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絲有一個人人羨慕的家庭。
蘇絲的丈夫是個海歸派,回來后,他沒有留在北京、上海,或是深圳,而是來到了西安。在西安,他遇到了蘇絲。也許,蘇絲的閨蜜們說,他就是為著遇見蘇絲才到西安來的,受著某種神秘的指引。也許吧,人與人的相遇,本來就是一件挺奇妙的事兒。蘇絲的丈夫林成浩,不僅是從美國回來的,業(yè)務(wù)上無人可以替代,而且身材挺拔,相貌英俊。而且,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沉默有時是一種態(tài)度,對那些總想靠近他的年輕女性來說。有時沉默是一種力量,對在工作上彷徨不堅定的同事來說。
他們有一個五歲的女兒,相貌像極了林成浩。在上班之余,林成浩愿意把大量的時間花在女兒身上。他陪她看書,看電視——甚至是被蘇絲看作是弱智的那種,陪她吃冰淇淋。小女孩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地挖出來,無限愛惜地在嘴里一絲一絲地品嘗,他耐心地看著,不說話,眼睛湛亮。
林成浩脫下西裝,換上家居服后,喜歡做點家務(wù),而且頗有大包大攬的架勢。他說他在美國打工的時候,什么樣的活都干過。他還說,男人可以不上班,卻不能不做家事,除非他病入膏肓。他說這是秦阿姨說的。
像林成浩這樣的背景,這樣的收入,這樣的年齡,還能恪守傳統(tǒng)的家庭之道,即使把范圍擴大到整個中國,恐怕也不多見。
蘇絲自己,當然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白領(lǐng)。她上完了本科,念完了碩士,又憑自己的實力,找了這份收入相當不菲的工作。她用自己的收入,改善了父母的生活,把弟弟的大學也供了出來,她是她父母的驕傲,甚至是他們家那條街道的女孩們的榜樣。
正是由于這份工作,她遇見了林浩成。
二
當她和林成浩一同出現(xiàn)于別人的視線時,人們從來都先是一亮,她明白,這是給林成浩的;既而一驚,她也清楚,這是給她的;最后一嘆,她的心里明鏡似的,這是給他倆的。
她也嘆一口氣。在心里。
蘇絲能力強,人品好,這是大伙公認的。她身材似魔鬼,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子夢寐以求的。而且她是天生的,不必節(jié)食,不必運動。她的長發(fā)時而瀑布般垂下,遠遠看去,宛如一二八妙齡少女,時而綰一圓髻,又干練,又賢淑。
她也美目傳情,顧盼流芳,然而,在她美麗的眸子、俊俏的鼻子的下面,她有著一副無可爭議的齙牙。至于她的紅唇……誰還會去看她的紅唇呢,即使不是紅唇,別人也無暇顧及了。
因此,林成浩是眾人暗戀的“冰王子”,蘇絲就是搭上南瓜車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
其實這婚姻里的事,任是別人怎么說都無妨,畢竟是“子非魚”,或者是鞋子合腳與否的類比。所以,蘇絲的幸福是真幸福,蘇絲的喜悅是真喜悅,然而,蘇絲的擔憂與恐懼也是真的。
家里常常是安靜的。這安靜是蘇絲在整個童年時代,整個少年時代夢寐以求的——她們那時住在老式公房里,過的幾乎是半公開的生活,只有睡覺的時候,家里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才想起關(guān)門,而且老式公房大都狹小,昏暗,潮濕,少女蘇絲常常幻想將來有一座大房子,像王子的宮殿那么大,可以舉行盛大的舞會;不舉行舞會的時候,就是極靜極靜的,遠處傳來縹緲的歌聲……她不是豌豆公主!
