少數(shù)民族的經(jīng)濟結構、階級關系進行深入調(diào)查,在此基礎上 對他們的歷史和特殊的文化習俗進行調(diào)查,并計劃在調(diào)查結束后再用3年時間進行討論和寫 作。⑧然而時隔未久,1957年的反右斗爭等一系列政治運動沖擊了原有的調(diào)查方針和程 序 。1958年6月召開的調(diào)查工作會議就是直接導致方針轉(zhuǎn)向的一個事件。這次會議強調(diào)階級斗 爭,強調(diào)民族研究工作中的兩條路線的斗爭——“拔白旗、插紅旗”⑨;并進一步以歌頌 “ 三面紅旗”為主旨,決定在一年內(nèi)完成《少數(shù)民族簡史》、《少數(shù)民族簡志》和《民族自治 地方概況》三套叢書,作為向國慶十周年獻禮(即要求1959年國慶節(jié)之前完成)。這一“大 躍進”式的寫作計劃迫使各調(diào)查組疲于奔命地到處收集資料,荒廢了正常的調(diào)查工作。其結 局據(jù)老一輩民族學家回憶:“嚴酷的事實是,國慶十周年時不僅沒有獻上禮,連一本成熟的 書稿都沒有拿得出來,直到‘4-7年’期滿,原來的調(diào)查任務也未如期完成?!?sup>⑩
雖然沒有成熟的書稿,但“截至1958年上半年,調(diào)查組對20個民族進行初步調(diào)查后搜集到的 材料約1500萬字,其中已付印的材料在400萬字以上……每種材料都印有500-600份,發(fā) 給了一百多個單位,無論歷史學界、哲學界、教育部門、民族工作部門,都對這些調(diào)查材料 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sup>[11]這些類似于“白皮書”的內(nèi)部刊行資料因為并沒有承載過 多的“ 獻禮”任務,也就成為了那個形勢跌宕的時代遺留給我們的最原始可信的調(diào)查成果。其后19 66-1976年間爆發(fā)的“文革”中,中國社會陷入無序狀態(tài),民族學研究也受到了空前的沖擊 ,“民族大調(diào)查”及其成果的編寫出版工作一度停滯。
1978年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國家民委行政機構得以恢復,隔年即在北京召開了出版“ 五叢”的規(guī)劃會議,并成立了由眾多著名專家學者組成的編委會,以民委黨組的名義向黨中 央進行報告。此報告于1979年3月由中央宣傳部和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轉(zhuǎn)發(fā)至相關省和自治區(qū),并將 這一計劃列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六五”規(guī)劃重點科研項目,作為國家任務下達執(zhí)行。 籍此,因“文革”而擱置的民族問題“三套叢書”得以充實、提高、發(fā)展至“五種叢書”。 [12]關于“五叢”的規(guī)模和成就在前文中已略有提及,此處就不再贅述?!拔鍏病弊?第一本 《中國少數(shù)民族》于1981年5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后,至1991年全部出版工作結束。它不僅 僅是對“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報告”和“民族問題三套叢書”中空白和薄弱之處的修補擴 充,在結構立意上亦取得了若干突破。
回顧“五叢”這部民族志誕生始末的同時,也就等于在追憶我國民族研究工作發(fā)展歷程的點 點滴滴。筆者信仰“不浪費的人類學”所持的“歷史無法重現(xiàn),但關于歷史的描述永不會壟 斷”的觀點,為此以下特搜集列舉了我國民族學發(fā)展史中圍繞“五叢”出現(xiàn)過的種種意見、 見解,希望籍此對這部卷帙浩繁的民族志進行一次新的解讀。
三、“無用說”與“非凡說”之辯:對于圍繞“五叢”種種說法的再解讀
“五叢”以其規(guī)模和影響著稱,但學界對它的評價卻始終莫衷一是,其間不乏針鋒相對的言 論。如“有位先生的大作中稱:55個民族簡史問世忽略了作為中華民族主體的漢族,深感 ‘ 困惑’云云。此說措詞委婉,卻關系簡史的命運,因為這一‘困惑’本身就意味著簡史存在 價 值的動搖。任意貶煞簡史叢書的代表作是一個大部頭,可謂之民族學‘專史’,它竟直接將 簡 史叢書與‘大躍進’連在一起,在章節(jié)結構與史料選材上精微地將其描繪成‘左’的怪物。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它還利用特殊條件下的名人之言作為簡史的蓋棺定論,從而把簡史的 學 術價值抹煞殆盡了。因此論者從總體上否定簡史叢書,故可稱之為簡史無用說,或簡稱無用 說……為了闡明吾人的觀點,也思考了一個與無用說相對的概念:簡史叢書非凡說, 或簡稱非凡說。”[13]
