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就現(xiàn)存文獻記載看，嶺南鬼門關之稱謂，大體歷經(jīng)“桂門關”——“鬼門關”— —“老鼠關”——“魁星關”——“天門關”等沿革。漢人中原正統(tǒng)觀、唐宋貶官文化、嶺 南科舉及道教文化的此消彼長，皆是時人命名關口的社會內因。其中，鬼門之說，顯屬惡名 。解讀以上不同性質的稱謂，既可資于得見嶺南往史；傳至今日，又有助于定位玉林區(qū)域文 化之特色。

【關鍵詞】嶺南；鬼門關；地名學；文化學；玉林市

【作 者】楊天保，廣西玉林師范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廣西玉林，53 7000

【中圖分類號】G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 編號】1004-454X(2007)02-0157-006

Place Name #8226;History#8226;Idea

——The Culturology Interpretation Based on the Changes of Appellation of Guim en Pass in Lingnan

Yang Tianbao

Abstract: Looked from the extant literature records， the name of Guimen Pass in Lingnan experienced roughly the evolution of “Guimen Pass\" - “Guimen Pass\" - “Mouse Pass\" - “Kuixing Pass\" - “Tianmen Pass\". The Central Plains orthodox ide as of Han people， the relegated official culture in Tang and Song Dynasty， the i mperial examination in Lingnan and Taoism culture were the social internal cause that named the pass. Guimen Pass was the evil reputation. We may see both histo ry of Lingnan and be helpful to locate the characteristic of Yulin region cultur e by interpreting the difference nature name.

Key words: Lingnan; Guimen Pass; toponomy; Culturology; Yuli n

一、前言

嶺南鬼門關位于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玉林市北流縣西，曾是通往欽州、合浦、海南、越南 之干道。古代“海上絲綢之路”南段，至圭江登岸后，即經(jīng)此關入南流江，再抵合浦出海。 今日泛珠三角、泛北部灣經(jīng)濟圈或廣西“沿海一極”之發(fā)展格局，亦猶賴此關之周轉輸渡。

但是，鬼門關之地名稱謂，因時屢有更變。就現(xiàn)存文獻記載來看，大體歷經(jīng)“桂門關” ——“鬼門關”——“魁星關”——“天門關”等沿革?！肮黹T關”之稱，只是一個歷史概 念，非一以貫之。此外，漢唐以前，更有土著居民壯族之命名，但因無文字流傳，后至湮沒 ，惜之不可考!總之，諸多稱謂此消彼長，皆是不同社群之時代觀念使然!

民族歷 史與文化研究《莊子》云：“名者，實之賓也?！?sup>①《墨子》曰：“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 名 實耦合也。”“有文實也，而后謂之；無文實也，則無謂也?！?sup>②命名是古人獨特的言說 方 式，名實相符，它集中體現(xiàn)了說者的立場、態(tài)度和心智。另外，晉人魯勝《墨辯注#8226;敘》說 ：“名者，所以別同異、明是非，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也。孔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 則事不成?！?sup>③命名更是中國傳統(tǒng)“正名”觀的合法遺傳。古今命名鬼門關，因所資不 同，立意有別，故稱謂迥異。

所以，勾勒出嶺南鬼門關的稱謂流變史，從文化學角度探討諸名稱的建構成型和流傳之 跡；明了在此一進程中，指涉對象在外延、內涵上的開合之變；逐一權衡相關概念“所指” 與“能指”之間的離合關系；日漸厘析出疊加諸多話語之上的價值取向及其所要傳載的社會 文化意蘊，等等，借管窺豹，這都是得見嶺南往史真貌的有益嘗試。

近世“壯學先驅”、廣西容縣籍學者徐松石(1899～1999年)摒棄漢人中原正統(tǒng)觀，力復 兩粵古史，撰成《粵江流域人民史》，其最主要的一種方法，“乃從地理而推測歷史，用地 名以證實古代的居民”的“地名研究考證法”。^④今日沿襲徐先生地名學之思路，略作發(fā) 微，考析徐先生故里山川人文之變遷，亦期于補其所缺，慰藉斯人，光表“徐學”。

二、“桂門關”與中原南征后的“南蠻史”