蘇絲有時坐在家里,看著陽光一寸寸地在深棕色的進口實木地板上移動。在安靜中,她恍惚起來,不知今夕是何年。這房子。這人。她常常不能確定她手里握著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在她的手里。即使已經(jīng)過去的歲月,她也有些懷疑,像一場夢。也許,真的是一場夢,像睡美人的夢,可她不是美人,她是被人暗中笑話的齙牙女。
今年是蘇絲和林成浩結(jié)婚第七年。七年呵,七年之癢的年頭。蘇絲感到一絲隱隱的寒冷。林成浩除了沉默,似乎沒有什么缺點,可是他究竟看上她的什么呢,她曾經(jīng)問過他,林成浩總說,愛是不能分解的??傊瑢儆谔K絲的一切,在他的心目中都是好的。就是缺點,也是能夠容忍的,而婚姻,容忍有時比愛更重要。那……蘇絲抱歉地指了指自己的嘴,也是能夠容忍的嗎?林成浩笑了笑,不,不是。蘇絲的臉色頓時暗灰,林成浩認真地說,你的牙齒是美麗的。
蘇絲一直把林成浩的這句話當成是愛的誓言,或是愛的謊言。有時候,誓言就是謊言,她想。到底是誓言,還是謊言,她極力想弄明白。就算齙牙是美麗的——笑話,齙牙也有美麗的嗎?七年,他是不是也該厭倦了。
果然,蘇絲發(fā)現(xiàn)了林成浩的異常。
一段時間以來,林成浩每個周末都外出,對此他從來沒有隱瞞過蘇絲。不過蘇絲不這樣想。他們夫妻倆在一個公司,林成浩是不是出差,她不會不知道,所以,林成浩是聰明的,她想。林成浩每個周五晚上走,周一早晨回來,回來時總是疲憊不堪,他從不說他去哪兒了。蘇絲多想知道,可她亦不問。
蘇絲沒有料到戴上矯正牙套是這樣的疼痛。
蘇絲一向都不是魯莽的人,在她去口腔醫(yī)院之前,她設(shè)想了許多事情,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比如林成浩的態(tài)度——這是她給他的驚喜,因此態(tài)度不是問題,絕不是問題;態(tài)度的問題在于同事和朋友,畢竟一個接近四十的女人,突然小姑娘一樣戴上牙套,口齒不清,難免令人詫異,又不是小S。但是他們?nèi)裟茉谙胂笾锌吹剿舷伦齑阶匀婚]合,笑不露齒地和林成浩同行,他們就會明白什么叫“賢伉儷”,蘇絲這樣想。美中不足的是,醫(yī)院恰好沒有了陶瓷矯正器。如果可以等幾天,醫(yī)生說,我想你也不在乎這么幾天。不,蘇絲哪里可以等,她在乎。她簡直就是迫不及待。
但是這疼痛是她忽略了的。第一個晚上,她就在疼痛中醒來。在黑暗中,她一時沒有明白,想了一會兒,意識到她的牙齒開始發(fā)生些微的位移了,她又高興又痛苦。不一會兒,她的高興就全被痛苦代替了。這痛,是鈍鈍的,有點麻木的,又是毫不留情的,帶有侵略性的。蘇絲根本說不清是哪兒痛,甚至覺得這痛自牙齒蔓延到全身。最后,她已感覺不到牙齒。時間在疼痛中格外緩慢。長夜,真是漫漫長夜。她喝了幫助睡眠的牛奶,咬著鎮(zhèn)痛的花椒,吃了止痛藥,安眠寧,還喝了半瓶紅酒,但還是睜著眼睛,在房間里踱著焦躁的步子,一小步一小步地量完了夜晚。
那天,是周末,林成浩最近慣常的不在家的周末。
三
林成浩詫異地看了一眼蘇絲,怔怔地,半晌沒有說話。他整個晚上都沒有同蘇絲講話。蘇絲想這人也真夠含蓄的,對蘇絲來說這樣一件大事,他竟然可以視而不見,蘇絲惴惴不安地想,也許,他也想給我一個驚喜——良宵,一個蕩人魂魄的良宵。
林成浩到女兒的臥室看過女兒,然后來到他們的臥室。親愛的,你先睡吧,我在書房坐一會兒。他說著,俯身吻了一下蘇絲,他們一直有睡前吻安的習慣。蘇絲一把摟住了林成浩,林成浩卻重重地推開了她。他們兩人都愣住了,蘇絲的眼睛一下就紅了。
對不起,蘇絲。林成浩說,你,你那個……
怎么樣,這個?蘇絲笑著,把嘴咧開,露出整個戴著金屬牙套的牙齒。金屬牙套連同口水,在夜晚的燈光下,發(fā)出冷冷的不確定的光。她的頭稍微擺動,嘴里就有光熄滅,有光亮起,閃閃爍爍,卻不是撒滿星辰的夜空,也不是微風中波光粼粼的水面。
林成浩把頭扭到一邊,一副不愿再看第二眼的樣子,小聲說,對不起,蘇絲……我,我只聞到一股金屬的味道,他停了一下,又說,我感到骨頭都透著金屬的寒冷。
那晚,林成浩在書房待了一夜。
林成浩看了一眼蘇絲,不無驚異地說,怎么你覺悟了嗎?他咧開嘴,指著自己的牙齒,終于取掉了?多好呀!