以上這段頗為激烈的言辭來自于曾參編“五叢”中彝、白、哈尼和納西族四本簡史的云南省 社會科學院的杜玉亭先生,他所批駁的其實是王建民、張海洋、胡鴻保所著的《中國民族學 史》下卷中對于近代曾出現(xiàn)過的關于“五叢”若干言論的總結性綜述[14],并非是“ 有位先生 ”的一家之言。那些來自于各方面的意見中難免會存在有失公允之處,但也不會全是烏有之 言;對“五叢”持非凡評價的杜先生則代表著另一個群體的聲音,但這種反駁的聲音中完全 否認其著作曾受到過時政影響,似乎包含了太多對于自己作品的感情色彩,其用作立論依據(jù) 的“太極中柔”[15]一說似乎也太過玄妙而缺乏力度。
將“無用說”與“非凡說”并置作為本節(jié)標題,其實只是一個噱頭。筆者本人并不支持這對 立說法中的任何一種,因為對于這樣一部里程碑式的民族志,全盤認同或全盤否定都會是不 客觀的。那么,面對關于“五叢”的種種說法,我們究竟應該如何消化吸收?又該從怎樣的 角度給出我們自己的說法?筆者認為或許可以從發(fā)生在上世紀人類學界的一場著名論爭—— 關于弗里曼對米德的薩摩亞人研究的學術批評事件[16]中得到啟示。因為它涉及到了 諸如田 野工作的質(zhì)量、立論的根據(jù)、撰寫的可信度、時空關系、大學者的聲譽、學術圈內(nèi)外的多種 認同,以及地域、族群和歷史淵源等等方面的問題,甚至曾一度逾出學術界而成為社會熱點 ,產(chǎn)生了極大反響(以至于美國1996年版的《文化人類學百科全書》里專門列有“Mead-Free man Controversy”這一辭條)。其分歧之鮮明和影響之廣泛與國內(nèi)對“五叢”的爭議不 無相似之處,而正是這場論爭為西方人類學界貢獻了可貴的“副產(chǎn)品”——它促使一代學者 開始思考如何不斷改善田野民族志從觀察到撰寫的整個流程,以及該從何種角度為其建立一 個新方向。
人類學誕生百余年來,民族志的書寫方式從“傳送帶”到“深描”、再到“多聲道”B 17,始 終處于不斷地反省和推進中。原版“五叢”的調(diào)查編寫過程貫穿了中國人類學從摸索起步到 逐漸成熟的各個階段,其地位與成就不容置疑,而存在問題和不足也是在所難免的(這些問 題和不足又都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因而出現(xiàn)批評和爭議并不可怕,更毋須諱疾忌醫(yī)地回 避修改,因為這些爭議和修改也許正是中國本土人類學研究向前推進的契機。筆者通過查閱 文獻和分析考量,認為可以從性、質(zhì)、量三個角度來對圍繞“五叢”的問題意見一一進行印 證和辨析:
(一)性——歷史原因限制了“五叢”的理論認識高度和廣度
第一、我國歷史上包括吳文藻、林耀華先生在內(nèi)的人類學先驅(qū)們接受的都是英美人類學派的 知識教育和思維訓練,篤信“文化人類學必須以代表原始人類的現(xiàn)代未開化民族的生活狀況 為范圍”[18],從而為“研究漢族為社會學,研究少數(shù)民族為民族學”的錯誤傳統(tǒng)埋 下了伏筆 ,這無疑是受到了殖民時代西方人類學和民族學的誤導和束縛,客觀上也造成了如前文中杜 玉亭先生所提到的“專史”問題——作為我國民族問題百科全書的“五叢”對于當時占全國 人口92%以上的漢族不事考究,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費孝通先生在進行中華民族多元一 體格局闡述時曾談到:“以往我們在進行民族研究時,并沒有包括漢族。事實上,這種傾向 在中央訪問團時期就形成了。對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各民族簡史的編寫都做出了同樣的 安排……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密切,歷史研究不宜從一個個民族為單位入手。”[19]“民 族研究=對少數(shù)民族的研究”這一時空局限直到80年代后半期,費孝通的《江村經(jīng)濟》[20]和林耀華的《金翼》[21]中文譯本先后出版才被打破。
第二、在20世紀50年代我國全面學習蘇聯(lián)的背景下,民族研究也被置于馬克思主義社會進 化論構架下的歷史學范疇內(nèi)。由此在社會主義改革之前仍處于“原始社會”、“奴隸社會” 和“封建農(nóng)奴社會”階段的少數(shù)民族一時間幾乎成為民族研究的全部內(nèi)容,“社會發(fā)展階段 落后的民族”被說成是“殘余社會”。[22]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和摩爾 根的《古代社會》是那個時代民族研究者的“圣經(jīng)”,出于專業(yè)愛好和學術傳統(tǒng),民族學家 們曾用很大的精力研究“少數(shù)民族復雜的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tài)”和“殘余社會”。