唐代以前，中國重心所在，皆望中原。長江以北、黃河中下游區(qū)域，歷為征戰(zhàn)予奪之地 。中原王權更迭之際，江南以下，自成國度，僅僅是北方政治集團演繹權力之余緒，無撼于 江北大局。歷代君王“振長策”，從容舉目南邦，其意實在于賺取遠綏夷人之美譽。陳寅恪 先生(1890～1969年)力倡“關中本位”說，雖主于李唐一朝，但實際上已切透了自三代以來 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地緣性總情結——殷商以降，屢以關中為據(jù)地，衍生出一部獨特的“本位建 構史”。受其影響，以中原為正統(tǒng)的文化觀念潛滋勁長，“中華文明一源說”迎風而至。故 此，在時人眼中，長江以南，皆在文明視域之外，且因發(fā)育有限，完全缺失邁進“軸心時代 ”(Axial Age)^⑤之能力與生機，與北方不可作同日語。孟浩然(689～740年)《送王昌齡 之 嶺南》云：“土毛無縞舼，鄉(xiāng)味有槎頭。已抱沈痼疾，更貽魑魅憂?！?sup>⑥ 顯是“漢人優(yōu)等論”。

嶺南地接天涯水角，遠在江南之南，與中原政權及其文化結構的隔膜性尤其濃重。一是 遭逢時會，常常解脫羈縻，率意而動，屢曲王愿。西漢時期，趙佗先后自稱“南越武王”、 “南越武帝”，即是明例。^⑦一是守望鄉(xiāng)土，執(zhí)意興教成俗，“敝帚自珍”，不為漢化 。 高適 (701～765年)《餞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嶺南》詩曰：“彼邦本倔強，習俗多驕矜。翠 羽干平法，黃金撓直繩。若將除害馬，慎勿信蒼蠅。魑魅寧無患，忠貞適有憑。”^⑧頑習 不 遷，盡現(xiàn)筆端?？傊?，此種隔膜性的格局之下，南北之系，既薄弱不堪，又牽強難固；南北 殊夢，實屬常例。雙邊少有謀面之緣，彼此多賴風謠相聞相譏，神怪不經(jīng)之說，競相渲染。 而交通南北，多數(shù)乃不得已而為之者。

就北人度關南下兩粵言之，其一就是南征之舉。兵戈最著者，先有秦皇大軍平定嶺南， 設南海、桂林、象三郡；^⑦繼之，西漢武帝又遣伏波將軍路博德、樓船將軍楊仆等人，征 集“樓船十萬人”，水陸并進，“下江，咸會番禺”；^⑨后見東漢光武帝“遣伏波將 軍 馬援、樓船將軍段志”，平息“二征之亂”?！?sup>⑩古征西甌，必由合浦；趨交趾，亦必經(jīng) “ 桂門關”。今查檢史冊記載，無一處有“鬼門關”之行文。其二就是商旅活動。晉代富商石 崇(249～300年)之商隊，一度不絕于途。南來北往，取道“綠珠渡”，雖瘴癘相伴，染者盡 斃；盜劇時起，死無定日，亦無一人言及“鬼門”之怪異。

總之，唐代以前，嶺南奇關，僅僅因其地勢之險，關聯(lián)軍事、商貿，故常以單純的地理 概念進入北人視野。其中，“桂門關”——入桂地之關口、門戶——見諸時政冊文居多；而 南下文人，也還未曾以此關口寄興繾思、抒懷托志?！肮黹T關”之說，未所聞也!宋人阮閱 《桂門關》詩云：“惡名辨正可無疑，已有金華學士題。寄語往來荊廣客，鬼門關在郁林西 ?！?sup>[11]可知，到了宋代，“桂門關”與后起的“鬼門關”，已發(fā)展成為學界公 案。其中， 婺州金華人王象之，在嘉定、紹定年間(1208～1234年)修撰《輿地紀勝》，仍力辟訛說，遵 從古意，稱其“本桂門關，訛稱鬼門關”。但是，“鬼門”之說已成氣候，勢難挽回；直至 洪武 (1368～1399年)初年，方肯承認其為“誤稱”，并改名“桂門關”，終為此百年公案 做一總結。^[12]

唐世以后，中國重心南遷，北方政治文化勢力滲透強勁，嶺南原生態(tài)的政治文化結構遂 趨于解構。甚者，掌控話語權的漢族文人集團，在意識形態(tài)的驅動下，通過改寫嶺南往史來 完善帝國“大歷史觀”，概以文章箋注之學取締南人口耳相傳的傳統(tǒng)記史范式。于是，流布 后世的嶺南史，其實就是“中原漢人版”的另類史——漢族政權南征下的“南蠻史”，而原 本缺少文字記載支持的嶺南古史，只能流落成今日學界開展“口述史”研究的可憐由頭!嶺 南奇關之命運，亦在所難免。