蘇絲神秘地笑了笑,沒有言語。
晚上,去書房前,林成浩來到臥室。蘇絲心中一陣欣慰。從那天起,林成浩總是看過女兒,直接進書房,然后整晚都不來。
林成浩俯下身,看著蘇絲,蘇絲呵,這一切多么好!他低頭吻蘇絲,我一會兒就來。
蘇絲還沒有從心里笑出來,林成浩就重重地站了起來,往后退了幾步,啊啊,蘇絲,你的牙……”
蘇絲盡管有些不悅,她還是笑著說,這下這個陶瓷的,還好吧?
原來那晚之后,蘇絲立刻去了醫(yī)院,將金屬矯正器換成陶瓷的。陶瓷牙套的顏色和牙齒本身比較接近,重要的是,它可以嵌在牙齒內(nèi)側(cè),從外面看不出來,只是價格昂貴。價格,當然不是問題。
林成浩垂下眼睛,一句話沒說就出去了。蘇絲明白,今晚林成浩又要在書房過夜??蛇@是為什么呢?難道他不喜歡我有一口美麗的牙齒嗎?即使這美麗是改造出來的。蘇絲呆呆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她想,也許應(yīng)該問一下林成浩。
書房里黑黑的,林成浩在黑暗中沉默地坐著。蘇絲剛想打開燈,林成浩嘆了口氣,說,就黑著吧。蘇絲站了一會兒,不知怎樣開口。
很久,大約過了很久,林成浩冷冷地說,你打算站一個晚上嗎?蘇絲的眼淚無聲地掉了下來,成浩,我……
蘇絲,以前你的牙齒多美呀!
如果拋開齙牙的成份不說,蘇絲的牙齒的確是美麗的,潔白,飽滿,像一顆顆上好的珍珠,她的牙齒不像有些人那樣凌亂,她的只是尺寸較常人大了一點兒,只大了一丁點兒,可是滿嘴的三十二顆牙齒——蘇絲還長了許多中國人都沒有長的四顆智齒,所以她有三十六顆牙齒——都大那么一點兒,哪怕只是一丁點兒,在小小的口腔里,也是驚人的,也足以讓她的虎牙出了隊伍,俏皮地站在外面,撐開她漂亮的嘴唇,出風頭一樣地招搖。蘇絲在少年時代被調(diào)皮的男生笑話為“春江水暖鴨先知”,蘇絲常常想,如果可以選擇,她寧可選擇小珍珠,那種價格不高的,尺寸小的珍珠。從那時起,蘇絲每見到漂亮的男孩女孩,總是不由自主地抿緊她的嘴唇,欣羨地看別人的嘴。林成浩不止一次說過她的牙齒是美麗的,她一直感激到今天,她想那不過戀人的耳邊絮語,是美好的,是不顧事實的美好??墒鞘聦?,終究是事實,她倔強地在心里說了一句,又恨恨地想,我再也不要過“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日子。
成浩,這種是陶瓷的,不會有異味。蘇絲輕輕說。
問題不在金屬還是陶瓷。林成浩仍然是冷冰冰的。
那問題是什么呢?
蘇絲呀,你怎么不明白呢,你以前的牙齒真的很美麗。
蘇絲啜泣起來,林成浩不像平常那樣過來摟著她,安慰她。哭了一會兒,她哽咽著說,我為牙齒受了多少苦,你不會明白的。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說它們美麗的人??晌易约翰⒉幌矚g它們。蘇絲突然梗了梗脖子,大聲說,就算它們美麗,你也有厭倦的時候,要不,你怎么解釋你’的周末之旅。她說完,在黑暗中,挺了挺胸脯,頗為凜然地說,怎么,說到痛處了吧。
蘇絲!林成浩的聲音充滿了傷感,他低聲說,你的確說到了我的痛處,可是與你的牙齒無關(guān)。他停頓了一下,慢慢地說,你回臥室吧,還有,明天是周末,我……
蘇絲頭也不回,走出書房。
四
蘇絲的牙醫(yī)又專業(yè)又固執(zhí)。他給了蘇絲三天的時間去作決定——關(guān)于是否拔牙的問題。三天,哪里用得了!蘇絲想都不用想,就請他立刻安排。
現(xiàn)在?醫(yī)生揚了揚眉毛,不無驚異地問。
對,現(xiàn)在!蘇絲一向是個利落的白領(lǐng)女性,她說:立刻,馬上!