第三、眾所周知,中國的民族學發(fā)展史中存在著文化人類學(Anthroology)與民族學(Eth nology)的問題、英美學派(以英國、美國為發(fā)表)影響和歐陸學派(以德國、法國、俄羅 斯為代表)影響的問題[23]、以及中國本土“南派”與“北派”的問題[24]。因 此當時的民族學 研究者們對于本學科的研究領域和工作手法實際上也是十分懵懂的,這直接導致了“五叢” 調(diào)查編寫工作方向性和著力點不明確的問題。
(二)質(zhì)——政治錯誤影響了 “五叢”的長遠效用和學術水準
第一、“民族問題三套叢書”在“大躍進”風潮下被催生,學術成果淪為政治獻禮產(chǎn)品。 在前文歷史回顧部分已提到了1958年“一年內(nèi)完成《少數(shù)民族簡史》、《少數(shù)民族簡志》和 《民族自治地方概況》三套叢書,作為向國慶十周年獻禮”這一歷史事件的錯誤做法。為政 治獻禮目的而趕制出的學術作品質(zhì)量當然得不到保障,難怪有人曾毫不留情地指出:“‘民 族問題三套叢書’資料單薄、浮夸、公式化?!?sup>[25]
第二、叢書編寫過程中為緊跟時代政策需求而抹掉了許多真實調(diào)查資料?!白晕迨甏笃?起,對‘民族問題三套叢書’翻來覆去地修改了多次,把許多人的精力都消耗在‘緊跟上’ 。當時就有許多人說,越改越?jīng)]人看了,我也有這種感覺,改好了還是改壞了,書都在,將 來自會有定論,但是明顯的是,民族研究的重點不再放在實地調(diào)查研究上了。此風一開,我 認為偏離正道了?!?sup>[26]費先生提到的那“許多人”并不是在“緊跟”其所調(diào)查田野 的發(fā)展,而是在“緊跟”中央時政需要的變化。這直接導致了“寫出來的簡史、簡志,各民 族差不多一個樣,模糊了每個民族情況和歷史發(fā)展的特征。這樣的書誰看?恐怕誰也不看。 ”[27]
第三、材料內(nèi)容在結構安排比例上的不合理。1959年初的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匯報會上, 中央民族事務委員會黨組提出了強調(diào)政治標準大大地高于學術標準的厚今薄古的要求:“通 過這三套叢書,反映建國十年來黨在民族工作方面所取得的偉大成就,反映各少數(shù)民族的新 面貌和各民族之間的新的關系,闡明黨的民族政策特別是民族區(qū)域自治政策,以利于向各民 族人民進行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愛國主義和民族政策的教育?!?sup>[28]試想在一本對 某個民 族進行全面介紹的書中,抗美援朝、清匪反霸、土地改革、互助合作和總路線、大躍進、人 民公社等材料所占去的比例要遠遠大于行政區(qū)劃、歷史沿革、生計方式、風俗習慣、傳統(tǒng)文 化等內(nèi)容時,這本民族志是無法形成一個完整體系的。 幸而這一問題在二十多年前的中國 民族學界就已得到反省:“受‘左’的錯誤影響很大,如在‘政治第一’、‘以階級斗爭為 綱’、‘反對資產(chǎn)階級社會學’的錯誤口號下,機械規(guī)定歷史與現(xiàn)狀的比例為‘三七開’, 夸大歷史上的階級斗爭,缺乏實事求是的精神,抹煞民族特點和地區(qū)特點,等等。”B 29至此,“三套叢書”厚古薄今的錯誤作風在“五叢”中已得到了基本控制。
(三)量——社會運動和思潮左右了“五叢”的編寫規(guī)模和進程
第一、隨著“大躍進”成為當時社會風潮,民族學界也出現(xiàn)了躍進性的口號。在《關于國內(nèi) 民族問題和少數(shù)民族歷史、語言的科學研究工作十二年遠景規(guī)劃草案》中,計劃在1959年建 立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該所為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工作制定了“躍進”規(guī)劃,提出在 一 年之內(nèi)完成兩大任務:在一年之內(nèi)完成原定在四年至七年內(nèi)完成的全國50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 史調(diào)查;在一年之內(nèi)完成了原定三年時間完成的全國50個少數(shù)民族的60本簡史、簡志的編寫 。隨后,一些調(diào)查組在“大躍進”的熱潮中,也提出“躍進”口號。廣西調(diào)查組的幾個小組 分別提出了 “苦戰(zhàn)20天,每人每天平均搜集材料4500字,爭先放衛(wèi)星上天”,“大干特干 ,苦戰(zhàn)一月,力爭全國第一”的口號。[30]將學術研究當作戰(zhàn)役,將學術著作當成獻 禮產(chǎn)品突擊趕寫的做法,顯然無益于民族學前輩們從事調(diào)研的美好初衷。[31]