三、“鬼門關”——貶官文化的一個符號

唐宋時期，政府流貶官員南下兩粵已成慣例。沈?期(656～714年)、楊 炎(727～781年 )、李德裕(787～850年)、蘇軾(1037～1101年)、黃庭堅(1045～1105年)、李綱(1083～1140 年)、趙鼎 (1085～1147年)……前后繼起，比比皆是。這些名人南下過關之后，眼前所見不 是毒瘴就是野蠻人，已與中原文化、禮樂之邦遠隔千里；而他們個人的政治抱負、生命激情 ，在過關之后也同樣進入了一個暗淡無光、了無生氣的境地。宋人劉敞(1019～1068年)《送 人之嶺南》云：“君去炎方遠，行行萬里余。漸驚南瘴酷，益見北人疏。山谷藏雄虺，溪潭 養(yǎng)鱷魚。秋風雁不到，何處俟歸書?！?sup>[13]漸南漸遠，南流之謫實與作別生期無異。

所以，這些貶官日積月累的流落心態(tài)，這批南下士大夫日重一日的凄怨之情，這些“文 明人”無以復加的羞愧與恐慌，達及山川物象，發(fā)乎文章，就將嶺南這一片由“野蠻人”居 住的“鬼”地方，經(jīng)由“桂門關”一聲之轉，集中濃縮在“鬼門關”這三個字內，得到了最 快意的宣泄!獨特的“貶官文化”滋育出新的時代概念和話語!鬼怪化的“桂門關”其實就是 唐宋“南流史”的象征符號!元稹(779～831年)《送崔侍御之嶺南二十韻并序》云：“瘴江 乘早度，毒草莫親芟。試蠱看銀黑，排腥貴食咸。菌須蟲已蠹，果重鳥先鮶 。冰瑩懷貪水， 霜清顧痛巖。珠璣當盡擲，薏苡詎能讒。”^[14]用心良苦，實已為流南士人開出了一 劑“驅鬼奇方”。

此中，唐代詩人沈儉期、權臣楊炎因其文學和政治影響力，南流入桂，首開“鬼門”端 緒。沈氏《入鬼門關》云：“昔傳瘴江路，今到鬼門關。土地無人老，流移幾客還!自從別 京洛，頹鬢與衰顏。夕宿含沙里，晨行岡路間。馬危千仞谷，舟險萬重灣。問我投何地，西 南盡百蠻!”^[15]楊氏《流崖州至鬼門關作》云：“一去一萬里，千知千不還。崖州何 處在? 生度鬼門關!”^[16]二人仕運、心境相侔，詩章前后繼起，圍繞所托取譬之物——鬼門 關， 迭唱盤旋，愈見精韻。兩詩一出，北方士子競相轉引，流布中原，并成功滲入基層，輾轉凝 煉成諺——“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17]自此，“鬼門關”這一經(jīng)由北方失意士 人造 就的惡稱，逐漸取代“桂門關”，既涵蓋了嶺南關口的“所指”，又升級成為中國古代“南 流史”上的標識物。

再次，杜佑(735～812年)《通典》沿用之，^[18]訛稱始竄入典章沿革。五代劉籧( 887～946年)《舊唐書》詳載之，^[19]更將惡名刊諸正史。北宋時期，樂史(930～1007 年)《太平 寰宇記》又收其入地理志書，曾公亮(999～1078年)《武經(jīng)總要》，亦錄其名入兵書。^[20]“鬼門”之說，風行天下，無處無之!