可是,蘇絲,醫(yī)生盯著她,認真地說,你有一口多好的牙齒呀!在我二十年的行醫(yī)生涯中,一顆齲齒都沒有的人,任何牙病都沒有的人,平均每兩年也碰不到一個,我把兩只手伸出來數(shù)他們還有剩余,而你就是其中的一個。還有,你的牙齒雖然略微大了一點,把上面兩顆牙齒擠了出來,可是整整齊齊的,又對稱,白白的,笑起來很俏皮,很可愛。擁有這樣的牙齒,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你看踢足球的小羅……
不,不,不不,我要把這兩顆尖牙全部拔掉。蘇絲急切地說,她沒說出的話是,這關(guān)系到我的幸福。
醫(yī)生看了蘇絲好大一會兒,慢慢地說,拔牙也是有風險的,甚至會危及到生命,況且你拔掉的是健康的牙齒。他停了一會兒,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的樣子,又終于什么都沒有說。
醫(yī)生,這些我全都想過了,而且想好了。
那……那好吧??墒俏胰砸匆?guī)矩辦事,我和你預(yù)約三天后拔第一顆牙齒,一個星期拔一顆。在這三天內(nèi),你若想通了,咱們隨時取消預(yù)約。他搖了搖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還是和家人商量一下吧。
蘇絲看醫(yī)生再無商量余地,只好作罷,心想拔的是我的牙齒,我自家的東西,他倒心疼得不得了,真是,他哪里知道我的苦衷,要不是人們這么多年來異樣的眼光,要不是成浩的周求之旅.要不是成浩對我越來越冷淡,要不是成浩越來越沉默憂郁……
蘇絲平時工作努力,攢了不少休假,所以她輕易地請到了一個月的假期。就在她整理東西,給別人交工作的時候,隔壁部門經(jīng)理見了她,慢悠悠地說,剛定下來林成浩到深圳出差一個月,你就請了一個月的假,是不是你們兩夫妻商量好的呀,工作旅游兩不誤,哈哈……
蘇絲心中先是一驚,怎么林成浩出差一個月的事我不知道呢,她和對方打了個哈哈。然后不由得愣了一小會兒神,繼而她想,簡直是天賜良機,等林成浩回來,她已經(jīng)舊貌換新顏了,準把他驚得眼珠子都出來。
可她的心中終究有點失落。
快下班的時候,她又聽說,本來這次到深圳沒有林成浩,是他自己硬爭取的,本來也用不了一個月,林成浩說他出完差還要請兩周假,他在深圳還有些私事要辦??偨?jīng)理念在林成浩對公司貢獻大,給足林成浩面子,最后決定把本來放在下個月的計劃提前執(zhí)行,讓林成浩在深圳工作一個月,前提是任何私事都不能影響工作。
這對蘇絲來說簡直是個驚天大消息,而且是壞消息。林成浩的事不僅要別人來告訴她,而且他的周末之旅變成公開進行了。蘇絲想了很多。難道是林成浩在外面有人,如今這事也不新鮮,可碰到自己頭上……還有,林成浩外出到底是為什么呢,他從不隱瞞他要外出,又從不說外出做什么。重要的足,林成浩許久也不碰她一下,甚至對她的暗示不理不睬,自從她戴牙套以來,他干脆在書房過夜了。蘇絲的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她更加急切了。
晚上,她忍不住給牙醫(yī)打了個電話,希望提前執(zhí)行預(yù)約。醫(yī)生沉吟了一會兒,答應(yīng)了,定在第二天下午。正合蘇絲的心愿,因為林成浩是中午的飛機。