第二、從“三套”到“五叢”的推進過程中,原本已對“厚古薄今”的錯誤做法進行了反省 ,但仍未能完全跳脫出“獻禮”趕制的思路怪圈——1979年3月,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黨組 向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宣傳部呈交報告,要求編輯、修訂、出版“民族問題五種叢書”時提到 :“文化大革命以來”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的整理研究和“民族問題三套叢書”的修 訂出版工作都已停頓;原來參加調(diào)查和編寫的人員,有的遭到迫害,有的已經(jīng)改行;資料書 刊大多散失,有的資料還被國外拿去寫成博士論文、學術專著。這是一個很大的損失。因此 ,擬繼續(xù)編輯、修訂、出版《中國少數(shù)民族》、《中國少數(shù)民族簡史叢書》、《中國少數(shù)民 族語言簡志叢書》、《中國少數(shù)民族自治地方概況叢書》和《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 料叢刊》等“民族問題五種叢書”,并力爭在今年(1979年)10月1日前多出版一些著作, 向國慶三十周年獻禮。[32]
第三、時至今日,以上好大喜功的調(diào)研編寫作風仍普遍存在于我國的民族學界,有人曾批評 “當前中國文化人類學田野工作進步不大,大家忙于利用前人的資料(包括建國以后存在不 少問題的民族調(diào)查資料)寫出一本又一本大作,編出一套又一套叢書,而很少踏踏實實從事 長期田野工作。在我工作的地方,未作任何調(diào)查的人也在國外自稱‘民族學家’。特別是田 野工作方法仍無人講求,在調(diào)查中不能按照科學程序辦事;對材料的分析仍受陳舊模式的束 縛;迄今很多少數(shù)民族還沒有比較完整的民族志?!?sup>[33]吾輩對此應深以為戒,時刻 提 醒自己要致力追求的是腳踏實際田野的研究,而非以字數(shù)取勝的“大躍進”型長篇報告。
通過以上對關于“五叢”種種的說法的總結回顧,筆者想用“瑜中有瑕”和“櫝中有珠”兩 個詞來概括自己的觀點。前者不難解釋——雖不可否認“五叢”中存在著前文所述諸多方面 的遺憾,但其作為“第一手資料”、“大百科全書”和“具有現(xiàn)實性指導意義的工具書”的 地位與成就是不容置疑的;“櫝中有珠”則是筆者個人臆造的一個詞——“買櫝還珠”的掌 故原是寓意買主為事物外表所惑,犯了取舍不當?shù)腻e誤。筆者造詞的用意一方面是希望學人 讀者們對“五叢”的認識不要停留在諸如前文所提及的個別言過其實的盛譽或貶斥上,而是 要耐心地打開“包裝”,取出真正有價值的“珍珠”。另一方面,如果說“瑕”是“瑜”的 自身弱點,那么“櫝”與“珠”兩者其實是完全可以分開來把玩的。文本(text)中的表述 (representation)可以分為作為解釋的表述、作為交流的表述、形象化的表述、翻譯的表 述和提出主張的表述等種種層次[34]。對“五叢”進行修訂再版,就是要細數(shù)“瑕” 、認清“ 櫝”,縱使最終成果不可能獲得一塊“完璧”,但相信用心閱讀的學人必能找到鑲嵌于其間 的點點“明珠”。
四、今日閱讀“五叢”的四種新維度
曾有學者將人類學最根本的學科優(yōu)勢概括為“站在岸上看問題”。[35]歷史長河奔流 不息, 而關于它的各種意見說法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變換,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那么面對不可撼動的唯物史觀與永無休止的褒貶意見,我們何不回頭是岸,退到高處, 開發(fā)出一些新的維度來對這部民族志進行重新閱讀。筆者在此拋磚引玉,略談一下可以使用 的四種維度:
(一)將“五叢”作為有待去粗取精的資料庫來讀
筆者在上文拋出“瑜中有瑕”和“櫝中有珠”這兩個貌似中和的措辭,并不是要為“五叢” 的種種功過得失與褒貶意見來進行總結性陳詞,筆者也沒有能力通過這篇小文為其確立一個 新的學術地位。就像對“五叢”的整理修訂工作可以去偽存真、查漏補缺,卻不可能做到“ 還歷史以清白的”——事實上也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人類學向來與歷史學分享同一片田野 ,然而人類學是否“必須在歷史學或什么都不是之間做出選擇”[36]?當然不!筆者 個人認為 人類學最可貴之處即在于其方法論方面的種種先進觀點,如果將來自于民族學田野調(diào)查的收 獲統(tǒng)歸于“白皮書”的寫法,不啻于浪費了本學科的重要法門。