值得提及的是，近年頗多學人常引入“貶官文化”研治嶺南史，成果較多，無庸贅引。 但是，將開發(fā)嶺南、拓展邊疆之功，全系于貶官，這無疑仍然是先入為主、不見土著民眾的 “漢人史觀”作怪的產物。蘇軾南竄之日，舉凡親友故舊，避之猶恐不及；入南后，廣西察 訪使董必“媚時宰，欲遣人害之”，而屬官彭子民多方庇護，率土人以禮相待，驅寒問暖。 ^[21]比及海南，蘇氏心境頓成開明，豪邁之氣，更上層樓。此中轉折之樞機，皆莫過 于土 著文化之療效。黃庭堅謫宜州，“士大夫削軌掃跡，惟俞若著為經(jīng)理舍館，敬禮不怠，又遣 二子執(zhí)諸生禮相從。”^[22]趙鼎“忤秦檜，徙吉陽軍，三年門生故吏無通問者。張宗 元在靖 江，常遣兵校渡海持書往視，饋米醪藥石相繼?！?sup>[23]既然如此，今日研究“南流史 ”的思 路為何不顛倒過來，去探究嶺南文化的歷史功能呢?為何不透過“鬼門”去審讀諸多過客“ 作怪”的心態(tài)和受傳染的“文化病”呢?后至元三年(1337年)廣西廉訪副使伯篤魯丁(另譯別 多喇卜丹)《過鬼門關》云：“雷陽任滿郁林還，過了千山及萬山。但愿人心平似水，不須 惆悵鬼門關!”^[24]去了心病，何鬼之有!其詩格之高，實出眾多謫官之上。

四、“魁星關”與嶺南科舉文化的發(fā)展

及于元朝，沿襲繼往，在“鬼門關”之外，又新生“老鼠關”之類的戲謔。元代臺州人 陳孚(1240～1313年)《老鼠關》詩云：“春風又送使旌還，笑掬清波洗瘴顏。從此定知身不 死，生前先過鬼門關?！?sup>[25]老鼠過關，千夫所指!較之生入“鬼門”，更多活罪!不 過，此 戲稱來去匆匆，未成氣候，消了進一步惡化“桂門關”的前景。估測這一變化，實與蒙古 鐵蹄踏盡河山相關。一時間，游牧民族大舉南征，農耕不竟，漢族士人視線皆引望漠北，南 端口舌之爭、文野之較、漢蠻之別，已是無足輕重。

另外，得此契機，歷經(jīng)科舉制度的完善和中原文化重心的逐漸南移，自唐以來，另一 潛流至此破繭而出——唐宋科舉文化有效地向嶺南滲透，使得嶺南書院繼起，衣冠遮道，士 人群體日趨壯大，南北文化交往的單向被動范式開始轉向為雙邊互動范式，南北文化格局凸 現(xiàn)變機，嶺南話語權勢日重一日。

尤其是唐宋以來，大批嶺南士人離鄉(xiāng)北上赴考、任職，路過關口，為回避“過鬼門” 之惡兆，于是，一種希圖金榜題名、蟾宮折桂、大展鴻圖和與北人爭勝的理念，日積月累， 及至元代終成踐約。至正七年(1347年)伊綜(別譯為月魯或永隆)以中奉大夫 任廣西道肅政廉訪使，時與世會，經(jīng)由其手，順應士風，改名“魁星關”。^[12]

《星學大成》曰：“魁星有三，惟正魁頗驗。若人行年星，限遇之，必占甲科；身命臨 之，進取必魁多士。”又曰：“巨蟹宮文華星，又名天魁星，主及第……文臣官列至朝參， 武顯邊疆郎將位。”^[26]雖則元人主政，不事科舉，但是，制度層面上的廢止，并不 能終結 南人進取功名的熱忱和科舉文化滲入嶺南基層的事實。例如，關口附近“嶙峋挺拔而奉為學 宮正神”者，受其影響，為獎掖后學，勸勉斯文，亦更名“魁星嶺”。^[27]

所以，元代出現(xiàn)“魁星關”之稱，實質就是在科舉文化的強勁沖刷下，兩粵地方壯大的 精英群體，言動政府、言說自我的一次總表演；亦是嶺南士人希圖借助修正地名，自覺地“ 以我手寫我鄉(xiāng)”、轉移基層話語權的一次努力。不過，此種努力畢竟不能擺脫中原漢文化的 影響，畢竟還未能續(xù)接上早已失落的民族本色命名，而只能依舊在漢族話語體系中“自說自 話”。迄于洪武初年，霎時又由新政府復其原名“桂門關”。