蘇絲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滿意極了。一些皮膚白晰的人,頭發(fā)呈淺黃色,是許多女孩子花許多錢在美發(fā)店要達到的效果,蘇絲正是這樣幸運的人。她看著自己的頭發(fā),皮膚,額頭,眼睛,鼻子.還有嘴——重要的是還有嘴,已經(jīng)改變了的嘴,不再有丑小鴨印跡的嘴,上下嘴唇自然地閉合,一點也沒有朱唇微啟的跡象。她決定一點妝郜不化,素面朝天。
蘇絲休假時有個習慣,總會在假期結(jié)束的最后一天下午,到單位去一趟,了解一下她不在期間的工作情況,還要對第二天做安排,以免一休完假就手忙腳亂。而今天,她在心里把工作放到了一邊,她去,是她要讓大家習慣一下她的新面容。她已經(jīng)如愿拔掉了兩顆牙。她覺得自己像個新人,新鮮人。但是,暗地里,她也有一點小小的困惑。她的這張對她自己來說也有些陌生的面孔,她會看著看著恍惚起來,仿佛鏡子里照的是別人,她挺希望這是一塊魔鏡。不過,她絕不會問“鏡子,鏡子,你說誰最美?”這樣的傻話,她想問:“鏡子.鏡子,你照的人是不是蘇絲?”——一樣也是傻話。不過她不會覺得。她要到人群中去,到她的同事們中間去,他們的眼睛就是無數(shù)面鏡子。魔鏡。
蘇絲推開辦公室門的時候,心里著實緊張了一下,她略微停了一會兒,心想真成新人了,比大學畢業(yè)第一天上班還忐忑呢。她輕輕推門,門無聲地開了。她暗自抱怨公司雜工的勤快,門軸上的油上得總是那么及時,門開門關(guān)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抬頭一看,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她頓時有些失落,像踩空了樓梯一樣無措。她不禁自嘲地聳聳肩,癟了癟形狀好看的嘴。
嗨,美女!有人推門進來,見了蘇絲大聲說,美女。蘇絲矜持地笑笑,現(xiàn)在我擔得起“美女”這兩個字。
哎,那啥,蘇姐,你咋變樣了呢?一個剛畢業(yè)沒多久的毛頭小伙子愣頭愣腦地說。一說完,頭上就被別人敲了一下:
小子,真不會說話,應(yīng)該說,蘇姐,你好美,從現(xiàn)在起,偶是你的鐵桿粉絲。
那什么,蘇絲呀,你是不是剛從韓國回來?
蘇絲,你呀,從背面看讓人想犯罪,從正面看讓人更想犯罪。甚至有人輕佻地說。
……這些個反應(yīng)蘇絲滿意極了。
喲,這不是蘇絲嗎?從門外又進來一個人說道,是隔壁部門經(jīng)理。跟林成浩同去同回的,是吧,你們瞅瞅這兩口子,簡直是典范,羨慕加嫉妒呀!
蘇絲的臉色稍稍變了一下,立刻恢復(fù)回來,繼續(xù)和他們打趣。她的心里像響了個炸雷一樣,林成浩,林成浩回來了!林成浩回來了竟然自己不知道!剛才被人贊美的喜悅一下就消失無蹤,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無力感。她突然覺得那些人離她好遠,她一點也聽不清他們在講什么。
好大一會兒,她好像被人猛拍了一掌似的醒過來,她看到大家都在看著她,誰也不說話。她以為是慣常的冷場,剛想說句什么,卻看到林成浩,.
林成浩用手指著她,半張著嘴,滿臉驚訝。
繼而是痛楚。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見,林成浩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出了眼淚。
五
秦阿姨的故事,蘇絲,你還記得嗎?