人類學先驅(qū)泰勒早已承認:“如果人類學者承認自己所描述的文化現(xiàn)實和社會生活具有場景 化特性,那么,他們就不能聲稱自己提供的是沒有經(jīng)過選擇的客觀‘真理’性論述?!豹?B37 還有學者指出“民族學主要采用類型研究的比較法、結構研究的解剖法、功能研究的參與法 和形態(tài)研究的聯(lián)系法等橫向研究法,歷史學的方法誠然會經(jīng)常使用,但不是民族學的主要方 法?!?sup>[38]所以筆者認為,在閱讀“五叢”時或許不必繼續(xù)糾纏“是否真實”和“是 否科學 ”的難題——所有的民族志作品都不可避免地處于“文化真相”和“擬測歷史”(Conjectu ral history)之間的不穩(wěn)定拉鋸狀態(tài),這并不妨礙我們從“五叢”豐富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史料 記錄中讀出歷史上的中國民族地區(qū)發(fā)生了什么;從“五叢”中若干貌似不太真實客觀的書寫 方式中讀出歷史上的中國民族學界發(fā)生了什么。
(二)將“五叢”作為帶有時代烙印的民族志文本來讀
認知人類學認為民族志會隨著歷史推移與學科發(fā)展而出現(xiàn)“議程跳躍”(agenda hopping) 和“范式轉(zhuǎn)移”(paradigm shift)。[39]這些“跳躍”和“轉(zhuǎn)移”會直接表現(xiàn)在民族 志文本 撰寫的關注要點、敘事手法與切入角度上。例如“五叢”曾被人指為:“許多值得調(diào)查的問 題被忽視或禁止調(diào)查;調(diào)查報告中充滿了政治術語和套話,有用的資料很少;由于各種干擾 ,即便是可以調(diào)查的有限問題,亦常為了詮釋經(jīng)典著作、領袖言論或現(xiàn)行政策而不惜曲解實 際情況。一些少數(shù)民族并無社會分層,也要以‘階級觀點’來分析,頭人或巫師僅僅由于按 文化傳統(tǒng)接受禮物而成為‘剝削者’或‘地主階級’,即其一例?!?sup>[40]
對于沒有文字編年史的族群來說,通過田野工作思考和體會他們的口頭傳統(tǒng)是非常必要的。 然而在這一過程中,“究竟是什么重構的過去”?抑或是“什么是歷史的真實和虛假的記憶 ——個人和集體的記憶怎樣一致,以至什么是合理的解釋過程”?[41]等等都是值得 探討而又難于回答的問題。
歷史、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思潮等種種影響因素在“五叢”中所造成的缺失與偏離已是不可挽 回,我們有責任對這些帶有時代烙印的缺失與偏離進行反思——事實上已有許多學者在進行 這方面的工作[42]——這樣做不見得是為了填補“缺環(huán)”般地重構歷史,而是要以這 些反思為鑒,指導我國民族學研究今后的道路。
(三)將“五叢”作為田野工作的倫理和方法入門指導來讀
“五叢”所依托的“民族大調(diào)查”是史上最大最徹底的田野調(diào)查和“三同”實踐,調(diào)查者所 付出的辛勤勞動,參加人數(shù)之多、調(diào)查地域之廣、撰寫資料之豐富都是有目共睹、前所未有 的,其間當然也積累了大量值得我們這些中國民族學后輩認真吸取消化的經(jīng)驗和反思,如:
1、本次調(diào)查由中央機構組織,憑借國家的名義和力量組建調(diào)查團和訪問團便于直接調(diào)動 各方面力量,協(xié)調(diào)行動,并提供了資金、時間、人員和設備保障。但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了調(diào) 查面雖大,深入程度不夠,和調(diào)查成果受到時政牽制等問題。如調(diào)查不僅沒有按照國際學術 界民族志報告的慣例使用學術地名,甚至不愿采用自然村落、鄉(xiāng)鎮(zhèn)或街區(qū)名稱,而代之以“ ××公社××大隊”等字樣。
2、調(diào)查人員在其田野中參與了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區(qū)的自治地方機構的建立、整頓人民公社等 工作。這一方面為當?shù)刈龀隽素暙I,縮短了調(diào)查者與民眾之間的距離;但另一方面調(diào)查者的 多重身份也帶來了誤導,調(diào)查對象面對“毛主席派來給各族人民寫歷史的人”,不斷得到帶 有政治色彩的暗示,使調(diào)查的可信度和有效度受到影響。