五、由鬼域到仙境：“天門關”的道教文化情結

明初以降，世風丕變。追求個性、向慕實學，蔚然成風。士人率性而為，投身自然，游 覽成癖；尋幽探險，飽攬山水人文景觀，皆是明代文人之嗜。^[28]所以，嶺南所擁有 的南天 奇景，作為多元文化之載體，恰好為尋求別有洞天之輩提供了去處。加之，兩粵歷經(jīng)多年開 發(fā)，社會文化大有改觀，非同往日；朝廷貶謫官員，更另尋北疆，故北人南下，心緒漸寬， 不再以“鬼域”相勸。明人朱琳《出鬼門關》云：“北流仍在望，喜出鬼門關。自幸身無恙 ，從教翼已斑。昔人多不返，今我獨生還?！?sup>[29]雖則沿襲舊名酬唱和詩，但今昔比 較，空 造詩興，大失意境，無怪多為后人譏諷。例如，周用(1476～1547年)《經(jīng)天門關，關在郁 林州 境，舊名鬼門關，庚辰四月二十三日》云：“驅馬欲何適，迢迢度天門。百鬼已竄死，萬靈 皆駿奔。先王昔賜履，后天宜退坤。強顏作險語，清露濯炎暄?！?sup>[30]

更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吳元美《勾漏山寶圭洞天十洞記并序》云：“天下洞凡三十有六 ，容南、西及鬼門關內，一郡而得三焉：南都嶠、北白石、西勾漏?！?sup>[31]玉林蕞爾 之地， 已擁有道教三十六洞天的3/36，密度可觀!自晉代葛洪(283～363年)為“勾漏令”的傳說 流布以來，宗教文化代代相承。而“桂門關”恰逢其間，周通三洞，堪稱達及洞天之門徑。 于是，宣德年同(1426～1436年)，時人更其名曰“天門關”，亦時勢使然!山因關貴，連袂 之脈，“鬼門山”亦更曰“天門山”。^[32]此山至今仍存摩崖舊刻一面，高五六米， 豎行陰 刻“天門關”三字，筆力雄健，總高150厘米，每字高44厘米，寬33厘米；旁有小詩，曰： “行行萬里度天關，天涯遙看海上山。翦棘摩崖尋舊刻，依然便擬北流還?！?sup>[33]仙 風道骨之趣，已與往昔鬼怪離奇之說殊異!

南宋紹興二○年(1150年)，吳元美“以忤秦檜除名，容州編管”。其《獨秀巖記》認為 ，南下諸公多“以遷謫之故，日懷惴惴，憚于來遠”，難成游興；然而，自己“寫興而不已 ”——“遠投鬼門關，遍歷仙世界。豈敢問丹砂，庶欲銷罷礙?！?sup>[34]可見，明代以 前能以貶官之身，與鬼神為戲，實屬不易!但是，明代之風已見大變。

就明人送客嶺南詩來看，黃鎬(1420～1488年)《郁林即事》云：“郁林城抱大容山，水 色山光指顧間。云起幽巖勾漏洞，馬經(jīng)險道鬼門關?？罩劭な孛q在，跨鶴仙人去不還。石 柱煙消烽火息，伏波威望壓諸蠻。”^[35]鄭善夫(1485～1523年)《送人之嶺南》云： “蠻江 春色接瑤京，江岸桃花流水聲。他日雙鳧來謁帝，蓬萊宮畔笑相迎。潮州東門鱷徙溪，行路 蕭蕭猿秅啼?？赡完贂r勾漏令，云車更度郁林西?！?sup>[36]尋訪仙蹤，幽 探古跡，皆見樂在其中。

后來，胡應麟(1551～1602年)對嶺南的評價最為繁富。其《送林貞耀藩參之嶺南》曰： “ 大荒極東南，山川莽回互。四百羅浮峰，參差矗云霧。關河信紆郁，人文亦橫騖。連城 壁，吹噓競相慕。興言適遠塞，甘棠夾廣路。猗與振大雅，始興并風度。落帆炎海陬，舍筏 曹溪渡。勾漏饒丹砂，行歌白日暮。絕域寧久淹，金莖湛仙露。萬仞飛云巔，帝閽會平步。 ”^[37]《送吳廣文之嶺南》云：“寂寞青氈地，何當事遠游?問人還劍浦，尋雪上羅 浮。海 岸飛花盡，蠻天落木愁?；浥_時眺覽，萬里見高秋。”^[38]《送遷客之嶺南》曰：“ 梅花醉折 羅浮頂，桂樹閑吟庾嶺頭。為問蓬萊朝上帝，如何砥柱在中流?！?sup>[39]《送王遵考使 君之嶺 南》云：“南州桂樹傳新賦，東閣梅花問舊盟。銅柱亂云行處合，金門殘月望回明?！?sup>[40]所以，南疆任官，遠游邊陲，堪為人生攬勝、盡性、達意、暢志、作文之快事。