記得。當然記得。林成浩是個寡言的人,他說過的每一句話,蘇絲都自信像金字一樣刻在她的心上。林成浩的父母在國內(nèi)的時候,都是大學老師,做夢都想出國。林成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一直以為,人人最終都是要出國的。如果不出國,那么能做什么呢。林成浩上中學的第一天,他記得清清楚楚的,在一個秋天的下午,天氣晴朗,于燥。從林蔭道走過,他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顫。他停下來,一路說說笑笑的同學沒有停下腳步。他有點疑惑,仿佛做夢一般。他低頭看了看胳膊.汗毛全部豎了起來,全是雞皮疙瘩。這寒意是從身體內(nèi)部散發(fā)出來的,他強忍著,追趕他的同學們。他和他們之間突然產(chǎn)生了一道無法看見的、無法逾越的障礙。他氣喘吁吁,剛要加入到他們中間,他們卻轟地一聲散開了,似乎共同保守一個秘密,一個不能讓他知道的秘密,一個和他有關(guān)的秘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只被拋棄的小鳥,委屈,悵惘,不知所措。
他拖著長長的影子,慢慢地走回家。一到家,就見到興高采烈的父親。他們的簽證終于下來了。他們要出國了。他們要去美利堅合眾國。他們要唱星條旗永不落。
問題是,他們走了林成浩怎么辦?他的父母都來自邊遠鄉(xiāng)村,他們寧愿讓林成浩獨自一人生活電不能讓他回到老家,原因很簡單,他們奮斗不就是為了走出來嗎?再說,如果他們?nèi)チ嗣绹?,卻讓他們的孩子回到了農(nóng)村,于情于理都不通啊。林成浩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功課好,學得輕松,又非常努力。但他畢竟是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就這么留下來,總是于心難忍。難忍,也就是可以忍,他們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做更多糾纏。
林成浩的母親業(yè)余時間在夜大帶課,秦阿姨是她的學生。林成浩的父母親把林成浩交給秦阿姨替他們照管。他們每半年寄一次錢回來。秦阿姨有一個女兒,大林成浩一歲。林成浩叫她姐姐。秦阿姨和她的女兒長得非常像,她們兩人都有齙牙。
林成浩在秦阿姨家生活了六年。六年后,他去了美國。十年后,他回來了。
蘇絲呵,我一見到你,多么親切,像見到親人一樣。秦阿姨,還有姐姐,她們和你一樣,有一口美麗的牙齒。
蘇絲心中一驚,牙齒!
你們的牙齒那么美麗,永遠都有天真,自然的笑容,連在睡夢中,都隨時笑著。我見過秦阿姨和姐姐,還有你睡覺時的樣子。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要笑出來,我都想哭,我覺得生活真好呵。在醫(yī)學上,這種牙齒叫齙牙??墒轻t(yī)學不知道,許多長有齙牙的人,看上去那么可親,好像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張開著,隨時等待著你奔進去。蘇絲,我見到你第一眼,就愛上你。我愛你,真是愛到牙齒。
蘇絲感到自己在岔路口,再三權(quán)衡,瘋狂而又迷亂。她隱約地感到,在瘋狂和迷亂中,她可能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她想到許多童話里的故事.在森林里,在岔路口,那些自信而又自負的孩子,僅僅被一朵在遠處招搖的似有似無的花朵吸引,離開大路,走上斜徑小道,于是遇到危險無數(shù),連植物都有毒。不過童話里的孩子最終總可以回到家中,吸取了教訓(xùn),長成了大人,把自己的故事講成丁傳說。然而,現(xiàn)實中……蘇絲寒冷起來。
六
在美國的最初幾年,像夢一樣不真實。我和父母許多年不在一起,彼此之間完全陌生。走的時候,他們風華正茂,我還是剛上中學的少年,再次見面,他們早生華發(fā),滿口英文,而我已是習慣把秦阿姨和姐姐當作家人的青年。不適,沉默,最后放縱?;奶屏撕脦啄辍:髞硗蝗恍盐?,大學畢業(yè),又上完了碩士,也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就像父母當初瘋狂地要出國一樣,我也瘋狂地要回國。