3、調(diào)查主要運用的是毛澤東一些著作中提及的調(diào)查方法,這對調(diào)查中認識社會的作用很大 ,但畢竟與民族學田野方法不同。前者主要集中在政治經(jīng)濟領域,后者則更重視對文化的闡 釋;前者強調(diào)階級分析方法,后者則重視整體觀。
4、一大批青年教師和學生、以及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干部和工作人員參與了調(diào)查編寫工 作,這客觀上鍛煉并提高了其能力,為我國民族研究工作滋養(yǎng)了后繼者。但由于沒有系統(tǒng)的 專業(yè)訓練,以及當時對學術性強調(diào)不夠的體系模式,調(diào)查成果質(zhì)量受到影響。
(四)將“五叢”作為映射一代學人風貌的反光鏡來讀
最后這個維度也是筆者個人最感興趣的一點,人類學田野調(diào)查的獨到之處即在于所謂“個人 經(jīng)歷與民族志權威、科學主義及表達的原創(chuàng)性之間的或然性聯(lián)系?!?sup>[43]近年來關于 民族志“ 寫文化\"的爭論削弱了其權威模式——它畢竟是“人寫出的歷史”。由此筆者認為在捧讀“ 五叢”這部民族志之余,還有必要通過相關文獻的發(fā)散性瀏覽,來對那些已隱入歷史的學人 們進行追憶、體察和揣測。
中國民族學前輩篳路藍縷、集腋成裘的學風在前文中已有所回顧,此處就不再贅述。
我們可以嘗試去體味學者們在運動中的身不由己——“現(xiàn)在民主黨派的成員、大學教授、文 學家、作家,他們沒有工人朋友,沒有農(nóng)民朋友,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點。比如費孝通,他找 了二百多個高級知識分子朋友,北京、上海、成都、武漢、無錫等地都有。他在那個圈子里 頭出不來,還有意識地組織這些人,代表這些人大鳴大放。他吃虧就在這個地方。我說, 你可不可以改一改呀?”[44]
我們也可以有針對性地揣摩一些學者的自我批評——“我們只滿足于占有大量材料,羅列現(xiàn) 象,津津有味地探討鄂倫春、佧佤等族在解放前還殘存的原始公社的許多細節(jié),涼山彝族奴 隸制的復雜形態(tài)與古羅馬奴隸制度的比較,只要我們看到羅列的材料能驗證社會發(fā)展史的某 些規(guī)律時,便引以為最大的滿足,而對于黨如何領導這些民族越過幾個歷史發(fā)展階段向社會 主義飛躍過渡的問題,注意很不夠,認為那是黨和政府的工作?!?sup>[45]
當然,我們還有必要從一些國外學者的品評中進行學術反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 一些科研機構、學校、民族事務委員會和許多地方的博物館都沒有進行對漢族的研究的民族 學研究工作,其主要原因,是他們的全部活動主要服從于少數(shù)民族的經(jīng)濟和文化建設的實際 任務?!?sup>[46]
…… ……
五、余論
以上對“民族大調(diào)查”和“社會歷史調(diào)查叢刊”的整體性觀察與建設性認識的過程中,相信 已折射出了若干人類學研究的生物性與文化性、科學與人文、時間與空間、主觀與客觀、量 化與定性(或質(zhì)性)關系之整合性理解。我們不得不正視,無論學界前輩在他們的田野調(diào)查 與文化撰寫中留下了多少光榮和夢想,傳統(tǒng)的、單一的科學標準終將被更為多元化的標準所 取代;而基于多樣的標準、多元的視角對“五叢”進行重新解讀,正是吾輩修訂再版工作的 致力方向之所在。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p>
詩人偶得一件兵器,并沒有急于用它防身御敵,而是用心把玩,透過其殘舊的表面看到了歷 史、風云、英雄和紅顏——筆者認為如果我們暫將是非功過與經(jīng)世致用拋在一邊,仍能從今 日手中這部民族志里讀出許多內(nèi)容,遠遠多于前文“四個維度”中所提及的絮絮之言——當 然首先要做的是將“兵器”耐心地打撈上來、悉心地磨洗干凈、盡心地修補上折斷的部分, 然后再用心地進行品讀。
注釋:
①以上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截止至1991年10月, 詳情參見張養(yǎng)吾主編、陳啟仁 胡鈞副主編 :《編 纂〈民族問題五種叢書〉文庫之三——概況篇》[C],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4 年,第1頁、第395-396頁。
②該叢書現(xiàn)有140冊,其中5個自治區(qū)各一冊,30個自治州各一冊,105個自治縣(旗) 各1冊。而今,我國自治縣(旗)已增加到120個。