而大旅行家徐霞客(1586～1641年)游觀桂景，作日記說：“北流之東十里，為勾漏洞； 北流之西十里，為鬼門關。二石山分支聳秀，東西對列，雖一為洞天，一為鬼窟，然而若排 衙擁戟，以衛(wèi)縣城者，二山實相伯仲也……鬼門關……顛崖邃谷，兩峰相對，路經(jīng)其中…… 粵西關隘所首稱者?！?sup>[41]好事之徒將其強作分別，然而就形勝言之，實為一體。甚 者，西 部之關，更見佳境。又說：“……乃東者名仙區(qū)，西者稱鬼域，何耶?余初是橫林北望，心 異仙境，及抵北流，而后知其為鬼門，悔不能行其中，一破仙、鬼之關也?！?sup>[42]心 懷奇關，反詰惡名，猶自以錯肩而終失顛覆仙、鬼之別為憾!

入清后，承平日久，南疆發(fā)展迅猛，嶺南文化幾與中原比肩。徐善(1634～1693年)《送 曾青藜之嶺南》云：“二禺高詠多名彥，五管靈蹤半列仙。倘遇羅浮倦游客，倡酬應滿鐵橋 邊。”^[43]故“鬼門”之訛，受明清宗教之洗刷，漸趨平息。

六、玉林特色文化——猶自翻唱“鬼門”曲?

市場經(jīng)濟促動現(xiàn)代民眾以富貴為終極目標，故今人突發(fā)奇想，要更其名曰“貴人關”。 “玉容”一級公路上的“貴人關”收費站，即因此而來。^[44]作為當下時代和社會觀 念的 合理反映，無足怪焉!但是，其命運如何，關鍵還在于支撐這一觀念的知識背景是否 醇厚久遠，否則，曇花一現(xiàn)，亦未可知!

另外，最近玉林地方精英士眾，在尋求玉林特色文化時，要以“鬼門關文化”為其品牌 ；2006年第三屆“玉博會”前夕，玉林市在南寧舉辦大型書法、繪畫、篆刻展覽，亦以“鬼 門大風”為主題……^[45]而自從北流籍作家林白的自傳體小說《一個人的戰(zhàn)爭》問世 之后， 因其“出生在鬼門關的女孩，與生俱來就有許多關于鬼的奇思異想……”一語的文化意蘊， 更激活了新世紀青年詩人的狂想——他們在關口舉辦“夜拍鬼門”詩會，要讓“鬼門關文化 ”賦予時代精神。諸多新象，皆見鬼火重燃，是否真應了陶東風先生的那句話——“中國文 學已進入裝神弄鬼的時代!”^[46]

從其稱謂流變史中，可以看出，“鬼門關”是唐宋時期北方漢人對嶺南落后民族文化的 一個既缺少溫情暖意，又缺少尊重和平等的惡名、罵名。如果今人以此定位玉林文化，豈不 又掉進了自認其陋、自墮其性、自承其鄙的陷阱!往者往矣，不必苛求古人。然則，后生可 畏，反到猶不及于前輩的心智?何其悲哉!再說，如果一定要援引關名來定位玉林文化的話， 又為何不選用“桂門關”這一歷史最為悠久的古稱呢?又為何不珍惜“魁星關”這一傲然正 氣的雅稱呢?又為何不細味“天門關”這一讓人神思往返的仙稱呢?2005年，一個地域性極強 的“天門關作家群”概念早已為學界引用，為何又視而不見?^[47]總之，開拓文化產業(yè) ，重塑文化形象，增進效應，皆不可“反文化”而行之!

最后，古代中國四野之地均見“鬼門”。例如，《明一統(tǒng)志》載：“鬼門關在(夔州)府 城東北三十里?！?sup>[48]此即西部“鬼門”之一?！陡拭C通志》載：“靜寧州東南一百 五十里 皆隴山也。自隴州至清水縣，綿亙而來。縣居山之陰，今東暨華亭，其間有鬼門關……”^[49]此為“北鬼門”之一。令人驚奇的是，惟獨中原古地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xiàn)一個“鬼門關 ”!這其中的道理，不外就是中原漢人的正統(tǒng)觀念成型之后，華夷對立之情感，“以華變夷”之策略，皆見諸事實。所以，在他們的話語系統(tǒng)中，閩浙一帶為“東夷”，巴蜀是“西戎”，陰山南北號“北狄”，連同這嶺南之“南蠻”，皆是不適合“文明人”立足的“鬼”地方 !