在美國打工掙回的第一筆錢,我寄給了秦阿姨,可是卻“查無此人”退回了。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我也徒勞無功地寄給了她,又被退回了。從此,我和秦阿姨一家失去了聯(lián)系?;貋砗笪抑赃x擇西安,就是因為西安離我的城市那么近。在西安,我遇見了你。你和她們那么相像,一樣好看的牙齒,一樣自然純真的笑容,活潑俏皮。你和她們一樣,來自普通的工人家庭,勤勞,純樸,隱忍。一看你一口潔白無暇的牙齒就知道,在童年時代,接受了多么好的家庭教育,他們不嬌縱你,你也不放縱自己,所以你有那么多好的習慣,牙齒多么健康,身體多么健康。我一直當你是秦阿姨的化身,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可我是多么不善言語,從來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過。男子漢要少說多做,秦阿姨經(jīng)常這樣對我說。
七
半年前的一天夜里,我夢到秦阿姨。夢見她遠遠地看著我,似乎在向我招手,我看見秦阿姨滿嘴的牙齒沒有了,是一張空洞洞的嘴,遠遠看去,是一個黑洞,深不見底。我充滿恐懼,不敢向前,呆呆地看著她走遠。我醒來,滿臉淚水。秦阿姨曾經(jīng)說過民間有這樣的說法,說是夢見有人掉牙,就是要死人,所以這個夢是不吉利的。
我一天比一天急迫,我想要見到她們。我在周末去了秦阿姨的城市。城市變化很大,到處都是工地,像一座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城市。我上學要經(jīng)過的林蔭道上的樹木被伐了,馬路變得好寬,學校全是新樓,秦阿姨家的房子拆了一早就拆了,在原址上蓋起的樓房已經(jīng)陳舊,她的工廠早就瓦解,變成了商業(yè)區(qū),工人們早就作鳥獸散,這里也包括秦阿姨。我站在街頭手足無措,車水馬龍,看不見一張熟悉的臉。終于有一次,我在黃河邊忍不住放聲大哭,河水的聲音淹沒了我的哭聲,只聽到黃河嘩嘩地流過整個城市,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那座城市,是一座永遠不會迷路的城市。它的南面有一座山,散發(fā)著如皋如蘭的氣息;它的北面有一條河,從天上來,從古代來。整個城市順從河水的放肆,蜿蜒綿長。在山與河之間,是狹長的城市。即使你喝醉,只要你還能抬頭,就能看見山。只要你安靜,就能聽見河水流動。所以,在這座城市,你永遠不會迷路,除非你意亂情迷。然而,我在我的城市意亂情迷,內(nèi)心充滿悔恨和歉疚。
我像吃了鴉片一樣一到周末就亢奮,就要走,不管不顧,去承受打擊。這么多年后,我才去找她們,這是我的羞恥,蘇絲,我如何對你說!去了好幾次后,我才逐漸平靜,忍受內(nèi)心的煎熬,整理找她們的思路。我想找到她們,快快找到她們,讓你和她們相認,你們的相貌太相似了,你們就是我的親人。我的親人啊,連我的父母都不是。我多想和你一起叫秦阿姨一聲媽媽,然后我們一起生活,相親相愛??墒俏译x開得太久了。
終于終于,得到了一點不確切的消息,說秦阿姨死了——死之前生活困頓,姐姐去了南方。秦阿姨一直有慢性病,我在她身邊生活了六年,竟然不知道她是什么病。她經(jīng)常若無其事地熬煮中藥,有時連醫(yī)院也不去,自己看一本陳舊的中醫(yī)書,然后配個方子。是怕麻煩還是沒錢,我不知道。我深深地責備自己。我去城市周邊的幾個公墓,發(fā)誓要一塊墓碑一塊墓碑地找。可是我無法原諒自己,我不知道秦阿姨的名字,只知道她姓秦,秦娥夢斷秦樓月的秦。
又隱約聽到有人說,姐姐在南方艱辛打拼終成正果,將秦阿姨接了過去。我問他們是南方哪個城市,十個人就給了我十個城市的名字,不過都是以深圳為中心的。這次我去深圳滯留的所謂私人理由就是去找她們,可是一無所獲。
八
蘇絲呵,你看你,你覺得你現(xiàn)在是個標準的美人嗎?在我的心里已經(jīng)不是了。你的臉孔看起來那么陌生,臉上可愛天然的笑容沒有了,連眼睛都兇巴巴的。你無法改變的聲音,我那么熟悉和喜愛的聲音,由一張陌生的臉孔發(fā)出來,蘇絲呵,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怪異,恐怖。重要的是不真實。
我試圖說服自己像原來一樣吻你,可是我的嘴吻過去,空蕩蕩的。原來你的牙齒那么飽滿,充滿熱情,仿佛是一個懷抱,屬于我,等待我,迎接我?,F(xiàn)在你的牙齒是矜持冰冷瘦削的美人,是你自己的美人,是連你自己都會陌生的美人。蘇絲呵!
林成浩雙手插在頭發(fā)里,垂下頭,長時間地動也不動。他的身形看上去那么疲憊,就是睡上三天三夜怕也緩不過勁來呢。也許他說得太多了,好像他把他一生的話都說完了,除非他可以找到秦阿姨。
蘇絲什么也說不出。她無比震驚,無限傷感。一切都無可挽回。
九
蘇絲有一個人人羨慕的家庭,但那是曾經(jīng)的事了。
蘇絲在婚姻的第七個年頭,失去了家,失去了丈夫和牙齒。
責任編輯 寇 揮