③據(jù)《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叢刊》修訂領導小組:《〈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 史調(diào)查叢刊〉修訂要求與相關說明》[Z],2006年2月。
④參見劉春:《堅定地繼承和發(fā)揚毛澤東同志關于民族問題的理論和實踐》[A], 載劉春《劉春民族問題文集》[C],1版,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301-318頁。
⑤最初參加調(diào)查的是來自中國科學院、文化部、中央民族學院、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高 級黨校 、民族出版社和各省、自治區(qū)民委等單位的200多名專家和學生,后來增加到600多人,最多 時曾達到1000人,其中許多是地方派出參加調(diào)查組的人員和協(xié)助調(diào)查組工作的地方干部。
⑥參見杜玉亭《從基諾族例看世紀之交的中國民族學》[A],載《民族學》[J] ,1997(2)。
⑦其調(diào)查成果見《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叢刊》系列中的《永寧納西族社 會及母系制調(diào)查——寧蒗縣納西族家庭婚姻調(diào)查(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
⑧參見中國科學院:《關于少數(shù)民族歷史、人文和語文研究工作十二年遠景規(guī)劃大 綱草稿》,載《中央民族學院研究部檔案》[P],6。
⑨指一場由時政所導致的、所謂“堅決捍衛(wèi)馬列主義民族學,徹底揭發(fā)資產(chǎn)階級民 族學、 社會學的大論戰(zhàn)”。詳情參見王建民、張海洋、胡鴻保: 《中國民族學史》[M]下卷第七 章 第三節(jié)《“拔白旗”及批判“資產(chǎn)階級民族學”》,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8 5-188頁。
⑩滿都爾圖:《興安叢嶺和黑龍江畔的足跡——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工作追憶》 [A],載 郝時遠主編、任一飛、華祖根副主編:《田野調(diào)查實錄——民族調(diào)查回憶》[C],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558-559頁。
[11]參見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民族研究工作的躍進規(guī)劃》,載中國科學院 民族研 究所編:《民族研究工作的躍進》[P],1版,北京,科學出版社,1958年,第30-35頁。
[12]即由《少數(shù)民族簡史》、《少數(shù)民族簡志》和《民族自治地方概況》的集合 擴展至《中 國少數(shù)民族》、《中國少數(shù)民族簡史叢書》、《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簡志叢書》和《中國少數(shù) 民族自治地方概況叢書》和《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叢刊》的集合。
[13]杜玉亭:《簡史叢書非凡說——中國民族史探索40年》[A],載《云南民 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J],第18 卷第1 期,2001 年1 月,第57頁。
[14]同上,見第59頁尾注釋①、②、④、⑤條:“王建民、張海洋、胡鴻保著: 《中國民族學史》下 卷(云南教育出版社, 1998) ,中國少數(shù)民族簡史叢書被列入該書第七章〈‘反右'斗爭和 ‘大 躍進'中的中國民族學〉的第三節(jié)。見第 193 頁、202 頁、第 193 頁 -202 頁、第2頁?!?/p>
[15]同上,第58頁。
[16]詳情參見Paul Shankman: Mead-Freeman Controversy,Encyclopedia of C ultural Anth ropology, edited by David Levinson and Melvin Ember, A Henry Holt Reference Bo ok, Henry Holt and Company,New York,1996,Vol.3,pp.757-759.