總之，透過地名稱謂之變，依其負載的多元意蘊，解讀其褒貶、正反、莊諧之義，以意逆 志，時代觀念、社會文化、人類歷史……諸多具象皆可一一反溯。以史為鑒，然哉!

注釋：

①王夫之：《莊子解》卷一《內篇#8226;逍遙游》，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5頁 。 ②墨子：《墨子》卷一○《經(jīng)說上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房玄齡等：《晉書》卷九四《魯勝列傳》，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編，1986年版， 第284頁。 ④徐松石：《徐松石民族學文集》上卷《粵江流域人民史#8226;序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6頁。 ⑤卡爾#8226;雅斯貝雅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魏楚雄、俞新天譯，華廈出版社1989年版 ， 第14頁。 ⑥⑧[15][16]陳貽 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第一冊，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 ，第1265、1788、709、839頁。 ⑦司馬遷：《史記》卷一一三《南越尉佗傳》，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編，1986年版 ，第327頁。 ⑨班固：《漢書》卷六《武帝紀》，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編，1986年版，第20頁。⑩范曄：《后漢書》卷一一六《南蠻西南夷列傳》，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編，1986 年版，第290頁。 [11]阮閱：《郴江百詠》，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李賢：《明一統(tǒng)志》卷八四《梧州府#8226;關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北京大學文獻古籍研究所：《全宋詩》卷四八○《劉敞一八》，北京大學出版社1 992年版，第5807頁。 [14]陳貽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第三冊，第123頁。 [17]陳貽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第五冊，第947頁。 [18]杜佑：《通典》卷一八四《古南越》，岳麓書社1995年版，第2586頁。 [19]劉籧：《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8226;嶺南道》，上海古籍出版社 、上海書店編，1986年版，第214頁。 [20]曾公亮：《武經(jīng)總要》前集卷二○《邊防#8226;廣南西路》，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1][22][23][27][32]謝啟昆：《廣西通志》卷二四三《宦績錄三》， 廣西師范大學歷史 系中國歷史文獻研究室點校，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270、6271、6277、3136、3229 頁。 [24]汪森：《粵西詩載》第七冊，卷二二，桂苑書林編輯委員會校注，廣西人民出版 社1988年版，第149頁。 [25]陳孚：《陳剛中詩集》卷二《交州稿》，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6]萬民英：《星學大成》卷三《論三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8]周振鶴：《非無類非無非類，無深言無非深言》，載《隨無涯之旅》，三聯(lián)書店1 996年版，第68頁。 [29]汪森：《粵西詩載》第三冊，卷一一，第226頁。 [30]汪森：《粵西詩載》第一冊，卷四，第232頁。 [31][34]汪森：《粵西文載》第二冊，黃盛陸等人校點，黃振中審定，廣西人民出 版社1990年版，第78、86～87頁。 [33]于炳文：《雄關紀游05——坦途鬼門關》，《中國文物報》2005-09-23。[35]汪森：《粵西詩載》第五冊，卷一六，第26頁。[36]鄭善夫：《少谷集》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37][38][39][40]胡應麟：《少室山房集》卷一五、卷三一、卷五五、卷 六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1][42]徐弘祖：《徐霞客游記》卷三下《粵西游日記二》，褚紹唐、吳應壽整 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20、437頁。[43]沈季友：《?李詩系》卷二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4]釋榮波等：《關于要求把玉容公路秀水收費站搬遷到貴人關的建議》，廣西自 治區(qū)交通廳2006年第240號。[45]郖繁：《為玉林文化把脈正名——記我市專家學者研討玉林特色 文化》，《玉林日報》2007-04-06。[46]陶東風：《中國文學已進入裝神弄鬼時代》，新浪BLOG，http：//blog，sin a.com.cn/m/taodongfeng， 2006-06-20。[47]韋墨蘭：《“文壇桂軍”激情燃燒、激流勇進》，新桂網(wǎng)www.gxnews.com.c n，2005-12-16。[48]李賢：《明一統(tǒng)志》卷七○《夔州府》，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9]雍正朝許容等：《甘肅通志》卷五《山川#8226;靜寧州》，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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