[17]參見莊孔韶主編:《人類學概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 6年,第381-385頁?!?/p>
[18]王建民:《中國民族學史》(上卷)[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34 頁。
[19]參見費孝通:《簡述我的民族研究經(jīng)歷和思考》[A],載《北京大學學報》[J] ,1997(2)。
[20]費孝通:《江村經(jīng)濟》[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6年。
[21]林耀華:《金翼》[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年。
[22]參見王建民、張海洋、胡鴻保:《中國民族學史》(下卷) [M],昆明,云南教育 出版社,1998年,第181-185頁。
[23]參見陳永齡、王曉義:《二十世紀前期的中國民族學》[A],載中國民族 學會編《民族學 研究》[J]第一輯,1981年;又楊:《民族學概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4年;莊孔韶:《人類學通論》[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4頁。
[24]參見唐美君:《人類學在中國,人類與文化》[A],載于《臺大考古人類 學會刊》[J], 第七期,1976年;又張海洋:《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界的南北特色》,載于和礱、張山主編的 《中國民族歷史與文化》[C],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8年,第208-219頁。
[25]馬寅:《關于〈民族問題五種叢書〉編寫出版工作的匯報》[A],國家民委第三次 委員(擴大)會議印,1983-09-14。
[26]費孝通:《關于編寫〈民族自治地方概況〉的一些意見》[Z],1980-11-28,“民 族問題五種叢書”工作會議。
[27]鄧力群:《科學大廈的基石》[A],載《光明日報》[J],1980-07-09,3版。
[28]周為錚:《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組匯報會在京舉行》[A],載《中央民族學院院 刊》[J],1959-01-31,1版。
[29]國家民委編:《〈民族問題五種叢書〉工作會議紀要》[Z],國家民委印,1981年 。
[30]民族研究編輯部:《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在京成立》[A],載《民族研究》[J] ,1958(3)。
[31]1958年6月在京成立的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曾提出:“苦戰(zhàn)三年,改變少 數(shù)民族研究工 作落后于實際的狀況,盡快地使民族問題、民族學和民族史的研究成果達到國際先進水平。 ”詳情參見民族研究編輯部:《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在京成立》[A],載《民族研究》 [J],1958(1)。
[32]參見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黨組:《關于編輯、修訂、出版“民族問題五種叢 書”,向國慶三十周年獻禮的報告》[Z],1979-03-02。
[33]汪寧生:《文化人類學調(diào)查——正確認識社會學的方法》[M],1版,北京,文物 出版社,1996年,第8頁。
[34]James Clifford, and George E Marcus: Writing Culture: The Poeti cs and Politi cs of Ethnography, 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
[35]Sherry B Orther : Theory in Anthropology since the Sixties, i n Nicholas Dir k, Geoff Eley, and Sherry Orther, ed, Culture, Power, History: A Reader in Cont emporary Social Theo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372 -411.
[36]Krech III, Shepard : Ethnohistory, in Encyclopedia of Cultural A nthropology, edited by D Levinson and M Ember, American Reference Publishing Company, I nc, 1996, Vol 2, p.423.
[37]Allison James, Jenny Hockey and Andrew Dawson: After Writing Cult ure: Epistem ology and Praxis in Contemporary Anthropology,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1 997.
[38]參見黃惠:《中國民族學的改革與發(fā)展》[A],載黃惠《祭壇就是文 壇》[M],1版,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87-103頁。
[39]Roy D’Andrade: The Development of Cognitive Anthrop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1.
[40]汪寧生:《文化人類學調(diào)查——正確認識社會的方法》[M],1版,北京,文物出 版社,1996年,第8頁。
[41]Goran Aijmer: Anthropology in History and History in Anthropology , South Chin a Research Center, the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hapter 1,1997.
[42]有學者曾總結中國民族學界忽視文化研究的原因:“1、認識上的片面性, 認為民族學的 研究領域主要是民族歷史。2、民族學被斥為‘偽科學’而被取消后的傳統(tǒng),在民族學恢復 后仍存在歷史慣性。3、對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對風俗習慣的研究活動、研究成果、甚至連研 究者本人都受到過不公正待遇。4、文化的研究需要反復而長期的實地調(diào)查,受到許多因素 制約,經(jīng)費普遍不足。5、對外交流少,視野和思路不開闊。” 參見張學禮:《對中國民族 學歷史使命的再認識》[A],載《民族學通訊》[J],總第114期,1991年。
[43]James Clifford, and George E Marcus: Writing Culture: The Poeti cs and Politi cs of Ethnography, 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
[44]毛澤東:《堅定地相信群眾的大多數(shù)》[A],載《毛澤東選集》(5卷)[M],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487頁。
[45]林耀華:《政治掛帥是科學研究的靈魂》[A],載《中央民族學院院刊》[J],1 960-03-05,2版。
[46]參見切博薩羅夫:《中國民族學發(fā)展的基本階段》[A],載《蘇聯(lián)民族學 》[J],1956(6 )。轉(zhuǎn)引自M.B.克留科夫著,趙俊智譯:《評中國學者論民族學研究對象》[A],載《民 族學通訊》[J],總第32期,1983年。
〔責任編輯:俸代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